李 松
(1.淮南師范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 淮南 232001;2.安徽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城市水患在歷史上是一個極其重大的問題,不僅關系城市的發(fā)展規(guī)模以及興衰、遷移,關聯(lián)城市百姓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甚至影響地方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格局。如何有效應對城市水患,確保城市安全,是古往今來地方執(zhí)政者面臨的重要課題。壽州城位于淮河中游,歷史上“襟帶淮、汝,控引河、洛,得之者安,是稱要害”[1]162,歷代為兵家必爭之地。今壽州城重建于宋熙寧年間,“周十三里有奇”[2]267。千年而下,該城歷經(jīng)多次兵燹與水患沖擊,屢經(jīng)修繕,方保存至今。以往學界對壽州古城的研究,主要涉及考古發(fā)掘、建筑史、文化遺產(chǎn)保護、旅游開發(fā)等層面的探討(1)代表性的有:涂書田.楚郢都壽春考[C]//楚文化研究會.楚文化研究論集(第一集),武漢:荊楚書社,1987;丁邦鈞,李德文.壽春城遺址遙感調查的新收獲[C]//楚文化研究會.楚文化研究論集(第二集),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曲英杰.楚都壽春郢城復原研究[J]. 江漢考古,1992(3):81-88;曹大志.楚都壽春城的考古發(fā)現(xiàn)與初步研究[D].北京:北京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4;黃云峰.壽縣古城研究[D].泉州:華僑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6;張樹霞.壽春古城墻及其歷史建筑的保護與開發(fā)[D].福州:福建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吳海濤.明代壽州城建形態(tài)[C]//吳海濤.淮河流域環(huán)境變遷史(第五章)[M].合肥:黃山書社,2017;范習中.清代壽州城市形態(tài)探析[J].阜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1):16-24.,也有部分學者從壽州城防洪工程、壽州古城墻形制等方面進行論述(2)對壽州城防洪問題進行探討的主要有:秦漢.壽州城墻的特殊形制及其御水功能[J].治淮,1986(6):37-38;時洪平.壽縣古城墻的歷史演變及其保護[G]//國家文物局文物保護司.中國古城墻保護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178-183;吳慶洲.壽州古城防洪減災的措施[J].中國名城,2010(1):37-41;周波.安徽壽縣古城防洪排水系統(tǒng)研究[J].中國防汛抗旱,2020(12):58-61.,但對明清時期壽州城水患災害的影響,以及社會應對措施等的研究,尚缺乏全面深入的探討。有鑒于此,筆者擬在已有研究基礎上,對明清時期壽州城市水患及其應對作進一步討論,以史為鑒,深化人們對淮河流域城市防洪減災問題的認識,并為現(xiàn)實社會實踐提供參考。
稽諸文獻,關于壽州城水患的最早記載是三國時期魏甘露三年(258),“壽春秋夏常雨淹城。”[3]838此后,壽州城遭遇水患的記錄頻現(xiàn)史籍。尤其明清時期,有關壽州城水患的記載在實錄、正史、地方志以及文集中屢見不鮮。如宣德七年(1432)八月,“壽州衛(wèi)奏,近城西有湖與淮相通,比雨潦暴漲,壞城二百四十余丈”[4]2123。這些大水壞城的記載,反映出壽州城市水患的嚴重性。
筆者通過對相關史料進行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明清兩代壽州城市水患總計為23年次,平均約23.6年一次。其中明代水患計有12年次,清代計有11年次(詳見表1)。同期壽州地區(qū)罹患水災68年次(3)安徽省水利勘測設計院.安徽省水旱災害史料整理分析(內部資料),1981:222-237.,壽州城市水患占整個壽州地區(qū)水患的33.8%,這表明壽州城市水患在壽州地區(qū)比較嚴重。以正統(tǒng)二年(1437)為例,“六月朔日,西北風大作,巨浪沖擊,城垣坍塌七百九十八丈,泊岸六千六百五十余尺,樓櫓木石一時蕩盡,淫雨既久,官廳、廩宇、營房等類十壞八九,屯鄉(xiāng)軍民廬舍傾圮無算。”[5]156此次水患災害對壽州城基礎設施造成嚴重破壞,造成的負面影響巨大,非常具有典型性。
表1 明清時期壽州城水患情況表
續(xù)表
從表1不難發(fā)現(xiàn),壽州城市水患主要表現(xiàn)為“水決城”“雨水壞城”“大水薄城”“水破壽城”“水灌城”等幾種形式。其中“水決城”“水破城”屬于重大災害性質的洪災,對壽州城的影響最大,而“雨水壞城”“大水薄城”“水灌城”等幾種水患災害影響相對較小。但不管怎樣,洪水在不斷形塑著壽州城的社會生態(tài)。為更好地揭示水患災害對壽州城的負面影響,茲從物態(tài)承災體、生物圈以及社會運行三個層面逐一分析。
明代羅綱曾在永樂七年(1409)指出:“淮水泛漲,淝河淤塞,瀦水成湖,連年為西北城垣之害,隨修隨毀,曾無虛歲?!盵5]156意指一旦淮水泛漲,對壽州城垣的破壞幾乎是連年發(fā)生,這在此后的歷史進程中亦得到印證。宣德七年(1432)八月,“雨潦暴漲,壞城二百四十余丈”[4]2123。正德五年(1510),王九思任壽州同知時,遭遇大水圍城,“會天大雨,雨十日既晴,三日又雨。于是大水西北滉漾薄城,城缺處幾入水,水幸落無事已,顧城益崩塌弗完”[6]539。以城墻為代表的物態(tài)承災體在洪水面前往往不堪一擊,城市基礎設施的崩塌或傾圮成為洪災中的常見現(xiàn)象?!绊樦瘟?,淫雨,大水圍城,不及垛口尺許,城圮者千有余丈”[7]卷2,隨即“大水入城,尊經(jīng)閣、敬一亭俱圮,書籍盡沒”[7]卷5。乾隆四十七年(1782)秋,“淮水大漲,損護城石岸一百余丈”[5]162。同治五年(1866),“大水不及垛口者尺許,東北隅東南隅俱壞一百丈”[5]163。類此沖毀城墻的記載,不絕于書。事實上,大水不僅對壽州城墻造成重大破壞,對其附屬建筑如護城堤岸、城外橋梁等均有不同程度的破壞。如北門外的“淮南第一橋”,在嘉靖二十八年(1549)遭逢“霍山蛟出,水忽暴溢,流沫百里,浮苴如山?!S時風雷震剝,怒浪驚濤,若有神物,汩沒簸蕩,橋乃大壞”[8]118。城墻外的護城石岸在遭遇洪水沖擊時,同樣難以幸免。同治五年(1866)大水,“水退驗視,石堤損壞益甚,堤內土岸逐段塌陷,漸及城根,居人危之”[5]165。可見,洪水對壽州城墻等相關物態(tài)承災體的破壞,是十分嚴重的。
水災對城市生物圈的影響主要包含兩個層面:一是造成人畜傷亡,二是沖擊民眾心理。大水圍城,可能不會危及人畜生命安全,而一旦洪水破城,則人畜傷亡不可避免。嘉靖四十五年(1566),壽州城遭遇大水破城,“居民葬魚腹中者,不可勝計”[7]卷2。如此慘狀,自然會對民眾心理產(chǎn)生巨大沖擊,導致城中居民“一遇霖雨,即相顧愕”[9]221-222。日本學者櫻井龍彥曾指出:“由災害受到的強烈損傷作為一種印象記憶會長期地殘存在人們的腦海里?!盵10]七年之后的萬歷元年(1573)夏,壽州城再次遭遇連綿淫雨,當時山水泛濫,“州之父老子弟,猝驚起,惶急四走”[7]卷2。面對洶涌的洪水,城中百姓的歷史記憶被喚醒,驚恐之下慌不擇路,四處逃散。明代壽州人張沛曾發(fā)出感慨:“壽城直一浮盂耳,幸水不入則已,一入之,城不為溝壑乎?民不為魚鱉乎?懼哉懼哉!”[2]271這種恐懼心理在災害發(fā)生時會被進一步放大、傳播,無形中加重百姓的“流離疾苦之狀”,使“聞者慄,見者惕”[2]272。頻繁的水患,使人們內心的焦慮始終揮之不去。同治五年(1866)夏,壽州城“水大上,艤舟城北者攀雉堞而出入,邑之人惴惴焉,惟其魚是憂”[5]166。這種惴惴不安的憂慮,不僅會引發(fā)當?shù)鼐用竦目謶峙c緊張,同時也給地方官吏帶來巨大壓力。一些地方官鑒于水患的頻仍和巨大威脅,不得不祈求于神靈的庇佑。于是,相關的祭祀活動應運而生。正德六年(1511),壽州城大水洶涌,時任地方官為平息水患,當即舉行祭水活動。
“某等奉朝命為吏于此州,玩愒歲月,不能事事,不能愛養(yǎng)元元,以仰副天子命吏之意,以迓承上天之休征。上天不降災于某等之身,乃五月淫雨浹旬,州城外西北水漲,日增而高,蕩擊城趾,將復于隍。既霽兩日,乃今六月又雨,夫雨不止,則水又益高,其勢不推城而入不止矣。阛阓之地,且將為魚鱉之墟矣。某等負咎在躬,甘受茲罰,然百萬性命皆無辜之民,奈何使罹此酷也。惟神流動瑩徹,明智內蘊,哀此下民,俾無災害。此在某等甚難,在神特易易事耳,敬以羊一、豕一投之中流,尚希歆鑒謹告。”[6]517
從祭文中不難發(fā)現(xiàn),地方官員對洪水即將“推城而入”非常擔憂,為止雨平息水患,特意獻上羊、豕,祈求神靈“哀此下民,俾無災害”,甚至不惜以自身“甘受茲罰”來為民擋災。顯然,這是地方官面對洪水侵城的無奈之舉。他們希望通過祭水儀式,祈求神靈保佑以擺脫洪水圍城的困境,這是災害域境下的一種社會心理應對策略,其背后映射出壽州官民對洪水圍城的焦慮無解和逢兇化吉、消弭洪災的渴望。
頻繁重現(xiàn)的水患,對區(qū)域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水患不僅會造成城市經(jīng)濟發(fā)展的滯緩,還有可能將原本富庶之地拖垮,嚴重者甚至會導致城市的遷移。例如,康熙年間泗州城因大水而沉沒于洪澤湖,不得不遷治于虹縣。歷史上,壽州一度是淮河流域的中心都會城市,司馬遷在《史記》中曾評價當時天下著名都城,指出:“郢之后徙壽春,亦一都會也”[11]3 965。然至明清時期,壽州城低洼的地勢,使其飽受水患困擾?!耙恢碧煊暌剩瑒t洪濤巨瀾奔騰湍激之勢,放之西湖,溢之東津,而直抵之,壽城將沒天矣,陟城一望,則滔滔無涯,茫茫無際?!盵2]271以至地方士人不得不提出遷城的動議:“在昔賢達曾有遷城之議者。夫是議也,固不可謂術之不良,然計其經(jīng)始,掄其創(chuàng)造,則所費奚啻千百,奚啻千萬?而民其仆矣,矧茲舉也,豈能一朝一夕而為之乎?”[2]272-273可見,舉城而遷曾作為壽州城擺脫困境的重要備選項被提出,但如此浩大的工程,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解決,故壽州地方士人仍舊主張修城而非遷城。城既不遷,而水患亦未消,壽州城的發(fā)展陷入困境已屬必然。對此,當時人已有清醒認識:“壽州昔稱富疆,頃者國賦虧,軍伍缺,文事不張,武備亦漸弛矣,此無他由,水患不息也?!盵5]159這種判斷可謂中肯,為該地社會經(jīng)濟的衰落作了生動注腳。明清兩代平均23.6年一次的水患災害,使壽州城“時時虞水為災”[5]164,嚴重影響了地方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以1566年大水為例,此次水災損毀城墻、官民樓舍,造成人畜財產(chǎn)損失,以至很長一段時間里,壽州城內居民仍然沒有緩過勁來?!捌袷幸荒辏傁镄∶癯瞿缋渲疇?,如久瘧尪羸,僅杖而起,猶不能數(shù)步強也?!盵2]283如此場景,何談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水患已成為制約壽州城市發(fā)展的重要障礙。
明清時期,面對壽州城“屢壞于淮水之漲”[7]卷2的嚴峻現(xiàn)實,朝廷和地方社會也開始積極因應城市水患帶來的威脅。
明清兩代,壽州地方官府高度重視城池防洪問題?!扒叭胃改笧橹?,增土城,開孤山以洩水勢,其思患預防者,洵詳且至?!盵2]292他們清醒地認識到“昔之城,以御寇也,今之城,以御水也”[7]卷2。為此,許多壽州地方官員積極采取預防措施應對城市水患。其中最主要的是對城墻及附屬建筑進行日常加固與定期巡視。據(jù)筆者統(tǒng)計,明清時期壽州城市開展城墻修筑共計35次(見表2),平均每15.6年修筑一次,相對較為頻繁。在這35次城墻修筑中,明代有19次,其中10次為災后修筑,9次為日常修筑;清代修筑有16次,其中災后修筑6次,日常修筑10次。相較而言,明代修筑壽州城的總次數(shù)略高于清代,但清代在日常修筑上略高于明代。這反映出明代壽州城水患較清代嚴重,故災后修筑次數(shù)高于清代,而清代更注重城池的日常維護與修筑。在積極鞏固城墻的同時,駐壽長官常把防汛抗洪引為己任?!疤祛送烈运?,而其泛濫為災者,不得不假手于人以御其害,則盡人力以承天,抑亦任事者之責與!”[5]166這種擔當意識為城市水利建設埋下伏筆。每有州官上任時,必先“周視城垣”,通過“閱城”熟悉形勢,進而“乃視倉廩,乃閱武庫”(4)見2001年發(fā)掘于壽縣北門的殘碑碑文,殘碑現(xiàn)立于壽縣城北門外。,以備洪災。他們深知“城不固,則水之害人不消,雖欲弛張文武,振飭紀綱,無出也”[5]159。因此,治壽必先治城,而治城必先固城御水。對于如何修城才能有效抵御洪水侵害,明代張沛曾有精彩論述:
表2 明清時期壽州城池修筑情況表
續(xù)表
“吾意修諸外而不修諸內,則內虛,非計也。修諸內而不修諸外,則外頹,非計也。必也兼而修之,斯為得也。夫城以土為墉,土不培則墉不厚,而御內者無地;城以石為堤,石不筑,則堤不堅,而捍外者無基。是故內用土也,土用培也,培用厚也,東西南北無不厚之墉;外用石也,石用筑也,筑用堅也,東西南北無不堅之岸。如此治內而為城之依,如此治外而為城之附,如此治內而為城之□,如此治外而為城之峙,如此治內而為城之藩,如此治外而為城之籬,修此二者,城斯完矣?!盵2]273-275
在實踐中,明清壽州地方社會也基本按照這一思路來加固城墻和附屬建筑。萬歷四年(1576)春,知州鄭珫“乘民之暇,畚土于郊”,對城墻內垣進行精工夯筑,使內垣土城“崇隆壯實”,既厚且堅。滿城居民因之大悅,“扶老攜幼、陟高四望,歡聲沸騰”[2]285。萬歷六年(1578),兵備道朱公(名已佚)對內垣土城再行厚墉密筑,最終形成了其內坡平緩、整體厚重安穩(wěn)的特殊形式。萬歷年間的這兩次城墻加固夯筑,使內垣土城與外部護城石岸共同構成了抵御洪水的堅固防線,“它排除了洪水浪濤對城墻根基的嚙咬”[12],為此后減緩洪災侵蝕奠定了堅實基礎。天啟年間,署知州李來鳳組織人員“采石于山,聚土于濠”,增修北城,使其“城高且暢通無阻,而水不得浸”[13]122。北部城墻防洪能力得到大幅提升。清代壽州地方官員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完善城墻等防洪設施,在10次的日常修筑中,僅嘉慶年間就修了3次,使東、南、西、北4個城門得到加固。同治十一年至十三年、光緒九年至十一年又兩次加固護城石堤,使之“若匹練之亙橫也,若生鐵之熔鑄也”[5]165。由此構成御水保城的重要防線,州城整體防洪能力得到有效加強。
“夫城,何為者哉?所以捍患而御災也?!盵2]281面對壽州城汛期水患的威脅,宰治壽州的明清官員往往積極應對,主動作為。一方面,洪災來臨時,許多地方官臨危不懼,積極組織搶險御水。明正德十二年(1517),壽州城遭遇大水,“百姓惶惶”,知州梁榖“冒險登城,下令伐木浮苴以擋浪沖,聯(lián)舟載土以防潰決,極力規(guī)劃捍御”,城“賴以全”[8]226。嘉靖三十四年(1555)壽州大水,東北城圮者二十余丈,時任知州鄭源彬“睹內土仍厚,極力壅塞,竟免于患”[5]158。萬歷元年(1573)夏,山水泛濫,知州楊澗攜屬僚“閱城”時,發(fā)現(xiàn)外水由西北城涵倒灌入城,勢甚洶涌,當即令州人“質布實土,塞其罅漏”[2]289,避免了“壞城”的大禍。同時他還嚴訓涵洞周邊居民,為城涵啟閉定下規(guī)矩,有效防范了城外大水通過涵洞倒灌入城的發(fā)生。清順治六年(1649)五月,“洪水泛漲”,壽春營副將毛貴“偕州守多方處置”,四處查防,“約紳衿營弁,分任督修,親閱給賞”[7]卷8。當時的知州王業(yè)更是奮不顧身,在北門發(fā)現(xiàn)洪水灌城險情時,率先“跳入甕城水中”,號召官兵齊心堵塞城門,“一時合力閉門,遂下灰石,萬億生民得免沉淪?!盵2]531這種身先士卒的務實作風,對團結州城官民齊心抗洪起到良好示范作用。另一方面,遇有洪災緊急之時,壽州地方官吏會及時轉移百姓,妥善安置?!胺隼蠑y幼移之城隅,移之山坡,移之野外之高阜?!盵2]272將百姓轉移到安全地帶,既能減少人員傷亡,又利于安撫百姓的恐慌情緒。正統(tǒng)二年(1437)夏五月,壽州遭遇連續(xù)三旬陰雨,大水圍城,城內老少“騷然驚悸”,當時指揮使劉通“急調遞運船支及拘客商舟艦,先將老弱者濟之于淮山之麓,少壯者移處東南城垣之高阜,人民得安”[5]156。而對于被水居民,州城官員會通過“搭棚棲止,乏食貧民逐日散給饃餅”[14]592等措施進行安置,這種及時有效的處理,對于安頓民心、穩(wěn)定社會秩序起到積極作用,有效減輕了洪災的不利影響。
明王朝對鳳陽府多有政策傾斜,遇有災害之年,即行蠲免賑恤。正統(tǒng)二年(1437)九月,“直隸鳳陽、揚州……所屬州縣各奏:‘自五月以來,淫雨連綿,洪水泛濫,二麥淹沒,人民流移,當征糧草無由辦納。’上命行在戶部遣官覆實蠲之”[15]657。正德六年(1511)正月,“以水災免廬、鳳、淮、揚等處府州縣,并壽州等衛(wèi)所正德五年糧草子粒有差”[16]1 574。有學者根據(jù)《明實錄》統(tǒng)計,明廷對龍興之地鳳陽府的各種災害蠲賑達到216次之多[17]38-45,足見明王朝對這一地區(qū)的重視。
清廷對沿淮受災地區(qū)的蠲賑亦為常態(tài)。雍正八年(1730)“賑江南、壽州、鳳陽等十州縣,鳳陽、長淮二衛(wèi),水災饑民”[18]341。乾隆十九年(1754)“賑恤安徽壽州、鳳陽、臨淮、懷遠、鳳臺……含山等十五州縣?!灸晁疄酿嚸癫⑼餍屡f額賦及節(jié)年民欠籽糧?!盵19]1 126同治四、五兩年“蠲免壽州災荒緩民欠丁地銀,共二萬七千一百二十一兩一錢八分二厘;屯漕軍津銀,共一萬一千七百六十兩二分四厘;米共二千五百四十三石七斗八升九合二勺?!盵5]289據(jù)此不難發(fā)現(xiàn),明清朝廷對壽州地區(qū)水患災害的蠲免與賑恤比較及時,在減輕洪災負面影響、穩(wěn)定地方社會秩序方面起到積極作用。
除了蠲賑,災后城市水利設施的修繕重建是地方社會應對洪災的重要一環(huán)。正德十二年(1517)水災后,梁榖和袁經(jīng)積極謀劃重建城墻,“傭力于民,不足而檄以蒙、霍之丁夫;模甓于陶,煅灰于冶,不足而又以北山礦石敦(通礅)……”“周匝十有三里,葺其舊有十之三,作而新者十之七,垣有四隅,舊有基而無樓,今各構一門,……曰通淝、曰定湖、曰清淮?!?5)見2001年發(fā)掘于壽縣北門的殘碑碑文,殘碑現(xiàn)立于壽縣城北門外。類似的災后重建不勝枚舉,其中城墻修筑加固是主體。據(jù)筆者統(tǒng)計,明清兩代16次災后重建中涉及城墻修筑的多達12次,占災后重建工程的75%。由此可見,城墻是最易受水患沖擊的基礎工程,須及時加固修復方能抵御洪水侵襲。壽州城墻外側原本為護城土岸,但土岸易崩,“不足以御水”。嘉靖年間,由于遭受連年洪水侵蝕,“護城土岸盡沒于水,坍塌者十之四五”[7]卷2。于是,嘉靖十七年(1538)大水后,御史楊瞻籌款“萬余金”,“自西南角樓起,繞北至東南角樓止,共三千丈有奇。所有土岸通砌以石,重合以灰,依古法,數(shù)年結而為一矣”[7]卷2。形成一道內口與城根融為一體、外口壁立護城河沿的護城石堤。護城石堤為整個城垣平添了一道堅固的防線,極大增強了城垣的防洪能力?!半m有大水,可保不為城患?!盵7]卷2“茲建此石岸,實壽民子子孫孫百世之利?!盵2]280而壽州城在災后的另一項重要御水創(chuàng)新工程,是修建排水月壩。在中國古代,一座城池的營建不僅需要考慮御敵防洪的功能,還需充分考慮城市排水問題。城市內部水系“調蓄能力的大小,乃是城內防止雨澇之災的重要因素”[20]121。乾隆二十年(1755),知州劉煥在災后重修城墻時,“并修涵洞,創(chuàng)建月壩”[5]161。此月壩原是位于州城東北角和西北角的兩個排水涵洞?!巴馔ㄆ掳?,內靠土城。東有水溝,中砌一井,井東曲而南,復轉而東,形如‘中'字?!盵7]卷2劉煥等為阻止外水內灌入城,在涵洞基礎上“內修月壩一道,土恐不堅,里外下大木樁十余根,中排以竹,外水不能越壩,而居民無患”[7]卷2。此后又把月壩加高近丈,使城外洪水難以通過排水涵洞倒灌入城,大大提升了壽州城的防洪能力(6)參見黃云峰《壽縣古城研究》(華僑大學2006年碩士學位論文第63頁);周波等《安徽壽縣古城防洪排水系統(tǒng)研究》(《中國防汛抗旱》2020年第12期)。。事實上,壽州城地區(qū)俗稱“篩子地”,意即水極易下滲,不易積澇,這與城址下建有暗渠暗溝有關,這些暗渠將雨水匯聚到城內四隅的水塘之中,再通過涵洞排出城外,故而一般性大雨不至引發(fā)城內沴澇之災。上述排水設施的修筑,進一步完善了城區(qū)水利系統(tǒng),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水資源利用與城市防洪的雙重目標。
明清兩代,朝廷對壽州城的災后重建也給予了足夠支持。明永樂七年(1409)“淮水壞城,詔以時修筑”[7]卷2。永樂二十二年(1424)“直隸壽州衛(wèi)言雨水壞城垣,請命修理,從之?!盵21]2 432據(jù)筆者統(tǒng)計,明廷因水患災害而撥款修筑壽州城的次數(shù)達到6次(參見表2),使壽州城得以隨圮隨修。這一傳統(tǒng),在清代得以延續(xù)。清廷曾多次撥帑或募集資金修筑壽州城。乾隆二十年(1755),鳳臺知縣吉祿“領帑二萬三千一百余兩”[13]123,與壽州合修城池。同治十一年(1872)至同治十三年(1874),任蘭生等又請帑修治[5]166;光緒九年(1883),知州陸顯勛請帑項銀一萬四千六百兩修葺涌洞、北門城樓、護城石岸[5]167。明清朝廷對壽州城災后修筑的重視與支持,對壽州城防洪能力的提升起到巨大促進作用。
明清時期,隨著天下安定,原本在宋金對峙中處于“邊地”的壽州城,其功能已從軍事意義上的城防重鎮(zhèn)向御水保城方向轉變。時人對此亦有精彩論述:“壽州城池為淮南扼要之地,自楚人徙都以后,攻者守者更僕難數(shù)矣。今太平日久,民生不見兵革,而城屢壞于淮水之漲,昔之城,以御寇也,今之城,以御水也?!艘嘟袢諌壑葜藙找??!盵7]卷2顯然,當時的州縣官員對于壽州城功能的轉變有著清醒的認識。壽州境內河湖交錯的水環(huán)境,為壽州城水患的頻發(fā)埋下隱患。“壽州濱淮而城,……長淮經(jīng)流自正陽匯上游之水奔騰下注,西有焦岡湖,當鳳臺縣境,東有熨升湖,又名西湖,薄州城西門外。兩湖夾淮岸,……水漲即與淮一。東南則控引淝水,瓦埠湖、芍陂諸水而胥入于淮。炎夏洪濤,矢激脫栝,硤口迫窄,怒不得泄,旁午四嚙,直射城根?!盵5]166這樣的城市地理環(huán)境,決定了壽州城始終難以擺脫水患侵襲的困境,故自明代開始,朝廷和地方為抵御洪水作出了種種應對。前述朝廷對壽州城市水利建設的支持以及蠲免賑恤的施行,體現(xiàn)出國家層面對地方城市洪災的助恤,而其中又深含“以民為本”的治理邏輯。蠲免賑恤之目的在于紆解民困,是“維系民心”[22]190的舉措,這在地方水災的救助中體現(xiàn)的尤為明顯。日本學者森次勛曾指出:“水災可以將數(shù)百萬之生命,數(shù)千年努力之結晶一朝洗滅,其禍害之于中華民族者至深且巨”[23]。因此,明清兩代對地方水患災害均極為重視,他們深諳“城,以盛民也”,民乃城之根本,故每有災害發(fā)生,統(tǒng)治階層就會通過一系列措施展現(xiàn)恤民愛民的治理思路。明初,朱元璋即從立法層面詔訓:“凡部內有水旱雹霜及蝗蝻為害,一應災傷田糧,有司官吏應準告而不即受理申報檢踏,及本管上司不與委官覆踏者,各杖八十?!盵24]54洪武十八年(1385)又下令 :“災傷去處,有司不奏,許本處耆宿連名申訴,有司極刑不饒”[25]323,并強調“凡各處田禾,遇有水旱災傷,所在官司踏勘明白,具實奏聞”[25]323。清代對地方官的災害申報亦有明確規(guī)定?!胺驳胤接袨恼?,必速以聞。”[26]205“夏災限六月下旬,秋災限九月下旬?!盵27]415對于地方報災遲緩者,則有“罰俸”“降級”的處罰,“怠緩已甚者,革職。巡撫布政使道府等官,以州縣報到之日算起,如有逾限者,一例處分?!盵27]415這些朝廷的硬性規(guī)定,是“以民為本”的國家治理思想在荒政領域的具體展現(xiàn)。而地方政府所要做的是如何在災害過程中將這一思想轉化為具體的恤民、保民和安民行動。因此,在城市水患頻發(fā)的州縣,許多地方官吏會通過興筑防洪工程、積極御水保民、組織抗洪搶險來展示自己的地方治理成績。這一方面既是對朝廷約定職責的履守,另一方面也是對“民本”治理思想的貫徹執(zhí)行。正因如此,每當洪水破城時,地方官會對洪水“加意御堵”,將“居民遷移高阜, 妥為安頓”[14]705, 并及時“詳報請修”, 爭取朝廷對城市災后重建的支持, 這些帶有普遍性的舉措可以說是“民本”思想在州縣治理中的具體實踐。
事實上,壽州地方官府在應對城市水患的過程中,有其內在的治理邏輯。明代梁子琦曾云:
“我壽當廬鳳之中,軍民并處。凡法度所盈縮,利害所興革,非一端,而獨以筑城為先務者何?蓋河世為壽患。自丙寅之變至今,救死扶傷之不暇,一遇霖雨,即相顧愕,此公私所以俱竭,輕犯法而易為非也。維公首務筑城,故民得以全室廬、保妻子。由是,逃亡者安宅,荒穢者農桑,行見衣寒食饑、淳澆樸靡,弦誦興,枹鼓息,兵食足,獄訟空,上副天子命,下貽壽民,遠邇之安,胥自此始,非所謂見本知末而握要治詳者乎?”[9]221-222
梁氏認為,宰治壽州者當以筑城為先務,水患災害不息,會造成“公私俱竭”,財務虧空,而且容易引發(fā)為非犯法之行為,導致社會不穩(wěn)定。只有修筑城墻,平息水患,保全民眾安全,才能實現(xiàn)“弦誦興,枹鼓息,兵食足,獄訟空”的治理效果。因此,鞏固城市安全,強化城市水利建設,實現(xiàn)御水保民成為“握要治詳”的根本大計。梁子琦為壽州本地人,熟稔地方社會事務,其所發(fā)議論,切中肯棨,深得要領,為后世地方官吏所遵循。
從本質上來說,梁氏所論,展現(xiàn)的是壽州地方社會在“修城—御水保民—基層治理”這一問題上的基本邏輯。宰治壽州者,需以修城為先務,方能抵御洪災之患、保護民眾安全,繼而實現(xiàn)地方的有效治理。故此,許多地方官以修城為己任,甚至不惜帶頭捐俸為之。正統(tǒng)年間,指揮劉通在災后修城時云:“完斯城也,吾份內之事。分工責限,指日而就。”[13]121順治時知州王業(yè)在洪水毀城后,決心修城?!耙闳辉唬骸怯嘀熞?!’爰悉出俸資,鳩工庀材,磚石匠役之類,罔不悉備。謀始于孟秋之朔,四圍并舉,甫十日而事告竣??な棵竦勤鹚奶?,見向之頹圮者,一朝屹峙?!盵2]293民眾對此次修城的反映是:“嗣是而后,萬一河伯陽侯再肆奔濤,而彈丸壽土,金湯鞏固,則今日之役,社稷實嘉賴之?!盵2]294可見,王業(yè)的修城舉動不僅鞏固了城市防洪基礎設施,也贏得了民心,收獲了基層治理的良好效果。清代壽州人謝開寵曾云:“從來一代之興,必有一代之名卿良牧為之補偏救敝,以襄盛治于不朽。”[2]291正是在壽州地方官的持續(xù)接力下,壽州城墻、排水月壩、護城堤岸等防洪工程才得以逐步完善,而地方官員身先士卒御水護城的舉動,又深刻影響著地方社會的政治生態(tài),“邑之紳耆,鑒水之害,分地庀工,亦趨事恐后”[5]166。地方縉紳不僅踴躍參與,還“各愿輸資共襄厥工”[5]163,由此形成共同應對城市水患的合力。在官紳一體的共同努力下,明清時期洪水對壽州城影響的烈度和強度逐步由重轉輕,“水決城”“水破城”等重大災害出現(xiàn)的頻率大為降低,至清代幾乎沒有出現(xiàn)。在抵御洪水的過程中,越來越多的地方官員以實際行動,將“御水保民”的理念貫徹到基層治理的實踐中,在地方士紳的支持下,他們通過修筑城池等舉措積極應對洪災,使“居民得以保其室廬,無流漂蕩析之患”[5]166,從而實現(xiàn)州城的“遠邇之安”。
壽州城作為我國唯一的土坡戰(zhàn)城[28]348,在明清時期,雖屢經(jīng)修筑,但內土外磚的結構仍然難以抵御洪水的沖擊與圍困,尤其壽州城地處平原低洼之地,距水太近,“一有霖潦,水懸數(shù)丈,瀠洄湍激,倒灌于淝,故城門之水常彌望北山矣”[2]381。加之原有土城“薄削”,難以抗風拒浪。明清時期,壽州城在地方官的努力下完善了城墻、月壩、護城石堤等防洪水利工程,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水患的負面影響,但由于歷史的局限,壽州城的防洪舉措往往局限于城池本身,忽略了壽州城周邊水域環(huán)境的綜合治理,尤其是在環(huán)城水系的改造方面幾乎沒有作為,由此導致壽州城始終沒有擺脫大水易圍城的根本格局。民國以后,壽州城仍時常遭受洪水侵襲,造成一系列損失。1931年,江淮大水,壽州城亦遭沖擊。“淮水倒灌城墻,被水沖塌者有四五處,其災情之重,為近百年來所未有?!?7)見《安徽省水災查勘報告書》1931年版第58-59頁。但是動蕩的時局,使這一時期壽州城市水利建設鮮有進展。新中國成立后,國家對壽州城多次進行防洪修繕,將“西門至北門一段城墻外側改用石塊砌筑加固”(8)見壽縣地名辦公室編《安徽省壽縣地名錄》(內部資料)1991年編印,第463頁。,同時修筑壽西淮堤和東肥閘工程,以進一步減輕洪水對壽州城的侵襲。然而壽州城所處地理位置,十分不利于城市防洪,每遇汛期,仍有破城之虞。因此,有必要在原有城市防洪工程基礎上,運用現(xiàn)代水利工程技術,不斷完善城市防洪體系,并充分調動各方面積極性,以確保壽州古城防洪御災工程事業(yè)的可持續(xù)發(fā)展。
明清時期壽州城的防洪經(jīng)歷,是淮域城市應對水患的一個歷史縮影,從整體上看,壽州城的水患應對策略中既有城市防洪工程的加固改善,也有臨災時積極搶險御水的行動,所用措施大多科學可行,且取得了積極效果。壽州城在防洪應對措施上雖有其歷史局限性,但對我們今天的城市防洪工作仍有不少啟發(fā):一是在自然災害面前,必須堅持“以民為本”的治理理念,要始終將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放在首位,做好防汛救災各項工作;在應對城市水患的過程中,要秉持“預防為先”的思想,做好城市防洪的日常功課,以備不虞之需。二是在水患來臨時,各級政府官員要率先垂范,發(fā)揮好領導帶頭作用,以身作則,積極抗洪搶險。同時,要努力做好災后重建工作,妥善安置災民,防止次生災害發(fā)生。在中國城市化加速發(fā)展的今天,回顧歷史,從歷史中汲取經(jīng)驗教訓,拓展城市防災減災的社會境域,以社會大減災觀的視角,反思城市管理的結構性缺失和社會性障礙,能夠幫助我們化被動為主動,在城市防洪減災的道路上找到一條“消災化險,去害興利的社會途徑”[29]。
我們在總結歷史經(jīng)驗的同時,除關注城市本身的防洪體系和防災減災措施外,還應注意到整個淮河流域城市水患的時空同步性問題,要超越地域限制,在解決策略上謀求上中下游淮域城市的協(xié)同行動,以城市水利建設為抓手,通過防、疏、排、蓄等綜合治理措施,建立科學有效的災害響應機制,從整體上應對城市水患,在城市一體化的今天顯得尤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