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昕
(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單士厘(1858—1945),字受茲,蕭山人。父單恩溥,曾任嘉興等地教諭;母許安人,出身海寧許氏;夫錢恂,維新派人士,清朝外交家。單士厘幼受庭訓,因父親游宦,她曾隨母親寄居外家,并受教于舅父許壬伯。單士厘自幼聰穎過人,博學能文。于歸后,曾隨夫錢恂出使日本、俄國、意大利、荷蘭諸國,遍游國外名勝古跡,采集社會風土人情,著有《癸卯旅行記》和《歸潛記》兩部游記。1909年單士厘歸國隱居,著手整理文獻,編有《清閨秀正始再續(xù)集初編》(以下簡稱《再續(xù)集》)4卷①、《清閨秀藝文略》1卷及《懿范聞見錄》1卷,以作留存閨秀文學遺產(chǎn)、樹立傳統(tǒng)女教典范之用。本文欲以單士厘生前付梓之《再續(xù)集》為考察對象,探索單士厘晚年歸國著述時期的編纂成果及編纂思想。
《再續(xù)集》是單士厘延續(xù)惲珠《國朝閨秀正始集》(以下簡稱《正始集》)、《國朝閨秀正始續(xù)集》(以下簡稱《續(xù)集》)之作,其目的在于接續(xù)雅正詩風,留存有清一代閨秀文學遺產(chǎn)。惲珠,字珍浦,號星聯(lián),晚號蓉湖道人,江蘇陽湖人,適完顏廷鏴,著有《紅香館詩草》,編有《正始集》《續(xù)集》及《蘭閨寶錄》?!墩技贰独m(xù)集》為惲珠有感于“閨中傳作較鮮”[1],出于為“女子學詩張目”[2]、構建閨秀詩學傳統(tǒng)的目的而編纂的大型清代閨秀詩歌總集。雅正是惲珠推尊的選詩宗旨,與溫柔敦厚的儒家詩教相一致,《再續(xù)集》接續(xù)惲珠的雅正宗旨,據(jù)單士厘所言,“茲選一遵惲例,以雅正為主,故襲名《正始》”[3]。除采詩宗旨的傳承外,單士厘還格外重視所選詩作在時間層面的互補性和連接性。因《正始集》《續(xù)集》分別于道光十一年(1831)與道光十六年(1836)付梓,惲珠及孫女妙蓮保只收錄了明清易代至道光前期的閨秀詩作,之后的詩作無人整理收錄,故而單士厘作《再續(xù)集》,茲選“《正始集》未采者”[3],即道光至晚清民國時期的閨秀詩作,以補《正始集》的時間空白??梢哉f,單士厘的《再續(xù)集》是正始系列的晚清版本,三者共同構成了以雅正詩風為旨趣的清代閨秀詩歌總集。除接續(xù)雅正詩風外,單士厘的《再續(xù)集》還立志留存有清一代閨秀文學遺產(chǎn)。因晚清民國時期閨秀的生存空間遭受破壞,詩稿日益不存,故而單士厘稱自己的《再續(xù)集》“就目之所及,略為輯錄”,晚年“伏案終朝戶不出”,醉心于閨秀文學的搜錄、編纂工作。在她的孜孜努力下,單士厘成功搜錄316位閨秀詩人的1 007首詩作,先后刊印《再續(xù)集》4卷,為后代成功留存了有清一代閨秀文學遺產(chǎn),特別是呈式微態(tài)勢的晚清民國閨秀文學遺產(chǎn)。
此外,《再續(xù)集》對《正始集》《續(xù)集》的延續(xù)還表現(xiàn)在體例上。單士厘完全仿照惲例而作,為完整保留閨秀信息,單士厘為每一位閨秀詩人撰寫小傳,內(nèi)容包括姓名、字號、居里、婚姻及著作情況。此外她還于詩人小傳后設置“士厘曰”,根據(jù)不同詩人的現(xiàn)實情況,介紹文獻留存、生平事跡、家族聯(lián)姻及創(chuàng)作風格等不同內(nèi)容,以作補充之用。
但單士厘的編纂目的與惲珠為“女性詩學張目”不同,她更多的是為了留存閨秀文學遺產(chǎn)。在編纂過程中,她盡全力保存搜錄到的每一位詩人的作品。具體而言,為了更好地留存閨秀作品,她主要采取了以下3種策略:
其一,對僅存數(shù)首傳世者,單士厘選擇將其搜集到的全部詩作歸錄到《再續(xù)集》中。以四卷(下)所收錄的錢福履為例。錢福履,字芝仙,浙江歸安人,著有《芝仙剩草》。據(jù)單士厘所言,“夫人為外子(即錢恂)姑母,所著未刊。自表兄翊煌逝世后,尤散佚,久索不可得,僅就所見者錄之”[3],可見即便是親眷也無法獲得錢福履的完整詩稿。出于保存錢福履遺作的目的,單士厘將她搜集到的3首錢詩盡收《再續(xù)集》中。再如,戴鑒,字新圓,又號鏡秋,浙江錢塘人,著有《椒花館遺稿》。戴鑒詩稿于庚子之亂中不幸散失,單士厘將其僅存的7首詩作均收錄于卷二。此種類型者集中還有二人,即:劉文嘉,直隸滄州人,卷一(下);沈宜祺,浙江歸安人,卷二。此外,《再續(xù)集》還發(fā)揮了拾遺之用。單士厘廣羅詩稿時,有幸得閱手稿,如有遺留、未曾付梓之作,她亦留心收錄集中。卷三所錄汪愃便是如此。汪愃,字竹斐,浙江錢塘人,適同邑鄒在衡,著有《竹韻軒詩拾遺》?!笆坷逶弧敝性洠骸敖袼x,前四題見《拾遺》,后一題為鄒在衡所憶錄,見鄒君手稿?!盵3]可見,《再續(xù)集》不僅收錄了遺稿,還在輯佚方面發(fā)揮了一定作用。
其二,針對惲珠未收錄者,單士厘發(fā)揮補遺之用。這主要分為3種情況:第一,惲珠未收錄者,為卷一(上)中的汪嫈。汪嫈,字雅安,安徽歙縣人,著有《雅安書屋詩集》《雅安書屋文集》。汪嫈與惲珠為同時期閨秀詩人,二人有金蘭之誼。然而因汪嫈?shù)耐妻o,惲珠《正始集》中并未收錄汪嫈及其詩作,為此單士厘特在《再續(xù)集》中補錄。第二,惲珠著作資料不全者,為卷二收錄的周映清與梁德繩。周映清,字皖湄,浙江歸安人,著有《梅笑集》。《梅笑集》為《織云樓合刻》之首,《織云樓合刻》是歸安葉氏姑嫂姊妹之作。單士厘根據(jù)惲珠為周映清所作小傳中未見詩集名一事,推測惲珠“必未見合刻”[3],故而單士厘“茲據(jù)原集補選”[3]。另一位梁德繩,字楚生,浙江錢塘人,著有《古春軒詩鈔》,后附詞一卷。單士厘指出,“惲選時《古春軒》未刊行,《續(xù)集》錄詩一首,蓋未見《古春軒專集》也”[3],故而根據(jù)她所見《古春軒詩鈔》補錄梁詩。第三,惲珠已收錄而單士厘因其才附錄于親眷名下者,卷二汪端、卷三沈善寶便是如此。汪端,字允莊,又字小韞,浙江錢塘人,著有《自然好學齋詩鈔》。因其人其詩已收錄于惲珠《正始集》中,單士厘未設汪端,而是在梁德繩《小韞甥女于歸吳門,以其愛詩為吟五百八十字送之,即書明湖飲餞圖》詩后附錄汪端和作《辛未春日返棹武林賦呈楚生姨母,即用賜題明湖飲餞圖原韻》一詩。單士厘評價汪端此詩“言情之純摯,琢句之秀雅,步韻之自然”[3],因其才高而“不忍舍去,姑附于此”[3]。沈善寶,字湘佩,浙江錢塘人,著有《鴻雪樓詩詞集》。沈善寶已收錄于《續(xù)集》中,然而單士厘認為“《續(xù)補》僅錄湘佩四律,未盡湘佩才筆也”[3],故而在其母吳世仁《寄長女善寶壽光》中附錄沈善寶《秋夜詩》一首。綜上可見,《再續(xù)集》在謹遵選例原則,避免與惲珠之作產(chǎn)生重復的同時,又積極補錄惲珠所遺者,與惲珠之作形成互補之效。
《丙子春答夏嫂詢近況三首》(其一)聲明了單士厘的編纂目的:“閉戶抄詩懶出游,清閨名作冀傳留。稿成惟嘆無資印,此志難伸已十秋。”[4]89為了有效留存有清一代閨秀文學遺產(chǎn),她采取了多種策略。一方面,在縱向維度上,單士厘主要收錄惲珠《正始集》《續(xù)集》未收錄的晚清時期的閨秀文學作品,與惲珠之作形成互補之勢,使正始系列成為有清一代閨秀詩歌總集的代表;另一方面,在橫向維度上,單士厘秉持應收盡收的編纂原則,竭力搜錄晚清閨秀作品,因而《再續(xù)集》保存了大量的晚清閨秀文學遺產(chǎn)。單士厘與惲珠編纂的正始系列,不僅展示了有清一代閨秀文學的繁榮景象,還保存了大量閨秀作家信息,具有珍貴的文學價值與文獻學價值。
據(jù)單士厘記載,《再續(xù)集》的成書過程采用“續(xù)編續(xù)印”的方式,即第一卷“就匣衍所有專集而《正始》未采者三十二家,先為《再續(xù)初編》第一,以后搜采所得,續(xù)編續(xù)印”,隨后出版的第二卷“續(xù)得專集二十家,編為卷二兩卷,各自為先后”,1918年單士厘完成卷三,據(jù)她稱“卷二印成之后續(xù)得有專集三十四家編為卷三”,其后“又續(xù)得專集二十四家編為卷四上,確知有專集而未得見者百九十九家編為卷四下”,至此《再續(xù)集》全部完成付梓。由此可見,《再續(xù)集》并非單士厘一時之作,而是隨著搜尋詩集的增加、時間的推移而逐漸刊刻的作品。
單士厘之所以采用此種成書方式,最重要的原因在于閨秀詩稿不易獲得。單士厘指出:“中國婦德向守內(nèi)不出之戒,又不欲以才炫世,故能詩者不知凡幾,而有專集者蓋少,專集而刊以行世者尤少?!盵3]這表明了傳統(tǒng)婦德觀對閨秀才華的強大約束力。明清閨秀文學興盛,然而女性才學有妨婦德的觀念日益強化?!皟?nèi)言不出于閫”的觀念將她們的言論限制于家內(nèi),如果女性的言論被傳播到公共領域,會導致社會對她婦德的攻訐。在這種觀念下,重視禮教的清代閨秀為了避免德行名聲的損傷,將其詩作藏于閨閣內(nèi),不輕易示人。這為詩稿的搜錄工作帶來了困難。
在搜錄詩稿方面,惲珠主要借助于以完顏家族為主的文化支持網(wǎng)絡。據(jù)高春花的研究,惲珠詩稿來源有三:一為長子完顏麟慶搜集。他利用自己顯赫的政治地位,為母親廣羅閨秀佳作3 000余首。此外,完顏麟慶與往來文人的交往間,也偶有閨中詩集相贈。二為惲珠本人搜集。惲珠早年便立志搜集閨秀詩集以傳世,經(jīng)年累積后也小有成就。三為異地閨秀聞風投贈。在完顏麟慶的幫助下,《正始集》出版后取得巨大成功,各地閨秀紛紛投贈詩作,雖然惲珠在完成《正始集》后不久去世,但妙蓮保得以以此為基礎賡續(xù)其志,以作續(xù)編?!墩技贰独m(xù)集》的成書過程及支持網(wǎng)絡說明,閨秀輯錄刊刻詩文選集時往往具有明顯的家族性特征。家族男性成員是她們可以利用的支持力量。通常這些男性也十分支持她們的文學事業(yè),完顏麟慶便是很好的例子。而閨秀的交往往往具有家族的特征,她們通常與家族內(nèi)部女眷或與家族相關的同邑閨秀交往。
惲珠的生活時間集中在盛清時期,而單士厘編選《再續(xù)集》的時間為晚清民國時期。通過對材料的爬梳,可知單士厘在編纂過程中所形成的支持網(wǎng)絡分為以下兩類:
第一,以親友關系為基礎的閨秀之間的扶持、寄贈。
友人方面,單士厘《步夏穗嫂見贈原韻》中曾有“雅范聞三代,高懷富五車”句,其下附小字曰:“昔讀令曾祖母《古春軒詩》?!盵4]61夏穗嫂,原名許德蘊,字佩芝,浙江德清人,著有《學畫軒詩詞稿》。許德蘊為錢恂好友夏曾佑之繼室,單許二人或因彼此丈夫的原因而締結閨誼。單士厘詩集《受茲室詩稿》中收錄二人50首唱和之作,許德蘊為單士厘收錄唱和詩作最多之人,足見二人情誼之深?!恫较乃肷┮娰浽崱芬辉娭荚诜Q贊許德蘊詩書傳家、閨彥滿門,小字更是將許德蘊家族中閨秀書寫的脈絡追溯至曾祖母梁德繩。小字中明確記錄了許德蘊為單士厘展示曾祖母詩稿一事,或許我們可以據(jù)此假設這樣一種文學場景:單士厘、許德蘊二人在閨中相會聯(lián)吟,詩興正濃時,單士厘向許德蘊提及自己搜錄閨秀詩集的志愿。許德蘊出于扶持之心將家中珍藏的曾祖母之《古春軒詩鈔》示人。單士厘正是在這樣的文學場景中得以讀到《古春軒詩鈔》,并將其收錄于《再續(xù)集》第二卷之中。再舉一例,單士厘詩集中另一位友人劉雪蕉女士。據(jù)考,劉雪蕉本名劉韻松,字雪蕉,湖北黃岡人,著有《寫韻軒詩文詞集》[5]。單士厘詩集中所收錄的與劉韻松的唱和之作,展示了單士厘搜采詩集的全過程。首先單士厘向劉韻松透露自己的志向:“耄年好學因無事,昭代多才集有成。”[4]106劉韻松或出于支持之心,將自己的詩稿寄于單士厘多次,第一次單士厘稱贊其稿:“錦箋入手難輕釋,秀格簪花絕妙文。”[4]106后單士厘又向其約稿:“擬抄《再續(xù)》詩,明年歲辛巳。大著《寫韻軒》,擲交盼郵使。屢承惠佳章,稱譽愧高旨?!盵4]107這說明在單士厘編纂《再續(xù)集》的過程中,閨秀之間的友誼發(fā)揮了重要的扶持作用。這不僅僅體現(xiàn)在個人詩集的投贈之中,更重要的是以該閨秀為基礎向外散發(fā)的鏈接,如家中長輩的詩集展示。如許德蘊、劉韻松等人對單士厘的支持,不僅僅局限于家內(nèi)女眷詩集的展示。江南文化家族往往將家中女兒的詩集視作絕佳的禮物饋贈他人,或許許德蘊、劉韻松的家中,除去自家女眷刊刻的詩集外,也收藏了其他交往家族中的女性詩集。正是出于文化家族交往中女性詩集的文化展示之意,單士厘可以借助金蘭之交,獲取更多的詩集資源。
此外,不善作詩的女性友人也是單士厘支持網(wǎng)絡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單士厘夫家吳興錢氏與胡適家族為宿交,錢恂弟弟錢玄同五四期間附和胡適,提倡白話文,交情甚深。此外,單士厘嗣弟單不庵也與胡適有所來往,為胡適所重,《胡適文存》中曾有“紀念李大釗、單不庵”的字樣。單士厘家族與胡適一家關系密切,因而她與胡適夫人江冬秀成為閨中好友。二人常有書信往來,單士厘曾于信中向江冬秀求詩:“倘吾嫂(江冬秀)親友中如有未刊閨秀詩稿,希寄示為荷,妹抄錄后,印當寄繳?!盵6]江冬秀雖出身名門,但識字不多,并未有詩集傳世。單士厘借助江冬秀,甚至其丈夫胡適的文化力量搜采詩稿,可見單士厘為輯錄《再續(xù)集》一事的良苦用心。
除友人外,家中女性親眷也為單士厘拓展了支持網(wǎng)絡。以吳興錢氏為例?!对倮m(xù)集》第一卷(上)中,單士厘恭錄家中伯姑翁端恩僅次于惲珠,為集中所錄第二人。翁端恩,字璇華,江蘇常熟人,翁心存次女,翁同龢姊,后適錢振倫為繼室,著有《簪花閣集》。錢振倫是錢恂伯父,單士厘曾在翁端恩之小序中回憶錢振倫邀請她為翁端恩詩集題詞一事。為表示對家中伯姑的尊敬之情,單士厘將翁端恩設于第二位。再如,翁端恩的女兒、單士厘的小姑錢云輝。錢云輝,字織孫,著有《慎因室詩稿》《冰凝鏡澈之齋詩文詞集》。單士厘與錢云輝關系甚密,二人常有詩歌往來,《受茲室詩稿》中收錄了13首與之相關的詩作,足見二人情深。錢云輝的作品被選錄于《再續(xù)集》第三卷之中。除此以外,錢云輝還為單士厘帶來了豐富的詩集資源,如其兒媳姚鴻茝之《紉芳室集》《南湘室詩集》,表姊翁玉蓀之《蘿軒詩鈔》,好友陳德音之《囊云居詩草》等。又如,單士厘大兒媳包豐的作品也被收錄于《再續(xù)集》中,同時,包豐還為單士厘展示了其母家女眷沈宜祺、戴鑒、戴鐘的詩集,這些詩集均被單士厘收錄。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家族女眷對單士厘拓展搜集網(wǎng)絡的重要意義。她們不僅將自己的詩集分享給單士厘,更發(fā)揮自己的母家優(yōu)勢或交友網(wǎng)絡的作用,將更多的詩集推薦給單士厘,進而形成了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搜集網(wǎng)絡。此外,同邑親眷也為單士厘提供了重要的幫助。單士厘在第一卷(下)所錄閨秀嚴永華之小序中注:“嚴夫人于士厘為長親,隱居吳門時屢親謦欬。展讀遺集,敬錄數(shù)首?!盵3]嚴永華,字少藍,浙江桐鄉(xiāng)人,適吳興沈秉成為繼室,著有《紉蘭室詩鈔》《鰈硯廬詩鈔》,并與夫沈秉成合著《鰈硯廬聯(lián)吟集》。同邑世家大族之間多有姻親關系,嚴永華丈夫沈秉成與單士厘丈夫錢恂同為浙江歸安(現(xiàn)吳興)人,這就不難解釋為何單士厘稱嚴永華為長親,且有幸親見其遺稿并將其收錄于《再續(xù)集》中。此外,嚴永華之母王瑤芬的詩集也被收錄其中。
第二,以血緣關系為主的男性文人的支持網(wǎng)絡。
家中男性親眷對單士厘的幫助可謂不遺余力。丈夫錢恂對單士厘的支持主要表現(xiàn)在閨秀詩集的搜尋工作上?!对倮m(xù)集》卷一(下)中收錄的劉夫人小序中記錄:“劉夫人為張文襄公冢媳,久知能詩,顧詩不外傳。戊午在杭,外子向其子道生面索得其此十六首。時劉夫人方就養(yǎng)于杭也?!盵3]另外,長子錢稻孫也竭力為母親單士厘搜集詩稿。學者吳巍搜集資料時發(fā)現(xiàn)一封錢稻孫的信,信中有“衡陽閨秀詩請呈尊慈大人備選”之句[7]。錢恂、錢稻孫父子二人的搜集行為展示了男性親眷對單士厘文化事業(yè)的支持,他們善于利用男性的交際網(wǎng)絡為單士厘廣羅詩稿。除此以外,他們還透露出另一層信息,即在女性親眷、友人的交集網(wǎng)絡無法延伸之時,男性通常發(fā)揮了更大的作用,他們在詩稿搜羅方面往往可以突破血緣、地域的限制,將單士厘的編纂版圖拓展至更加廣闊的天地,搜錄更多的素不相識的閨秀詩稿。另外,翁端恩小序中有“俞鐘穎填諱”的字樣。俞鐘穎,字君實,號又瀾,一號祐萊,江蘇昭文人。單士厘伯姑翁端恩之女錢云輝嫁于江蘇昭文俞鐘鑾,俞鐘穎與俞鐘鑾為再從兄弟。單士厘因錢云輝的關系,與俞家子弟頗多往來。其《受茲室詩稿》中便存有《悼俞甥承萊》一詩,其中所言之俞承萊便是錢云輝之子俞生,足見單士厘與俞氏往來之密切。這就解釋了為何俞鐘穎會以填諱的方式出現(xiàn)在翁端恩的小序之中。而這又側面說明了單士厘的編纂事業(yè)受到了廣泛支持,并且他們的工作內(nèi)容已經(jīng)超越了搜錄詩稿的范圍,他們也進入編輯整理的行列之中。
需要指出的是,單士厘也曾利用家族男性親眷的公共關系,拓展交游網(wǎng)絡并獲取詩稿?!对倮m(xù)集》卷二中收錄的孫傳芳便是單士厘父親單恩溥好友戴穗孫繼室。戴穗孫,字同卿,一字樂洲,號秋畦,浙江錢塘人。戴穗孫曾任龍泉訓導,彼時單恩溥恰任遂昌訓導,二人有同官之誼。幼時單士厘曾隨宦至遂昌,《受茲室詩稿》中收錄《聽遂昌老嫗說虎》一詩便是其證。單士厘與孫傳芳早已相識,并保持閨誼,據(jù)單士厘稱她曾為孫傳芳的詩稿題詞。單士厘作《再續(xù)集》時單恩溥早已去世多年,然而父親留給單士厘的交游網(wǎng)絡仍在發(fā)揮效力,幫助單士厘搜錄詩稿。
由于材料缺乏,我們無法全窺男性親眷對單士厘編纂工作的支持范圍,或許我們可以將目光轉移到單士厘其他古典文獻的搜錄整理工作,以求啟示。如單士厘編纂《清閨秀藝文略》一書,就曾受到嗣弟單不庵、小郎錢玄同、孫錢端仁的幫助。單不庵幫助單士厘在其本人主持的《浙江圖書館館報》上發(fā)表《清閨秀藝文略》,小郎錢玄同、孫錢端仁也曾幫助單士厘“排比讎?!?。雖無直接材料指明他們對《再續(xù)集》的幫助,但這些材料可以從側面說明家族男性親眷對單士厘編纂事業(yè)的支持與幫助。
高彥頤考察了明清江南文化家族內(nèi)部的出版參與情況,她指出女性主要負責編輯、校對的任務,而男性則以印刷、財務安排為主[8],晚清民國閨秀詩歌選集的成書過程也大致如此。盡管單士厘輯錄閨秀詩稿時已經(jīng)進入民國時期,但單士厘的編纂工作仍然具有傳統(tǒng)的家族性特征,其搜集網(wǎng)絡主要圍繞家族血緣關系展開。
單士厘在《再續(xù)集》凡例中開宗明義地說明《再續(xù)集》是依循惲珠《正始集》《續(xù)集》中的雅正詩風作為選詩標準開展編纂工作的,實際上,單士厘有關雅正詩風的論述很少。單士厘的編撰標準并非局限于她所聲稱的雅正詩風?!对倮m(xù)集》的選詩標準和特點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點。
其一,推尊雅正詩風。惲珠編纂《正始集》《續(xù)集》時推崇雅正詩風,所謂雅正即“不失敦厚溫柔”的儒家詩教。要做到這一點,惲珠提出要對詩人身份和詩作旨趣進行嚴格篩查,遵循“才”居于“德”后的編纂標準?!对倮m(xù)集》延續(xù)了雅正詩風,這主要表現(xiàn)在偏重婦德內(nèi)容、塑造家內(nèi)身份的詩作,以及記述貞孝故事的“士厘曰”上?!对倮m(xù)集》中,單士厘選錄了大量與家人相關的詩作,如《和夫子》《示兒》《訓女》《和家慈韻》《步家大人韻》《和某妹/弟》等,這些詩作展示了閨秀家族內(nèi)部的生活網(wǎng)絡,構建了詩人賢妻良母的身份,暗合了“內(nèi)言不出于閫”的婦德規(guī)訓。同時,這些詩作傳達出的對家人的關愛之意或敬仰之情顯示出詩人對家庭情感的重視,這一點頗受單士厘青睞。此外,單士厘還收錄了書寫貞潔烈婦的詩作,如翁端恩《海寧陳氏雙烈詩》、鄧瑜《書桐城姚烈女事》。對他人節(jié)烈事跡的書寫隱含著有清一代閨秀的貞節(jié)觀,她們利用自己的書寫,一方面?zhèn)鞑チ伺詰械呢懝?jié)觀,達到風化社會的作用,另一方面強化了對傳統(tǒng)貞節(jié)觀的認同,以鞭策自己。除了對家內(nèi)身份和節(jié)烈事跡的直接書寫外,單士厘還收錄了大量描寫閨閣生活的日常之作,如《春草》《詠菊》《中秋對月》《春夜聽雨》等。這些作品大多內(nèi)容空泛,毫無新意,文學價值較低。但也正是通過此類題材的反復吟詠,閨秀的生活空間、家內(nèi)身份才不斷被界定,閨秀在潛意識中不斷強化“內(nèi)外有別”的性別區(qū)隔制度,無形中限制了她們的活動空間。
此外,單士厘還巧用“士厘曰”將詩人的節(jié)烈行為記錄在集中。一方面,生動翔實的詩人故事可以彌補小傳、詩作在道德層面語焉不詳?shù)娜焙?;另一方面,真實感人的生命敘述又在無形之中達到了傳播道德觀念、風化社會的功能。以卷一(下)收錄的潘抱貞為例。潘抱貞,字寶鈿,又號冰壺女史,浙江海寧人,同邑徐章烜聘室,著有《心筠遺稿》。潘抱貞是典型的貞女,她幼字同邑徐章烜,然而徐章烜不幸卒于成婚前。潘抱貞得知后立志守貞,其母去世后,潘抱貞又進入徐家,“事舅姑一如事父母”。潘抱貞的事例反映了明清禮教觀念強化背景下日益增多的貞女現(xiàn)象,這些在室女明志守節(jié)的背后反映了閨秀對“德”的推重和獻身?!笆坷逶弧闭峭ㄟ^對詩人道德層面的記錄和書寫,傳播了傳統(tǒng)道德觀,樹立了女性道德典范。此外,吳茝、百保、左白玉、孫佩蘭、謝佩珊、黃韻蘭、陸佩珍等人的孝義行為也在“士厘曰”中有所展現(xiàn)。
上述分析說明,單士厘塑造了古代傳統(tǒng)女性的婦德觀和家內(nèi)身份,期望通過詩集選錄的方式,達到詩歌教化的功能。
其二,對家族內(nèi)部文學傳統(tǒng)的揭示。惲珠在《正始集》的例言中曾言自己的編纂順序,家學為第三位,僅次于“天潢”“祖德”。單士厘在《再續(xù)集》中延續(xù)了惲珠對家學的重視,她通過小序、“士厘說”揭示了閨秀文學傳承中的家學淵源。其中,單士厘對家學淵源的揭示主要分為父系教育和母系教育兩方面。父系教育中最有名者當屬袁枚、俞樾二人,袁枚的女兒袁綬收錄于卷四(上)中,俞樾女兒俞繡孫、孫女俞慶曾分別收錄于卷三、卷四(上)。此外,經(jīng)學大師鄭子尹的女兒鄭淑昭也被收錄于卷三中。單士厘特別指出這些名士,用以強調(diào)名士之女的家學淵源。母系教育中最有名者為左錫嘉、曾彥、曾懿母女3人,以及薛紹徽、陳蕓母女,她們分別收錄于卷一(上)和卷一(下)中。除此之外,金墀與外孫女那遜蘭保也一同收錄于卷一(上)中,郭笙愉與侄女郭秉慧也同錄于卷三中。單士厘通過列舉家中善文者名錄,一方面展示了閨秀成才的家族支持力量,另一方面展現(xiàn)了閨秀家族內(nèi)部文學傳承生生不息的文化生態(tài)鏈[9]35。
除了對家學淵源的重視之外,單士厘還十分強調(diào)閨秀之間的血緣、姻親關系,同族者往往相鄰而錄,以彰顯清代閨秀文學中一門風雅、唱和不絕的家族性特征。如:卷三收錄的惲珠家族女眷,包括孫女妙蓮保、佛蕓保,長子婦程孟梅,曾孫女桂馥,曾孫婦楊春元;卷二收錄的戴熙家族女眷,包括戴熙妹戴小玉、嫡子婦朱均、次子婦朱保喆、四子婦孫傳芳。除此之外,《再續(xù)集》中母女詩人、姊妹詩人、妯娌詩人、姑侄詩人比比皆是,收錄的詩作中也常有家族內(nèi)部的唱和之作,這反映出清代文化家族“令暉、道蘊萃于一門”“閨中酬唱不絕”的文學盛事。單士厘為強調(diào)一門風雅的家族性特征,還特意將不符合雅正詩風的丁毓瑛收錄到卷二中。丁毓瑛為左白玉孫婦、汪韻梅子婦,她輻射出更加廣闊的閨秀家族關系網(wǎng)絡。左白玉為陳蘊蓮子婦,為左冰如姊妹;王韻梅為鄒玉成母親。此6人盡收于單士厘《再續(xù)集》中,彰顯了清代閨秀一門風雅、“三代能詩”的閨閣佳話。所謂“慈姑賢婦兼師友,閨閣能詩萃一家”,單士厘對明清閨秀家族內(nèi)部女性共同構建的文學空間和唱和網(wǎng)絡的突出和構建,反映出有清一代閨秀家族內(nèi)部詩人聚合的文化狀態(tài)[9]23。
綜上,單士厘并未像她聲明的那樣遵守“雅正”詩風的選錄標準。惲珠僅僅提出雅正詩風,但她選錄詩作并非嚴格遵循這一個標準,她也曾表現(xiàn)出對才情的認同。單士厘正是認識到這一點,同樣認同才情的表達,比如她對惲珠選錄的沈湘佩詩作的評價是“未盡才筆”,這隱約透露出單士厘有自己對詩才選擇的準則。然而囿于材料,我們無法獲取更多單士厘對多樣標準制定和表達的信息。但總體來看,單士厘選詩標準仍然是以雅正為主,注重詩作的教化功能,側重內(nèi)容的道德觀念,彰顯了有清一代閨秀文學的家族風貌。
可以說,她的《再續(xù)集》很好地延續(xù)了惲珠的正始之風,體現(xiàn)了晚清閨秀文學的傳統(tǒng)脈絡。
注釋:
①《清閨秀正始再續(xù)集初編》4卷共6冊,分別為:卷一(上)、卷一(下)、卷二、卷三、卷四(上)、卷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