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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虛構一個納西人

      2022-09-23 12:34:02黃立康
      滇池 2022年10期
      關鍵詞:納西虛構

      黃立康

      “偶然”之后,關于人生的想象,能抵達多遠多深的真實?

      三個獨立故事,簡單場景、少量人物,濱口龍介靠精彩的對白便將《偶然與想象》講述得陡峭幽深。一個蝴蝶振翅般的“偶然”,經(jīng)過長久地穿透傳遞,在你的想象里堆疊,漸漸形成巨大的風暴,經(jīng)久不息。

      偶然,暗藏因果。

      因為一個“偶然”,要以一個少數(shù)民族文學培訓班的五十六名學員為基礎,組一期五十六個民族每族一首的詩歌合輯。因為組稿范圍有限定,在學員中,“納西族詩人”就是我。寫一首應景的詩,對我來說也并不難。但事情并沒有那么順利和心安,這次“偶然”的詩歌,觸動了爆破的機關,震蕩又一次抵達了我真實的痛處,又一次引發(fā)了我對自己身份認同的猶疑“想象”。當時,我安靜地坐著,看著樣刊上的詩,看到自己寫的那首詩、詩題下“納西族”三個字,心里突然卷起了海嘯。我無法心安,無法自信地認定那個“納西族黃立康”就是我,因為——

      我不會說納西話。

      不會說納西話的納西人,這是我一直小心回避的問題。我遮蓋、隱藏、躲閃,像你藏著的幽深往事,不被問起,就讓它悄悄沉睡,不要驚動。但這一次,似乎是無法回避,我的小痛楚被放到了光亮的地方,我不得不直面它,我得徒手去抓一把捅向心口的匕首。

      當我在一首詩歌里心虛地填寫下了自己“納西人”的身份,這無疑是一種虛構、虛偽的虛構,我本能地躲避著自己身心上缺失的真實,這顯得不真誠。同時,我又本能地虛構了自己身心上缺失的真實,這是內(nèi)心的需求。在矛盾的心境中,我虛構的精神世界抵達的是某種脆弱的真實,還是將我送往更加幽深的虛無?我想,這是每個人都會面臨的難題,面對真實時,我該問自己一句:我需要虛構嗎?而你也可以根據(jù)我的疑問,靜靜地想一想,在你的世界里,你是否在虛構。

      或許你(我們)很早就開始虛構了,虛構過去或者虛構未來。我們總是止不住地回憶,迷戀地陷于往昔,讓自己沉到過往時光的寂靜中,以此獲得釋懷后的更大寂靜(也有可能墜入懊悔焦灼的深淵),你也會有期盼,對于未來,你也滿心期待地虛構著。那么多美麗的詞語,夢想、期待、向往、憧憬、復興……都溢滿你想要虛構的未來。精神映射現(xiàn)實,虛構過去和未來的雙行線,起點都是現(xiàn)在、都是現(xiàn)實。當我失去某一種現(xiàn)實,剩下的部分現(xiàn)實,是否可以繼續(xù)支持精神的虛構,而我如何在對過去的理解、對未來的想象中,在當下虛構自己成為一名納西人?

      偶然的事情,總在發(fā)生??础督饘僦暋罚粋€重金屬搖滾樂隊的鼓手,聽力漸失,更糟糕的是他有可能完全失聰……等等,一個失聰?shù)膿u滾鼓手,這戲劇性的內(nèi)核,像不像那個不會說納西話的納西人?

      失聰?shù)膿u滾鼓手,不會說納西話的納西人,漂洋跨海,難兄難弟,都拿著盾,防守自己的矛。但很多事情總是會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戳到你的痛處,比如熬夜加班睡下沒多久的上班鬧鐘,比如周末自然醒,比如吃肉咬到自己的舌頭,又比如,時常有人沖著我講一大串納西話。畢竟,我的臉貌和氣質(zhì)還似個遺址,仍有民族的痕跡。我們的方言里說:“人親骨頭香?!笨次夷樅诎l(fā)卷,“五官囂張,兩眼一抹獸光”,少數(shù)民族無疑。能聽出個大概時,我會用方言回答,不影響交流。多數(shù)時候,我會帶著歉意回:“我不會納西話?!睂Ψ窖壑猩鸬墓饬裂刂吠肆嘶厝?,將要打開的寶藏之門轟隆合上,我忘了下半句咒語,哪怕只是一句簡單的——“哈啊滋?”(納西語音譯:飯吃了沒?)

      因為書名,我買了一本書:《出走的人——作家與家人》。第七章,《宗族之語》,白紙黑字:“你的語言是你的旗幟”“過去兩個世紀以來,愛爾蘭語的使用率慢慢下降”“沒有語言,只有極不尋常的歷史境遇才足以發(fā)展出一種認同感”。失語,失去旗幟,失聰,也就失魂落魄,我的納西人的身份,是那個離開我,出走了的人。納西人的血仍在我身體里流,那是影子,是回聲,蕩著蕩著,變成了時間的疑問。

      電視屏幕的光,大概讓我沉浮在一片忽明忽暗的光影中?!督饘僦暋防飿逢牭呐鞒彩鞘敼氖值膼廴?,把鼓手送到失聰者康復社區(qū)后就離開了。失去珍貴的一切,失聰鼓手如同一面敲破的鼓,焦躁、憤怒、無助、絕望的情緒都在破鼓里激蕩澎湃,只是再無法發(fā)出聲音。

      “失聰鼓手能恢復聽力嗎?”我問自己。

      我又問自己:“我脆弱的納西族的身份認同感,能來一劑強心針,加強一下嗎?我能找回我本該繼承的母語嗎?或者說,找到點其他什么東西,去證明我和我父親一樣,是個納西人。再或者,證明自己是別的什么人……”

      我也曾試著去彌補這個黑色幽默,買了《和我學說納西話》,背了幾天單詞。不久便放棄,暗恨自己舌頭愚笨,先天不足,后天缺氧,不如鸚鵡。

      康復社區(qū)的治療理念,不治耳朵,治心,它無法恢復失聰者的聽力,而是讓失聰者學習手語,習慣寂靜,試著接受失聰?shù)氖聦?,讓憤恨?nèi)心平靜,讓生活歸于無聲。世間有一種能解百毒千愁的藥,叫“認命”(說得倒輕巧)。電影畢竟是要給人生一個結果的,實際上,生活中的認命很少能獲得內(nèi)心平靜,“生”“活著”,就有磨難和苦痛,就像對于每個人來說平靜安詳?shù)乃劳龆际切疫\和奢侈那樣,認命的人很少平靜,不甘、悔恨、焦躁的倒是很多。失聰鼓手不甘心,為了挽回愛情和音樂,他最終賣掉了樂器和旅行車,做了植入手術,試圖恢復聽力。手術之后,鼓手恢復了聽力,但傳到耳朵里的聲音,卻帶著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金屬之聲”不是追求激情和自由的音樂聲,而是用肉身去迎接生活的摩擦聲。

      當我在一群納西人中間,如同那個失聰鼓手,納西語,就是傳入我耳朵里的金屬之聲。

      我發(fā)現(xiàn)我時常遇到“劍走偏鋒”的事物,這讓我懷疑我就是偏好“偏險之物”,那更像是去追逐自己的命運。在我命途中過去的、出現(xiàn)的、未來的內(nèi)心引力,它們質(zhì)地相似模式相近,不安分、不穩(wěn)定、不堅硬,又年輕、好斗、迫切,與我的庸常對峙,和我的命運糾纏?!拔kU的事固然美麗”,不得不認,我就是好這一口。說簡單些,針尖,遇到的多是麥芒,如果你是狐貍,世界就是圍剿你的獵犬。明明不會講納西話,大學畢業(yè)后竟膽肥心大獨自到納西族腹地麗江工作生活,我就是好這一口,偏向虎山行,執(zhí)迷刺痛。

      在我的創(chuàng)作簡歷上,我已經(jīng)先于“納西人”的身份,默認了我“麗江青年作家”這一身份。(“默認”——這其中的心緒幽微紛亂:愧疚,懊悔,飄搖感,激動與失落,僥幸,自得,野心勃勃。)我是香格里拉人,在麗江工作生活,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怕我的身世暴露而被排擠、孤立。這是一個異鄉(xiāng)人的病態(tài)。有一次和朋友通電話,他忽然說我講話帶著點麗江口音了,這又讓我五味雜陳了一番。我曾想,我的寫作是不是萌芽于我時空的缺失中,因為缺失,我急切地需要在失去中去確立什么,去重建什么,或者說去虛構、讓自己成為什么?我們都有相同的困境,例如,現(xiàn)在的“地球村時代”,要如何認同“我們是中國人”?又例如奔命于大城市的人,如何虛構一個異鄉(xiāng)人的安心,如何讓自己成為小鎮(zhèn)上來的省城人?房產(chǎn)證?模仿省城人的口音、刻意地拖住語氣詞的尾音?土地已經(jīng)無法證明誰是本地人了,所以你虛構的“身份證同”,只能在精神世界里。我也是這樣的,在精神世界虛構一個“麗江人黃立康”,虛構一個“納西人黃立康”,虛構,不僅僅是一種本能,現(xiàn)在,它有了更切中我心、深入性情的意義——

      救贖。

      “最具有可塑性的寄生生物是什么?是人的想法?!?/p>

      第一次看《盜夢空間》,驚為天書,將諾蘭視為菩提老祖。從源頭改變河的流向,盜夢,先造一場夢,借著夢的錦衣潛入到意識深處,植入一個小小概念,讓它悄然生根。因為沉入到很深很深的夢淵,所以夢醒后,侵入的意念自然得像是夢主自己的想法。諾蘭用一部寓言般的電影,講述生活中時時可見、處處發(fā)生的真實。我們每天讀那么多信息,看那么多廣告,聽那么多概念,電影里盜夢者與反盜夢者的特洛伊之戰(zhàn),每分每秒都在我們潛意識里速度與激情,街道槍戰(zhàn),無暇赴死。

      電影結尾,陀螺到底會不會倒?(諾蘭你個老狐貍。)

      作為辨別夢境與現(xiàn)實的圖騰,陀螺倒了,代表回到現(xiàn)實,陀螺不倒……你還困在夢里。造夢師制造了夢境,有時卻分不清真和假,混淆了夢與現(xiàn)實,就會迷失幻境。對于盜夢者來說,危險來自于夢境造得太過逼真,而對于我們來說,我們的彷徨有時是因為現(xiàn)實顯得虛妄,像一場夢。夢幻泡影,真真假假間,你有沒有像吃黃連來回品嘗一件你一想到梅花就落滿南山的后悔事,有沒有見到故人如同見到夢中人般光陰再現(xiàn)又恍如隔世,有沒有固執(zhí)地扣押著一些執(zhí)迷和魔怔,像我這樣,一個帶著問號的納西人,在如夢的浮生最深處,念叨著一個意念:“虛構自己,以納西之眼看世界?!?/p>

      虛構(或者說救贖),其實早就開始了。

      多年前,當我落筆,開始在紙上虛構故鄉(xiāng),虛構父親活著,虛構暗處的母親暗藏的病痛和憂慮,救贖就已經(jīng)開始了。虛構的救贖,在你文字的王國里,重塑一個精神世界、明日邊緣。于堅曾寫過:“在我們時代,世界日異月新,依據(jù)回憶進行的寫作永遠只是超現(xiàn)實主義的。世界只存在于我的寫作中?!边@樣一個世界,你虛構出它,它也會重塑你的精神,并且賦予外部的世界以靈魂。我想,虛構的野心,不只重塑一個內(nèi)心歸于平靜的納西人,更要去構建他日月更迭山河起落的世界,以便存放他失落的自我和失憶的文化。

      是文字給了我安撫。

      也是一個偶然,我聽到一個故鄉(xiāng)的稀奇事:我故鄉(xiāng)“拉馬落”村后有個山包神似虎頭,以虎為圖騰的納西人像相信這預示著此地風水好,山下村子要出厲害的人才。后來“木天王”派人在山包后挖一條溝,把虎頭砍斷,破風水。前些年村里人請東巴做法事,青壯男人全部出動,背上水泥砂石,上山填溝,把虎頭接上。

      從老一輩人口中清晰地聽到“木天王”三字,這讓我吃驚不小。距今三四百年前的人,木氏土司的故事還在云嶺山金沙江邊流傳,當我的族人提到他時語氣還帶著敬畏,像這個人還活著。我意識到,“木天王”和他的故事已經(jīng)進入到納西人的思維中,至今仍深刻地影響著我們的意識和行為。為什么會這樣呢?順著疑問,我進入到一個納西人集體的夢境里,去理解納西人的思維,尋找植于納西人根骨上的意念。更有意思的是,故鄉(xiāng)的“虎頭傳說”仍是“活的”,仍有呼吸。我身邊的族人(人民),續(xù)寫著這個故事,車輪般推動著它向前,甚至我也是一個為故事添上一筆的人。歷史影響民間,民間創(chuàng)寫歷史。百年以后,這故事仍會流傳并被續(xù)寫,“拉馬落”的納西人把砍斷的虎頭接上后,盤活風水,很多年后這個村子出了個厲害的人才。(嗯?讓我捋一捋,這個厲害的人才,不會是在說我吧?)

      后來,我查閱史書典籍,寫出了歷史散文《抄木氏土司詩》,我創(chuàng)造的文字世界,不知在什么時候悄悄滲透,反過來重塑了我。我為我的民族曾經(jīng)的苦難悲傷,我為我的民族曾經(jīng)的榮耀驕傲,一顆納西之心,在文字的肉身里微弱地跳動起來了。

      我還寫過納西人的圖騰、我們的血族。寫大雁時,寫下曾經(jīng)發(fā)生在納西族這個巨大“雁群”里的密集慘烈的殉情。問世間情為何物,曾經(jīng)讓納西人生不惜、死不顧,在生死之間,愛不悔。寫完那些愛情,我開始相信、相信生命的熱切,我被內(nèi)心深處涌出的激動充盈著,那一刻我相信我也會為高尚熱烈的浪漫,獻出我的熱情和生命。文字創(chuàng)造的精神世界向我發(fā)出呼喚,讓我相信我是一個納西人,我也擁有和其他納西人一樣的,塑成我們根骨的敬畏心和浪漫的情愛欲。我想,是源自這片山川的文字,重塑了我,拯救了我,讓我在文字里成為一個納西人,成全了我失語的病態(tài)鄉(xiāng)愁,安撫了我的失魂感和失心病……

      時常開著車沿著金沙江、在云嶺山間穿行,以前覺得這些山川都是無依之地,后來向窗外眺望時,我會生出高山江流緩慢地向我靠近、似乎想對我低語的錯覺,我想,那是它們在呼喚、關于記憶的呼喚。我一直在它的無夢之夢中,只是不知道如何進入,如何安身。當我明白過往的歲月精魂,幻化成另一條洶涌的金沙江,正穿過我,這片山川上封存的記憶,正隆起縱橫的橫斷山脈,撐起我的骨骼,賜予我厚實的力量。我想,我終于也可以以我的呼喊,回應天地的呼喚,并聽到重重回音。

      《綠皮書》里鋼琴家的扮演者黑人影帝馬赫沙拉,這次飾演科幻片《天鵝挽歌》里身患絕癥不日將死、選擇克隆另一個自己來陪伴家人的悲傷男。微調(diào)基因克隆而出的另一個自己擁有和自己一樣的相貌、記憶、才華和情感等等等等,唯獨沒病,這就足以讓黑天鵝嫉妒恨了,更何況,黑天鵝還要眼睜睜看著克隆人擁有原本屬于自己的家庭和愛人……真是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假如有一天科技高度發(fā)達,到了能微調(diào)基因克隆人類的階段,那克隆另一個“我”,微調(diào)我的語言基因,讓我會說納西話;或者像電腦安裝字體一樣,發(fā)明一種人工智能,將納西話軟件安裝到我腦子里;又或者能時光旅行穿越回童年,我學會了納西話……我是說——假如,假如那個“我”會說納西話,人生會有多大的不同?行走的世界,山川草木都有了另一個名字,它們用另一種腔調(diào)講述世界隱秘原始的實惠和動情,我會不會少些書卷氣,多些野趣味?我會在對白結束、話語停頓后,品嘗出母語的韻味、那些不言自明的只可意會的戲謔或悲傷。我會不會和納西父親更親近些?瀕臨絕境時,用最惡毒的納西臟話,咒罵天地,而我又是如何用納西母語悲哭、歡歌、狂浪,如何抒情說愛?

      關于“愛”,在我們循規(guī)蹈矩的成長中,最早的體驗從何而來?

      早戀不被允許、不被認可,但是,我們總會喜歡一個人,那是本能不是嗎?眉清目秀、溫柔親切的女生總是別人的同桌。你會忍不住偷偷看她。她耳朵上的絨毛在陽光下折射出金色暖光,這讓你忍不住咽口水,可她永遠是“四十五度角女孩”,連笑容都只是平面的。但……怎么說呢,虛構從這里開始了不是嗎,你要在故事里填入更多情感體驗,一顆猴心,如何悟透紅塵千回百纏的色空?聽歌,對,讓我們聽歌吧,在別人的故事里,模擬自己的人生,交付稚嫩的情感,我們最初的情感體驗,是來自情歌。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情歌,我這一代聽的情歌多是港臺流行歌曲。當時我們渾然不覺,被城市化的浪濤席卷,城市的高樓大軍還在奔來的路上,流行文化已經(jīng)先聲奪人,沖擊著小城鎮(zhèn)人的視聽。大家都喜歡聽歌,盜版錄音帶里淌出溫柔低吟的情歌,正好替我們唱出心中的渴望,我們在別人淡淡的歌里,經(jīng)情歷苦。那時候,還沒愛上誰,就知道愛一個人會好累,還沒擁抱過誰,就知道這游戲代價不菲;那時候,人生的第二個十年剛剛開始,鼻涕都擦不干凈,我們就已經(jīng)知道十年之后,會是滄海桑田;那時候,聽黃家駒唱“仍然自由自我永遠高唱我歌走遍千里,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為歌里海闊天空的孤勇自由心潮澎湃,但這首歌傳到邊疆小鎮(zhèn)時,唱著自由的歌手已經(jīng)墜臺死了,讓青春的我分不清這是浪漫的理想還是諷刺的寓言,心一下衰老。杜格拉斯在《情人》里說:“十八歲時我就老了?!笔堑?,十八歲時我們就很老了。我想,我這一生的情感,都沒能脫俗地跳出一首流行歌的預見,后來經(jīng)歷的愛情和分離,三言兩語,被幾句歌詞帶回到往事里,與別人的故事交匯,似曾相識又無可奈何。

      時代不一樣了,現(xiàn)在的時代需要更快更有力量的歌來抒情。我兒子常常跟我說起說唱,什么單押雙押,什么態(tài)度,他時常會突然詐尸打機關槍般爆出幾句說唱:“大概是我們都習慣被當做異類,只有和你相處什么事情都不用避諱?!边@個和他“相處不用避諱的人”,肯定不是他父親。他父親是面沉默的赤壁,他父親早就過了想要引人注目的年紀,只想自己躲起來,哼幾句舊旋律,唱給自己聽,自己感動自己。這個和他“相處不用避諱的人”,或許是他自己。這么小就開始虛構了,嗯,他沉浸在自己的抒情世界里。希望他不要像他陰郁的父親。

      我對兒子說這態(tài)度很好,不瘋魔不成活,你隨意,小心不要咬到舌頭。我這一代人喜歡的流行音樂是來自大城市的時尚,現(xiàn)在小孩喜歡的說唱,就更世界化些。我們的父輩口中那些來自農(nóng)耕時代的緩慢民歌,如今去了哪里,偶然聽到,能不能在胸腔里聽到激蕩的回音?

      有一天喝酒微醺,同事唱起一首她小時候常唱的納西情歌,讓我眼眶濕熱。來自農(nóng)耕的舒緩節(jié)奏,鋪開天地田野;一詠三嘆的旋律如雪山起伏、似星湖微瀾;帶著歲月暖意的轉音,白云流過,陰晴不留痕跡;溫柔的語氣詞,像納西人在我面前說:“啊喂?!蔽衣牪欢~,但我知道納西人如何抒情。讀雅克·巴克一百多年前的著作《么些研究》,看到他隨意記下的一句話——“我覺得,我所雇傭的幾個么些人(納西人)比藏族人顯得冷漠,不外露”——不覺細思,自己身上清冷、不熱情的那部分氣質(zhì),是不是來自我的民族?因為在性情上稍微冷幾度,納西人的民歌,多數(shù)含蓄安靜,喜歡用自然的事物比興,抒情克制而悠遠,如同《蒹葭》。

      納西人不會直接說“愛”,他會千回百轉,顧左右而言他。以前的人,聽民歌,一聽就懂了。緩慢歲月的抒情,總是這樣,懂的人,一聽就能聽出情深意厚,愛意綿綿?!敖裢淼脑律苊馈薄澳吧匣ㄩ_可緩緩歸矣”,歌詞句句是愛和思念,但偏不說這個字,說出口,就不美了。

      納西族有個民俗叫“時授”——青年男女對歌,隔著溪林風月,按著固定曲調(diào),即興地比興對唱。如果能回到那個時代,我想我也可能會用納西語去對唱、抒情。(接下來,就只能虛構了。)流年似水,如花年華,那應該是些好時光。人約黃昏后,圓月下,隔著竹林,我的煙熏嗓先用引個玉:

      薩瓦八許八(三月百花開)/八許八則吧(滿山滿地開)/八許八則格(百花百叢中)/牡丹吧尼留(牡丹花最艷)

      月光竹影照得我高聳的鼻梁陰晴不定,等待讓人心焦,還好清亮的女聲回應了:

      依古納奔落(麗江納西寨)/赤本個若蕊蕊(英俊小伙多)奴美過個喜(我的心上人)/吾你標瑟美(就是你最帥)。

      一曲終了,互道再見。

      再見,牡丹少年。噢,再見,我的百靈鳥,下次月圓,老地方見。

      虛構一個人,過去和未來哪一個更重要?

      “過去的事物永存。”這是我在《文化失憶》里介紹“人人都理解的卓別林和沒人能理解的愛因斯坦”的章節(jié)里讀到的句子。那一章里還寫道:“兩千年的時間并沒有使往昔認不出當下,也沒有讓當下認不出往昔。然而,科學卻可以讓自己的未來在幾十年里面目全非?!泵婺咳?!現(xiàn)在,我們就在這預言里,面對著不停翻涌的未來,如同那個叫“派”的少年,面對著莫測的狂海。

      兩千年的往昔,為山九仞,緩慢、艱辛,消逝卻短如一場春花開落。回不到從前了,農(nóng)耕消逝,馬幫消失,神明稀薄,麗江大研古城商鋪和游客密布,這樣一個時代,當過去的一切都無法依憑,我們?nèi)绾卧谌招略庐惖漠斚潞臀磥泶_定(虛構)自己是個納西人,如何去維護(虛構)自己的身份認同?僅僅只有我有身份認同的焦慮嗎?許多事情都變了,土地的性質(zhì)、勞作的工具、別致的服飾、出行的方式、語言的詞匯都在變,納西族——其他民族、中華民族——如何在急速的消逝中去確立印證存在的密碼,如何繼續(xù)走下去而不迷失?我暫時(有可能是永遠)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先講講少年派的事吧。

      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時,我總想起《西游記》。茫茫大地,渺渺大海,隱喻著人生苦旅,一人一虎狂海求生或者是唐僧帶著三徒弟西天取經(jīng),從此到彼,在這條時光的單行線上,我們都是行者,終生被綁縛在道路上。你是少年派,我是心猿和意馬,你是你自己的老虎,我是戒不掉懶惰好色的豬八戒。大海也有九九八十一難,少年派需要虛構一只大虎,釋放自己的野性,在恐懼和野性的磨礪間活下去,而我們也都是唐僧,念著緊箍咒,克制著自己內(nèi)心的猴意、豬性和殺心。

      《春意》國畫 楊譯杰

      好故事的隱喻性能超越時態(tài)和形態(tài),我要找的答案就在這隱喻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和唐僧西天取經(jīng),都有一個相近的處境——殺機重重的世界;都有一個相同的問題——如何活下去;也都有一個相似的稻草支持他們渡過難關——呼喚野性。沒有老虎理查德·帕克帶來的恐懼,少年派或許早早就被大海無盡的絕望吞噬。四位一體的唐僧僅靠凡人身、佛陀念和濟世心,是不能取到真經(jīng)的,一路打怪的是與信仰相對的野性化身。

      少年派同時信奉三種信仰,唐僧身上有對儒釋道的堅守,納西人也有著駁雜的精神世界,以明代第十七任土司納西王木增為例,他是忠孝兩全的儒生、虔誠的藏傳佛教徒,他道號“生白道人”,同時也按照納西族原始宗教教規(guī)“祭天”。有著泛靈信仰的東巴教在納西人內(nèi)心繁多的信仰體系里,保留了納西文化的根性,這根性呈現(xiàn)的是納西人與自然的關系。少年派的老虎,其實也存在于納西人的虛構里。很多東巴經(jīng)的開頭都會有一個“虎頭”象形文字,“虎頭”以圖代句,讀作“阿拉木詩尼”,譯為“很久很久以前”,虎開啟了納西人的時間、記憶和心智。納西族大門上貼的門神是老虎和牦牛,我將虎視為納西人的時間神:時間如虎,我們都是獵物,時刻都要保持警惕和敬畏。也就是說,納西人虛構一只代表時間的老虎來鞭策自己的存在,這和少年派的故事相似。

      納西族作家白郎在《玉龍白雪的斷面》里提到:“納西人順從地把自然看作是巨大的廟宇?!卑选白匀弧币暈樾叛鰜硇欧?,把自然的規(guī)律當做信條來恪守,這讓納西人在廣泛吸收其他思想的同時,保留了自己的根骨。文化其實沒有失憶,記憶在傳統(tǒng)里。如果我們對未來的想象是基于對過去的理解,那么傳統(tǒng)承載著是渡世的文化記憶。禮失求諸野,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秉承的傳統(tǒng),就像納西族的傳統(tǒng)保留著與自然相處的敬畏和野性。當人與自然的空間關系從田野過渡到城市,面對紛繁變化,呼喚傳統(tǒng),這或許是一個納西人虛構自己、重塑自己的重要內(nèi)容。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最后和《盜夢空間》一樣是一個開放式的結局。我終于也虛構到最后一章了,我也將提供一個開放式的結局。

      以前看過《沙丘》原著,拍成電影后專門去影院看,一是情懷,二是對科幻片有期待。一直覺得科幻小說和電影都是人類想象力的極限所在,根據(jù)對宇宙有限的了解,虛構一個外太空世界,來盛放內(nèi)心探險的渴望??苹煤秒娪昂芏?,像《星際穿越》《阿凡達》這樣讓你目不暇接又屏住呼吸再又腦洞大開的硬核科幻片,花三十多塊買電影票,人間值得。

      《沙丘》不值得。完全是概念性科幻片,科幻場景寥寥,他講他的故事,你還得自己腦補一個宇宙,而故事講的又是“權利的游戲”那點人間俗事,不如我偷偷帶進電影院的五味子酒有吸引力。這故事要放在我們地球上,落到中國就是《笑傲江湖》,降臨蘇格蘭叫《勇敢的心》?!渡城稹返漠嬅娴故瞧?,只是導演把故事拍得太規(guī)矩拘謹死板了,像我寫的散文:鮮艷喧鬧的——旋轉木馬。

      之所以要在結尾提及《沙丘》,是因為之后在《世界電影》雜志上讀到一篇文章,文章標題叫《星漠風云:科幻大片〈沙丘〉中的宇宙共同體想象》。不得不說,這標題是我所了解的《沙丘》系列里最具科幻感的元素了。“宇宙共同體想象”,是想讓我笑,是吧?但我沒笑。根據(jù)我有限的人生經(jīng)驗來看,當我對不熟悉的事物貿(mào)然嘲笑,最后成為笑話的一定是我。一個作家對新概念應該時刻保持好奇和警惕,而不是盲目反對。我相信,起源于14世紀意大利佛羅倫薩的“文藝復興”,肯定是由一個小小想法不斷累積而形成的文藝思潮。它呈現(xiàn)了那時期時代語境下的藝術狀態(tài)、藝術家們共同鑄造的獨特的時代精神?,F(xiàn)在新的散文概念,如自然寫作、生態(tài)寫作,我認為都是對當下“綠水青山”思潮的藝術體現(xiàn)。前不久在一個專欄里做了對談,里面有個問題,借“世界文學”談談對“民族文學”這一概念的理解。我沒有回答對“民族文學”的看法,我只說“世界文學”是一個作家胸懷和筆力的集合,也是召喚她的使命。不過這個問題,也讓我的思維進一步打開,“世界文學”“民族文學”都是當下文學思潮的概念,這些概念有區(qū)別,但都試圖在某個維度上達到統(tǒng)一、合為一體。當我們還在以民族、地域來劃分人群時,最有想象力科幻已經(jīng)以“宇宙”為單位,來驅(qū)動我們意識和審美了。

      我喜歡看科幻小說?!逗2病防镉芯湓捄芟矚g:“世界隨著時間駛向荒蕪,我們都是熵的信徒。”“熵”,代表無序和混亂,這是物理的定律,而在人性的定律中,統(tǒng)一和諧是人心所向的。《星漠風云》里總結:“推而廣之,不論是什么形態(tài)的智慧生命(目前首先當然是人),若想建設相對穩(wěn)定的宇宙共同體,都不能不重視自然意義上的天人和諧、社會意義上的族群和諧、心理意義上的情性和諧。”物理與人性、戰(zhàn)爭與和平、無序與規(guī)則、混亂與和諧,世界在這矛盾中輪回前行,我想,無論建設什么樣的共同體,都是一種由個體延伸到群體的美好向往和憧憬,是集體的虛構和共筑。

      當我們在討論虛構時,我們在談論什么?

      我們在談論存在和真實。

      那么關于存在,繼往之后,如何開創(chuàng)更有可能性、可塑性和生命力未來?

      關注當下!

      鑄牢一個共同體,要重視傳統(tǒng)。傳統(tǒng)帶著過去存在的強大慣性,那是我們依憑的力量。慣性抵達了你我,我們所要做的,便是吸取當下的力量,并借力前進。所謂“開放式”,是因為“造夢者們”可以讓這件事發(fā)生,或者說這件事正在發(fā)生、已經(jīng)發(fā)生了。寫作要面向未來更有意義,虛構(共筑)一個人或是一個民族,未來比過去更意義重大。文章開頭處那次詩歌組稿,在我虛構了一個納西人、集齊龍珠準備召喚神龍時,老師說五十六個民族要彰顯她們本民族的特色,但對于整組詩來說,顯得太散了,沒有一個核心概念統(tǒng)一主題。核心主題要有向心力,呈現(xiàn)人心的渴望,最后,核心確定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和“中華民族的復興”一樣,“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新時代的語境,是一個宏大的命題,是我們將運用細小的修辭努力追求的風格和時代精神。所以,在那組詩歌的最后,我選擇在一首詩里虛構一個納西人,而在組詩里,五十六位詩人種下一顆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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