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寧經(jīng)榕
她從窗外往下看,黑人快遞小哥站在小門外,旁邊是一個方形的箱子。盡管她再三解釋,快遞不可能是她的,她并沒有在網(wǎng)上購買什么物品,但快遞小哥絲毫不讓,說肯定就是她的。她沒有馬上下去,對著窗外捋額頭的幾撮頭發(fā),幾乎全是植上去的,風(fēng)大的時候,吹起來,頭發(fā)會輕扯發(fā)皮,她很擔(dān)心頭發(fā)會被吹掉,因而出去總要戴上帽子。一頂很普通的超音速隊鴨舌帽,是他丈夫買票去看球賽送的。當(dāng)然,超音速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成了雷霆隊,她丈夫給過幾頂超音速的帽子,讓她換掉,說早過時了。她沒換,覺得雷霆也好超音速也好,對她來說都一個樣,況且,那頂帽子陪伴她好多年了。
她丈夫快七十歲了,退休前在波音公司工作,專門做一些螺絲鉚釘小零件。退休后到處去捕魚,去海邊多,有幾次和朋友去到鹽城湖,一年到頭很少在家。她一個人守著一個大房子。房子對面就是落基山脈,可以看到藍白色的山尖,那里常年積雪。她從沒靠近過那里,說是害怕雪崩。他丈夫跟她分析過雪崩的概率,她也知道雪崩不太可能發(fā)生,但她就是害怕,就像搭飛機,她從來都是閉著眼睛,幻想著自己在家里的椅子里。每次從飛機下來,像經(jīng)歷一次劫難。
她盯著山脈看,她知道洛基山脈往北穿過加拿大,往南延伸到墨西哥,像一只恐龍臥在太平洋邊上。然而她能看到的就眼前這么一點。她正在想這個問題,她經(jīng)常想那些奇怪的問題??爝f小哥的電話又打來,她道了歉,趕忙往樓下走去。
箱子外面用紙包著,她看了收貨人,確確實實就是她。她大概猜到里面是什么。里面用木條釘成一個方形,包裹著一個泡沫箱子。箱子里面是五條白鰱魚,為什么是五條,她也弄不清楚,每次寄來都是五條。上次寄來時是十年前了,那時她剛參加一場演出回來,在她家院子,跟演出的朋友聊天喝酒??爝f送到門口,直接拒收了。朋友問她怎么回事,她說送錯了。
魚還活著,三條大的兩條小的,在泡沫箱子里懸浮著。她盯著它們細細看,發(fā)現(xiàn)從上面看它們是灰黑色的。為什么叫白鰱魚呢,她想起來秋子以前跟她講過,因為它們死后就翻白了。她以前也只是聽秋子說,她從沒去看過那些白鰱魚。秋子家是賣白鰱魚的,魚攤就在魚街的一個拐彎點,那里滿是魚腥味和肉的腐爛味,她找秋子玩,從來沒進過魚街,總是站在對面的一棵大樟樹下等。現(xiàn)在,她還時常想起秋子向她奔來的樣子,那種感覺,曾經(jīng)讓她著迷了好多年。那段時間,班上的同學(xué)給秋子取了個外號,叫魚鱗。在他們眼里,魚鱗是個惡心的東西,一旦附在人皮膚上,就會寄生在那里,永遠也刮不下來。她那時候是站在秋子這邊的。有一次上體育課,秋子和他們一起跑步,褲腿不小心被風(fēng)掀開了,他們看到她小腿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魚鱗,大伙起哄,大喊魚鱗怪。秋子沒停下來,跑到圍墻底下,手腳并用,很輕盈便翻了出去。她出校門口從外面繞了一圈,看到秋子靠背著墻根蹲著。她沒有講話,蹲在她旁邊,一直到放學(xué),秋子說,我要回去了。她說好,我們一起回去。她記得,她蹲下來的兩個小時,風(fēng)不停的搖動著圍墻邊上樹。她在風(fēng)里聞到了一陣陣魚腥味,她覺得不好聞,但她還是大大方方聞著,她心里瞧不起那幫起哄的人。她的父親在鎮(zhèn)里機關(guān)大院工作,母親在中學(xué)教書,她家境在鎮(zhèn)上屬于上層人士,從小身邊的人都圍著她轉(zhuǎn),她受夠了那種感覺,似乎她的不是她,只是父親的女兒。但表面上,她還是跟他們客客氣氣的。她跟秋子那么要好,其實只是為了跟那幫人劃清界限,她也討厭魚腥味,家里做魚,她從來不吃??筛赣H卻愛吃,父親經(jīng)常去水庫釣魚回來,吃不完,放到家里的桶養(yǎng)著,幾天過后,魚全死了,他就放到冰箱里凍。冰箱里的菜全染上了魚腥味。父親經(jīng)常打開冰箱,用滿意的語氣說,冰箱真是個好東西啊,不然得浪費多少東西。之所以這么討厭魚腥味,她是聽到了閑言碎語。有人跟她說過,別人去水庫都釣不到魚,為什么你爸能釣到,還不是有人在你爸去之前提前放進去的。她當(dāng)場反駁,肯定不是這樣?;厝ズ螅低涤^察父親的舉動,父親經(jīng)常收人家的小恩小惠,而且總是擺出一副打死不收的樣子,送的人一走,他就翻進去看看是什么東西。
西雅圖離太平洋岸只有幾十公里,可她一次也沒去過。丈夫說,你應(yīng)該多出去走走,海邊景色真的好。她偶爾打開西面的窗,瞭望天邊,想象著那一片無邊無際的海,海上沒有風(fēng),沒有海鳥,什么也沒有,她坐貨輪來的時候,就是這樣。從南海邊到西雅圖,花了二十二天。貨輪上有個水手是她的朋友,托他的關(guān)系,她才能搭貨輪。在太平洋上,她和她朋友站在甲板上,朋友問她,真不打算回來了。她苦笑著說,但愿吧。現(xiàn)在一晃眼,來了已經(jīng)快三十個年頭,那個朋友早已經(jīng)不做水手,轉(zhuǎn)行做別的去了。
她在黃頁上找到一家賣魚缸的,打電話過去確認后,便走了出去。店離家不遠,里面有很多種類的魚缸。老板是個巴西人,問她要樣什么魚,她不知道鰱魚用英語怎么翻譯,說一般的魚。老板推薦了一款缸口很寬的魚缸,說這樣會獲得更多的氧氣。她同意了。魚缸就在大廳里,她按照說明裝好氧氣管,把五條鰱魚放進去,有一條小的無精打采,身子偶爾打橫,還在努力的立回來。它是怎么了,她突然覺得她對魚如此的陌生,僅僅一個魚缸能養(yǎng)活它們嗎?她打電話給魚缸店老板,讓他過來幫看看那條魚。老板來了后,觀察了一會那些魚說,這些魚并不適合觀賞。她說,為什么?老板說,這種魚只適合在池塘養(yǎng),玻璃鋼里很難養(yǎng)。她不甘心,問有什么辦法嗎?老板幫她弄了一些植物和石頭,放到魚缸里,說勤換水吧,能養(yǎng)到什么時候看天意吧。
她對自己養(yǎng)魚這個舉動還有些不適應(yīng),回想以前收到的魚全部都拒收了。跟秋子分開那天,她跟秋子說,她討厭那些散發(fā)著腥臭味的東西。那時是盛夏,蟬聲大叫,她們剛知道高考成績不久,兩人在一條老街走著。街面上有一股潮濕的霉味,很多大樟樹長在角落里,樹冠比所有的屋子都高。事情的起因談到她將要去上大學(xué),秋子說,去那邊是不是就吃不到魚了。她考上了一所音樂學(xué)院,而秋子沒考很好,分數(shù)只有平時的一半。她受夠了秋子身上那股魚腥味,每年年底,秋子父親就送一箱鰱魚給他父親。一個送一個收,兩人都很開心。秋子竟然沒察覺到她厭惡腥味這件事,在她生日的時候,秋子也會送她幾條魚,秋子說,家里什么也沒有,只有鰱魚。在一棵大樟樹下面,她終于說出了那句忍了很久的話,她說,我根本就不喜歡吃魚。她在回想,她到底什么時候開始冷落秋子的呢。大概是初中畢業(yè)那會,她考了縣里的一個高中,初中那幾年,她對秋子的態(tài)度有一些改變,這些改變來源于她對秋子那種土味不可忍受,這種土味無處不在,譬如隨著年齡增長,她接觸了樂器,偷偷練吉他,她一有空就去琴行里練,從來不讓她父母知道。秋子是知道的,但她毫無興趣,她似乎只對怎么把那些鰱魚賣掉感興趣,還是不愛打理自己,身上那股腥味一直都在。她有過跟她講的想法,但忍住了。到初中畢業(yè)考高中,她本想著終于不再見秋子。她又有點傷感,倘若真的不見,會開心嗎?沒想到秋子也考上了,她以為秋子無論如何都考不上,她平時的成績并不算好,因而她經(jīng)常跟秋子講那個高中如何如何好。因為這個,她失眠了一陣子,沒了對那個高中的向往。高中三年,秋子的土味更明顯,她的生活習(xí)慣跟所有人都不一樣,仍保留著在鄉(xiāng)下那些行為,譬如衣服穿爛后補了再穿,飯菜一定要吃得一粒不剩,掉到桌子上也夾起來吃掉。高中是寄宿的,秋子也不?;丶?,但是身上還是有魚腥味,她懷疑那個味道是不是已經(jīng)融進了秋子的血液里。
秋子聽了她這么說,愣了一下,兩人沿著老街走,一直走到河堤,在河堤上,她們分開了。沒有再講一句話。秋子離去時,她覺得她的話有些過了,她想著秋子會回頭看一眼,只是這么想而已,她不知道秋子回頭沒有,因為她自己那一刻倔得很,也沒有回頭。大學(xué)幾年,她們沒了聯(lián)系,她忙于各種學(xué)科和玩音樂,和一幫校友組了幾個樂隊,都失敗了。她的吉他天賦出眾,即興已經(jīng)玩得很厲害了,她嫌棄樂隊的其他人,要么節(jié)奏過快,要么節(jié)奏過慢。畢業(yè)后不久,她去了北京音樂創(chuàng)作公司幫人家譜曲,蝸居在一個地下室里。她也想過做獨立音樂人,可發(fā)現(xiàn)那個太難了,根本不能養(yǎng)活自己。秋子已經(jīng)遠離了她的生活圈,她很少想起她來,只是在某一些時刻,秋子會突然躥出來,無非是一兩個畫面,一個是她在樟樹下等她,她向她跑過來,一個是風(fēng)吹起她褲腿,露出了小腿上的魚鱗。有一年冬天特別冷,連下了幾天雪,她剛下班回來,郵遞員喊住她,說有她的一封信。信里面只有空白的信紙,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雪把垃圾桶蓋住了,她過去刨出一個口子,把信扔進垃圾桶里。她想著也許是她父母寫來的,但又怎么樣呢,畢業(yè)后她跟父母也沒怎么聯(lián)系了。父母離了婚,父親娶了個跟她年紀(jì)差不多的老婆。母親精神狀態(tài)不太穩(wěn)定,經(jīng)常去父親單位去鬧。一方面,她厭惡父親,另一方面,她也受不了母親的行為,覺得離就離了,鬧還有什么用。也許是秋子的,但秋子怎么知道她的地址呢。過幾年她在舊金山的一個同學(xué)凱子說,那邊好混一些,她想了一下,很快就決定去了。她已經(jīng)厭倦了那間昏暗的地下室,還有那個一到冬天就被雪堵住的窗口。舊金山那邊沒有想象的那么好混。她跟凱子,還有他的女朋友一起去酒吧駐唱,后來凱子和她女朋友分手了,她和凱子同居了一陣,也沒有確定關(guān)系,兩人很有默契,從來沒有往深層次討論過。酒吧生意不好,老板說只需要一個人就可以了。凱子去找老板談,沒有談出結(jié)果。凱子跟她講,要不她留在這,他去其他地方找找。她開始還是很開心的,那天晚上,她半夜醒來,出去陽臺站了好久。凱子睡得很熟,他完全沒發(fā)覺她起來。天還沒亮,她就留了一張紙條離開了。她一直往北走,天暗蒙蒙,有一些橘紅的光線漂浮著。她聽到旁邊有火車駛過鐵軌的聲音,但她沒有看見火車。她上一輛大巴,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便到了西雅圖。
到西雅圖不久,她就收到了一個包裹,里面就是五條鰱魚。那天她在酒吧里彈了押尾光太郎的一首指彈,回到家里打開快遞,魚已經(jīng)死了,散發(fā)著腐爛的味道。她一手扶著墻吐了起來。這件事讓她惡心了幾個月,她經(jīng)常做夢,夢到秋子在潮濕的魚攤里,把魚一條一條放進箱子里。頭抬起來時露出猙獰的笑容。過不久她又接到一個國內(nèi)來電,電話接通后,對方一直不說話,但她能感覺到一定是秋子。她也沒講話,就那樣耗著,誰也沒掛。耗了大概十幾分鐘,對方才掛掉。她想起了在北京時的那封信,那封信肯定也是秋子的,她這些舉動,表明無論她做什么,都逃不開她的視線。秋子大概是過得不好,然后故意惡心她,報復(fù)她。后來又陸續(xù)收到同樣的包裹,除了收件人,上面什么信息也沒有。十幾年間,一共寄了七八個包裹過來。
五十歲了,除了今天收到的這箱魚,沒有人知道她五十歲。這么多年,丈夫連她生日都記不住。她站在魚缸旁邊,看著鰱魚在里面游,它們用黑洞似的眼睛觀察她。不知道為什么,她覺得它們像秋子。她開始回想以前和秋子在一起的日子,和這些年收到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五十歲了,好多以前確定的東西變得不那么確定。她發(fā)現(xiàn)那些鰱魚身上如此光滑,閃著白亮的光,并沒有跟別的魚類不一樣。這是她以前從來沒注意到的。她轉(zhuǎn)念,想到這些年收到秋子送來的魚,是否存在自己誤解的可能。她靠在窗臺上,開始搜尋過去的蛛絲馬跡。她開始覺得這種可能性極低,那時她對秋子心里鄙視,而秋子也感受到了這種鄙視,按她那要強的性格,她肯定會報復(fù)。然而她又發(fā)現(xiàn),秋子從來沒有對她表現(xiàn)過惡意出來,她最大的表現(xiàn)是不理睬。她越去想,那些東西越變得飄搖,變得不確定,也許秋子寄東西來,只是想讓她知道,她一直還在她身邊。她突然身體一陣顫抖,她用力扶著窗臺,面前的洛基山脈頂上的雪開始抖動,雪崩了嗎?她挺著身子努力看著遠方,確實是雪崩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雪崩,人們已經(jīng)撤離了。她沒有走,也沒打算走。她拿著紙和筆,要給秋子寫信,然而她并不知道寫什么,只寫了一句話,你過得好嗎?寫完裝進信封里,寫上了曾經(jīng)的地址。她走到窗臺上,看著雪轟轟烈烈從山頂滾落下來。她想著,這封信也許永遠也寄不出去,要被埋在大雪里面。又想,假如她有幸沒被埋掉,她一定要把信寄出去。十來分鐘后,雪神奇地在山腰處停住了。那些白色的雪顆粒,在空中四處飛舞著。
收到回信已經(jīng)是一個月后了,她丈夫還沒有回來,打電話也沒信號,她有些懷疑他是不是根本沒去釣魚,去滑雪了,然后被雪崩埋在大雪里。但丈夫當(dāng)晚回來了,扛著一條二十斤重的大青魚,跟她顯耀戰(zhàn)果。她毫無興趣,她的心思全在回信里面,信是一個號稱秋子兒子寫來的,他說他母親早就不在家,已經(jīng)出去七八年了,去哪兒誰也不知道。信上面留了電話,她撥過去,接電話的是個中年男人,她猜應(yīng)該是秋子丈夫,她問他那些魚是不是秋子寄過來的。男人說他不清楚,秋子離家出走前神經(jīng)兮兮的。掛電話的時候,他用了一句難聽的話罵秋子。
丈夫已經(jīng)熟睡,也許他在船上都沒睡好過。她想等他醒來,跟他提她要回國一趟。他睡了一天一夜都沒醒,她只能去搖醒他,跟他說了要回去一趟的事。他打著哈欠說,想回就回吧,明天我又要去鹽湖釣魚去了,恐怕你回來得比我還早。
找不到船,那些貨船都不愿意搭她,最后她硬著頭皮去搭了飛機。飛機升上天空的時候,她感覺自己也跟著飄起來了,一切都顯得那么小,小得看不見紋路。十幾個小時,奇怪的是,她竟然一點事也沒有。落地那刻,眼前那些中文標(biāo)識的東西很不真實,除了母親去世的時候回來過一趟,算起來,她已經(jīng)十幾年沒回國了。
通往老家的路上,她感覺自己像一個外來者,闖入了別人的地方。她下車后,去大院逛了一圈,一個熟人也沒有,大院翻新過了,她已經(jīng)有些分辨不出方向。她在邊上一個角落站了好久,風(fēng)搖動著幾棵芒果樹,那聲音就像她十來歲時搖動樟樹葉子一樣,只是以前這里還有一個叫做家的東西,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了,一個屬于她的地方也沒有。
魚街并沒有多大變化,新市場建了,人們不愿意搬離那條街。城管來趕也趕不走。她看著那些白腹鰱魚在水槽里吐著泡沫,賣魚的問她要買魚嗎,她搖搖頭。很快,她就打聽到了秋子的丈夫,他在魚街邊上賣狗肉,七八只拔毛烤焦的狗掛在攤上,齜牙咧嘴。他是個肥胖的中年男人,油乎乎的,從頭到腳像是裹著一層豬油。他跟她講了秋子出走前的怪異行為,經(jīng)常一個人跑去廢棄糧倉那里,又偷家里的錢去魚街買魚,雇車?yán)ズ叿帕?。他講得唾沫四濺,像是講的不是自家媳婦,而是別家趣聞一樣。他湊到她耳邊輕聲講,后來她出走,我去糧倉找,你猜找到了什么,一把琴,藏在門梁上。我問旁邊的人,他們說她經(jīng)常在里面練琴,這瘋婆子。她實在不想跟他聊了,只問了他一句知道她去哪嗎?他拉開距離說,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你們一塊長大的,你不比我了解她嗎?
小旅館在小鎮(zhèn)北側(cè),靠著一條河。這條河以前一到夏天就發(fā)洪水,洪水沖上街道,退去后留下一層厚厚的淤泥。她和秋子有一次踩進淤泥里,尋找一些上游沖下來的物件?,F(xiàn)在是三月,雨季還沒到河水水位還很低,可以看到長滿荒草的河床。她靠在窗臺,就像在西雅圖那樣靠著,只不過對面不是洛基山脈。秋子會去哪呢,自己真的了解她嗎?她開始回想跟秋子一起度過的日子。
晚上,外面下起雨來,敲在小旅館的鐵皮蓋上,噼里啪啦。她側(cè)著身子,一只耳朵貼著枕頭,聽著那敲擊的聲音從墻壁導(dǎo)過來,穿過床和枕頭,進入她的身體里。我甚至有點想聽雷聲,雷聲也許能給她一些引導(dǎo),但一直到下半夜都沒有打雷。她滿腦子都是秋子拉著一車魚去湖邊的畫面。那輛車走得極慢,在稀爛的路上搖晃,水從魚箱子里往外潑,她一手扶著車廂欄桿,站在車廂尾部,半個身子靠著一只大魚箱。她在笑,臉上像一朵花,就像以前她向她奔來那時候一樣。那個湖在離小鎮(zhèn)幾公里的地方,她母親沒讓她去過,說那里有一個巨大的漩渦。
醒來雨還在下,四周起了一層霧氣,一切變得黏糊糊的。她花十塊錢找了一輛摩托車,師傅問她去哪里,她說去湖邊。她才想起來這個湖竟然沒有名字。據(jù)他所知,幾乎所有的湖都有名字。她在摩托車上問師傅,湖為什么沒有名字。師傅的話和口水一并夾在發(fā)動機聲浪里向她臉上飄,他說方圓幾百里就一個湖,還取什么名字啊。不過地圖上確實有名字,叫排洪湖,我看還不如叫排泄湖呢哈哈哈。我們都不叫,就叫它湖。她在堤岸上站著,透過白霧,一眼就看見了一根圓形柱子,上頂端向外展開,像個喇叭狀。師傅指著柱子說,這就是排洪口,水漫過就從里面流出去。他問她需要等她嗎,她讓他先回去,留了他電話。她慢慢靠近那根柱子,走進了才發(fā)現(xiàn)它這么大,很突兀的插進水里。不知道為何,她有些害怕。秋子就是在這里放魚嗎?
湖中有一只小鐵皮船靠岸,一個六七十歲的男人從船上下來,網(wǎng)兜里有半兜魚。他從她邊上走過,看了她一眼,并沒有說話。但他放慢了腳步,似乎在等著她說話一樣。她問出口,你見過一個經(jīng)常來這里放生魚的女人嗎?他把網(wǎng)兜放下來,說,你就是楊蘋吧。她問他是如何知道的。他說,這幾年你那魚都是我寄給你呢。她很詫異,問秋子呢,她在哪。問出口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對秋子的去向這么的在意。男人臉上有點怒氣,硬邦邦說,你應(yīng)該比我清楚。男人掏出煙抽,她發(fā)現(xiàn)他手上也貼滿了魚鱗片。他只說,每隔一陣子,秋子就拉魚過來放生。他想制止她,說這樣沒什么用,放進去后我還不得撈起來,再說,雨季一來,水漫過排洪口,很多魚就被排洪口吸進去。其他的他不愿意跟她講,似乎埋怨秋子的事都是她造成的。男人走后,她盯著那根巨大的柱子看了好久才離去。
回到旅館,天又落了大雨,她站在鏡子面前,發(fā)現(xiàn)里面的人竟然如此的蒼老,黑發(fā)中間雜了很多白發(fā)。秋子到底去哪呢,她腦子里總出現(xiàn)那個巨大的排洪口。她盡力不去想她,但是越是不想它越是想。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她打算下去走走。旅館沒有傘,老板的電車裹著雨衣停在門口,她卸下電車雨衣套到自己身上。雨水浸透了街面,她脫掉鞋子拿在手上,在積水里走著。雨水沿著帽沿滴到她臉上,她有點睜不開眼睛。約莫走了一陣,一睜眼面前就是魚街,賣魚的人把攤位挪到屋檐下面后,默默站著。她也不動了,站在那,恍惚前秋子出現(xiàn)在眼前,站在魚攤那跟她打招呼。她下意識伸手去跟她打招呼,然而她又消失了。街上的積水越來越深,她毫無知覺。后來有人喊她,她才回過神來,趕忙從屋檐走回旅館。她感到疲倦,這種疲倦前所未有,像是陷進一個沼澤里怎么爬也爬不上來,越爬陷得越深?;貒螅煞驔]跟她聯(lián)系過,她也沒有要跟他聯(lián)系的想法。她想起了秋子藏在倉庫的那把琴,她學(xué)會了嗎,就算她學(xué)會了又能怎么樣呢。她在疲倦中睡過去了,半夜醒來一次,雨還在下。看了下天氣預(yù)報,上面說接下來半個月都有雨。
第二天醒來已經(jīng)是中午了,她做了很多夢,奇怪的是一個也沒想起來。雨卻停下來了,一滴也沒有。她打開窗,外面一切都很干凈,天空,山脈,田野和屋子。她就站著,想了一天,她似乎想通了點,既然秋子不想讓人找到,那誰也別想找到她。找到又如何,就像她所謂的諒解,真的那么重要嗎,不過只是自我安慰罷了。她承認了這種東西沒有任何現(xiàn)實意義。但同時她又承認,她離開不了這些自我安慰,并且它們還要繼續(xù)進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