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建業(yè) 圖/段明
我是在當兵第二年來到貢嘎雪山邊防哨所的。
和我一起駐訓換防的還有一個剛入伍八個月的新兵和連里的士官長。接到上山的命令后,我們快速打好背包,早上六點就跟著裝運物資的“康明斯”大卡車前往貢嘎雪山??ㄜ囈怀鰻I區(qū)門口,我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按照保密條令,卡車四周都被我們用皮革雨布包裹得嚴嚴實實。車廂里透光性差,我們三個人又擠坐在一堆物資里,本來腿腳就伸展不開,又要護著隨身攜帶的武器裝備和蔬菜,加之駕駛班的劉班長開車勇猛,我們就像被搖個不停的罐裝可樂,隨時隨地都可能爆炸。
車開出三個多小時后停了下來,我們連忙跳下車,車外的兄弟們一看見我們就立馬圍了上來,熱情地和我們擁抱、握手。這時,一個面容滄桑但眼睛異常明亮的戰(zhàn)友走過來,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上全是凍瘡爛掉后結出的硬痂。
凍瘡,幾乎可以算得上高原戰(zhàn)士的標志了??晌覐膩頉]見過像這樣的一雙手,手指凍得通體紅腫,像幾截在開水里焯過的臘腸;手指甲全部向內凹陷進去,指縫是黑的,指甲蓋卻呈現(xiàn)灰紫色,看不出血色。
我和他聊了幾句,從他的話里我才知道,原來卡車停的這個位置不是我們的目的地,而是山腳下的一個兵站。通往貢嘎雪山的山路前不久出現(xiàn)過塌方事故,為了安全起見,兵團下了命令,運送物資的卡車一律停在山腳的這處兵站。
這就意味著我們要自己把物資背上去。要知道,在高原長時間負重行走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我正在發(fā)愁,這位戰(zhàn)友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笑道:“沒事,你們第一次上山,等會兒讓邊防站的兄弟們多背些,你們先適應適應?!?/p>
士官長招呼大家準備背物資上山。分配物資的時候,這位戰(zhàn)友說:“這三名同志剛上山,山上氧氣少,背東西爬坡不容易,咱們邊防站的兄弟們都是老兵了,主動多背些?!逼渌麅蓚€戰(zhàn)士笑道:“放心吧,任排長?!边@時我才知道,原來他是排長。
分配好負重后,我們就向雪山進發(fā)了。剛開始走得并不太吃力,可越往上走,海拔不斷升高,氧氣也越來越稀薄,原本只用鼻子呼吸的我,走到后面便開始張大嘴喘粗氣。這種感覺非常痛苦,我感覺腦殼逐漸有些發(fā)蒙,腳底下開始走虛步。新兵體能更差些,一路上我都能感受到他那吸塵器一樣的肺管仿佛要抽干凈空氣里所有的氧氣。
任排長看見我們體力不支,便下令整頓休息,就這樣,一路上走走停停,我們從正午出發(fā),抵達邊防站時天已經黑了。
邊防站的任務除了每日正常的操課,最重要的就是定時巡邏和站哨,守好這座雪山的哨卡。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才理解“再苦不過邊防苦”這句話的含義。該怎么形容雪山上的冷呢?雖然房子里生了煤爐,但那凡間的火苗在這片雪域高原上就像孱弱的芽苗生在干涸的土地上。邊防站兼任炊事員的老班長讓我們在棉被上多壓些衣服,軍大衣、絨衣、迷彩服,一層蓋一層。
有時候,晚上你可以聽見空氣里既像風刮玻璃又像石子滾地的震顫聲,班長說,那是高原上的山和山之間在對話呢。
我在站夜哨的時候除了和自己說話,和對面的雪山說話,就是和任排長說話。準確地說,是聽任排長說話。
任排長說,他有一個戀愛了四年的女朋友,他們一直堅持互相寫信。站里一共有兩部座機,一部是戰(zhàn)斗值班室的專用機,另一部在站部。但山上信號不好,每次打電話,這高原上的風恨不得鉆進電話線里,電話里總是刺啦刺啦地冒雜音。
任排長把寫好的信一封封包好,等到每個月去山腳兵站接物資的時候,就把信捎到營區(qū)郵寄。而每個月接物資的時候,他就會收到捎來的回信。
我見過那些信封,我們都很好奇信里的內容。聽說他女朋友是一名英語老師,會用英文寫詩,我們這群兵蛋子都想看看他女朋友用英文寫的詩——寫給任排長的情詩。
一次,我又纏著任排長看他女朋友寫給他的情詩?!跋麓危比闻砰L笑笑,“下次一定給你看?!?/p>
然后我就開始等待,等待下次任排長和我分享他甜蜜的幸福??晌覜]想到,等來的卻是任排長犧牲的噩耗。
和往常一樣,那天任排長帶隊下山接物資。這本來是一項再普通不過的常規(guī)任務,不料就在離邊防站不到兩公里的一處山路轉彎處,發(fā)生了落石。
出事的時候,站里只有老班長一個人留守。我們正在離邊防站不遠的哨卡執(zhí)勤,對講機的信道里突然傳出嘈雜聲。因為信號距離過遠,我們聽不清對講機里的講話聲。我們的呼叫得不到回應,正疑惑時,對講機又發(fā)出聲響,這次我們聽清了,那是邊防站巡邏時用的緊急求救信號。
“壞了,出事了!”領隊的士官長說,“是任排長的對講機?!奔纯蹋覀儼焉趰徑唤咏o留守的老班長,士官長帶著我和另一名戰(zhàn)士立馬就往山下趕。到了山下,我們看見隨同任排長一起執(zhí)行任務的另外兩名戰(zhàn)士正趴在懸崖邊上,腰上拴著急救繩,嘗試著往崖下爬。物資滾落一地,周邊除了碎石,還有幾塊斷開茬口的巨石散落在周圍。
“任排長掉下山崖了。”戰(zhàn)士星星哭著臉匯報道,“我們剛走到這個山口,突然就從山上滾下了落石,任排長反應迅速,推了我一把,替我擋住了石頭。任排長本來身上背的物資就比我們的重,他又沖得快,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被甩到崖下了……”
那時候我剛二十歲出頭,總覺得死亡離我很遙遠,沒法把任排長和“犧牲”這樣的字眼兒聯(lián)系起來。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死亡會像巨石一樣砸落在我眼前。
任排長的追悼會是在他犧牲后的第二個星期六舉行的。我們把他的所有東西都整理好,移交給接管的兵團干部。
兵團干部臨走前說,任排長的父母就在山腳的兵站。原本兩位老人堅持要看看兒子服役的哨卡,但海拔剛到3000米時,他們就出現(xiàn)了嚴重的高原反應,兵團的同志要送他們下去,他們不愿意,最后還是支撐到了山腳的兵站。任排長是家里的獨子,他母親在聽到噩耗后,一晚上頭發(fā)全白了。
回到營區(qū)后,我當過一段時間的收發(fā)室管理員。收發(fā)室的其他同志說,每周他們都會收到寫給貢嘎山邊防站的信件,收件人叫任華。這些信件堆在一起,時間長了沒人來認領。
在那一堆過期報刊和無人問津的信件里,我找到了那些信,一共是二十二封。信封上的字跡很秀麗,收件人處統(tǒng)一寫著:摯愛任華親收。
我捧著那些信就像捧著一座雪山。這些信封里裝的一定是我們揶揄任排長的那些英文詩,是我們一談論起來,任排長就傻笑的雪信。我把這二十二封信收好,交給了連長。
一年后,我離開了邊防團,再也沒回去看過邊防站和它守護的貢嘎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