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缶工
每每和外地人談起老家的風(fēng)土人情,我總會笑言,無他,只兩條出路:讀書與喂豬。老家地處瀏北,屬撈刀河流域,相比東西南鄉(xiāng),沒什么物產(chǎn),過去除了部分地區(qū)用木織機織土布,大多數(shù)人家都只靠喂豬來補貼家用。喂豬得來的錢款,很大一個用途是送子女讀書,因而就有一句笑談:“養(yǎng)崽不讀書,不如喂只豬?!?/p>
我讀小學(xué)時一直住在老屋西廂房里,出門約兩丈處,是紅石打底、上砌土磚、頂蓋稻草的豬欄屋,邊上另搭有一間茅房。那時豬欄屋是每戶人家的標配,修建豬欄和食槽的材質(zhì)個個不同,但都要求受力耐用,因豬貪食,力氣大。在鄉(xiāng)間,狗能理事,鵝能管家,雞會打鳴,豬卻只有在餓了的時候不停叫喚。那時每日清晨,家里的動靜分明有序。先是天將亮未亮?xí)r雞叫起來,母親第一個起床,淘米煮飯。鍋上灶后,母親就過來叫醒我和弟弟,讓我們洗漱完畢,開始晨讀。咿咿呀呀一陣,大體讀完兩三篇課文后,飯就熟了。早餐很簡單,就是白米飯,有時倒些白糖,有時拌點豬油和醬油,或者用鍋巴煮粥,偶爾也會將前一天吃剩的酸菜或白菜加熱。來不及時,母親就將米飯和鍋巴用鍋鏟壓爛,加豬油精鹽豆豉拌勻,再用手捏成飯團,讓我和弟弟邊趕路上學(xué),邊拿在手上吃。我們吃早餐的當(dāng)口,沒準豬就餓了,開始在欄里哼哼唧唧,母親就過去,取下先一天掛在豬欄屋外面的菜籃,將備好的豬菜倒進食槽,讓豬進食。記得當(dāng)年家里總是一欄養(yǎng)四頭豬,一年兩回,半年出欄。豬性躁動,喂飽了相安無事,若耽誤了喂食,個頭大的會直立趴到豬欄上叫喚,甚至跳將出來。
那時喂豬還沒有豬飼料,每天要用米糠、剩飯和菜葉等煮豬潲。因而每戶人家廚房里都有兩口鐵鍋,大鐵鍋煮潲,小鐵鍋做飯炒菜。菜園里種菜,除了供人食用外,還要種一些長得快分量足的品種給豬吃,諸如空心菜、紅薯藤、大青菜之類。往往不夠用,這就需要到外面找野菜,老家人稱之為“尋豬草”。當(dāng)年家家戶戶都有黑鐵絲籃,編織得疏密得當(dāng),提在手上不是很重,又不會讓野菜從籃眼中掉落。天氣晴好的時日,每到周末,母親就帶上我一道出門,去到水圳旁河灘邊,用禾鐮刀摘取野菜。她提一個大菜籃,我提一個小菜籃,去到地頭布置任務(wù),倆人都要把菜籃裝滿。豬吃的野菜品類繁多,我現(xiàn)在還能記起許多名字:車前草、薺菜、蒲公英、野莧菜、粘人草、馬齒莧、豬兜草、田旋花等。采豬草也有些講究,不能太老,要從貼地處割斷,避免將泥巴帶入菜籃。藍天白云下,綠草如織,我和母親蹲著在地上采摘野菜,這是多年后我?;叵肫鸬囊粋€場景。一兜兜采下放入,菜籃逐漸被填滿,直到塞不進去方作罷。我時常開些小差,一會兒采摘野花野果,一會兒追逐蝴蝶蜻蜓,往往母親的大菜籃都裝滿了,我的小菜籃還空著半截。
尋豬草常會有不期而遇的驚喜,諸如,水圳旁的歪脖子樹上碰碰蟲成群,河灘某處野葡萄藤果實累累,抽水機房附近的桑樹上掛滿桑葚。剛發(fā)現(xiàn)時的那種興高采烈,可以比擬武俠小說里主人公的奇遇。而在夏日,我最喜歡到一處僻靜的水塘撈取水葫蘆,很快就裝滿菜籃,還能盡興地玩水。
那時晚上上茅房黑燈瞎火總會心驚,只能打手電筒過去。茅房在豬欄隔壁,我聽到豬在有節(jié)奏地打著鼾,就會平靜下來。用手電筒照射土墻,上面用生石灰寫著“姜太公在此”幾個大字,字體很是夸張。然后看見磚縫里灶機子在探頭鳴叫,也不敢過去捕捉,三步并兩步跑回西廂房,把門落閂,再看幾頁書,拉燈睡覺。
豬喂養(yǎng)大,有收飽槽和請屠夫上門宰殺兩種處置方式。收飽槽比較省事,上門殺豬雖煩瑣,但好歹能賺到豬下水和豬血吃。小孩自是喜歡屠夫上門,幾尺長的肉豬從豬欄被趕出來,我們遠遠看著進刀放血刨毛開膛,又害怕又興奮,只等著好菜上桌。
家里也養(yǎng)過兩回豬婆,待母豬發(fā)情請來種豬育種,過幾個月生出成窩的小豬收益更大。在快要臨產(chǎn)的時候,母親和父親都高度緊張,不時去觀看,生怕錯過下豬崽造成損失。記得有回,到日子后豬婆一直沒有反應(yīng),父親背把睡椅進豬欄屋,臨時牽去電線安裝電燈,足足陪了幾天。母親笑言,當(dāng)初生我和弟弟,都沒見父親這么精心。豬崽子下地,見風(fēng)長,又要防止生病得瘟疫,很是操勞。待長到一定時日,事先定好的下家擔(dān)來籮筐捉豬崽,提著耳朵唧唧叫著,那刻所有人都笑意盈盈。母親數(shù)著一張張鈔票,對我和弟弟說,攢勁讀書,學(xué)費又都有了。
其實當(dāng)年因為貪玩,有時發(fā)懶起來也會和母親討價還價,不愿出去尋豬菜。每到此時,她就言語:不尋菜,不喂豬,看還要不要賣了錢交學(xué)費,去讀書。那時我總無語,想不到喂豬和讀書還能這樣聯(lián)系起來。也常聽屋場的大人們嘮叨:生兒養(yǎng)女,如果不聽話,還真不如喂豬。豬大了可以收飽槽,或一殺了事,子女大了不走正道,真是要著急一輩子。或者,這就是“養(yǎng)崽不讀書,不如喂只豬”笑談的理論道理吧。
“天上莫靠云上的雨,地下莫靠嫁出的女?!蔽輬鋈丝吹教焐媳緛砗煤玫陌自浦丿B,瞬即起風(fēng)發(fā)暗,作下雨之勢,就會如此說。嫁出的女可不可靠,難講,云上的雨確實不會大,也不長,村里人叫它“一線雨”。
我喜愛這雨。不急,有預(yù)兆,可做好防雨準備,將曬在外面的衣服、稻谷等收起來,不致打濕,有時雨下來陽光依舊燦爛,太陽雨就在此刻發(fā)生。不大,不用著急找雨具,腳底跑著,往人家屋檐下一躲,喘兩口氣,再透過雨幕看風(fēng)景。不長,雨剛好將地面潤濕不起灰塵,屋面青瓦也才濕透,屋檐溝里還沒滴下水來。未幾,說停就停,運氣好時,可以在天邊看見虹彩。小時不諳事,問大人那是什么。回,霓虹。老家話發(fā)音是“溜杠”,我就以為那彎曲的七色橋是大滑梯,可以爬上去溜下來。
這樣的雨大多在春夏,有燕子漫野飛時。雨剛開始落下時,雨腳不密,東一點,西一點。站在池塘邊,看雨點落入水中,蕩起一圈圈波紋,此起彼伏。或者這時有魚上水,吃漂浮的水草。塘邊種著蓮藕,雨珠在打開的荷葉上翻滾,分外亮白。
田野上,燕子在雨的空隙里低翔,正是捉蟲的好時機。時高時低,時疾時徐,間或飛回到屋檐下的燕窩,喂食乳燕,頓時一屋子呢喃。微雨燕雙飛,說的就是這個場面。前一句“落花人獨立”,寫得也正對景,屋邊滿樹的桃花,被風(fēng)雨吹打掉落一地,或許就有人在張望,兀自悵然。
若是開春不久,田里的紫云英正長得茂盛,紫紅色的花漫野舉著。脫掉鞋子蹚腳下去,莖葉高到膝蓋,一尺多深,踩來綿軟柔潤。索性趴下去,掐長得粗實的根莖,咬在口里,有股青氣,微甜。地里壓出一個人形,采大把的花抓在手里,站起深一腳淺一腳走,蜜蜂和蝴蝶在邊上飛舞。這時雨來了,不用著急跑,紫云英莖葉那么長,扯幾根就能編出一頂帽子,戴在頭上,花枝招展。旁邊田里耕地的老農(nóng),戴著斗笠,披著蓑衣,這樣的雨天剛好犁田。嘴里呵斥著,水牛賣力往前邁,綠毯樣的紫云英就變魔術(shù)般被犁起翻入地下,空氣中彌漫一陣泥腥味。
雨后,我喜歡順著溪流一直往前走。田埂和溪流一起延伸,兩側(cè)長滿青草,直到最后,溪水一躍而下融入河流,河灘上青草如茵。河里的水已經(jīng)漲起來,鳥在河岸樹林里穿梭鳴叫。碰巧能在草地上發(fā)現(xiàn)大片草木耳,這是雨的饋贈,趕快小心采下,用衣服包回家。
云上雨總是來去匆匆,就像我一會兒就能到河灘上打個來回。但就這一陣,或許東家的飯已經(jīng)煮熟,西家二層樓上就新生出一窩小貓,串門的女人家說笑,才吃下一盞茴香茶,打了幾個哈哈。村人習(xí)以為常,雨停依舊各做各的活計,就像那線雨未曾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