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學(xué)校大門前不遠(yuǎn)處有一道一尺多寬的石砌引水道。水道從東向西,一直通到了遠(yuǎn)處的一條小河里,是排臟水用的。那時我們并不認(rèn)為水有多臟,只覺得常年不息的潺潺流水很好玩。后來煤礦開工了,要建煤場、堆積矸石,施工的人就把石砌的水道用水泥板蓋上。這樣,我們學(xué)校前面的一段水道還可以看見水流,再往西就消失在煤場和矸石山下面,成了一條漫長的地下水道。
有一天傍晚我們幾個人放學(xué)回家,背著書包走到水道旁時,一個同學(xué)指著它說:“敢不敢從這里鉆進(jìn)去,再從那一邊鉆出來?”
我說:“這有什么不敢!”
其他人一齊響應(yīng)。不知是誰帶頭跳進(jìn)了水道,我們也就排成一行,四肢伏地,像穿山甲那樣在黑洞里往前移動。
窄窄的地下水道剛剛能容下一個人的身體,我們進(jìn)去后才知道前行有多艱難:既無法回頭,也不能抬頭,只能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前挪動。頭頂?shù)乃喟逵械臄嗔蚜?,我們往下弓著身子,要使勁貼緊地面才能鉆過去。爬行了半個多小時,一直都在黑暗中,沒有一點(diǎn)亮光。我們開始后悔、害怕和沮喪。如果從這里退回去,那將有更大的困難:后退比前進(jìn)要難上許多倍。
我的脖子疼得要命,很想抬頭喘一口氣、蹲下來歇一會兒。可是沒法抬頭,更不能蹲下。想吸一口清新的空氣更是不可能,越是往前越是臭氣熏天。我的頭一陣脹疼,在心里詛咒那個提議者。但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罵出來,只有屏氣往前挪動。
我前邊有一個人,我問他看沒看到光亮,他喘著氣說沒有。我這才想起從學(xué)校到河岸不知有多遠(yuǎn)呢,也就是說,我們以這樣的速度,很可能要爬上大半天。天哪,這將是一次多么可怕的穿越!
然而反悔已經(jīng)太晚,沒有辦法,只得往前。腳下和手下有時能觸到尖利的瓷片、玻璃之類,被割傷是難免的。但沒有一個人叫苦,沒有一個人喊疼。好幾次實在忍不住,要昂頭伸展一下脖頸,卻被碰起一個大包。即便這樣也沒有人喊出來。這時候人人心上都壓了一個沉重的問號:什么時候才能出去?每個人都被恐懼和憂慮攫住了。
假使前邊有一塊水泥板塌下來,我們的通路被攔腰截斷,那將怎樣?那就不管愿意不愿意,也必須花上雙倍的力氣倒爬回去——說不定剛爬了半截力氣就使盡了。
我聽到有人輕輕抽泣。不知是誰喊:“不準(zhǔn)哭!”抽泣聲收了回去。
我這時想起了母親,想起了我們的小泥屋。母親在等我回去呢。太陽一定早就落山了,全家人都在盼著,可就是不知道我們正在一條又黑又長的地洞里蠕動。
我太累了,而且嗓子緊得喘不過氣來。我們爬行的速度越來越慢。更可怕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水道里偶爾有什么滑溜溜的東西躥過——我的腦海中閃過一道影子,立刻想到了蛇。我的心咚咚跳起來。這時候如果有一條蛇從腹下鉆過,那該多么可怕。不知怎的,我總覺得有一條蛇或更多的蛇擠成一個球,待在水道的某個角落里。
我把呼吸放得輕輕的,生怕驚動了蛇。我的頭頂?shù)搅饲斑叺耐瑢W(xué),他身上的熱氣驅(qū)除了我的恐懼。我一伸腿又碰到了后邊的同學(xué),他的一聲“哎喲”頓時讓我壯起了膽子。
前前后后的同學(xué),他們在想什么?
我手腳麻木,已經(jīng)完全是在機(jī)械地挪動。誰也不知爬到了哪里、前邊還有多遠(yuǎn),而我清清楚楚知道的,就是身上有一座煤山或矸石山。大山的重量壓在我們之上。頭頂只有一片薄薄的屏障,我們隨時都可能被壓得粉碎。
就在我緊緊咬著牙關(guān)的時候,身后的一個同學(xué)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他的聲音好像某種信號,讓我不再移動。前邊的同學(xué)也停住了?!巴弁邸钡目蘼暳钊司拘摹T谶@令人絕望的地下,他哭著。沒有人阻止他,因為誰都想這樣哭。我把牙齒咬出了聲音,流出了淚水——好在黑暗里只聽見聲音,看不見淚水。
哭聲停止了。它的停止就像開始一樣突然。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了。
大家又開始爬行??墒遣]有移動多遠(yuǎn),前面的同學(xué)竟然不動了。我推他,沒有反應(yīng)。我的腦袋嗡嗡響。如果前邊的同學(xué)昏過去,那就糟透了。我一遍遍推、喊,他總算動了一下。
沒有辦法,等待吧。不知停了多長時間,前邊的人才往前挪動了幾寸。接下來,他的動作慢極了,簡直是一寸寸地往前移。當(dāng)他終于挪開了一段,我才明白,原來那里有一個半塌的關(guān)卡,上面巨大的煤矸石壓下來,水道只剩下很小的一點(diǎn)空隙。他剛才正在用盡一切辦法通過,把淤積的泥沙和瓷片一點(diǎn)一點(diǎn)扒開,撲下身子往前挪動、掙扎,這才掙出了這個半死的狹口。輪到我了,又是一場拼掙,手、膝蓋和脊背都破了。
從那個最狹窄、最艱難的地方鉆出后,我加快動作,想追上前面的同學(xué)。沒有一點(diǎn)聲音,聽不見聲息,他離得遠(yuǎn)了。這給了我勇氣和力量。我用手肘貼住地上尖利的瓷片,不再懼怕。我不擔(dān)心后面的人,知道他們無論怎樣都得對付這個關(guān)卡,因為沒有退路。果然,后邊的幾個人也像我一樣,都過來了。
終于聽到了前邊的聲音,我追上了他。我們用咳嗽聲保持聯(lián)系,互相鼓勵。
又爬了一會兒,我聽到了后邊傳來的吭吭聲。呼氣、咳嗽、大口喘息,響成一片。沒有一個人甘于落后,沒有一個人愿意被遺落在黑暗中。
前邊的同學(xué)最早發(fā)現(xiàn)了那個像豆子一樣大的光亮。那是我們的出口,我們的希望!盡管我們離那兒還十分遙遠(yuǎn),但已經(jīng)讓人激動得哭出來,讓人張大嘴巴“啊啊”叫。
大約又用了一個小時,我們一個個鉆出了水道。
眼前是平靜的小河,它向大海流去。在這條河流面前,我們這一幫滿臉污垢、渾身泥臭、身上掛滿血口的可憐蟲,一聲不吭地呆坐了一會兒。
河水平穩(wěn)地流動,水面上映出了黑色的天空和燦爛的星月。我們幾個人一句話也不說,相互都沒有看一眼。一會兒響起“撲通”一聲,是一條魚打破了寂靜。沒有風(fēng),河岸邊的蘆葦一動不動,也沒有一只野物出沒和鳴叫。我們望望天空,月亮是那么亮,四周的星星像火把一樣排成一串,劇烈燃燒。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這么明亮的星星和月亮,看到銀河里那些劇烈燃燒的火焰。
我們在河岸上站成一溜,默不作聲。這樣足有十幾分鐘,才不約而同地沿著河堤向南走去。我們要沿著河堤一直走上很遠(yuǎn),踏上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