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煙
田園生活的扉頁展開。頂著清晨的薄霧,披著黃昏的粉霞,每當王維抬頭仰望不遠處的山川,便能意會“蒼?!币辉~。山頂或山間蒸騰的水汽,群山之間的連綿,將所有的樹、林裹挾成一團——它們緊緊擁抱,渾然一體。王維的心中,既寧靜,又興奮。吸一口天地真氣,他試著閉目冥想,驚覺眼前并不見一棵樹,顯現(xiàn)的只是一層層的綠色,抑或濃黑的山川輪廓。
這一發(fā)現(xiàn),在王維的心里盤旋了許久,終于有一天,他靈光一閃。
那天,他試著用一個點,一個豎起來的米粒狀的墨點,來表現(xiàn)一棵樹。一個點,又一個點,或相疊,或錯落,或疏離。山川下,是一群不規(guī)則的墨點,不見一截樹枝,不見一片葉子,卻成一片蒼郁的林。終南山麓,多種類的樹,柏樹、槐樹、銀杏樹,王維從中抽取其本質(zhì)的屬性,即一個墨點。程邃題王維《輞川圖》說,“作樹頭如撮米”。
最關(guān)鍵的感悟,來自雪。
終南山的大雪,為了令隱者悟道翩翩而至。是夜,王維在燈燭下,專心誦讀經(jīng)文,內(nèi)心極為寂靜。他讀到“一切諸相,即是非相”,“不取于相,如如不動”,生起莫名的歡喜。
清晨,一推門,潔白的雪,掩蓋住紛繁細節(jié),山、石、樹木、溪水,千千萬萬的“相”,離開了。天地一白,剩下輪廓,凝為墨色。王維感到,眼前的黑白世界,是陰陽相合,產(chǎn)生了強大的宇宙氣場,已經(jīng)不局限于視覺美感,而是直擊心靈。
彼時的他,胸中涌動山川的起伏,一種喜悅不能平復。筆下,竟呈現(xiàn)出墨色的雜耍。筆尖跳起戲謔的舞步,形成墨色的皴擦。王維對這種新鮮技巧的應用毫無覺知。只顧還原胸中的雪景。背陰處的積雪,呈現(xiàn)冷冷的深灰,只需橫筆掃幾撇淡墨,便是山的輕盈、靜謐、沉穆。
濃墨,淡墨,干墨,濕墨,枯墨。墨與水的游戲,衍生出層層山水。一抹淺淡的灰,將山川推至平遠。這抹灰的情緒,可以是淡泊,可以是清寂,可以是閑適,可以是荒寒的野逸,可以是隱遁的氣息。
當后世的文人邂逅王維的水墨,便從這種無彩的畫里,見到詩人被田園山水滋養(yǎng)的禪心,并為之深深著迷。
王維畫自己的心境,恰是所有士子的心。
王維在無意間運用水墨這種畫法的時候,他沒有料到,自己正在熬制一味藥。這味藥,讓無數(shù)文人的抑郁情緒有了宣泄的出口。
比如,南宋的梁楷,皇家畫院的高級畫師,常常要奉皇帝的“詔令”畫畫。這種把繪畫當成作業(yè)來完成的方式,讓他覺得刻板、厭煩。據(jù)說,皇帝看重他的才華,特賜金帶,象征最高榮譽,但梁楷把金帶掛在院子里的樹枝上,不管不顧地飄然而去。
幸好有水墨。梁楷把一顆真心施展在水墨里,無須繁復的描摹,無須構(gòu)思色彩,隨了自己的心緒,要簡則簡,想狂便狂。遂有了《潑墨仙人圖》《李白行吟圖》……寥寥幾筆,人物像在云中飄。梁楷的心思,本就在云端。隨心而畫,梁楷終于活得舒展了……
蘇東坡也是如此,靠著《枯木竹石圖》疏解情緒。能說的話,他都寫在詩文里,“烏臺詩案”的傷痛,時常提醒他,有些話,不能說、不敢說;有些話,說不出。嶙峋的怪石,瘦癯的竹,枯槁的木,是他困頓的心。
生不逢時的黃公望,眼看著入仕的希望如微弱的爐火,在他面前耗盡最后的余溫。他干脆轉(zhuǎn)身扎進富春江那捧縹緲的霧氣里隱居??恐斓厣剿偷兰覍W說頤養(yǎng)真氣,他把筆墨淬煉得純凈、松弛。一卷山水,盡顯富春江畔的秋色。不單是美,更是心境的提純。
徐渭被無常的命運激怒,一抬筆,拋出一連串憤怒的藤。一顆顆葡萄,任意濃淡,是辛酸的淚,一滴滴稀釋了墨色。
這些通透的表達,是從王維開始的。雖然王維的畫作鮮有真跡留傳,但水墨的精神一直在流淌。賞畫,亦是賞一顆文心。
久遠以來,文人的心沉醉于墨。那是最濃的夜色,是千鈞的沉默。墨的黑,是從黑夜里提煉的最純正的顏色。與文人上下求索的苦澀,完全妥帖。
墨色之外的白,是雪,是鹽,是太陽,是大光明,是天地間的空。一芥子的空,裝得下所有玄想。
與水墨相克相生的,是文人的心。虛偽的人,始終不得其醫(yī)治。而一個真誠的人,面對一張潔白的宣紙,像站在雪后的大地上,謊言無處藏身,甚至失語。一股腦兒的淚,熱烈的或者凝澀的情緒,涌向筆端。每一縷墨色,都是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