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明喜
滄海桑田,遠不只是個成語這么簡單。
揚泰分設,泰州組建地級市,我那個莊子被整體劃入泰州成立高港區(qū),世世代代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莊上人,并沒有先知先覺到將會有多大變化,太陽照常升起,日子照常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該打工的打工,該種田的種田,甚至到了東西向的通港路橫穿莊子的時候,我給父母寫信的地址仍然是小莊生產(chǎn)隊。
似乎很慢,又似乎很快,莊子的東面西面南面各造了新馬路,東西南北的馬路組成井字型,莊子就在井中間,莊上人這才如夢方醒,拆遷的命運已無法避免。為我遮風擋雨伴我成長的房屋帶不走,房前屋后的大樹小樹和竹林帶不走,莊子旁靜靜流淌的小河帶不走,充滿著稻香麥香和蛙鳴聲的田地帶不走。站在正待入場的、發(fā)出隆隆轟鳴聲的推土機旁邊,我努力睜大眼睛,想把眼前的一切完完整整收納進我的記憶,眼睛看得太久太累了,裝進去的景物太多太滿了,終于再也裝不下淚水。
多年以后,我非常慶幸那一刻的深深凝望,美好甘甜的畫面夾著幾筆無可奈何的苦澀,這種特殊色彩成就了我的特殊記憶。河流被填平,大樹被移走,土路被改道,水景小區(qū)在莊子的原址上拔地而起,我曾走進去試圖找出原來的樣子,沒有了參照物,我完全是走進別人的新小區(qū),舊日痕跡蕩然無存。新小區(qū)的模樣覆蓋不了我堅固的記憶,拆遷前的畫面總是毫無征兆地入夢來,夢里行遍故鄉(xiāng)路。
《無題》(東良 繪)
我總覺得故鄉(xiāng)這個詞太大了,大得讓人接不住,其實我心里認為的故鄉(xiāng)可能只是留有我童年少年青年時光的村子而已。鄉(xiāng)已經(jīng)變成了城,故鄉(xiāng)也就只剩下故土。王朔說:“我羨慕那些來自鄉(xiāng)村的孩子,他們的記憶里總有一個回味無窮的故鄉(xiāng),盡管這故鄉(xiāng)可能是個貧困凋敝毫無詩意的僻壤,但只要他們樂意,便可以盡情地遐想自己丟失殆盡的某些東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里。”不管他是不是真羨慕,反正我就樂意,我就盡情遐想,事實上因為有了遐想,也就夜有所夢,也就可以夢回故園,重拾往事,重返舊時光。
夢境有情節(jié),但沒有規(guī)律,沒有章法,純粹是跳躍性的任意。畫面大體如此:春天桃花紅,梨花白,竹筍鉆出地面;夏天豇豆枝蔓纏繞架子,青椒開白花,絲瓜開黃花,蟬叫蛙鳴,螢火蟲一滅一亮地飛來飛去;秋天月光如水,門前桑樹榆樹隨風輕搖,地上月影斑駁。人物是父母兄弟和伙伴,爸爸在挑水,媽媽在喂豬,兄弟在追逐戲鬧,伙伴吆喝著一起去大隊部看電影。午夜夢回,望著黑漆漆的夜,獨自回味剛才的好夢,想到時光已逝,心頭涌起一絲淡淡的酸楚。
以往每個月尚能回老家一趟,自從有了疫情,便沒有了定數(shù),只能待機而動。近來疫情消停了些,高速出口不再檢查核酸報告和行程碼,機不可失,說走就走。
多云天,悶熱,黃昏時的知了受不了,叫個不停。通港路的北側還存著莊子的一點殘余,是以前的大隊部、加工廠和電灌站。我要去看看,看一回賺到一回,說不定哪天就又消失了。
昔日大隊部是村子里最熱鬧最繁華的地方,門口的場地,我稱之為廣場,用來開大會、文藝演出和放電影,大路也名副其實,寬闊得可以通過手扶拖拉機。走得越近,心里越百感交集,與旁邊高樓林立的水景小區(qū)比起來,如今這里是汪洋中的一座孤島,孤獨地在風中飄搖。路,隱隱約約還在,只有尺把寬,吳宮花草埋幽徑,我是憑著記憶才從高低不一的雜草中辨認出的。深一腳淺一腳,走到一長溜矮房子面前停住。廣場成了菜地,種了各種蔬菜,豇豆絲瓜茄子它們不會認識我,但蒼老的白果樹一定記得我,因為曾有個少年像猴子一樣在樹上爬來爬去,與它零距離接觸過。大隊部的房子更老了,像風燭殘年的老人,屋頂有的地方塌陷了,還有個大洞,我擔心它隨時都會倒塌了。正面墻上方的大字標語越來越模糊暗淡,費力猜測才能看個大概:“控制人口數(shù)量,提高人口素質,促進社會進步,實行計劃生育,功在當代,利在千秋”。計劃生育剛開始的時候,小學數(shù)學老師站在梯子上劃線打格子用排筆刷,我站在下方看,覺得“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八個字對仗有氣勢,是好詞好句。
沿著長滿雜草的小徑,繼續(xù)往前走二十來步,便是加工廠和電灌站,房子更為矮小。我好像還聽得見機器轉動發(fā)出的響聲,看得見挑著稻谷和麥子排隊等候的人們,可如今他們都在哪兒???電灌站有個大型水泵,水管直徑超過一尺,流過四通八達的渠道供全村灌溉用水。取水的小河沒有名字,不遠處連通著南官河,河水清澈見底,水面茂密地長著水葫蘆,爸爸曾帶著我在這里撈水葫蘆當豬飼料。眼前的加工廠電灌站被廢棄了,塌陷的河岸像無規(guī)則的鋸齒,刺痛了我的心。有人說,人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不還鄉(xiāng)真的就行了嗎?在夢里還不是一樣心痛不已嗎?
莊上同學小吉小高知道我回來了,打電話約我第二天早晨去吃肉絲面。不用說在哪里,也不用說哪家面館,經(jīng)過多年,彼此早已知道那個老地方。這碗肉絲面成了我每次回老家的標配,如果不去吃上一碗,何以慰藉我那無處安放的鄉(xiāng)愁呢?三碗香味撲鼻的面,三張歲月留痕的臉,三顆記憶充盈的心。我試著問,面館這個地方是不是當年的陳家莊,小高想了想,點點頭。這里曾有一棵大楊樹,那年我們剛升入高中,三個人去學校報名,平常很少走那么遠的路,下午在教室打掃衛(wèi)生,回來的路上渾身疲憊,我們靠著大楊樹休息,迷迷糊糊中竟睡著了,醒來時晚霞滿天。小吉輕嘆一聲,一晃快四十年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管世事怎樣變化,我一直佇立在時間河流的兩岸,堅守著記憶中的莊子不肯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