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澤嶺
(南樂縣政協(xié))
記憶中,童年的鄉(xiāng)村總有玉米的身影。那大片的玉米地蔥郁繁茂,寬碩的玉米葉油綠發(fā)亮,大大小小的玉米棒頂著紅色的“胡子”,有種英姿颯爽、玉樹臨風(fēng)的感覺。而玉米帶給我的童年諸多快樂、滿足、辛酸、溫暖,像一杯調(diào)和的雞尾酒,絢麗醇厚,飲過一口,五味雜陳,一言難盡。每每想起,那些關(guān)于玉米的往事便隨著玉米的清香裊裊而來,氤氳彌漫,揮之不去。
春季或麥子發(fā)黃季節(jié),人們將玉米種子撒下,不幾天小苗齊刷刷地就出土了。綠葉綠桿,直直地站著,沒有多余的姿態(tài),雖然給人呆板生硬的感覺,但那柔和的、蓬勃的、象征生命的綠,卻能給人以無窮的希望。我喜歡玉米亭亭玉立的身姿,綠油油的葉子,紅紅的、柔軟漂亮的玉米須。玉米須摸起來光滑、細(xì)膩,像少女飄逸的頭發(fā)。等到玉米出須,綻出飽滿的粒,就是農(nóng)民半載辛苦最好的回報。大片的玉米地與那小小的村落相輔相成,恰當(dāng)?shù)厝跒橐惑w,你裝點我,我美化你,共同組成黃土地上最美好的風(fēng)景。
那時,每到周末或放學(xué)后,我和幾個小伙伴便會挎上籃子拿上鏟子,飛奔向玉米地,辟一方安全的天地,把玉米苞剝開一點點,看籽粒飽不飽滿。不飽滿的,隨即把苞子合上,別給大人發(fā)覺;飽滿的就用指甲掐,稍一用力,就聽撲哧一聲迸出乳白的漿液,便是上好的選材了。挑選成熟飽滿的玉米棒子,再撿些干樹枝點燃來燒玉米吃。一穗穗顆粒飽滿散發(fā)著淡淡清香的玉米棒子在火里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燒焦的玉米外焦里嫩,熱騰騰、黃澄澄,吃后口齒留香,通常是吃完了燒玉米,我們就變成了活脫脫的張飛。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視大笑,那時吃燒玉米似乎把泥土味都品得稍有醉意。
小時候偷玉米的經(jīng)歷最是刻骨銘心。20世紀(jì)70年代初,貧窮籠罩著村子,饑餓占領(lǐng)著每個人寡淡的腸胃,炊煙總是孩子眼里最美的風(fēng)景。貧瘠的土地上,莊稼長起來了,糧食在陽光下醞釀成熟,總叫人心生渴望和力量。夏天,村子里大片大片的玉米在蒸騰的暑氣中搖曳生姿,看著叫人心里踏實、滿足。那時還沒有分田到戶,玉米都是生產(chǎn)隊的,等到玉米收了,各家各戶才能憑著勞力和工分分得一些玉米,因而我們這些半大的毛孩子常常會忍不住到田里偷些玉米烤著吃。待灶膛里的火燒旺了,把青玉米連著苞谷殼插在火棍頭子上伸進(jìn)灶膛里?;鹈绾芸彀∮衩祝衩醉毴缑l(fā)般瞬間蜷曲化成灰燼,綠白的苞谷殼則慢慢收縮、變黃。看著玉米外皮由一點開始,像暈染般一層一層地漸漸由黃轉(zhuǎn)褐、變黑,內(nèi)心的喜悅和嘴里的口水也隨之暈染開來,那感覺無比地神奇、美妙。一面黑了,翻過來再烤另一面,三五分鐘的工夫,青嫩的玉米棒子就變得黑咕隆咚,灶膛里開始有輕微的聲音響起,有玉米的甜香撲鼻而來。拿出火棍,在灶頭輕輕一頓、一敲,玉米就滾了下來。孩子們常常等不及玉米涼透,就捏著玉米一頭,在灶面上敲打起來,敲一下手被燙得直嚷嚷,扔下玉米,把手伸到嘴邊哈上幾口氣,再拿,再敲,再叫,再扔,再哈氣,幾番下來,玉米外的黑灰沒有了,露出黑、黃、褐、白相間的玉米粒來,那香味更是濃郁,喚起腹中的饞蟲??猩弦豢?,外焦里嫩的玉米粒,有點脆,有點糯,有點甜,滿滿的香,讓所有的味蕾跳躍,讓全身所有的細(xì)胞愉悅、歡欣。貧乏的時代,因為烤玉米的香甜美味而不再苦澀難耐,也因為自己的勞動而不再被生活所困。
盡管玉米好看,地里也好玩,可是我們小時候一點都不喜歡吃玉米面。那時候是人工篩面,玉米外殼沒有清理干凈,味道就有點苦澀,還非常粗糙,吃起來口感不好、難以下咽。那時候家家戶戶口糧都不夠吃,所以不但玉米羹是飯桌上的常備,更多時候還要吃紅薯干、紅薯饃,蒸紅薯、煮紅薯,吃得胃里直冒酸水。
明代盧青山詩云:“玉米秋成曬滿場,長楊叢立守其旁。老翁更持老煙桿,斜陽影里裊微香?!毙r候在生產(chǎn)隊剝玉米是件辛苦而快樂的事。秋風(fēng)起了,玉米地已是一片繽紛,黃綠相間的葉子,襯著枯黃的玉米穗,有些別樣的繁華。那些早前鮮紅的玉米須日漸干枯變成深褐色,有氣無力地耷拉著。有些玉米穗皮已經(jīng)裂開,露出金黃的玉米粒,有點衣衫襤褸的落魄。逢著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全村男女老少齊上陣,開始收玉米了。婦女們?nèi)聝上戮退喝グ葰ぃp輕一掰,金黃的玉米穗就告別了玉米稈。婦女圍裙里的玉米穗源源不斷地倒進(jìn)男人們等在身后的籮筐里。歡聲笑語里夾雜著男子高亢洪亮的號子聲,整個村子都沉浸在豐收的喜悅中,空氣里彌漫著玉米稈被折斷后發(fā)出的淡淡的清甜味。
玉米曬上一兩天,隊長就通知村民去大場剝玉米了。這剝玉米的活兒是根據(jù)剝下來的玉米粒的重量來記工分的,所以家家戶戶男女老少集體出動,帶著木盆、簸箕、板凳兒趕往隊里的大場。大場中間金黃的玉米堆得像小山,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耀眼的光芒,散發(fā)著老玉米獨特的香味。各家在玉米堆旁找塊地兒、圍個地盤兒就開始搶玉米、剝玉米了。搶玉米大凡是孩子們的活,在大人的吩咐下,我們把顆粒整齊、粗大勻長的玉米穗扔進(jìn)簸箕里運(yùn)到自己地盤上。我們爬上玉米堆,再跟著玉米滾落下來,驚叫、歡笑還有爭搶、打鬧,仿佛不是來掙工分,而是在游戲。搶了一陣、玩了一陣便被大人叫去剝玉米。剝玉米看似輕松,其實不易。為了能剝得快,大人們都拿出了“秘密武器”——鐵制的“蓬椎”。這“蓬椎”頭尖尖的,長長的椎身有個凹槽,還有一個木頭柄。大人們用“蓬椎”椎玉米可謂神奇,左手拿著玉米棒,右手握著“蓬椎”,對準(zhǔn)玉米根部的一個縫,用力一推,邊推邊輕輕左右擺動,眨眼間,兩三排玉米籽兒就嘩嘩地落到木盆里。被椎過的地方露出暗紅色的玉米芯,像被拔光牙后的牙齦。剝玉米就是順著被椎過的空排處,用手掌跟將玉米粒一排一排剝離玉米芯。開始還覺輕松,沒剝幾個,手掌就開始發(fā)燙,那掌跟的皮似乎被磨得幾近透明,能看出鮮紅的血肉來。玉米芯上飄出來雪花似的碎皮屑,時常嗆得我們咳嗽不停。晴空之下,生產(chǎn)隊的大場上熱火朝天,家家戶戶鉚足勁兒,大人小孩誰都不敢懈怠,場上的玉米在全部剝完之前,沒有人回家吃飯、喝水,甚至連尿都憋著。因為每一斤玉米籽兒都關(guān)系到工分,關(guān)系到年終分紅,關(guān)系到缸里的糧食、碗里的口糧。在那樣一個時代,拼命勞動是唯一的選擇,為生活,也為生存。
元代謝應(yīng)芳詩云:“遠(yuǎn)客相過說帝都,黃金如玉米如珠。內(nèi)園人歇催花鼓,市肆塵生賣酒壚?!倍?,玉米已不再是稀缺物,一年四季都能吃到,進(jìn)口的甜脆玉米、轉(zhuǎn)基因的大個玉米等在超市里都可尋見,各種玉米加工的食品比比皆是,只是再也吃不到老式灶膛里烤出來的嫩玉米了。一方面,村子里的土灶已經(jīng)難得一見了,煤氣灶、電子爐、烤箱,終是烤不出童年的味道;另一方面,玉米的種植經(jīng)歷若干年的更迭,品種似乎改良了、變多了,卻早已不是當(dāng)年的純凈土壤里種出來的味道。泥土變了、水質(zhì)變了、肥料變了,玉米種子也都是種子站(實驗室)統(tǒng)一配送的。于是,超市、菜場里一年四季可以買到的玉米,總是少了一點田野、鄉(xiāng)村、親情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