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娟 楊 晗
縱觀中國古代史,文人流寓這一現象極為常見,或是因朝廷政策,或是自發(fā)性遷徙前往他處。而文人的思想活躍,所到之處皆會留有豐富的詩作和論述。然而,流寓文人在流動過程中的文化心態(tài)也會受社會變革、家庭變動等影響,以此在詩文創(chuàng)作上有所表現。譬如在元代民族大融合背景之下,黨項、色目等西夏人遷移前往大都附近,或是官員赴任舉家遷往別處。又如清代當權者將罪臣發(fā)配前往東北、西域等地,抑或是文人干謁成隨軍幕僚前往戍地??偠灾?,發(fā)生重大的社會文化轉型或個體生活發(fā)生重大變故,會導致文人的文化心態(tài)發(fā)生較大的變化,并與此前的文化認知相互影響。
在元代文學思想史中,元代中后期文壇“尊唐復古”之風與日俱增,余闕作為這一時期的詩文大家,取得了非凡的成就。楊鐮在《元詩史》中道:“作為一個用漢語寫作的色目作家,余闕詩文齊名。”朱玉麒亦認可余闕“在整個元代文壇上,也占有較高的地位”。
余闕(1303—1358),字廷心,一字天心,唐兀氏(黨項氏)人,先祖世居甘肅武威,其父沙剌臧卜后在廬州為官,便舉家遷往此地。因曾筑室耕讀青陽山(今安徽省合肥市肥東縣),世稱青陽先生。其在元廷擔任要職,一生為官清廉,不事權貴。曾因正直、剛毅兩度辭官,最后孤守安慶數年,陳友諒破城后,自刎而死。留有《青陽集》傳世,為門人郭奎所輯,在《四庫全書》中作八卷,詩、序、記、碑銘、墓表、策、書、雜著各一卷。被尊為元代“中后期最杰出之西域作家之一,亦為元中后期宦績、功烈最著之廷臣之一”。
余闕身為少數民族后裔,經歷了元代中后期由盛轉衰的全過程。在民族融合大背景下各民族文化相互交流,余闕對世間萬物以其獨特的眼光打量,進而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爸袊糯拿褡迦诤匣臼且粋€溫和的、潛移默化的雙向交流、相互滲透的過程?!庇嚓I常年生活在南方,有著江南地區(qū)的細膩;骨子里也有著唐兀人的粗獷豪爽。但這兩者在余闕身上并不沖突,余闕將西北地域的雄壯粗獷和江南地區(qū)的溫柔細膩結合,以西域之眼觀江南景致,也實屬別有趣味。比如在他的詩文中,“遠岫云中沒,春江雨外流”“雕衡朱鳥峙,淵井綠荷開”“樹色青罇綠,荷花女臉紅”等多篇詩文中有集中體現。楊義、湯小青在《北方民族文化與中國古代詩學》中評價余詩所云:“以西域人寫江南景物,另有一番新鮮之感,他們給詩壇帶來了新的文化心態(tài)和審美感,也許有的詩較質樸,但不迂腐,呈現出疆域異常博大的元人詩的特異氣派?!薄巴惖葻o數,秋花亦滿枝。終焉不飛去,似怨弄芳遲”寫盡蛺蝶終日停留于花枝遲遲不肯離去的情景,而“溪水綠悠悠,髙樓在溪上。日暮望江南,舟中采菱唱”,則是描繪在綠樹高樓的美景中,在日暮時分站在樓閣看去,空留坐在船上的采菱女歌唱的聲音。這些詩語大都描繪江南景致,帶有明顯的地域色彩,其語境優(yōu)美、句格工整,和以往余闕所寫西域的雄渾壯麗相比截然不同。因而被學界稱贊他詩文兼善、實踐和理論并重,并且以獨特的風格在西北作家中占有一席之地。
然而余闕的細膩和豪爽并非一開始就如此,余闕世祖居于甘肅武威,其父在廬州任官時,遂舉家遷往此地,因而他是出生在漢文化圈的唐兀人。自小深受漢文化熏陶的余闕,骨子里卻有著身為唐兀人的責任感和擔當意識。如《送歸彥溫赴河西廉使》中,聽聞河西數年前和睦相處兄友弟恭的社會風氣已不復存在,如今的河西人工于計較,所以余闕在好友歸彥溫赴任之際,希望其能夠以學校之教教化河西人,愿河西能夠“以復于古”。展現了余闕對于河西人深深的憂慮和期盼。而“其性大抵質直而上義”,西北地區(qū)人民性格耿直正義,鄰里朋友之間和睦共處,雖是異姓卻猶如親姻,人與人之間有食共享,老少有序,鄉(xiāng)鄰之間互相幫扶,民俗如此,百姓自當怡然自足。而這種民風和民族特性自然影響著余闕,骨子中的質樸豪爽是無法掩蓋的,而到了江南,與感性細膩的碰撞,使得余闕有了些許柔情,譬如《送王其用隨州省親》一詩,余闕再現送別場景楊柳依依,晚秋時分游人稀少,只留湖中微小星光。但心中的愁緒如同南飛的大雁,跟隨友人遠去。
歷經兩次鴉片戰(zhàn)爭和太平天國運動的清朝已逐漸顯現出衰敗之勢,從同治元年(1862)到光緒末年(1908)的四十七載,同治、光緒二帝試圖挽救大廈將傾的悲劇,以恭親王亦?為首的洋務派改良和以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的“戊戌變法”均以失敗告終,此間雖有過一段時日的“同治中興”,但經歷了中法戰(zhàn)爭、中日甲午戰(zhàn)爭、八國聯(lián)軍侵華及慈禧后宮攝政等一系列內憂外患交加下的清朝卻仍不免步入滅亡之途的結局。同光時期,因觸犯頑固派利益等原因,有大批朝臣被清廷發(fā)往西域,或是流放,或是派遣,如朱錕、張蔭桓等人。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文人成為隨軍幕僚前往邊疆,如施補華、蕭雄等。
江南文人流寓西域的心路歷程,遠離故土來到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內心從痛苦到坦然,抑或是從苦悶到放縱,都必然有一個變化的過程,這種變化不僅受地理環(huán)境、風土人情的限制,更受到當時政治環(huán)境、文人家國情懷的影響?!罢嬲闹R分子都是悲劇命運的承擔者,……他們要提前預言一個時代的真理,就必須承受時代落差造成的悲劇命運?!倍髟⑽饔虻奈娜嗽跐谰让癜は碌臒o奈,在清醒狀態(tài)下的無能為力,而這種社會政治所觸及的痛感是他們內心痛苦的根源。流寓在西域的江南文人是清代同光年間西域文壇風貌的縮影,而作為流寓在西域的江南文人,其展現的是江南人在少數民族聚居地中受其文化影響下的思想狀態(tài)。
又如唐詩寫到西域時是“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渡玉門關”“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然而到了清代詩人筆下,字里行間的感情色彩有了明顯的差異,如蕭雄吟出“應同笛里邊亭柳,齊唱春風渡玉關”,春風、楊柳這些絕非想象的虛構,而是蕭雄真實的所見所聞。他在自注中提及其從巴里坤西行至伊犁,三千余里“遍生松樹”“所見皆是”。接著又講到南疆的洋薩爾、烏什的蟠柳,“大者十圍,垂陰深暗”“繞干發(fā)出百余枝,高者十數丈”。這種莽莽柳松、郁郁蔥蔥的壯觀景色,在詩人眼中形成了“千尺喬松萬里山”“齊唱春風渡玉關”奇景。曾任烏魯木齊都統(tǒng)的和瑛也曾在詩中寫道:“祁連南北兩吾城,咫尺鄉(xiāng)音萬感生。春渡玉門關外滿,不須聽作戰(zhàn)場聲?!比缃竦奈饔驕嘏挽悖⒑蛢鹊刂昂翢o二致,文人自身心情也愉悅歡快起來,而這種歡快并非和瑛所獨有,如楊昌浚所言“上相籌邊未肯還,湖湘子弟滿天山。新栽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渡玉關”以及裴景福的“十里桃花萬楊柳,中原無此好春風”、施補華的“龜茲城東七十里,蝶飛燕語春風溫。楊柳青隨一灣水,桃花紅入三家村”,都把西域大地描繪得生機勃勃、自然清新。
西域的民俗風情、邊疆人民的淳樸善良及和睦的民族關系等皆是唐代邊塞詩所無法比擬的。或是因此,清代文人到了西域所展現的曠達釋然之心也是獨一無二的。他們借由眼前美好的西域之景來忘卻世俗的羈絆和人生的煩惱,完成心靈的凈化與自我的提升,真正體驗到精神的愉悅和解放。而江南文人在西域,眼前的西域民風淳樸、人民熱情豪爽,雪山草原野馬馳騁,使人眼前一亮,并為之震撼。而以江南之眼觀西域之景,江南的柔情似水和西域的淳樸豪放相碰撞,有了不一樣的風情,“十里桃花萬楊柳,中原無此好春風”,令江南文人為之傾倒,感嘆中原無此好風景。
社會文化的變革和個人家庭的變動,極易導致文人內心受到波動,以此影響到個體的文學創(chuàng)作。元代文論家余闕自西北到江南,清代文人施補華、蕭雄等人從江南來到西域,身處不同的地方所見人物風情有巨大差異,給人內心的觸動亦隨之而變化。流寓文人內心深受觸動是不分朝代和地域之局限,皆會受到影響。同樣,文章與時代政治向來緊密相連,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中道:“歌謠文理,與時推移,風動于上,而波動于下者;清代學者章學誠在《文史通義·文德》中論及:“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論古人之言辭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處,亦不可遽論其文也”,則是要求知其人、論其文,強調“知人論世”的觀點??偟膩碚f,文人創(chuàng)作時皆會受到所處時代環(huán)境的影響。無論是從甘肅、寧夏遷往南方的元代大家余闕、馬祖常等,抑或是從南方移居到西域的施補華、蕭雄等人,皆是如此,其會受到當時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
譬如,元王朝起初根據先后征服的民族順序,將人分為蒙古、色目、漢人和南人四個等級。在官吏選拔、科舉考試、社會地位等方面都區(qū)別對待,其中漢人和南人的地位最為卑下。據清·趙翼《陔余叢考》載,元代統(tǒng)治者將人分為十等,其中“八娼九儒十丐”,讀書人竟不如娼妓,只居于乞丐之上,就連“小夫賤隸,亦以儒為嗤詆”,因此,知識分子不受重視也在情理之中。且蒙古貴族重武輕文,尊崇軍事人才,不重視乃至鄙薄文士。在元初,耶律楚材空有一身本領卻報國無門,留下“致澤君民本不難,言輕無用愧偷安”的遺憾和凄涼。元代中期恢復科舉,“士”階層的被重視也展現了當時社會環(huán)境趨于穩(wěn)定。從至元時期用吏,且吏者多為執(zhí)政大臣,而有才之士卻不屑擔任吏職,長此以往,凡識字的小民百姓皆能進入京師任職,而士人有才華卻難以施展。因此,文人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政治文化、制度措施等皆會影響到文人,由此導致其文學創(chuàng)作上也會受此影響。元代時期的江浙地區(qū)商業(yè)、手工業(yè)快速發(fā)展,隨之形成一種特殊的社會文化形態(tài),即崇尚功利、輕視倫理道德和教化。因而文學也呈現出一種新的特征,即世俗性和個體意識的加強。所謂世俗性,則是更接近人性真實,少倫理掩飾。作家以肯定的態(tài)度描寫世俗生活之樂,坦露人生欲念,如楊維楨的《大人詞》、高啟的《青丘子歌》等,他們的詩文都極為注重反映世俗生活的情調,展現自我意識的覺醒,在一定程度上和程朱理學形成對峙。當時暢行楊維楨的“鐵崖體”,其主張“人各有性情,則人各有詩”,儒家主張詩雖“發(fā)乎情”但一定要“止乎禮”,然而楊維楨卻毫無節(jié)制之跡,性格狂狷,思想“異端”,在其詩文中大膽流露性情。如《城西美人歌》中所說:“美人兮美人,舞燕燕,歌鶯鶯,蜻蜓蛺蝶爭飛揚。城東老人為我開錦障,金盤薦我生檳榔。美人兮美人,吹玉笛,彈紅桑,為我再進黃金觴”,肆意表露自我和贊美世俗享樂。當時期文人拋棄了儒家的莊重,追求及時行樂、暢飲狂歌。
綜上所述,文人在流寓過程中心態(tài)發(fā)生變化,或是儒家進取之心,或是道家曠達之心,又或是自怨自艾心理??偠灾?,無論是身處朝代、地域如何,在經歷變革之后,內心都會受到觸動,以此導致在創(chuàng)作之時的文化心態(tài)亦會隨之變化。文人的所見所聞所感真實地反映在作品之中,并隨之生出一種堅韌的力量感,并成為他們的創(chuàng)作動力,也是詩文的魅力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