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楊
我最先是從云南藝術(shù)學(xué)院老教授陳饒光先生那里聽到了拉祜族苦聰人的故事。陳教授曾于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陪同上海的一位大畫家去金平訪問和寫生?,F(xiàn)在,陳教授聽說我要到金平采訪,就叮囑我一定要去拉祜族苦聰人居住的地方看看。在那里撫今追昔,定然會有許多感慨和收獲。
陳教授說,當(dāng)年,他們是從個舊市到金平的。國家剛剛在那里修筑了一條公路。不過,那樣的公路太簡易了,是從羊腸小道拓展起來的,彎彎曲曲,穿過高山密林,如同探險一般。他們坐在汽車上,只見白如牛奶的濃霧在填滿了山谷之后,又一陣一陣向山腰曼延。他們的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如同穿云破霧,讓人驚恐萬狀。他們整整“熬”了一天,終于到了金平縣城。那根本就不像一座縣城,只有唯一的一條街道,從街頭走到街尾,夸張一點地說,幾乎只需要燃一根火柴的時間就走完了。街上只有一幢較好的“四合院”,那就是縣人民政府。
那時,陳教授和大畫家全靠步行和騎馬,來到了金水河和勐拉鄉(xiāng)。在那里又經(jīng)過幾天的折騰,才在鄉(xiāng)政府一位民族工作隊員的帶領(lǐng)下,走進了原始密林。當(dāng)時,那些苦聰人就隱藏在這樣的密林深處,過著與世隔絕的原始生活。他們每年砍倒一片森林,然后放火燃燒,茂盛的草木因此被燒成了一層灰燼,覆蓋在山坡上。他們就用加工過的木杈,在地上戳一個洞,放一兩粒玉米在里面,然后等著它們發(fā)芽、開花、成熟。這樣種出來的玉米,山林里的鳥獸至少要來分享一大半,剩下來的只夠拉祜人吃兩三個月。其余的時間,就要靠采集野果和打獵為生。他們采集來的野果有的是有毒的,因而常常有人誤食而死。打獵不一定每天都有收獲,有時也會空手而歸,所以很多人常常挨餓。
苦聰人不會種棉花,不會種麻,不會紡織,不會打鐵,又不敢走出大森林。他們只好把僅有的一些獵物,拿到路邊放下,然后躲藏在樹林里。等到漢族、哈尼人或傣族人路過時交換一些東西。過路的人開始時聽不懂他們的話,也不明白他們的意圖,待慢慢懂得了這是苦聰人試圖與外界人以物易物的方式后,就脫下身上的舊衣裳,或者把鹽巴、砍刀放在路邊,然后帶走路邊的那些獵物,大多是飛狐、松鼠、野雞或動物的干巴,也有一些野獸的皮毛。
大多數(shù)苦聰人是不穿衣服的,他們用樹皮或芭蕉葉做成的衣服,其實根本不能抵御寒冷,僅僅是用來“遮羞”而已??嗦斎硕际且浴凹摇睘閱挝?,各守一方,難以形成固定的寨子。在這樣的家中,既沒有床,也沒有被子,長輩、父母與子女們都是圍在火塘邊睡覺。有的人一輩子沒走出過森林,從不知米飯和油鹽的味道。
苦聰人的婦女生下孩子之后,因為沒有衣服和棉布,往往用芭蕉葉把孩子包裹起來,用樹皮當(dāng)布袋,背著孩子就到森林里挖野菜,采野果。有很多孩子就在母親的背上,被凍死或餓死。
正如一首云南古謠所唱的那樣:
樹葉做衣裳,
獸肉野草當(dāng)食糧,
芭蕉葉是苦聰人的屋頂,
麂子的腳印是苦聰人的大路……
遙想千百年前,苦聰人的祖先作為古時氐羌的一支,從大西北遷徙到哀牢山區(qū),遁跡山林,害怕與外界接觸,成了一支神秘的“野人”。他們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原始社會形態(tài)之后,直到1953年,他們苦難的生活狀況才被黨中央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中央人民政府派出干部與解放軍一起,歷盡千辛萬苦,來到金平縣哀牢山中的原始密林里,從茫茫林海中把苦聰人找出來,在原始森林的邊緣,教他們建房子,開梯田,養(yǎng)牛喂馬,種稻谷,還送給他們稻種、大米、鹽巴、藥品、衣服和農(nóng)具。當(dāng)他們把家搬到半山腰后,卻發(fā)現(xiàn)這里沒有了世世代代賴以生存的森林,沒有了山澗和小溪,沒有以前的自由自在,面對著一切全新的事物和生活,苦聰人極不習(xí)慣,在他們把稻種全吃了,把耕牛放成了野牛之后,又返回了原始森林里。
后來,黨和政府成立了“尋找苦聰人工作領(lǐng)導(dǎo)小組”,再次派人前往原始森林去尋找他們。一次又一次尋找,一次又一次勸說,總是堅持著,不放棄,最終苦聰人被工作隊的誠意所感動,鼓起勇氣,搬出了山林。黨和人民政府為了找尋一個被舊時代遺忘了的少數(shù)民族兄弟,先后花了5年時間,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最終讓這支苦聰人一步跨進了社會主義社會。
那一天,陳教授其實是為我講述了一部最生動的社會發(fā)展簡史,讓我完全相信了這個如同傳說一樣的苦聰人的跨越故事。事實上,拉祜族的這個支系,在被發(fā)現(xiàn)之前的確處于原始社會形態(tài),長期與世隔絕,無論生產(chǎn)和生活方式都保留著諸多原始生活方式,可以說是中國少數(shù)民族中最原始的一個族群。
今天,我?guī)缀跏亲穼ぶ惤淌?0多年前的足跡,來到了金平縣城。一眼望去,它已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山城,更是一座邊陲幻城,各種嶄新的建筑和事物出現(xiàn)了,有最現(xiàn)代的學(xué)校、醫(yī)院、商店、街道和公園,有最純潔的云霧,有最綠的樹木,有最清的山泉,有最吸引我的那些頭上頂著“紅帆船”的瑤族同胞,有穿著藍色短褂的哈尼人,還有一身白色素裝的傣族姑娘,他們在層層疊疊、高高低低的街巷里,上上下下,來來往往,簡直就是一個多彩多姿的民族萬花筒。因此,我立時就被這座縣城的魅力、故事、個性、表情所打動,恍然產(chǎn)生一種時空交錯的感覺,似乎身體在真實中行走,而心靈已在夢幻中浮想。
我的目標越來越清晰,我要繼續(xù)向南去尋訪苦聰人的現(xiàn)實世界。我先后到了金水河鎮(zhèn)、者米鄉(xiāng),深入到了南科村、地棚村等地,一路都是故事,一路都是感動,一路都是無限春光。在者米鄉(xiāng)頂青村委會地棚村,69歲的廟正昌拿出他珍藏著的父親的一組照片,那是1950年10月他的父親剛剛從“野人”變身國家“主人”之后,曾作為拉祜族的代表被邀請到北京參加國慶慶典,之后又去北京、東北等地參觀學(xué)習(xí)時所拍的紀念照。廟正昌說:“父親當(dāng)年從首都北京回來以后,興奮了很長時間。他召集族人開會,激動地說,我們也要社會主義!”
然而,走出大森林的苦聰人,事實上并沒能走出貧困。幸運的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之后,改革開放的政策激活了全中國人民,為此后國家脫貧攻堅積累了雄厚的物質(zhì)基礎(chǔ),特別是黨的十八大以來,脫貧攻堅戰(zhàn)在哀牢山深處打響,苦聰人因而又迎來了命運的第二次歷史性改變。
李云是苦聰人“貓公”(神職人員)的后代,是從大山里走出的拉祜族大學(xué)生,他見證了一個時代的巨變。他認為,在脫貧攻堅戰(zhàn)打響之前的幾十年里,苦聰人貧困落后的面貌依舊沒有多大改變,房子還是原來的房子,沒有自己的產(chǎn)業(yè),生活依然過著原來的生活,上不起學(xué),看不起病,吃不飽飯,一個近百戶人家的村落沒有一幢鋼筋水泥房,人均收入不足800元。
李云所說的這個村子,應(yīng)該就是南科村。這個邊陲山村是金水河鎮(zhèn)的一個行政村,地處中越邊境。海拔940米,距金平縣城百余公里。追溯南科村的歷史,可發(fā)現(xiàn)這個拉祜族村寨村至少已搬了3次家。每一次都很傳奇,發(fā)生了很多難以想象的故事。這一切深深吸引著我。
據(jù)李云回憶,在1956年夏天,解放軍工作隊在他們稱之為“草果坪”的原始森林里發(fā)現(xiàn)了以他的曾祖父為代表的苦聰人。他的曾祖父的名字叫李大,是解放軍工作隊給取的。拉祜族的姓氏是以動物、植物或地名等來命名的,比如李云的姓氏是“泛藍拓”,在拉祜語中的意思是“松鼠”,說明李云的祖先最擅長打松鼠。拉祜族中的“王”姓也一樣,用的是“犀鳥”作為姓氏,所以“王”姓的祖先最擅長打犀鳥。
李云的曾祖父是個非常能干的人,一個人就能拉開三四個小伙子都無法拉開的弓弩,一個人就可以把高大的樹藤弄歪拉到地上。1957年前后,曾祖父配合政府的工作,帶著近2000名拉祜族人走出大山,到河谷落戶定居。
河谷瘴氣肆虐,讓很多老人小孩生了怪病,白天黑夜都在發(fā)抖,直至病死。奇怪的是,他們回到大山后,發(fā)抖的怪病就莫名消失了,大人小孩慢慢恢復(fù)了健康。
苦聰人重新跑回了大山,這事急壞了當(dāng)時的民族工作隊長,他把這件事上報到金平縣人民政府??h人民政府立即成立了“尋找苦聰人工作領(lǐng)導(dǎo)小組”,再次前往原始森林去尋找苦聰人。工作隊三番五次地找到李云的曾祖父,動員他帶領(lǐng)族人搬遷到原來的地方。在工作隊的軟磨之下,曾祖父同意了,但他要求重新選一個村址。工作隊同意了,在舊房那里,建蓋了新的瓦房,讓苦聰人定居下來。
后來,苦聰人又第二、第三次返回大山。同時,政府的民族工作隊又三番五次地到大深山里把他們找回來,千方百計讓他們過上新生活。李云說,由于苦聰人長時間處于原始社會形態(tài),他們的財富積累幾乎為零,很難適應(yīng)現(xiàn)代人的生產(chǎn)與生活方式。
只有南科村的苦聰人,似乎從大山里搬到這里之后,就慢慢愛上了這里,慢慢適應(yīng)了河邊生活。幾十年來,雖然生活依然貧困,但再也沒有返回森林里。當(dāng)脫貧攻堅戰(zhàn)役打響以后,這里也成了一個小小的戰(zhàn)場。當(dāng)?shù)卣疄榱俗屗麄儽M快擺脫貧困,安居樂業(yè),很快在美麗的南科河畔為他們建蓋了一幢幢漂亮的安居房。
可是,這么一個在脫貧攻堅戰(zhàn)中變得越來越美的拉祜族村寨,卻在2019年6月24日遭遇了一次意外的劫難。那一天,在南科村一帶,突降特大暴雨。僅僅兩個小時,降雨量高達170余毫米。一天下來,竟然達到了300余毫米。時任金水河鎮(zhèn)黨委書記向萍告訴我,那天凌晨兩點多鐘,她已進入夢鄉(xiāng),突然手機響起,一看是南科村委會一位村民小組長打來的,報告那里的險情。這位村民小組長名叫黃秀珍,她在電話里聲音很急促,如同馬上就要發(fā)生天崩地裂的大事一樣。她說,雨太大了,太大了,從南科河傳來的巨大洪水聲,已把村民們?nèi)鹦蚜?。但大家都躲在家里,驚恐萬分,不知如何是好。
黃秀珍打完電話后,來不及穿外衣,摸黑來到河邊,打開手機手電筒一看,天??!洪水滾滾而來,已沖垮了河上的吊橋。她只感到大地正在震動,洪水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垮兩岸,沖進村子??梢哉f,村子已岌岌可危,隨時有被淹沒的可能。向萍驚出一身冷汗,從床上蹦起來,已來不及向上級匯報,當(dāng)即指示黃秀珍,讓村民盡快轉(zhuǎn)移,什么東西也別帶。
黃秀珍急忙轉(zhuǎn)身往廣播室跑去??蓻]想到,她剛拿起廣播的話筒,準備通知村民盡快避險時,一道閃電劃過黑夜,緊接著燈黑了,電停了。她只好沖進雨中,跑步去敲開一家又一家的大門,大聲疾呼:“快醒醒,快醒醒,山洪暴發(fā)了,大家趕快轉(zhuǎn)移到山上,千萬別忙著帶東西!”
短短10多分鐘,整個村民小組135戶人家,共547人,再加上南科小學(xué)的289名師生,都在黃秀珍的呼叫聲中,相互照應(yīng)著,急速從村中撤離。她當(dāng)時只穿著睡衣,拼命在雨中來回奔跑,完全變成了一個狼狽不堪的“水鬼”。在轟隆隆的巨響中,她家的整幢房子已滑入大河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幾個小時之后,向萍帶著搶險隊和急救物資趕到南科村時,看到的是河水改道,山川變形,一個美麗的拉祜族村寨已基本消失。向萍說:“如果當(dāng)時沒有黃秀珍的呼叫,那么這個小村子的人將遭受滅頂之災(zāi),第二天的河谷里將出現(xiàn)什么慘狀不可想象?!?/p>
村子被沖走之后,100多戶人家失去了家園。金平縣舉全縣之力,上下同心,攻堅克難,在全力做好受災(zāi)群眾的轉(zhuǎn)移安置工作的同時,把恢復(fù)重建工作擺在首要的位置。
重建家園的工程于2020年2月份正式開工建設(shè),半年之后,一個美麗的拉祜族新村重現(xiàn)在南科河畔。一座座美麗的家園點綴于青山綠水之間,一條條嶄新的道路連接著家家戶戶,一盞盞亮麗的燈光輝映著整個村莊。一個直過民族村,在黨委政府及各級各部門的關(guān)心支持下,正從災(zāi)難中走出來,直奔幸福的新生活。
告別南科村之后,我來到了金平縣地棚村,開始探訪其他拉祜族村寨。只見地棚村坐落在樹林茂密的山坡上,村中有小廣場和籃球場。居住在這里的56戶拉祜族人家,都是從其他村寨搬到這里的,住的是國家蓋的安居房,家家戶戶有電視機、電冰箱等電器,有的還買了小轎車。村民李發(fā)財是從苦聰大寨搬來的。近幾年,李發(fā)財真是發(fā)了財,夫妻倆不但種了幾十畝橡膠,還一起外出務(wù)工。政府又投入了近7萬元,幫助他家建起了安居房。李發(fā)財又在安居房的基礎(chǔ)上,加蓋了第二層。夫妻二人美滋滋地入住了小洋樓,用的是智能手機,騎的是摩托車。李發(fā)財雖已49歲,但還特意把頭發(fā)染成淡棕色,為的是追求一次時髦。
拉祜族苦聰人目前有3萬多人,主要居住在金平縣、綠春縣與鎮(zhèn)沅縣之間的廣大哀牢山區(qū)。早在1985年,這個族群經(jīng)云南省人民政府批準,被劃歸到拉祜族之中,成為我國民族大家庭中最特殊的一員。除這些地區(qū)之外,在西雙版納、普洱瀾滄、臨滄和玉溪新平等地,還有拉祜族的許多支系族群。在脫貧攻堅戰(zhàn)役中,政府為他們新建了安居房,并配發(fā)家具、家電,還把自來水引進各家各戶。
面對這些從原始部落走出來的拉祜族群眾,駐村工作隊以思想之變促其行為之變,以觀念之變推動發(fā)展之變。從改變他們原先的生活習(xí)慣開始,耐心教他們怎么洗臉,怎么刷牙,怎么洗澡,怎么做飯、炒菜,怎么洗衣,怎么疊被……一切從頭開始,讓每一個拉祜族群眾像成長中的兒童一樣,學(xué)會新的生活。駐村工作隊還及時引進龍頭企業(yè),幫助拉祜族群眾發(fā)展黑木耳種植。目前,全村已種植10余畝黑木耳,發(fā)展“雪芽100號”生態(tài)茶165畝,還發(fā)展了板藍根等中藥材種植產(chǎn)業(yè)。去年,黑木耳被上海老板收購一空,每戶增加收入約1000元。村民王夫沙對黨委政府的惠民政策心懷感激,他說:“感謝黨委、政府的關(guān)心和厚愛,幫我們把房子蓋好了,讓我們有了好的生活條件?!爆F(xiàn)在,王夫沙除了種植橡膠、草果、胡椒,開小賣部之外,空閑時,還到山里采割野蜂蜜,并在扶貧掛鉤聯(lián)系人的指導(dǎo)幫助下,學(xué)會開網(wǎng)店,把野生蜂蜜賣到了全國各地。
2020年初,云南省正式宣告拉祜族等9個“直過民族”和人口較少的民族實現(xiàn)整族脫貧,歷史性地告別了絕對貧困。我所走過的剛剛擺脫貧困的拉祜山寨,都在發(fā)生著夢幻般的變化,村村寨寨繁花似錦,處處是春天。那一切似乎都在我的意料之中,又在想象之外。當(dāng)初最原始的拉祜族徹底拋棄了原來的山林生活,在黨和政府的關(guān)懷下,創(chuàng)造了新的歷史。那些新的村寨已是云南高原上最神奇的風(fēng)景,是云南歷史大跨越的最好佐證。透過它們,我們可以看到云南最深處的民族記憶、傳奇故事和時代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