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劉益善
我五爹劉濟安,就是我五祖父。我們鄂城一帶把祖父稱作爹,把父親稱作爺,這與北方人把祖父稱作爺把父親稱作爹相反,恰恰顛倒了。
我記事時,五爹就和他大哥我祖父住在一起,在他大哥的三間茅屋西頭山墻下,搭間披屋。五爹一個人住在披屋里,一個人在生產隊出工做活路,一個人做飯吃。
我是家族里長房長孫,五爹對我疼愛有加,他做了好吃的,必定我叫去。我小,不能陪五爹喝酒,他就自斟自飲。
五爹用一只小碗盛了肉湯給我吃喝,然后從床頭的木桌上,抱出一只瓷壇子,揭開用布團做的蓋子,用手從壇子里掏出餅干,或是小芝麻餅子,有時還有棒棒糖,遞給我享用。
五爹把我?guī)г谏磉?,喝酒喝得高興時,嘴里還哼哼出一段楚戲《葛麻》中的段子:甲子乙丑年年混,提起幫工真氣人,員外他吃的白米飯,葛麻我吃的糙米羹……五爹要是喝得不痛快,就唱楚戲《董永分別》中的段子:七月十五是中元,是中元呃,家家戶戶祭祖先,娘子在后面她走得慢,等娘子到此間同把家還……
五爹的楚戲,不是訴苦,就是悲哀和蒼涼。
我少年時在五爹的披屋里,享受到了一個光棍老男人無私的愛。五爹后來一直都沒找女人結婚,沒有給自己生出只男半女。
五爹的經歷和人生,我自小就從他嘴里聽到一些,也從我祖父和奶奶那里聽到一些。
如今,我也到耳順之年,五爹已去世半個多世紀了。我要寫一下我五爹劉濟安,讓人們記得他。
寫我五爹,先從他裝餅干、芝麻餅子和棒棒糖的壇子說起。這只壇子如一只豎起的大雞蛋,橢圓形,白瓷面,壇肚子上有一花邊圈出圓形的畫面,畫面上有峽江、房屋、江岸、青山,三架日軍的飛機在天上轟炸,一艘輪船在峽江的主航道奮力航行,巨大的煙囪噴吐著黑煙,在加足馬力運送人員和物資,破浪前進。江邊兩只有篷的木船剛起航離岸,江中另一航行木船上艄公正用竹篙奮力撐船轉向,欲使木船與輪船成直角,以防木船被輪船掀起的江浪打翻。畫面由綠色、黑色、紅色三色繪成。
五爹的這只壇子,給了我少年許多美食,壇子上的畫我爛熟于心??吹锰嗔?,壇子對于我來說,是童年的朋友。
這只壇子是五爹的一個念想,一種寄托,一個見證。
一九三八年的夏天,武漢熱得叫人抓心,走在往武昌漢陽門碼頭的石板路上,感覺皮膚被曬出了油,一雙浸了水的麻草鞋踩到地上,能感到那石碴子的燙。我五爹劉濟安上午九點出門,趕往碼頭卸貨。從蛇山邊的棚戶屋里,告別已有孕在身的妻子玉梅,穿過花樓街再過大長街,就看到漢陽門碼頭邊的那一排苦楝樹。那苦楝樹樹蔭里,坐著知了,看到大太陽底下的五爹,喊著:熱了!熱了!
五爹彎腰在路邊撿了顆小石子,朝樹蔭里擲去,心里罵著:你好舒服,還說風涼話,我不曉得熱了?
人呼二哥的胡二水,在碼頭石階邊站著,對我五爹劉濟安說:老五快點,船已靠岸,跳板都搭好了,這次卸的是軍用物資哩!
五爹看到工友們都已來了,正在往登船跳板上走。
這日本鬼子打下徐州,六月占領開封,蔣介石下令炸了黃河花園口,仍然擋不住日本鬼子的西進,倒是讓上百萬的中國民眾死亡。
國民黨和共產黨人統(tǒng)一戰(zhàn)線,從八月開始在武漢布防,集結中國軍隊百多萬人,保衛(wèi)大武漢,要與日本鬼子打一場大戰(zhàn)。
武昌、漢口、漢陽,到處是布防的中國軍隊,這么多軍隊要吃要喝要武器彈藥,這些只能從長江上游水路和其他陸路運來。長江下游,根據蔣介石的命令,中國政府已鑿沉多艘船只,以阻斷航運抵抗日軍的水上進攻。
五爹和一幫碼頭搬運的工友,走過登船跳板后,船上運來的貨包和貨箱子,就上了他們的肩。五爹搭巾布披在肩上,接下遞貨人放到他肩上的木頭箱子。他的腰閃了閃,立即挺直,扛起貨走下船跳板。五爹感覺到箱子的重量,這里面裝的是鐵家伙,是槍炮子彈還是手雷?還是炮筒零件?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把這些箱子一只只扛到江岸上,讓那些汽車拖走。五爹根據肩膀的感覺,估計這箱子有兩百來斤重。幾個年齡大的工友被安排給五爹們上肩和下肩,五爹和十來個二三十歲的壯漢子扛貨。肩上扛了箱子,邁腳穩(wěn)穩(wěn)地踏上長木跳。木跳寬尺余,長六七丈,一頭搭岸上,一頭搭船上,跳板中間有支架。走在跳板上,五爹嘴里情不自禁地哼出了聲音:哎嗬,喲嗬,哎嗬,喲嗬,一串哎嗬喲嗬把胸中的那股力發(fā)出來。腳踩在跳板上,一腳踏實一腳邁出,那踏住的一腳,像鐵爪抓地,那邁出的一腳,像鐵桿拄地。
扛貨人嘴里喊著號子,雙腳邁動,肩上如扛一座山,那跳板還在悠悠晃動,扛貨人已經到岸,有接肩的人從肩上接下箱子。
媽的,死重!嘴里說完,那接下來的箱子已經遞到車上,車廂滿了,立馬開走。
船上裝的貨物卸完了,這一上午就過完了。
胡二水喊工友們在江邊用搭巾洗洗臉,一起到江岸上的黃陂菜館里吃飯。
胡二水說:今天下午三點還要搬兩船貨,中午大家吃飽喝足,啤酒汽水管夠,不許喝白酒,吃完后在江岸邊的苦楝樹底下好好睡一覺。
想喝二兩白酒,李三槐對五爹悄悄說,我們搞一點白的,么樣?
五爹對李三槐說,算了吧,二哥這也是沒法,下午卸貨任務重,喝了干不好活。晚上回家再喝吧,這是在打仗啊,要保衛(wèi)大武漢呢!
李三槐歪了歪嘴,只好拎了三瓶啤酒吹起來。工友們圍坐在黃陂菜館的兩張大桌子邊,吃起來,喝起來。
五爹在一九三八年夏天的這一天,在武昌漢陽門碼頭和工友們卸了三船貨,人累了一天,卻也賺了三塊大洋。三塊大洋,對老百姓來說,已經是很多的了。五爹知道這是在戰(zhàn)時,他們是用血汗換來的錢。
五爹回到蛇山邊的棚戶區(qū)里。玉梅已從織布廠里下了班,在家里熬好了稀粥,備好了咸蘿卜、花生米,在涼水桶里浸了一只大西瓜。
五爹進到低矮的窩棚里,對玉梅說:今天累了,賺了三塊大洋,要喝點白酒解乏。
蛇山南邊的山腳下,搭了一片窩棚,爛磚舊瓦短木頭壘起來的,窮人們和做工扛苦力的都住這里。玉梅出門,到小鋪子里打了二兩酒,從牛肉店買了半斤牛肉,用干荷葉包了回家。玉梅不能讓五爹喝多了,每次只許二兩。
五爹和玉梅這對苦鴛鴦,一個從鄂城華容一個從新洲陽邏,跑到武昌來做工。一個扛碼頭,五爹力氣不錯,一個在織布廠當織工,玉梅心靈手巧。兩個人后來就成了一個家。
蛇山棚戶區(qū)住的一幫工友,基本上都是從鄂東的鄂城、黃岡、新洲來的,說的都是鄂東一帶的方言,雖說有點區(qū)別,但是一個語系。
胡二水是漢陽門碼頭鄂東幫的領頭人,他仗義,為弟兄們謀好處。弟兄們就喊胡二水二哥,二哥說話,大家都聽。
五爹的媳婦玉梅已經懷孕,他們小心呵護,玉梅在織布廠每天只做半個班,他們要把孩子好好地生下來。
五爹喝著玉梅買回的酒,用花生米當菜。
玉梅在一邊喝白米粥,把腌蘿卜吃得嘎嘣嘎嘣響,很好聽。
五爹說:你吃牛肉啊!
玉梅說:牛肉是下酒菜,你吃。
五爹說:你給肚子里的兒子吃啊,兒子想吃哩!
玉梅說:我覺得是個閨女,閨女跟娘貼心呢!
五爹說:管他閨女兒子,你要給我生一窩子,我有的是力氣,能養(yǎng)活你們。
這一天,五爹喝完了酒,在窩棚門前的竹床上睡得沉沉的,他既沒有聽到遠處沉沉的炮聲,也沒有聽到漢口上空日本人的飛機過來,丟了一陣炸彈,被中國人的飛機起飛迎戰(zhàn)打跑的激戰(zhàn)聲。
日子一天天過,到了十月份,入秋了,武漢保衛(wèi)戰(zhàn)越來越緊張,日軍加大了兵力,加強了進攻的力度,要拿下武漢,沿長江西進大西南,打下重慶,從而徹底征服中國。
蔣介石決定,為了保存大西北,堅持長期抗戰(zhàn),決定放棄武漢,西撤重慶。
在放棄武漢前,國民政府把重要的軍工企業(yè)設備,重工業(yè)、輕工業(yè)的大機床,還有零散物資共一百多萬噸,全部運到宜昌,這些物資可是國家僅存的一點家底。
除物資外,聚集在宜昌等待入川的軍政要員及其部下與附屬人員達十余萬人,還有不計其數的難民。
一九三八年十月的宜昌,江邊碼頭,城市街道,到處是堆放的西運物資,到處涌動的是等待入川人員。
運送物資人員入川的任務下達給了民生輪船公司總經理盧作孚。這盧作孚是國民政府的交通次長,又是長江上最大的輪船公司老板,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個愛國的中國人,有權謀有擔當的中國人。在中國的抗戰(zhàn)史上,盧作孚是不能被忘記的民族英雄。
就在半個月前,盧作孚曾接到國民政府軍政部命令,民生公司所有的船只,全部開到武漢下游江防要塞田家鎮(zhèn)鑿沉入江。盧作孚拒絕了國民政府軍政部的命令。盧作孚電告蔣介石,說自己的理由。國民政府如果守不住武漢,西撤入川的話,能完成這一任務的只有民生輪船公司。如果民生輪船公司的船只全部鑿沉入江,宜昌至重慶的長江段,江水逆流而上,坡度陡,水流急,其他船只根本完成不了西撤運送物資與人員的任務,國民政府就自斷了后路。
蔣介石覺得盧作孚說得有理,撤銷了民生輪船公司鑿船沉江的命令。
戰(zhàn)事發(fā)展如盧作孚所料,國民政府西撤。盧作孚承擔西撤人員物資的任務。
十月十四日傍晚,五爹和工友們在漢陽門碼頭卸完了最后一船軍用物資,在江邊用搭巾洗臉擦汗,槍炮聲似乎越來越近了,江防的守兵們還在堅守著崗位,守衛(wèi)著國土,抬下來的傷兵和尸體越來越多。
五爹心里郁悶,工友們都不喧嘩,大家都默不作聲。五爹朝江里看,夕陽西下,他看到長江水浸染了半個太陽,江水一片紅色,猶如血染一般,他不禁在暑氣未盡的初秋打了一個寒噤。
二哥剛被行業(yè)工會的人叫去,這會兒回來了。他默默地走到大家中間,把手抬了抬,一伙人圍過來,竟沒一點聲息。
二哥說:剛才戰(zhàn)時行業(yè)協(xié)會把我和各搬運民工群體的頭找了去,傳達國民政府軍政部的命令,武漢要派出一些民工前往宜昌,參加宜昌西撤重慶的搬運工作。大家回去安排一下,除張三爺等幾個年紀大的留下來,還有個別人家里實在離不開的外,其他人明天早上在曇華林戈甲營街口集中上車去宜昌。國難當頭,全員抗戰(zhàn),匹夫有責。
五爹晚上回到家里,喝了玉梅打的酒,吃了花生米和牛肉,然后洗了澡睡下。玉梅也洗漱好摸過來躺下。五爹摸著玉梅滾圓的肚子,把耳朵貼在玉梅肚皮上,聽胎兒在玉梅肚子里動彈。
五爹說:玉梅,我明早跟二哥他們一起去宜昌,在宜昌搬運裝卸轉運重慶的物資,要個把月才能回來。你一個人怎么辦?要不找個親戚陪著?
玉梅伸手摸了摸五爹的臉頰,說:你放心去吧,國家事大咧。我能照顧好自己,還不只是七個月嗎?等你回來,我就開始給你生第一個兒子。玉梅是個明事理的人,勤勞善良,和五爹過日子,兩口子恩恩愛愛。棚戶區(qū)的住戶,沒有不說這對小兩口恩愛的。
第二天一早,二哥胡二水在曇華林戈甲營街口,聚集了鄂東群的七個弟兄,都是精干壯實的年輕人,幾個年齡大的被胡二水勸阻后就不去了。五爹跟著一起,加上胡二水就是八個人。他們上了一輛嘎斯車,立即上路。
武昌到宜昌,六百里路,他們早上出發(fā),晚上到達。
二哥胡二水把五爹一群人帶到了宜昌江邊。
天哪,工友們第一次見到這陣勢:江邊無邊無際,擺的都是大小箱子,那些箱子壘得像山一般聳立著。圍著箱子坐著靠著睡著的都是人。五爹們到的是晚上,江邊雖吊著一些馬燈和牽線出來的少數電燈,在夜霧中,黑黢黢的,看到的都是人和貨物,有多少,說不清楚。
把這些箱子搬到船上去,把這些人裝到船上去,送到重慶,要多少船?要多少天?五爹們估算不出來。
胡二水把五爹幾個人領到一處帳篷跟前,吃了晚飯,稍事休息后,就立即開始裝貨。
管事的人聽說五爹們是剛從武漢到達的民工,抱歉地說:對不起兄弟們,沒讓你們歇口氣。出宜昌過三峽,險灘太多,只能白天行船,所以貨物必須要在晚上裝好。實在沒有辦法,辛苦弟兄們了!
宜昌的所有能做碼頭的江岸都停著船,民生公司的二十幾艘輪船,再加上征集到的八百五十余只木船,輪流著裝船運送,那是日夜不歇人,日夜不停船。盧作孚和他的民生公司制定規(guī)矩,按順序進行,不允許一點混亂。裝滿了船,不論人與貨,有條不紊,立即起航。長江的水到十二月就枯了,到時無法行船。給宜昌大撤退留下的時間只有四十天左右。
二哥和自己的弟兄,已經沒有那么多的講究與條件了,這里是在打仗,是人命關天,是國家存亡。哪里要人裝船,他們就上。停歇的工夫,他們就把肚子填飽,找塊地方躺下就睡,養(yǎng)足力氣再扛貨裝船。有時飯吃到一半,要裝貨了,放下飯碗,裝了貨再吃。覺睡得正熟,要裝貨了,二哥一吆喝,大伙一骨碌爬起來,扛起貨物就登船,船裝滿了,走了,他們再接著睡。
五爹心里想念著玉梅,可他天天像輛轱轆車樣連軸轉,每天只覺得累、困,連想念玉梅的時間都沒有了。一個星期下來,胡二水帶來的弟兄,大家都瘦了,但都還沒趴下來,鄂東來的這幾個子弟都還不錯,骨頭架子還扎實。
宜昌到重慶,航程近千公里,十多個縣境,險灘多達數百處,上行在水上走四天,下行兩天。輪船木船一起上,日軍的飛機天天飛來轟炸騷擾,雖然有國軍的飛機和蘇軍援華航空隊驅逐,但是仍然阻擋不了小鬼子的轟炸。
五爹和工友們只負責搬運裝船,而二十多艘輪船、八百五十多只木船的船員與船工,在峽江里與風浪險灘搏斗,能過了險灘急流,卻躲不了小鬼子飛機的轟炸襲擊。每天,五爹都在江邊聽到上游傳來的消息,回來的船工說,昨天小鬼子炸沉了兩只木船,船上的船工都死了,貨物沉了長江。
五爹看到,被炸死了的船工家屬,每天晚上都來江邊叫魂,燒錢紙,放紙扎長明燈,呼喚親人的靈魂回家。
二哥說,這個仗要打下去,國家要拼命,軍隊要拼命,民生輪船的盧老板要拼命,一切有熱血的中國人要拼命。
五爹與幾個兄弟伙,一切聽從二哥的,逮著活路就做,把岸上堆的物資往船上搬,把船裝滿后,望著船只離去。他們沒有說話,他們只是做活。
他們望著木船上的船工老大,他們望著輪船上的水手,比起他們來,五爹覺得自己這伙弟兄還是安全的。他在心里默默祈禱,希望這些輪船、木船平安,不要碰到小鬼子的飛機,小鬼子的飛機炸不到他們,船上的船工水手和物資平安運達重慶。
可是,每天從回來的船只上都傳出,小鬼子又炸沉了幾只木船和兩艘民生公司的輪船,輪船上的水手有三人被救起來,其余的水手和木船上的船工,全都命喪峽江。
每每聽到這些話,五爹就面對長江流灑眼淚。這個國家,這些個老百姓,怎么辦?。咳文切∪毡竟碜尤テ圬撊⒙締??可惜自己上不了戰(zhàn)場,也不會開槍開炮,但是自己愿意和日本鬼子拼命,拼死一個夠本,拼死兩個賺了。
二哥喊了聲,船來了,裝貨。
五爹擦了擦眼淚,跑到岸邊那變得越來越少的物資山邊,揀那大的重的往肩上放,扛著就往船上奔。他想這就是去殺鬼子,去趕走東洋人。
五爹扛著物資箱子往船上跑,和五爹一起的李三槐、石炳義、張臘貨、劉定洋、萬大安、陳正木,都是扛著箱子就跑,一個個跑得嗚嗚神。
宜昌江邊碼頭裝貨,有民生公司的躉船,上船比較平坦,沒有像武昌漢陽門碼頭那樣顫顫晃晃的跳板。五爹他們扛貨上船,連號子都不叫,只是嘴里嗚嗚呀呀地號叫。
五爹在宜昌過日夜連軸轉的日子三十多天了,他和幾個兄弟也漸漸習慣了。令他們高興的是,剛到宜昌時看到那如山的物資箱子,那到處擁擠的人群,已經慢慢見不到了。長江的水越來越淺了,枯水期到了。
一九三八年進入十二月,民生輪船公司的老板盧作孚在宜昌碼頭巡視,如山的物資運走了,人員撤退一空,這一天,盧作孚宣布,宜昌大撤退勝利結束。
盧作孚給所有參加運送物資與人員的船工民工,發(fā)放了工資路費,還每人發(fā)了一只橢圓形彩釉的瓷壇子做紀念,以紀念奇跡般的宜昌大撤退,后來又被稱為東方的敦刻爾克大撤退。
二哥胡二水,領著從武漢來的五爹、李三槐、石炳義、張臘貨、劉定洋、萬大安、陳正木,一共八個人,完好無損地活下來了。
接著,就是他們怎么辦?往哪里去?
肯定回武昌呀!玉梅在武昌,我兒子快生了呢!五爹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去,飛到蛇山下那溫暖的窩棚里,他要抱住玉梅,摸摸玉梅肚子里的兒子。
二哥說:我們出來四十多天了,武漢在我們出來不久就淪陷了,被日本人占領了。現在我們的家人怎么樣?沒有任何消息。我們要回去,就要分散走,躲過日本人的崗哨,悄悄摸回去,找到家人,然后再做決定怎么過日子。
二哥說:我不回去了,行業(yè)工會的人希望我隨最后一批船到重慶,在重慶繼續(xù)扛碼頭。你們中間有人愿意跟我走的,我?guī)е銈冞^去。如今重慶是大后方,全國各地淪陷區(qū)的人都往那里跑。回家的兄弟小心些,不要說出我們這段經歷,想法子和家人一起活下去,等待著打跑日本鬼子的那一天。
五爹、石炳義、萬大安三個人決定回武漢,他們分散開,各人走各人的。
剩下的人跟二哥一起去重慶。
他們八個人在宜昌碼頭喝了告別酒,從此各奔東西。
五爹從宜昌出發(fā),他穿著一身逃難人的破棉布衣裳。已經入冬了,還戴一頂舊麥草帽,背上背著一只灰布舊口袋,口袋里裝點吃食和一瓶水,幾件換洗衣服,再加上盧作孚發(fā)給的一只瓷壇子。五爹很喜歡這只瓷壇子,他要帶回家去,將來給兒子裝糖果餅子和各種吃食。
一想到兒子和玉梅,五爹心里就有一種甜蜜,就有一種力量,他會一步步從宜昌走到武漢,走到玉梅面前,他一定會親自陪著玉梅,把兒子生下來。他堅信玉梅肚子里懷著的是個兒子,絕對是個兒子,他自言自語地說。
四天四夜,五爹沿著長江走,白天避開人多的地方躲起來睡覺,沒有日本人哨所的地方,他就走一陣。餓了吃帶在身上的干糧,還在一個村子里找好心人買了一些面餅子。他帶的是一只空啤酒瓶子,裝了水沿路解渴,喝完了再裝些江水帶著。夜里,五爹沒有一刻停止,沿著江堤拼命地往武昌方向走。他盼望早點見到玉梅,他盼望早點撫摸玉梅的肚子,早點見到自己的兒子出生。
四天四夜,五爹沒有碰到攔阻檢查,小心翼翼,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有一次他碰到了一隊日本鬼子的巡邏兵,他發(fā)現快,一下子躲到長江邊的蘆葦里,待鬼子走過去他才爬起來繼續(xù)趕路。
第四個晚上,他從白沙洲的一排民居里進入武昌,那時已燈火寥寥,他不敢亂動亂走。待他找了一個工友模樣的人打聽清楚,如今這日本人在武昌城里是怎么樣個治理辦法?他說他從家鄉(xiāng)鄂城那里過來,想到蛇山那里去找個人,該怎么辦?那人告訴他,你走路小心點,多從小巷子胡同走,繞開日本人,莫被日本人碰到就行。
他千恩萬謝感激了那個人。
五爹是在深夜里,悄悄摸近了蛇山,悄悄地找到他與玉梅住的那片棚戶區(qū)。
五爹第一眼就傻了,蛇山南邊,原來的那一片棚戶區(qū)已經被燒平了,到處都是殘破的磚瓦和發(fā)煳的木頭。
我的家呢?我的玉梅呢?我的兒子呢?五爹找到他與玉梅住的窩棚那地方,只有一堆亂磚瓦,窩棚沒有了,玉梅沒有了,兒子沒有了。
五爹一下子癱坐在亂磚瓦堆里,跌倒在地下,昏死過去。一個人抱著太大的希望,一下子全沒有了,他就承受不住。
五爹醒來時,發(fā)覺自己躺在一個昏暗的小窩棚里,躺在稻草鋪上。他使勁地眨了眨眼,看到一個老婦人正端一碗水朝他躺的地方走過來。
五爹認出了她是老三嬸,他在漢陽門碼頭扛活的工友張三老頭的老伴。
五爹喊了一聲:老三嬸,玉梅呢?我家玉梅哪里去了?他的喊聲里帶著哭音。
哎,濟安你醒了,菩薩保佑!你睡了一天一夜啊!老三,濟安醒了,快來!老三嬸喊著。
張三老頭從外面進來,拉著濟安的手,說:濟安,你終于醒了,你什么時候回來的?老二和其他的幾個人呢?他們回來沒有?
五爹先回答張三的問話:二哥帶著三槐、定洋、正木、臘貨去重慶了,我跟炳義、大安回來了。我們三個是分開走的,怎么,他們倆還沒回來嗎?老三叔,我家玉梅呢?她去哪了,我要去找她!
張三按下了要爬起來的五爹,說:你莫急,聽我慢慢說。五爹躺下,張三說了這些日子的遭遇。
日本鬼子是你們走后的第三天晚上打進武昌的。這些天殺的東洋鬼子進城后,到處放火、打槍、殺人。我們躲在窩棚里不敢出門,你出門,他就找你。那天深夜,進城的鬼子一個小隊到蛇山南邊巡邏,看見了這片棚戶區(qū),就放了一把火,還拿槍朝房子里掃射,當場打死了不少老百姓。我們的窩棚全部被燒了,大火中,我們四處奔逃,朝沒有鬼子的地方跑,誰也顧不上誰,誰也看不清誰。我跟你三嬸一口氣跑到大東門那個菜地溝里,算是躲過一劫。第二天白天,我們看見鬼子不在了,就悄悄地回到窩棚處。天哪,哪里還有棚子,全是一片磚瓦堆,都燒光了,我們住的地方飄散著煙煳味。住在這里的人,都跑了,不見了,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我與你三嬸在鄉(xiāng)下沒有房子沒有土地,也無兒女,無處可去,就還是回到這里用爛磚瓦搭了個窩,總比躲在菜地溝里好些吧!我們回來后,跑出去的人也回來了兩三家。但是玉梅沒有回來,不知去了哪里?可憐的孩子,挺著個大肚子,但愿菩薩保佑,讓我們的玉梅母子平安,早點回來!
張三說完了工友鄉(xiāng)親們的遭遇,五爹平靜了些。玉梅下落不明,她肯定還活著。五爹在心里決定了自己下面要做的事,就是尋找玉梅,把玉梅找回來,活要見人,死人見尸,沒有玉梅,沒有孩子,他覺得自己活著沒有意思。
一九三八年年底,和五爹一起從宜昌回武漢的石炳義、萬大安,都找到了在武漢流落的家人,他們帶著家人回老家鄂城種地去了。
五爹開始了尋找玉梅和玉梅肚子里孩子的漫長日子。
五爹到了新洲陽邏,在玉梅的老家,玉梅的哥哥嫂子在,玉梅的父母去世了。玉梅的哥哥嫂子說玉梅沒有回娘家來。
五爹找到自己的老家鄂城華容,大哥大嫂和侄兒侄女都在家,大哥在鄉(xiāng)間做裁縫,大嫂紡線織布,日子過得也窮。大哥大嫂說玉梅沒有回過鄂城的老家。
五爹沿著長江找,五爹找遍武漢三鎮(zhèn)。五爹出去找一陣,然后回到蛇山棚戶區(qū)張三那里落腳,歇息幾天,然后又出去尋找,尋找他的玉梅。
五爹從一九三八年底開始找玉梅,一直找到一九四五年九月,日本鬼子投了降。胡二水他們去重慶的幾個弟兄回武漢了,都找到了自己的家人。
可是五爹沒有找到玉梅和孩子。
抗日戰(zhàn)爭勝利了,日本鬼子投降了,可是五爹的玉梅沒有回來,玉梅肚子里的孩子沒有找到。
二哥胡二水及一幫兄弟們勸說五爹,死了心吧,玉梅怕是不在了,再找個女人,重新成個家,過日子吧!
五爹聽不進去,他除了在碼頭上做工,賺些過生活的錢外,剩下的時間,就是去找玉梅。他這輩子,就是找玉梅,等玉梅回家。
抗日戰(zhàn)爭勝利了,解放戰(zhàn)爭又打起來,共產黨打垮了國民黨反動派,解放了全中國。鄉(xiāng)村鬧土改,分了田地,老百姓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新中國成立后,我出生了。我當鄉(xiāng)村裁縫的祖父也就是我五爹劉濟安的大哥,在日本鬼子投降的那一年帶著我奶奶我父親我叔叔我姑姑,逃荒到了江夏的金口,在金水河流域的一個鄉(xiāng)村安家了。我祖父和我父親叔叔姑姑他們在金水河邊生活,后來就有了我和我弟弟我妹妹我表弟表妹二十多個孩子了。
我在上小學的時候,那是一個傍晚,我五爹提著一只皮箱,頭發(fā)梳得光光的,穿著一雙鄉(xiāng)下人見得不多的籃球鞋,從武昌坐輪船到金口,然后走五里路到金水閘,從金水閘走七里路到我們的村子,找到我們家,見到我祖父和奶奶。
我五爹喊:大哥大嫂,我是老五,我回家了。
我奶奶當時就哭了,可憐的老五啊,還是一個人,玉梅還沒回來?。?/p>
五爹的皮箱里,除了幾件換洗衣服外,就是一只繪有飛機輪船的瓷壇子。五爹打開皮箱,拿出瓷壇子,從瓷壇子里拿出一把糖果,分給我們幾個孫子輩。
五爹從武漢一個搬運公司回到了鄉(xiāng)下。當時城市里搞人口精簡,動員一批人回到鄉(xiāng)下,五爹說,這叫下放。
從此,我和五爹劉濟安就成了朋友,他是人民公社的一個社員,我是鄉(xiāng)村小學一個學生。我的弟弟妹妹多,我父母親巴不得我在五爹的披屋里待著,吃住在披屋,不回家也可以。
五爹從不提找女人的事,也不再提玉梅和孩子了。他一個人勞動,賺到的工分一個人吃喝也夠了。
五爹經常喝點小酒,經常唱幾句楚戲。
五爹的那只彩繪瓷壇子,總是裝著各種小吃食,好像取之不盡。
我知道五爹的玉梅和孩子的事情,是一次他喝多了,唱起了楚戲《董永分別》中董永的一段戲詞。董永看著天兵天將把妻子從人間帶走:鴛鴦要分散,好夫妻要分別在頃刻之間……五爹那種撕心裂肺慘絕人寰的呼聲喊叫,那楚戲中著名的悲雅腔,悲慟,哀哭,唱得人眼淚直流。
五爹唱著哭著,最后醉了。
我奶奶流著淚說:老五苦??!
那天,奶奶給我講了五爹的玉梅和玉梅肚子里的孩子,至今下落不明,五爹至今不忘。
長期的思念和悲哀,苦苦的等待和尋找,五爹從青年到壯年到進入老景,身體很快就垮下去了。一九六八年,五爹剛滿六十歲時,在一天早上悄悄地死了。
我祖父和奶奶操持了五爹的喪事,一具棺材埋葬在金水河的土地里。五爹的棺材起行時,我們一群子孫輩的跪滿了一地,這時,我突然想起了五爹那只繪有輪船和飛機的瓷壇子。
一九七一年之后,我離開家鄉(xiāng),到武漢上學。后來我大學畢業(yè),分配在武漢工作。在我讀書期間,我祖父死了,在我結婚成家后,我奶奶死了。后來,我父親、母親、二叔、二嬸、姑媽,這些我的親人,他們一個個都死了,年齡到了,他們壽終正寢。
我的工作是做編輯和寫作。有一年,因為一個朋友搞收藏,講了他的幾段收藏故事,很有意思,于是我萌生了寫一本民間收藏故事的書,我采訪了十多個搞收藏的人,我把書寫成了,出版了。
我在一個收藏者的收藏品中,看到了一只瓷壇子,彩繪,橢圓形,圖案是江水,青山,輪船,飛機。
看到壇子的那一刻,我都有點暈眩了。這只瓷壇子跟我五爹的瓷壇子一模一樣,這是怎么回事呢?
這位收藏者給我講了這只彩繪瓷壇子的來歷,原來是他的叔祖父一九三八年從天門到宜昌,參加戰(zhàn)略物資西運與人員大轉移時,在盧作孚的民生輪船公司當船員,九死一生。大轉移勝利完成后,盧作孚獲得國民政府的最高獎章,所有參加大轉移的人員,獲得一只彩繪有大轉移場景的瓷壇子。他的叔祖父也得了一只瓷壇子。
這只瓷壇子是抗戰(zhàn)時期的文物,現在全國沒有幾只,很珍貴呢。
我沒有給這位收藏者說什么,我只是把他的這個瓷壇子的故事寫進了我的書中。
我回了一趟家鄉(xiāng),找了那些已經都不再年輕的弟妹們,我問了五爹的那只畫有飛機、輪船的瓷壇子,他們都說,沒見著,怕早就摔破了吧,誰還稀罕那個破壇子。
只有我的大妹妹說,五爹走的時候,五爹的舊衣服和五爹提回來的皮箱,都被奶奶按風俗燒了。五爹的壇子,說不定奶奶放進了五爹的棺材,埋進土里去了。
我的五爹啊,你的橢圓形壇子,你的玉梅和沒有出生的孩子,永遠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