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培浩 帥沁彤
導(dǎo)語:《孔乙己》是一個極短篇,初次發(fā)表于1919年4月《新青年》第六卷第四號,首版全文2573字?!犊滓壹骸凡皇囚斞缸疃痰男≌f,《一件小事》僅一千多字,但卻是魯迅最滿意的小說。
1.魯鎮(zhèn)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dāng)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柜里面預(yù)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銅錢,買一碗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xiàn)在每碗要漲到十文——靠柜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jìn)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2.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
我們都知道,環(huán)境是小說的基本要素。對很多小說而言,環(huán)境就只是小說事件發(fā)生的自然環(huán)境。在《孔乙己》中,魯鎮(zhèn)的咸亨酒店這個環(huán)境主要不是自然環(huán)境,而是一個階層界限清晰的社交環(huán)境。魯迅寥寥幾筆,就將咸亨酒店的階級空間勾勒得一清二楚。對于現(xiàn)代小說來說,十八、十九世紀(jì)歐美長篇小說那種大段的環(huán)境描寫已經(jīng)不合時宜,但這并不意味著環(huán)境是一個必須被舍棄的因素。關(guān)鍵在于如何理解“環(huán)境”,毋寧說,“環(huán)境”這個概念越來越被去自然化,而社會空間化。
酒店,是一個可以快意恩仇的地方,也是一個借酒消愁的地方,作者以店內(nèi)伙計“我”的眼睛看酒店、看顧客、看孔乙己,“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一來將敘事時間拉回到二十多年前的橫截面。二來,又將酒店內(nèi)部的格局交代清楚,同時也是將當(dāng)時社會的等級區(qū)別擺清楚:貧窮的短衣幫與闊綽的長衫幫。而后文中的敘述漸漸顯示出“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孔乙己模糊了酒店內(nèi)格局形成的界限。
1.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
2.聽人家背地里談?wù)?,孔乙己原來也讀過書,但終于沒有進(jìn)學(xué),又不會營生;于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
3.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書么?”我略略點一點頭。
4.有幾回,鄰居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
5.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結(jié)賬,取下粉板,忽然說,“孔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錢呢!”
這里通過小伙計的視角構(gòu)造了一個在“一般時”和“進(jìn)行時”之間伸縮自如的敘事機(jī)制。這篇小說短,但內(nèi)涵卻豐富。就在于通過“一般時”的縮略敘述,已經(jīng)包含了豐富信息。
在將敘事時間拉回二十年前之后,于刻畫孔乙己形象的過程中,“一到店”“背地里談?wù)摗薄坝幸换亍薄坝袔谆亍薄坝幸惶臁?,又形成一種“現(xiàn)在時”的模式,將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情折疊成一回或者幾回,選取典型性的場景刻畫人物。
1.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么“君子固窮”,什么“者乎”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2.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
3.孔乙己喝過半碗酒,漲紅的臉色漸漸復(fù)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dāng)真認(rèn)識字么?”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類,一些不懂了。
4.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書么?”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讀過書……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樣寫的?”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滓壹旱攘嗽S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yīng)該記著。將來做掌柜的時候,寫賬要用?!蔽野迪胛液驼乒竦牡燃夁€很遠(yuǎn)呢,而且我們掌柜也從不將茴香豆上賬;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草頭底下一個來回的回字么?”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柜臺,點頭說:“對呀對呀!……回字有四樣寫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yuǎn)??滓壹簞傆弥讣渍毫司?,想在柜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孔乙己》中照例有著一群看客,整篇小說充滿了“笑”,是嘲笑,也是說笑??滓壹旱幕透窀癫蝗胍l(fā)了無數(shù)的笑聲,正因為他的格格不入,小說借此模糊了長衫幫與短衣幫的界限,酒店內(nèi)的階級邊界在笑聲中消融了,“所有的人都看著他笑”,這個時候,他們竟是可以成為一伙的了。也正是在一片笑聲中,一個時代的孔乙己消失了。
魯迅特別擅長寫看客,魯迅的很多作品都有看客的身影。魯迅對孔乙己、祥林嫂、阿Q等人物,怒有之,哀也有之;但對作為一個社會群體的看客,怒有之,諷有之,基本態(tài)度是批判??滓壹?、祥林嫂、阿Q在魯迅筆下,全是典型人物,但看客群體恐怕是魯迅塑造的最大的典型。他們起哄、調(diào)笑,享受著廉價同情的歡樂,但也通過現(xiàn)實筑好了心理堤防,不會對任何不平較真,所有的悲苦和不公在他們那里都將化為談資。《孔乙己》里那群不斷取笑孔乙己的人,一次次地在孔乙己傷口上撒鹽,一次次將孔乙己的悲慘提煉成調(diào)節(jié)自己生活的笑料,不由令人想起《祝福》中那群特意尋來聽祥林嫂悲慘故事的老婦人。
魯迅經(jīng)常寫看客,看客是一群深刻內(nèi)化社會權(quán)力秩序的普通人,他們接受社會秩序的已然,并不對此間的不公平有任何心理波動。《孔乙己》中的看客除了諸多的喝酒客、掌柜外,還有這個作為敘事人的小伙計。在孔乙己熱心要教“我”茴字四種寫法的場景中,孔乙己熱切,而“我”冷淡、不耐煩。作為一個少年,質(zhì)疑孔乙己“也配考我”“誰要你教”,既寫出孔乙己的落魄,也寫出社會權(quán)力秩序在人心的內(nèi)化。這才是悲劇性更內(nèi)在的部分。
看客的殘忍和平庸之惡在魯迅筆下是如此之入木三分,這是魯迅的深刻,也是魯迅的偏執(zhí)。魯迅這種群像式的典型描寫,能寫普遍性,但同時拒絕了特殊性的存在?!暗陜?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這樣的描寫體現(xiàn)了魯迅的文學(xué)天才??墒牵湫突乃茉?,使魯迅筆下的人物缺乏自我更新的能動性。因此,孔乙己、祥林嫂這些人物雖然生動,卻依然是扁平人物。就其精神的豐富性而言遠(yuǎn)不能跟《孤獨者》《在酒樓上》中的知識分子形象相比。
2.有幾回,鄰居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茴香豆吃,一人一顆。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孔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jīng)不多了?!敝逼鹕碛挚匆豢炊梗约簱u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身材高大”說明孔乙己有自己靠勞動掙錢的能力,而“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則表明他生活處境的落魄與艱難,生活更是無人打理?!按┑碾m然是長衫,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bǔ),也沒有洗”,與其說他穿的是長衫,不如說他穿的是封建腐朽思想與科舉制度縫制的思想外衣,又臟又舊,不想脫,也難脫。如果說長衫是一種外化,那么滿口的“之乎者也”,則是這種思想的代言。小說沒有透露他的本名,只說他的綽號為“孔乙己”,卻特地說了是旁人“從描紅紙上的‘上大人孔乙己’這半懂不懂的話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鞍攵欢笔桥匀藢滓壹旱挠∠?,其實也是孔乙己對那個融不進(jìn)去的社會的印象。
這里有兩個關(guān)注點,一個是孔乙己名字的由來,這并不是人物的本名,而是綽號。在魯迅書寫的那個時代,孔乙己、祥林嫂、阿Q等這些人都不配有本來的名字。名字既是一個代號,本來叫什么也都無不可,但是名字無疑又投射著復(fù)雜的社會意義,這批被社會命名的無名者,被魯迅的筆捕捉到了。但是孔乙己這個名字跟其酸腐秀才的身份卻又如此般配,以至于連很多讀者都會忘了,它不是本名,這恰恰反證了魯迅這種藝術(shù)命名的現(xiàn)實性。
另一看點是小說的人物塑造,小說一開篇就說孔乙己這個人“總是滿口之乎者也,叫人半懂不懂的”,這是寫孔乙己的酸腐秀才形象,單是這樣寫顯然是平面化的。后面又在一個給孩子分茴香豆的場景中深化這種形象。與一句話的概括刻畫相比,場景刻畫具有更具體的語境,因而便有了更大的空間。首先是有了某種對照,孔乙己分茴香豆給小孩,說明了他的善良和慷慨,之后又突然“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并說出口頭禪“多乎哉,不多也”,可謂形神具備,惟妙惟肖!同時,也使孔乙己的形象更立體,具有更多側(cè)面。這種形象塑造上的多層次皴染,說明魯迅的偉大,實在不僅是由于思想。
1.他不回答,對柜里說:“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北闩懦鼍盼拇箦X。
王冕一幅《墨梅圖》,老梅一枝,清秀冷逸,淡雅幽香。題小楷“我家洗硯池頭樹,個個花開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币皇自娮x過,頓時覺得這梅花一身清氣,儼如作者寫照,方知作者欲借物言志,言自己清正的品格,高尚的情操及博大的情懷。
2.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臺下對了門檻坐著……見了我,又說道,“溫一碗酒。”……他從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錢,放在我手里,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
一個“排”,一個“摸”,掏錢細(xì)節(jié)的對比,不著痕跡地將孔乙己惡化的境地動態(tài)地展現(xiàn)出來,從“排”到“摸”,變的是孔乙己的處境,不變的是人們的冷眼與取笑。
“站著喝酒”“穿著長衫”“唯一”,都顯露出孔乙己的格格不入。在小說中孔乙己最后一次到店里喝酒的景象使人印象深刻,他用雙手爬來,坐在門檻上,喝下生命中的最后一碗好酒。他確實是坐在門檻上的孔乙己。
他坐在酒店的門檻上,不進(jìn)不出。被打斷腿的他依然摸出四文大錢,要一碗好酒,店家自然是來者不拒,也許篤定了他還不上十九文錢。此時的孔乙己無力踏進(jìn)酒店,卻依然要坐在門檻上,伴著旁人的說笑聲喝酒。
他坐在階層的門檻上,不上不下。之前的孔乙己雖然在店里,又何嘗不是在坐著喝酒的長衫幫與站著喝酒的短衣幫的門檻上?穿著長衫卻站著,站著喝酒卻穿著長衫。于和自己年齡相當(dāng)?shù)拇笕?,于在店里做伙計的青少年,于渴望吃豆的孩子,他一直都是一個值得取笑的特例。
他坐在精神的門檻上,不喜不怒。身為一生都想中個秀才的讀書人,卻終日在酒店里說笑。他認(rèn)同自己是個讀書人,所以不以偷書為恥;他認(rèn)同自己是讀書人,所以就算活不下去,也要保留讀書人的體面,將自己從土地中解放出來,對勞動人民不屑置辯;他認(rèn)同自己是個讀書人,將一個字的多種寫法悉數(shù)掌握并引以為傲,他難道不熱愛知識嗎?他是在做他所謂的讀書人的本分,甚至還想將他所珍惜的知識傳授給他人,不惜蘸著自己挨打偷來的錢換的酒在桌子上教字;他認(rèn)同自己應(yīng)該是高人一等的,所以他從未脫下那身長袍。但是他又沒有一個讀書人該有的敏銳,“中舉”這一舊社會為讀書人樹立的終極目標(biāo)牌遮住了他看向當(dāng)時社會的目光。于是他可以不顧道德去偷錢,為了喝酒,為了不拖欠酒錢;于是他可以不屑置辯卻在中不了秀才的質(zhì)疑中敗下陣來;于是他居然被中舉了的丁舉人殘忍地打斷了腿,諷刺至極,卻仍未清醒。然而,將目光收回到自身的時候,他是一個在門檻上受苦的人,他會分豆子給孩子吃,盡管豆子所剩不多;他是個相對柔和的人,盡管旁人那樣笑他,他心里是苦的,卻也只是懇求掌柜莫要取笑,他坐在門檻上,不想也不知該喜該怒。
每一個時代都有一些孔乙己,在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在個人與社會之間,搖搖晃晃的,在門檻上。
魯迅寫孔乙己和寫魏連殳是兩種寫法,前者更多典型,后者更多個體。事實上,典型或個體兩種寫法,并無優(yōu)劣之分,關(guān)鍵在于能否脫離標(biāo)簽化,寫出靈魂內(nèi)在的驚心動魄處?!犊滓壹骸啡绻麤]有孔乙己爬著來喝酒這一細(xì)節(jié),小說可能要失色很多。是什么支撐了孔乙己爬著來喝這碗酒呢?這不是一個對他十分友好的環(huán)境,孔乙己迂腐,卻未必不明白。但孔乙己卻似乎仍深信他的讀書人身份可能獲得的社會認(rèn)同。因此,或許孔乙己不是來喝酒,而是刷存在感。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孔乙己雖然被很多人看不起,在現(xiàn)實世界中他一文不值;可在他自己的觀念世界中,他內(nèi)心仍不時有小火苗。這火苗愈頑強(qiáng),事情就顯得愈荒誕。
導(dǎo)語:莫言認(rèn)為《鑄劍》不但是魯迅最好的短篇小說,也是20世紀(jì)中國最好的短篇小說。這么說并非沒有道理。小說最初發(fā)表于1927年4月25日、5月10日《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八、九期,原題為《眉間尺》。1932年編入《自選集》時改為《鑄劍》。
1.他又不敢大聲趕,怕驚醒了白天做得勞乏,晚上一躺就睡著了的母親。
2.他跨下床,借著月光走向門背后,摸到鉆火家伙,點上松明,向水甕里一照。果然,一匹很大的老鼠落在那里面了;但是,存水已經(jīng)不多,爬不出來,只沿著水甕內(nèi)壁,抓著,團(tuán)團(tuán)地轉(zhuǎn)圈子。
3.他近來很有點不大喜歡紅鼻子的人。但這回見了這尖尖的小紅鼻子,卻忽然覺得它可憐了,就又用那蘆柴,伸到它的肚下去,老鼠抓著,歇了一回力,便沿著蘆干爬了上來。待到他看見全身,——濕淋淋的黑毛,大的肚子,蚯蚓似的尾巴,——便又覺得可恨可憎得很,慌忙將蘆柴一抖,撲通一聲,老鼠又落在水甕里,他接著就用蘆柴在它頭上搗了幾下,叫它趕快沉下去。
換了六回松明之后,那老鼠已經(jīng)不能動彈,不過沉浮在水中間,有時還向水面微微一跳。眉間尺又覺得很可憐,隨即折斷蘆柴,好容易將它夾了出來,放在地面上。老鼠先是絲毫不動,后來才有一點呼吸;又許多時,四只腳運動了,一翻身,似乎要站起來逃走。這使眉間尺大吃一驚,不覺提起左腳,一腳踏下去。只聽得吱的一聲,他蹲下去仔細(xì)看時,只見口角上微有鮮血,大概是死掉了。
他又覺得很可憐,仿佛自己作了大惡似的,非常難受。他蹲著,呆看著,站不起來。
“尺兒,你在做什么?”他的母親已經(jīng)醒來了,在床上問。
“老鼠………”他慌忙站起,回轉(zhuǎn)身去,卻只答了兩個字。
“是的,老鼠。這我知道??墒悄阍谧鍪裁??殺它呢,還是在救它?”
在小說文本的上下文中,為什么“他又不敢大聲趕”是重要的呢?在關(guān)于干將莫邪的古典傳奇中不會有這種心理描寫,這句話使眉間尺有了血肉?,F(xiàn)代小說必須攜帶一副顯微鏡,它不能只提供一副低照度、低分辨率的圖像,一般人看到分米,小說家需看到毫米;一般人看到肌膚,小說家需看到血肉里?!安桓掖舐曏s”里包含了眉間尺的個性、經(jīng)歷以及跟母親相依為命的深情。一個復(fù)仇的故事,從趕老鼠開場,魯迅將悲劇崇高的情感拉到最凡俗的日常中來。他給了老鼠那么多的筆墨,用意何在?固然是通過殺鼠來顯見其優(yōu)柔寡斷的個性,但是否別有深意?那只在水甕內(nèi)壁困獸猶斗的老鼠是不是凡人生命的象征?而手執(zhí)松明,決定將其賜死,卻又始終猶猶豫豫,舉棋不定的眉間尺,正是每一個現(xiàn)代凡人的代表?如此,眉間尺與老鼠,眉間尺與古典傳說的英雄之間,便獲得了對照。如此引而不發(fā),妙機(jī)其微,誠大手筆。
《干將莫邪》中開頭直接從干將鑄劍的傳說開始寫起。而魯迅卻從眉間尺十六歲前夜與老鼠的“斗爭”開始寫起,《干將莫邪》原文中并沒有過多介紹干將之子赤的性格,且眉間尺是國王夢中的人物。而在新編中,魯迅借一只老鼠將眉間尺善良卻優(yōu)柔寡斷的性格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由暢快到憎恨,又感到可憐,再到可恨可憎,換掉了六回松明之后,眉間尺又感覺到可憐,但最后見到老鼠想要逃走,卻又“不覺提起左腳,一腳踏下去”,在眉間尺反復(fù)時,老鼠其實承受著巨大的折磨,這折磨還不如一開始就被一腳踩死。
母親的一句“殺它呢,還是在救它?”可謂是畫龍點睛之句。其實,眉間尺的性格何嘗不是在自殺?他在一次次的猶豫中將自己內(nèi)耗,等于慢性自殺。母親的擔(dān)憂不無道理。
1.“你從此要改變你的優(yōu)柔的性情,用這劍報仇去!”他的母親說。
“我已經(jīng)改變了我的優(yōu)柔的性情,要用這劍報仇去!”
2.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改變了優(yōu)柔的性情;他決心要并無心事一般,倒頭便睡,清晨醒來,毫不改變常態(tài),從容地去尋他不共戴天的仇讎。
但他醒著。他翻來覆去,總想坐起來。
眉間尺一直處于矛盾之中,即使復(fù)仇的決心堅定,他的思想也是來自他者的灌輸,機(jī)械且重復(fù)。在《干將莫邪》中,赤是毅然決然的復(fù)仇者,而對于為什么要讓俠客來替他復(fù)仇,卻并未多著筆墨。魯迅抓住了其中的空白之處生發(fā),使得《鑄劍》更具有形而上的哲學(xué)意味。
現(xiàn)代小說對古典文學(xué)進(jìn)行“故事新編”的行為不獨魯迅為之,現(xiàn)代新編的一個重要思想特征便是猶疑和頹廢替代了決絕和崇高。魯迅如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也如是。在《尤利西斯》中,馳騁疆場、力挽狂瀾的英雄奧德修斯變成了逆來順受、含羞忍辱的廣告推銷員布魯姆;堅貞不渝的王后佩涅羅培變成了耽于肉欲的女歌手莫莉;助父除虐的勇士忒勒瑪科斯變成了精神空虛的騷客斯蒂芬。古今互喻,在古代西方英雄的襯托下,現(xiàn)代世界正在走向沉淪和墮落,現(xiàn)代生活變得卑微、蒼白、平庸和渺小。古典時代的英雄都是勇猛精進(jìn)、一往無前的,但這種大義大勇大信在現(xiàn)代小說中被質(zhì)疑、被解構(gòu),這是現(xiàn)代世界內(nèi)在的文化沖突決定的。身處于種種文化沖突和現(xiàn)實矛盾之中的魯迅,如果對世界的真實感受是無物之陣,是徘徊于無地,是歷史的中間物,提起筆卻過濾掉生活的復(fù)雜性,寫起了豪氣干云的古典英雄,反倒是奇怪的。
1.他徑自向前走;一個孩子突然跑過來,幾乎碰著他背上的劍尖,使他嚇出了一身汗?!坏猛疝D(zhuǎn)地退避;面前只看見人們的背脊和伸長的脖子。
2.“走罷,眉間尺!國王在捉你了!”他說,聲音好像鴟鸮。
眉間尺渾身一顫,中了魔似的,立即跟著他走;后來是飛奔。他站定了喘息許多時,才明白已經(jīng)到了杉樹林邊。
3.“唉,孩子,你再不要提這些受了污辱的名稱?!彼麌?yán)冷地說,“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jīng)干凈過,現(xiàn)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里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
4.“我一向認(rèn)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rèn)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并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jīng)憎惡了我自己!”
這種優(yōu)柔寡斷雖然體現(xiàn)出眉間尺的善良,卻也無疑使得他的復(fù)仇之路更加坎坷,《干將莫邪》中直接寫赤在樹林中遇到了俠客,而魯迅不惜筆墨寫了眉間尺一人前往王宮又退回了樹林的過程,還因此將自己的行蹤暴露,而在這一過程中,宴之敖也首次出場:黑須黑眼睛,瘦得如鐵。在離國王不遠(yuǎn)的地方,形成了看與被看的三種目光的套疊,圍觀的人看“我們”,少年看“我”,宴之敖的到來,形成了對少年和群眾的回望,并且取得勝利。當(dāng)眉間尺猶豫之時,宴之敖再次出現(xiàn),宴之敖的話更像是魯迅借其口的表達(dá),他來自黑暗,卻立意要沖破黑暗,正是魯迅所期盼的革命者的形象。
據(jù)《魯迅全集》注:1924年9月,魯迅輯成《俟堂磚文雜集》一書,題記后用宴之敖者作為筆名,此后未再用??梢娧缰綖轸斞缸詻r無疑。這篇作品中,眉間尺代表的是于迷茫中行進(jìn)的青年;魯迅愿做助青年復(fù)仇黑暗的宴之敖。
笑聲即刻散布在杉樹林中,深處隨著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閃動,倏忽臨近,聽到咻咻的餓狼的喘息。第一口撕盡了眉間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體全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只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最先頭的一匹大狼就向黑色人撲過來。他用青劍一揮,狼頭便墜在地面的青苔上。別的狼們第一口撕盡了它的皮,第二口便身體全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只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他已經(jīng)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間尺的頭,和青劍都背在背脊上,回轉(zhuǎn)身,在暗中向王城揚長地走去。
狼們站定了,聳著肩,伸出舌頭,咻咻地喘著,放著綠的眼光看他揚長地走。
眉間尺割下自己的頭后,魯迅又在這里加了一段宴之敖戰(zhàn)群狼的情節(jié),這里的“狼”與前文圍觀眉間尺的群眾相對應(yīng),前一次宴之敖還是用眼神驅(qū)散眾人,而這次面對更加兇猛的“看客”,宴之敖?jīng)]有猶豫,選擇了“以暴制暴”,意味深長的是,這群狼對于眉間尺的尸體和同伴的尸體竟一視同仁,“第一口撕盡了它的皮,第二口便身體全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只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鄙羁痰亟衣读思?xì)碎卻刻骨的看客心理。
《鑄劍》是一篇主要以象征主義思維來結(jié)構(gòu)的作品,這里的群狼攻戰(zhàn)就是一個非常精彩的象征主義場景。它絲毫未涉現(xiàn)實,但讀者不難想象它的現(xiàn)實所指。魯迅的內(nèi)心有著如此的大浪漫,化身為黑色人,手持寶劍,力斗群狼,讓狼們“聳著肩,伸出舌頭,咻咻地喘著,放著綠的眼光看他揚長地走”。一般象征主義的小說容易寫得虛,象征的思維本來就是化實為虛,從廣闊的渾重的現(xiàn)實中提煉出更具抽象性和普遍性的場景,以虛應(yīng)實,所以就容易缺乏實打?qū)嵉募?xì)節(jié)。但是,魯迅的小說才華表現(xiàn)在,這個斗狼的象征場景是如此精彩,包括后面三顆人頭沸騰的鼎中鏖戰(zhàn)場景,同樣是象征的,但是《鑄劍》的入筆卻是實的。從抓老鼠寫起,生活的細(xì)節(jié),人物的心理,個性,纖毫畢現(xiàn)。再看這里的象征化描寫。狼的形象不是對一眾看客、幫閑等的寫實,而是對其制造的惡果的藝術(shù)提煉。平庸之惡同樣是惡。如果說寫實是寫其形的話,象征則是畫其魂?!爸晃⑽⒙牭镁捉拦穷^的聲音”,這是唯有象征思維才能寫出的效果,寫實加反諷只能看見暫時坐穩(wěn)了奴隸的人們的“心滿意足”,駐足剔牙。由此便看出魯迅象征的高妙處,當(dāng)然這不是說象征一定比寫實高。它們各有機(jī)妙和局限。
1.隨著歌聲,水就從鼎口涌起,上尖下廣,像一坐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地回旋運動。那頭即隨水上上下下,轉(zhuǎn)著圈子,一面又滴溜溜自己翻筋斗,人們還可以隱約看見他玩得高興的笑容。過了些時,突然變了逆水的游泳,打旋子夾著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飛濺,滿庭灑下一陣熱雨來。一個侏儒忽然叫了一聲,用手摸著自己的鼻子。他不幸被熱水燙了一下,又不耐痛,終于免不得出聲叫苦了。
2.上自王后,下至弄臣,也都恍然大悟,倉皇散開,急得手足無措,各自轉(zhuǎn)了四五個圈子。一個最有謀略的老臣獨又上前,伸手向鼎邊一摸,然而渾身一抖,立刻縮了回來,伸出兩個指頭,放在口邊吹個不住。
3.大家定了定神,便在殿門外商議打撈辦法。約略費去了煮熟三鍋小米的工夫,總算得到一種結(jié)果,是:到大廚房去調(diào)集了鐵絲勺子,命武士協(xié)力撈起來。
4.“況且,”老臣們向太監(jiān)說,“大王的后枕骨是這么尖的么?”
“奴才們向來就沒有留心看過大王的后枕骨……”
5.當(dāng)夜便開了一個王公大臣會議,想決定那一個是王的頭,但結(jié)果還同白天一樣。并且連須發(fā)也發(fā)生了問題……接著因為第九個王妃抗議,說她確曾看見王有幾根通黃的胡子,現(xiàn)在怎么能知道決沒有一根紅的呢。于是也只好重行歸并,作為疑案了。
6.到后半夜,還是毫無結(jié)果。大家卻居然一面打呵欠,一面繼續(xù)討論,直到第二次雞鳴,這才決定了一個最慎重妥善的辦法,是:只能將三個頭骨都和王的身體放在金棺里落葬。
7.七天之后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熱鬧。城里的人民,遠(yuǎn)處的人民,都奔來瞻仰國王的“大出喪”。天一亮,道上已經(jīng)擠滿了男男女女;中間還夾著許多祭桌。待到上午,清道的騎士才緩轡而來。又過了不少工夫,才看見儀仗,什么旌旗,木棍,戈戟,弓弩,黃鉞之類;此后是四輛鼓吹車。再后面是黃蓋隨著路的不平而起伏著,并且漸漸近來了,于是現(xiàn)出靈車,上載金棺,棺里面藏著三個頭和一個身體。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叢中出現(xiàn)。幾個義民很忠憤,咽著淚,怕那兩個大逆不道的逆賊的魂靈,此時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禮,然而也無法可施。
《干將莫邪》中的國王是為了除掉在夢中聲稱要復(fù)仇的赤而讓俠客將頭呈上來,但是在《鑄劍》中,國王變成了暴躁易怒、殺害無辜卻喜歡看把戲的荒謬的國王。在接下來的“三頭相搏”情節(jié)中,國王更是因為想要看鼎底的團(tuán)圓舞而被宴之敖砍下頭顱。最后,宴之敖也砍下頭顱,和眉間尺一起完成了復(fù)仇。
《干將莫邪》也就到此為止,但是魯迅又花費大量筆墨詳盡寫大臣王妃如何商討安葬的方法。大臣和妃子商議的“認(rèn)真”與結(jié)果的“荒謬”形成了特殊的張力,諷刺的意味在此間滲出。
《干將莫邪》是古典的崇高悲劇,魯迅解構(gòu)了這種崇高的、一元化的偉力。注意這篇小說的結(jié)構(gòu),第一節(jié)寫的是眉間尺瑣碎的日常,最后一節(jié)寫的是國王和刺客同死之后的一地雞毛。始于庸常而終于庸碌,但中間卻又包裹著令人驚奇的大浪漫和大瑰麗。這可能是這篇小說最了不起的地方,它帶著某種“混搭”:既能看到現(xiàn)代庸碌的生活細(xì)節(jié),看到那種按部就班的平庸之惡,又能看到那種急功好義、舍生忘死的情懷。一般來說,凡象征的寫法,容易將小說寫虛;凡解構(gòu)主義的寫法,容易將小說寫虛無,使小說失去堅守的價值。但《鑄劍》卻超乎于此,既日常,又象征;既解構(gòu),又建構(gòu)。這也是為何小說題目《鑄劍》比原題《眉間尺》好的原因,因為《眉間尺》只是人物名,《鑄劍》卻是一種價值的象征。換言之,即使群狼和群臣構(gòu)成的無物之陣中,作者還是愿意信奉“鑄劍”的價值。魯迅的反諷強(qiáng)大,有時甚至過于強(qiáng)大了?!惰T劍》則不僅有解構(gòu)的反諷,也有建設(shè)性的浪漫。它好,就好在一種浪漫的反諷。
群眾的看客心理在此被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一個人尖叫,其他人也不管不顧地尖叫,剛剛看戲的幸災(zāi)樂禍、視而不見,又變成了煞有其事?!白钣兄\略的老臣”看著剛剛還在沸騰的鼎伸手去摸;大家用了“煮熟三鍋小米”的工夫商議出用鐵絲勺子撈出頭骨的辦法,連丈量時間的單位都是如此日常,“煮熟三鍋小米”與“用勺子撈出頭骨”之間的時長與難度的不對等,引人深思。
在商討如何辨認(rèn)王的頭骨的時候,又形成了對話語權(quán)的爭奪與遮蔽。王后說、大臣說、妃子說,可這些身邊最親近的人卻都對王不甚了解,每天梳頭的太監(jiān),對王的頭“無話可說”。魯迅將人心尤其是權(quán)勢者周圍的人心通過一場荒謬的會議剖開給讀者看。
如果說從當(dāng)時的社會背景角度來看,眉間尺代表著優(yōu)柔寡斷的革命者,國王代表著專制暴君,宴之敖則是理想與信念的化身,作為精神的指引者,三者的犧牲是一場復(fù)仇的勝利,也是對革命精神的殉道。然而,魯迅之所以為魯迅,就在于其小說中蘊含的形而上意味。
優(yōu)柔寡斷的眉間尺、決絕堅定的宴之敖、貪婪暴躁的國王、麻木不仁的看客,其實都是人心的側(cè)面,這些極端的側(cè)面在魯迅的小說中完成了一場人性的自我復(fù)仇。
在小說中,眉間尺和宴之敖的界限幾次被動搖。從一開始,眉間尺其實就在細(xì)節(jié)處表現(xiàn)出了宴之敖的特性。在與老鼠的“斗爭”中,眉間尺見老鼠竟要翻身逃走時,下意識地一腳踩死了老鼠,那時候的他沒有一絲猶豫。在樹林中宴之敖向他要頭和劍的時候,他“順手從后頸窩向前一削”,速度之快沒有遲疑。宴之敖在看到眉間尺的頭不敵國王,也曾“有些驚慌,但面不改色”。
可以比較的是,同樣寫看客,《祝?!贰犊滓壹骸穼懣纯褪锹嬍降陌酌?,是實的寫法。筆力是過人的?!蹲8!穼懩侨荷狭四昙o(jì)的婦人專門尋來,只為聽祥林嫂講阿毛被狼叼走的故事,待到聽完,便“一齊流下了掛在眼角的淚水”,心滿意足地離開了。魯迅這里的反諷太強(qiáng)了,他把一群人都放一個鍋里燉了。好處是塑造了“典型”,刻畫了國民性。壞處則是人與人的差異就看不到了。在這種實寫的群像中,沒有任何人能逃得過魯迅強(qiáng)大的反諷機(jī)槍的掃射。作家的個性各不相同,魯迅眼冷心熱,張愛玲眼冷心冷。跟魯迅相比,老舍的反諷更多是同情和體諒。老舍寫民間的群像,不會像魯迅這樣把很多人都放在“典型”里,比如《四世同堂》里的李大媽,整天罵李大爺。罵李大爺不是因為李大爺對她不夠好,而是覺得李大爺對街坊鄰居還不夠好。李大爺對街坊鄰居已經(jīng)夠好了,李大媽還罵,這罵不顯出她的刻薄,而顯出她的熱誠,她把所有小孩都看作自己的孩子。這樣的人生活里有沒有,一定有。但在《故鄉(xiāng)》里就沒有。這不該算作是魯迅的錯,只能算是一種寫法的局限。魯迅將這種寫法發(fā)揮得越好,這種寫法的局限性也就越清楚。
在小說中,幾乎所有人物都沒有完整的身體,而多用其頭、脖子和眼睛來代指。眉間尺的標(biāo)志就是那一身青衣,在國王傳喚宴之敖時,特意提到“待到近來時,那人的衣服卻是青的”,這或者是復(fù)仇任務(wù)的接續(xù),又或是宴之敖其實是殺死懦弱之后的眉間尺。并且在宴之敖和眉間尺三次唱歌的歌詞中,內(nèi)容也是回環(huán)反復(fù)的。
關(guān)于三頭相搏的場面,頭唱歌、頭打架這樣的奇異景象,也正說明了頭腦身體的死去不代表思想的消失,懦弱卻堅定的眉間尺,決絕勇敢的宴之敖與貪婪成性的國王,與其說是三頭相搏,不如說是三種思想的斗爭。最后復(fù)仇完成,漂浮著的油卻形成了一面鏡子,“照出許多人臉孔:王后、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監(jiān)……”
小說中關(guān)于信念的另一種載體則是砍下三人頭顱的青劍,劍是透明的,卻叫青劍,或許也暗示著這其實是身著青衣的眉間尺批判自我的一把尺子。因為這劍“凝神細(xì)視,這才仿佛看見長五尺余,卻并不見得怎樣鋒利,劍口反而有些渾圓,正如一片韭葉”。顯然不是一把真能要人性命的現(xiàn)實中的劍,而更像是一把隨時懸在人頭上的信念之劍。
將國王出宮的場面與國王葬禮的場面對照來看,除了多幾張祭桌,國王胖胖的身體變成了三個頭骨以外,毫無區(qū)別,對于看客來說,看什么根本不重要,有熱鬧可以看就已經(jīng)滿足。“只是百姓已經(jīng)不看他們,連行列也擠得亂七八糟,不成樣子了?!币粓鰪?fù)仇經(jīng)過了兩次自屠、三頭相搏之后,其神圣與悲壯在看客的脖子和頭中徹底消解,至此,藏在背后懷疑的目光投向了這場自我復(fù)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