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巨鎖
早在20年前,我的辦公桌玻璃板下壓著一幅書法作品的印刷件,是潘受先生題贈蘇淵雷先生的手跡。潘先生是新加坡的書法國手,在新加坡書壇上坐著第一把交椅,一派何紹基的風韻。我曾有評云:“余觀潘受先生之書法,厚重秀拔,品格不凡,遠窺顏平原之堂奧,近得何子貞之風神,筆精墨妙,共仰千秋,偶發(fā)清思,或見古稀老人揮毫之倩影也?!弊疚脑稽S葆芳先生轉(zhuǎn)錄,刊發(fā)于新加坡的《南洋日報》上。這已是20世紀80年代的事情了。而我當時對蘇淵雷先生,則不甚了解,可見我的孤陋寡聞了。到1987年9月,我適普陀山,普濟寺設素齋款待我們這些自五臺山而來的客人(當時舉辦“五臺山、普陀山書法聯(lián)展”),于方丈室正壁上懸掛著蘇淵雷先生詠普陀山四絕句,是題贈妙善法師的,不獨字寫得神采飄逸(趙樸初極贊缽翁書法),那詩確是“七絕精警似遺山”(朱大可評蘇淵雷詩作)。這詩書妙品,令我眼前一亮,品讀再三。詢之左右,對蘇先生才有了初步的了解。
蘇淵雷,字仲翔,晚署缽翁,浙江平陽人,1908年生,早歲參加革命??箲?zhàn)期間,在重慶,與馬一浮、章士釗、沈尹默、謝無量諸公游,深受教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執(zhí)教上海華東師范大學。1958年,右派加冠,流放遼東,后執(zhí)教哈爾濱師范學院。1971年被迫退休返籍。浩劫結(jié)束,沉冤得白,重登華東師大教席。先生執(zhí)教之余,著述不輟,書畫之作,更為余事,其詩文,無不為人所重。
我自舟山返晉后,特致函蘇老,為五臺山碑林敬乞墨寶。時過一年,未見回音。深知老人年事已高,且應酬冗繁,自能理解其苦衷,而無絲毫之介意。到1988年,“10月6日,由山西大學古典文學研究所牛貴琥同志轉(zhuǎn)來華東師范大學蘇仲翔(淵雷)先生所書傅山詩《五臺山旃檀嶺》一幅”(見1988年《隱堂日記》)。此作是蘇老當年蒞晉參加唐文學研究會,遂將大作由滬隨身攜來的。此舉令我十分感動,即致簡函以申謝忱。
蘇淵雷 草書 《遯園鴻雪》詩卷
三年前,95歲高齡的施蟄存先生以所著《北山樓詩》簽名惠我,其中有贈蘇老七律二首。讀其詩,聊見缽翁當年狀況,茲錄于后,以窺豹斑。
其一,《蘇仲翔滯跡遼東近有詩來,作此奉懷》:
一卷新詩塞上來,故人心跡出瓊瑰。
驚鴻落陣三杯圣,野鶻翻云八斗才。
天意豈容遼海老,風情知耐鬢霜摧。
化鵬早遂圖南計,佇待高歌浩蕩回。
其二,《仲翔南歸,疏狂如故,今年七十,詩以壽之》:
逐客歸來雪滿顛,征塵都入北游篇。
疏狂標致初無改,跌宕才華老更妍。
七秩古希尊豹隱,一杯樂圣共鷗閑。
即今致道恢文德,好構(gòu)茅亭草太玄。
讀是詩,從中自可見蘇老的一些心態(tài)和行跡。老人好酒疏狂,以詩書寄情,雖在放逐之時,猶初衷無改,獨倚樽罍,吟身點露,在先生的曠達心懷中,自也流露出些許孤獨與凄涼,這當是對右派遭遇的一種真實反映吧。
人生苦短,新加坡潘受先生、海上蘇仲翔詞丈以及普陀山妙善老和尚先后生西,唯有他們的詩詞墨跡和禪林德政,讓人們永久傳誦和懷念。
佛家講“緣分”,有時有意外的因緣,也會給人帶來一份歡喜。今年三月間,我寄《陳巨鎖章草書元遺山論詩三十首》長卷印品與上海季聰兄,日前收到回函,并回贈一幅缽翁墨跡。這真是投之木瓜,報以瓊琚。信中說:“呈上先師遺澤,大哥藏護為最佳者也。”這是一幅高37厘米、寬54厘米的皮紙小橫幅,題為:《五臺山之晨》,詩云:
五臺山矗北天門,梵宇琳宮沐曉暾。
曾是文殊行化地,塔鈴樹影最銷魂。
書件尾署“蘇仲翔”三字,鈐“缽翁八十以后作”細朱文印一枚。老人生前兼任中國佛教協(xié)會常務理事、上海佛教協(xié)會副會長。在著作等身的出版物中,所點校的禪宗語錄《五燈會元》尤為精辟。對佛教圣地五臺山,自然亦是感情系之,便以耄耋之年,不遠千里,禮佛而來,登臨詠嘯,書以志之。其大作墨跡,今懸隱堂之上,朝夕相對,蓬蓽生輝,遂草短文,以記殊勝墨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