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圓記者 黃莎

今年年初，家住江蘇省揚州市的郭新再次鼓起勇氣，十分鄭重地投出求職簡歷，這距離他上一次求職已經過去一年有余。一年多前那段經歷，盡管讓他仍心有余悸，但他也算走出陰影，重新鼓起勇氣，為自己爭取更好的前途。

2020年12月15日，郭新反反復復解鎖自己的手機，卻總是沒看到那條他期待已久的信息。他和女朋友一起參加了家鄉(xiāng)一家銀行的招聘，兩人一路過關斬將，順利通過了初試、筆試、面試和體檢，還剩下最后政審環(huán)節(jié)，通過了這一關，就可以順利入職。

那天一大早，女朋友和其他合格的應聘者都收到通知讓他們去打印征信報告，但郭新卻沒有收到通知。他有些疑惑，也有點著急，直到當天下午，已經是快下班的時候了，他收到了銀行人事部門的短信，上面顯示：“很遺憾地通知你，你未通過我行2021年度校園招聘政審審核，不予錄用?！?/p>

那一瞬間，郭新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他很迷茫，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經過一番打聽，銀行行長及人事部門答復他說，是因為他未成年時有過一次犯罪記錄。

失去聲音的家

郭新從小熱愛體育運動，愛踢足球、打籃球，還是學校棒球隊隊長。他人緣很好，在學校里也頗有名氣，是個自信外向的孩子。2014年，高三剛開學時，郭新因一時沖動和人打架，涉嫌尋釁滋事罪。經審查，考慮到郭新當時尚未成年，系初犯、偶犯，且犯罪情節(jié)輕微，檢察機關最終對其作出不起訴決定。

剛聽到這個決定的時候，郭新整個人一下子沉默了下來，他是真沒想到打一架會有“觸犯法律”的嚴重后果。但當時檢察官和民警都告訴他，“你的犯罪記錄會被封存，可以和正常孩子一樣，好好上學、生活”。郭新聽到這話，才放下心來，也逐漸恢復到之前的開朗，之后順利參加高考，考上大學。

2019年6月，郭新大學畢業(yè)，他在蘇州找到一份工作。2020年下半年，他看到揚州有家銀行舉行招聘考試，于是決定辭去工作回家備考。

備考的3個多月里，郭新每天6點起床，一直學習到深夜，學習資料、書籍在他的房間里堆成小山。他的爸媽不太清楚孩子每天學的都是什么，只知道他天天背、天天記，那股學習的勁兒仿佛是當年的備考高考。

為了能夠順利通過招聘，郭新還花了3萬多元，到南京參加了銀行校園招聘考試培訓班。經過培訓訓練，郭新筆試考了72分，面試成績沒有公布，但綜合成績他是全市第3名。這家銀行當時計劃招聘20人，郭新順利入圍，并通過了體檢。

“到了政審環(huán)節(jié)，我一直以為政審肯定沒有問題的，沒想到因為我高三時候發(fā)生的事情，結果就不被錄用了。我感覺之前天天上課學習，花費的所有時間精力，都成竹籃打水一場空了?！惫轮扒髮W求職從未遇到類似的問題，多年來，生活都很平靜，突然被貼上“有前科”的標簽，他震驚之余也想發(fā)問：“我的犯罪記錄不是說被封存了嗎？銀行作為一家企業(yè)怎么能查得到呢？”

（來源：CFP）

與此同時，郭新的女朋友順利入職了這家銀行，而她也聽說了郭新的“不順利”。女朋友并不太清楚郭新具體是犯過什么錯誤了，但“政審不合格”足以讓她覺得郭新故意隱瞞了什么，因而和他分手了。他倆談戀愛的時間不算長，但兩人共同備考這家銀行，懷著對新生活的期待一起到了揚州，突然間出了這個事，郭新覺得什么夢想都破滅了。

工作丟了，女朋友也分手了，遭到雙重打擊的郭新變得精神恍惚。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每天窩在家里不出門，也不說話。郭新是獨生子，和父母一直都很親近，以前心里有些什么想法，都會第一時間和爸媽溝通，但這一次他沉默了。

郭新變得寡言少語，整個家也變得死氣沉沉。無論白天還是夜晚，家里很少有聲音，父母對兒子的態(tài)度也愈發(fā)變得小心翼翼。他們不敢動郭新屋里堆放著的雜亂物品、雜亂的學習資料，也不敢多說什么，怕斟酌不好用詞給郭新造成二次傷害，只能偶爾挑他情緒比較穩(wěn)定的時候說幾句：“到哪兒上班都一樣，只要你靜下心來好好努力，不怕吃苦，都能有成就的……”郭新聽了這些話，也不吱聲，人還是逐漸消沉。

“我們怕他想不開，我和孩子媽媽兩人輪流在家里陪著他，晚上我還陪著他睡覺，就怕他出什么意外。”郭新的父親郭強對《方圓》記者說，他真的很怕孩子走極端，更怕他去報復社會，“畢竟他是運動員出身，萬一動了報復社會的念頭，可能會有更多的家庭受到傷害。那可是害人又害己啊?！?/p>

一開始，郭新完全聽不進去父母的開導，直到郭強對郭新說：“萬一你出了問題，我們這個家就徹底散掉了！”

郭新這才偶爾對父母給出自己的回應，但父母的話，他有沒有聽進去，父母也不清楚。

郭新精神狀態(tài)每況愈下，家里帶他去看醫(yī)生也沒有明顯的好轉，一向不信神佛的郭強都開始求神拜佛了。郭強說：“那幾個月，家里是一種怎么用語言都表達不出來的痛苦，沒辦法說，這件事對我們整個家庭傷害太大了。孩子以為及時改正錯誤就能彌補了，就是重新開始了，怎么又揭開原來的傷疤插上一刀？”

找不到令人信服的借口

郭新一家除了要排解犯罪記錄被泄露帶來的消極情緒，還要面對來自外界的壓力。

此次回揚州求職，郭新以優(yōu)異的成績過了筆試面試，他覺得已經“十拿九穩(wěn)”，便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很多的朋友同學，畢竟在銀行工作這件事很能給他“長面子”。因為喜歡運動，郭新朋友多，他又是球隊隊長，在好友圈里總是一呼百應。

“我跟他們講了，說馬上到銀行去了，還讓他們之后有什么資源多關照我。結果銀行錄取都結束了，我也沒去上班。”這件事后，郭新盡量減少和朋友的往來，“我身邊的人都知道這個事情了，我的處境非常被動，不知道怎么解釋，也沒辦法解釋，在他們面前完全抬不起頭?！?/p>

除了同齡人，家里親戚那關也很難過。

2020年底，郭強即將迎來50周歲生日，當時覺得兒子的工作也快確定了，正適合大操大辦、好好慶祝，“好好辦一下”這話郭強也早就說出去了。然而，出了這樣一個插曲，也沒心情辦生日宴了，一家子只是去餐館簡單吃了一頓。

親戚們也很疑惑，郭強說要大辦生日宴，結果生日都過完了，為什么都沒通知他們？整個大家庭里，只有郭新的爺爺、奶奶和舅舅知道他未成年時犯過的錯誤，其他的親戚并不了解具體情況。

“但他們可能也知道了些什么，畢竟之前都說了，小孩已經準備到銀行工作了，突然沒去，他們肯定也會猜?！惫鶑姏]辦法，對外統一了個說辭，“我們對他們說，銀行也不太好，有任務，小孩覺得壓力太大怕完成不了，就不去了?！?/p>

但郭強心里清楚，現在找工作不容易，有些親戚也知道郭新那幾個月的學習有多刻苦，一句“壓力太大不去了”很難說服大家。

其實，郭強也嘗試過很多方法，希望能挽回孩子的工作。他上網查了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的相關規(guī)定，確認郭新是在理的一方，便多次前去和銀行交涉，但都無果而終。

郭強還去過郭新戶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希望能開一份“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拿著材料，他們也好和銀行溝通，但派出所說要有用人單位介紹信，郭強又回到銀行想要份介紹信，銀行沒有同意，此事便不了了之。

“我找了銀行很多次后，銀行的人還責怪我們，說我們隱瞞了犯罪記錄。實際上，我兒子犯錯誤時還未成年，我沒有責任告訴他們，而且之前公安機關、檢察機關就告訴過我們，那件事對孩子今后的生活沒有影響。但當時我也考慮不到這些事情?！惫鶑娬f。

百般無奈之下，他們想起了檢察院。當年，檢察機關對郭新作出附條件不起訴的決定，他們一家一直很感激，覺得是檢察官拉了郭新一把。于是，2021年1月，郭新和父親來到江蘇省儀征市檢察院尋求幫助，檢察官楊揚接待了父子倆。

那天，郭新精神狀態(tài)很糟糕，他整個人瘦了很多，楊揚向《方圓》記者形容他是“正處于崩潰的邊緣”?！暗轿覀冞@里來的時候，郭新已經很難自己講清發(fā)生了什么，他的父親補充了大多數具體細節(jié)，但他也表現得很焦躁不安?！睏顡P回憶說。

當時，銀行的招聘還沒有完全結束，楊揚代表檢察機關到銀行去替這個孩子了解相關情況—什么原因不錄取這個孩子？他們是怎么查找這個孩子的犯罪記錄的？楊揚多次溝通了解后發(fā)現，原來銀行在對郭新開展政審審核期間，通過轄區(qū)派出所，違規(guī)查詢到了他的未成年犯罪記錄。

無獨有偶，就在楊揚辦理郭新的案子期間，先后又有兩個人對未成年時期犯罪記錄未被封存的問題向儀征市檢察院提出控告，其中一人是大學畢業(yè)后找工作時，因派出所拒絕向用人單位出具“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而求職受阻 。另一名當事人是工作多年后，單位想將他提拔到重要崗位，但在政審時，公安派出所出具了未成年時期有違法犯罪記錄的證明，提拔這件事就被擱置了。這名當事人不僅為無法晉升感到遺憾，也擔心這個記錄未來會影響自己的孩子。

“說實話，我現在30多歲了，在這個崗位也不是不能繼續(xù)干下去，但我這么執(zhí)著地希望自己未成年時期的犯罪記錄封住，就是不想我女兒以后發(fā)展受到限制，甚至是被歧視?！边@位當事人更加擔心孩子日后會因為自己的事情遭受打擊。

收到三起案件線索后，儀征市檢察院通過走訪詢問，初步查明幾名當事人反映的情況屬實。

“調查過程中，我們意識到這三個當事人遇到的問題可能不是個例，而是存在共性問題?！睏顡P說。

“少年的你”不再負重前行

2021年4月，經江蘇省檢察院答復同意，儀征市檢察院對未成年人犯罪記錄泄露問題啟動行政公益訴訟程序。4月23日，儀征市檢察院向儀征市公安局發(fā)出訴前建議，圍繞加大學習力度、明確責任主體、規(guī)范查詢流程等方面提出改進建議。

收到建議后，儀征市公安局開展為期兩個月的專項檢查和規(guī)范化建設，組織民警集中學習，采取加蓋封章、單獨存放、專人看管等方式管理未成年人案件卷宗，封存了500多名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案件卷宗。對于案件電子數據，也設置嚴格的查詢權限，做到“應封存盡封存”。這是全國首例檢察機關以公益訴訟督促公安機關履行未成年人違法犯罪記錄封存職責的案件。

犯罪記錄順利被封存，郭新一家的生活逐漸回到正軌，但郭強覺得這件事對整個家庭而言傷害太大了，于是想通過打官司維護孩子的合法權益。儀征市檢察院結合當事人意愿，啟動民事支持起訴程序，為他們聯系法律援助機構，申請法律援助。

楊揚認為，銀行以應該封存的犯罪記錄為由不錄用郭新的行為，侵害了郭新的平等就業(yè)權，應當賠償經濟和精神損失，于是幫助他們制定了相應的訴訟請求。

2021年6月15日，郭新向儀征市法院提起民事訴訟。開庭時，郭新情緒仍比較低落。半年多的時間里，他暴瘦30多斤。法官看著他之前的照片和法庭上的他，都不太能認得出來他了。

在法庭上，郭新和郭強要銀行拿出證據，證明郭新政審因何不過關，對方說：“我們聽說你家小孩犯過錯誤?！碑敃r郭強就急了：“我要聽說你們銀行行長殺人了、貪污了，法院能支持我嗎？！到法院就得講究證據，講究事實！”

出庭支持起訴的楊揚向銀行出示了調查材料，釋明相關法律規(guī)定。最終，法院認定，銀行沒有如實告知求職者不予錄用的相關依據，侵犯了求職者的合法權益。2021年9月9日，法院判決銀行賠償郭新交通費和精神損害撫慰金2萬元。銀行不服一審判決提出上訴，二審法院揚州市中級法院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銀行對他人就業(yè)權和人格權造成實質不法侵害應承擔相應的民事法律責任。我們所做的工作既釋放了司法善意，幫郭新一家解決問題，也對違法查詢單位敲響了警鐘?！睏顡P說。

2022 年初，犯罪記錄已被封存的郭新再次鼓起勇氣，將個人簡歷投寄給了某公司，之后也順利入職這家科技公司。收到入職通知后，他如釋重負，第一時間向儀征市檢察院致電感謝。

現在，郭新的精神狀態(tài)已經穩(wěn)定了很多，每天下班后，他還會抽空看看學習材料，希望有天能繼續(xù)追求一個更好的工作崗位。郭新覺得，像他一樣因為未成年時犯過錯誤而求職受阻的情況在全國范圍內一定并不少見，還有很多的家庭同他們一樣正在經歷或者經歷過這些痛苦。

“我就想要有一個可以改正的機會，能對社會貢獻自己的價值?！惫抡f。

而郭強也有些后怕：“還好，我的孩子最終挺過來了，但萬一有的孩子挺不過來呢？甚至做出傷害其他人的舉動？這都是我們家長不愿意看到的?！?/p>

經過檢察院的努力，另外兩名相關人員的未成年時期犯罪記錄也被封存，其中一人已經順利入職。

“孩子的事無小事?！睏顡P認為，犯罪記錄封存是國家實施的促進罪錯未成年人無障礙回歸社會的一項重要舉措，“封存的記錄失密，直接損害了罪錯未成年人及其家庭成員對法律的合理信賴，影響社會的整體穩(wěn)定和利益?！睏顡P相信，通過檢察機關積極履行法律監(jiān)督職能，形成社會保護合力，一定能將犯罪記錄封存這件事情做好，讓“少年的你”不再負重前行。（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