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敘
1985年,我除了在上林村自己的小樓上,望著遼闊的樂清灣洋面,看褐色船帆緩慢地移動之外,就是騎一輛日漸破損的飛鴿牌自行車,反復(fù)地來去于雁蕩山管理局與上林村,在上班與下班之間反復(fù)切換。
這一年,我訂閱了一份《詩歌報》。有一日,從郵遞員手中接過《詩歌報》,打開看到對開兩整版的篇幅刊登了金斯堡的代表作《嚎叫》。無數(shù)的長句,連續(xù)的長句,以及,超長句,詩歌的建筑形式最先震撼了我,進入閱讀后,被詞句以及灼熱、混亂的表達強勁推動,讀得熱血沸騰,頭昏腦漲。整首長詩巨大激情、巨量信息,肆無忌憚的言說力量,在好一段時間里都影響著我的情緒。在家人都外出的時候,我拿出這份報紙,對著墻壁,對著空房間,對著窗戶,在有海腥味的空氣包圍中,大聲地朗讀《嚎叫》,有時幾乎是喊出來。這樣的一段時間,在激情逐漸消退之后的日子里,接著讀聶魯達《詩歌總集》:《大地上的燈》《馬丘·畢丘之巔》《征服者》……
那段時間,我在上林村讀詩,也寫詩。
在淺綠色方格稿紙上寫下一個標題:“大海,階梯”。然后慢慢撕下,捏成團,扔掉。再寫,再捏成團,扔掉。因天氣干燥,撕紙團紙的聲音,清脆,明晰。它促使思維的改變。這一天,我寫下了這首《大海,階梯》。幾天后,又寫下了《逼近群島》《掌舵的少年》。
一天午后,看到父親坐在另一座小樓的二樓陽臺的竹椅上,面向海的方向,無言,沉默。他堅毅的臉龐輪廓分明,鼻梁堅挺,抿著雙唇。他看著遠方,若有所思,又似無所思,退休后的生活,與這個村莊一樣平靜,沉悶,無波浪。他從一個高山林場,退休回到這個海邊村莊,自己出錢出力,建了一座兩開間的二層小樓。他就這樣坐在這座自己親手蓋的小樓二樓陽臺上,經(jīng)常一動不動,如雕塑一般地長時間坐著,凝望大海。一坐就是半天整,或一天整。有一天,他對我說,你不要老是在這里,你要走出去,或出去多走走。
那段時間,鄰居家的幾只公雞每天早早就開啼,此起彼伏,啼聲嘹亮。
從文成流下來的飛云江從這里入東海。江水與海潮混在一起。風(fēng)大多從海上吹來,空氣中浮蕩著海的咸腥。這里是溫州鼓詞的發(fā)源地,海潮的起伏與鼓詞的唱腔交織在一起。唱詞語言語音來自原生的瑞安話。對這話,我能聽懂,但是說不準確。在不是瑞安的其他縣份,那些唱鼓詞的詞師,他們一邊把牛筋琴敲起來一邊用瑞安話唱出各式各樣的故事。我對安陽的感覺是從十八家車站開始。直至聽到滿地的瑞安話時,卻與鼓詞里的語音不一樣。安陽是一個用來說的瑞安而不是用來唱的瑞安。在其他縣城即使方言完全不同,但我不會更多地去注意它的方言,而在安陽,我卻會過多地注意它的方言語音。它對我而言,已經(jīng)是一個方言城鎮(zhèn)的意義。同樣是方言,但是與溫州方言卻有著很大的區(qū)別。這里靠海更加近,使得它的方言尾音有海苔的味道。而它的方言前面部分則幾乎可以與進食腌魚鲞等同——相近的余味。它的方言與海的關(guān)系比溫州話更加濃烈?!俺浴弊旨舆M了“七”的發(fā)音,“飯”字加進了“弗”與“汪”的發(fā)音?!俺燥垺币辉~成了區(qū)別瑞安話與溫州話的標志。由于我對安陽方言的注意和在乎,盡管別的地方照樣處于同樣的方言之中,我還是認為安陽是一個浸沒在奇特瑞安方言中的城鎮(zhèn)。
在一本地方文獻資料上,不斷地出現(xiàn)“孫詒讓”“琵琶記”“高則誠”“玉海樓”等字樣。玉海樓是存放這些地方文獻與名詞的地方。文聯(lián)的刊物也以玉海命名。這里的一些人正在做著以歷史文人、舊有文化事物對一個地方的命名。但這種命名在安陽還游蕩于官方與政府機構(gòu),還未到達安陽民間。
安陽人不斷地把我指向飛云江邊。安陽以它的全部對應(yīng)著這條寬闊的江。它盡量以新蓋樓盤、街面門店、街道小巷的各種命名來對應(yīng)這條江。穿過許多條街道,在方言之中我一直穿行到江濱路,拐進一家小吃店,當我用并不標準的溫州話點下了一盤瑞安炒面時,因我說話的語音而成為了這個小吃店里一個詭異的人。幾個安陽當?shù)厝硕伎粗遥麄兊哪抗鈴奈业恼龑γ?、后面,左邊以及右邊,分別地看過來。在我吃著炒面這段短短的時間里,他們把自己說話的聲音壓低了許多。店堂里播放著鼓詞唱腔。二十多米外是飛云江滔滔的江水。我從他們壓低了聲音的說話中,幾次聽到“飛云江”這個名詞。飛云江對安陽的命名直至對整個瑞安的命名,已經(jīng)到達了民間的每一個角落。
我到太平鎮(zhèn)與太平鎮(zhèn)無關(guān)。從溫嶺法院旁下車,橫穿過大街,再縱向穿過整條步行街來到錢塘茶館。在我穿越兩條街的過程中,看到太平鎮(zhèn)與其他的縣城沒有區(qū)別。遍布的洗腳屋、藥房、小賓館、煙酒店?!疤饺恕边@個稱呼,是太平西邊的樂清人對溫嶺人的總指稱。如果以時間為序,往前推,在深處,以太平鄉(xiāng)人為主的溫嶺人在農(nóng)閑時節(jié)常到樂清一帶做點小生意?!疤讲肌?,藍印花粗布,大荊一帶人買來做衣裳與被單;“打拔糖”,挑著一大盤乳白色的糖,一分錢敲下薄薄的一小片,五分錢可以買到一小塊;“打小鐵”,修理家用金屬制品。我用想象與記憶推動獨自一人穿越太平鎮(zhèn)大街的短暫時間。太平話說早晨為“天娘苦星”。太平居民如果在晚上說明天的事,“天娘苦星”這個時間用語的使用頻率將會最高?!疤炷锟嘈恰笔翘揭惶斓钠鹗紩r間。
我將一個人在錢塘茶館坐整整一個下午直到晚上。
茶館里,我在網(wǎng)上找到溫嶺戴復(fù)古的《醉太平》:“長亭短亭,春風(fēng)酒醒。無端惹起離情,有黃鸝數(shù)聲。芙蓉繡茵,江山畫屏。夢中昨夜分明,悔先行一程?!闭f的正是“天娘苦星”的時間中的感覺,與方言中的“天娘苦星”詞意有著很高的黏合。其中有種愁緒之“苦”,這是一種在早晨到來之時強說的“苦”,它與早晨的時間息息相關(guān)。黑暗。拂曉。魚肚白。天亮。沉睡。蘇醒。昨晚時間突然離去,迷茫光亮突然降臨。這種對時間的感覺與我在下午茶館里的時間感覺相去甚遠,古人與今人的感覺相去甚遠。
對太平鎮(zhèn)的陌生使我能夠在這里坐得很安心。太平離出??谂_州灣邊的石塘鎮(zhèn)二十公里。104國道也不經(jīng)過太平,只經(jīng)過離它十公里的北邊的澤國與大溪。戴復(fù)古的《舂陵道上》:“云際尋行路,時逢一兩家。山川閑世界,耕釣小生涯。病竹長新筍,寒芒搖落花。溪翁解延客,連煮數(shù)杯茶?!边@首詩不是寫太平,但是下午在太平我會想起這首詩。它對應(yīng)的是下午的時間。他所在的新橋距太平十公里,如果他從家里出發(fā)到達太平真的是已經(jīng)下午了。太平鎮(zhèn)于浪游江湖的他只是一生中一個小小的經(jīng)過地。我能想象他更多的是往樂清、永嘉、黃巖、仙居、新昌、蘇州、臨安、長安等地漫游。而我仍然坐著。太平鎮(zhèn)人對晚上或深夜的時間沒有特別的指稱,夜只是夜,深夜只是深夜,即使更深的夜,也只是用半夜三更這個大眾化的詞語。直至天將明時,才會用到“天娘苦星”這個方言詞語。晚上七點多鐘,大街上的各個洗腳屋活躍起來。但茶館越是沉靜,瓜子、果實一點未動。清茶把時間慢慢耗走。我感覺著太平鎮(zhèn),一座縣城的陌生。
溪東橋橋頭是我讀過書的第二中學(xué)。離開四十多年,再次回來,再次看見。仍然是這座橋與不息的橋下流水,仍然是視線越過舒展的橋背廊檐看到白云輕盈地飄過,仍然是一座古老的橋,它這樣地沉默、安寧。
橋上經(jīng)過的人,閑散,自由。一個、兩個、三個……
橋下流水喧嘩,繁復(fù)。秋冬春季,是橋下流水最好看的時候,清薄,明麗,低落差跌水,把雪意與喧響傳遞到橋上與溪岸。
每逢夏季來臨,總有一兩次臺風(fēng)過境,當臺風(fēng)來時,暴雨如注,水面迅速抬高,水質(zhì)變渾,水面雜物漂浮。所有離橋不遠的住戶或行人,還有十分熟悉廊橋的人,此刻都會惦念著廊橋,內(nèi)心焦慮。
2016年夏,泰順縣溪東橋之外有三座廊橋被洪水沖毀:文興橋、薛宅橋、文重橋。9月14、15日,“莫蘭蒂”臺風(fēng)帶來持續(xù)大暴雨。15日下午,薛宅橋垮塌半小時后,我在朋友圈里看到洪水沖毀薛宅橋的全過程視頻。這座全木結(jié)構(gòu)的明代古廊橋,在十幾秒鐘內(nèi),倏忽坍塌,所有的木構(gòu)件乘坐洶涌的流水而去。接著看到的是文興橋的坍塌、消失。
與廊橋關(guān)系密切的人此時為消失的三座廊橋悲泣,淚流滿面。
第二年——
文興橋,重建。
薛宅橋,重建。
文重橋,重建。
2018年,我再次去溪東橋。坐在橋上,沉默,回憶,是最好的方式。與我一起的是二中同學(xué)林偉華,他家在泗溪鎮(zhèn)白粉墻村,離溪東橋一公里。這天正是周六,學(xué)校無人,從鐵柵門往里看,是一個空空的操場。林偉華指著朝向操場的第一幢教學(xué)樓,說,這一幢就是我們中學(xué)時讀過的教室。我深刻記得,當時教室所有窗戶都沒有玻璃,先是舊報紙糊了,舊報紙破了就那樣敞開著,讀書聲傳到操場,傳出很遠。還有老師:數(shù)學(xué)老師國字臉,嗓門尖,聲音響;語文老師,一到冬天總圍一條灰褐色圍巾,說話聲音偏低,態(tài)度最好;教英語的是五十多歲自學(xué)而成的代課老師,常常夾著一本靈格風(fēng)英語書進教室,大家都聽不懂他的課,所以全班的英語成績都很差;物理老師英俊,個性鮮明,教的力學(xué)部分,條理清晰,好懂,板書的每一個字都要把最后一筆拖得長長的。在這個教室上了兩年課,到了初中過渡班,已經(jīng)換了語文老師和數(shù)學(xué)老師。換上來的兩位,都沒有大特色,因此記憶也模糊了。
那時的溪東橋上曾經(jīng)熱鬧,每逢課間或放學(xué),學(xué)生成群結(jié)隊從橋上過,來或去。有老師從橋上過,他身上有許多學(xué)生的影子。一個校長,姓周,平陽人,個子高高,一身呢子服,他從橋上走過,戴一副玳瑁眼鏡,目不斜視,看他臉龐,眉宇間時刻有一個川字,是一個喜歡沉思的人,他的身上有許多個教學(xué)優(yōu)秀的其他老師的影子。
有時,村民從橋上過,樸素,無我,一身勞作后的疲憊氣息。在橋面留下少許雙腳從土地里帶來的泥土,這些泥土很快被風(fēng)干,再被其他人踩成泥粉,然后被穿過廊橋的一陣清風(fēng)吹走。
另一座橋是北澗橋,離第二中學(xué)兩百米。與溪東橋不一樣,北澗橋頭有著豐富的吃食可買。在我讀書的那些年,下橋村民中最清閑的幾個(二三人),常常在橋上的橫凳上坐著,或無聲,或無目的閑聊。
一直對泰順縣城羅陽葆有幼年時的一個模糊記憶??h委招待所,復(fù)雜的房間,招待所前跨過溪流去一個食堂,對小石橋下的流水記憶如今仍然清晰。流水清澈晶亮。水底是褐色溪石。有指甲大的小魚在其間游弋。這是一個永恒的記憶。
高二上學(xué)期那年,同學(xué)吳躍進請我去他家玩,他是縣城人。我倆搭上了一輛從泗溪去縣城的手扶拖拉機。怒吼的拖拉機頭使我興奮,坐在車斗里,我們渾身都隨著拖拉機的怒吼而抖動,其實整輛拖拉機都在飛輪與皮帶的不精確的動力傳動中劇烈抖動,在抖動中揚起一路塵土,向著縣城方向費力駛?cè)ァP羞M中的排氣管把劣質(zhì)柴油不完全燃燒的廢氣吹向后方,剛好撲面吹在我臉上,濃重的柴油味,嗆人的煙霧,時不時地覆蓋了我的臉龐,剛開始時對這樣氣息與味道很興奮,半小時后即產(chǎn)生了恐懼。隨后的幾小時都是在這種狀況下煎熬。而盤山公路使得拖拉機行進緩慢,我們坐了整整四個小時,才到達縣城。而我作為一個蠻愛講話的少年,突然置身另一種方言的縣城,語言的孤立,使我突然深深地自卑與惶惑。而吳躍進家父母的熱情與晚餐的豐盛,勾起了我的巨大食欲,自卑與惶惑在巨大的食欲面前早已蹤跡全無。那是我少年時代印象最深刻的一頓晚餐。接著是吳躍進的縣城同學(xué)家請我們吃飯,一樣的豐盛,誘惑我一樣地饕餮,放開肚皮,胡吃海喝。因為食欲的空前滿足,也因此讓我深深地記住了那一次的縣城之行。
這次再來,相隔四十余年。縣城面目依然清晰。其中有一座廊橋,木板幾近風(fēng)化、腐朽。橋下是寬闊的流水。清晨起來,徒步,沿知見路走。遠遠看見泰順圖書館。圖書館藏有清朝同治年間林鶚修輯的《泰順分疆錄》。五百六十多年前從瑞安、平陽兩縣的南部山區(qū)劃出泰順疆域,建縣于明景泰三年(1452)?!短╉樂纸洝酚洠骸叭?、平之分為泰順也,事在前明景泰三年。余寇悉平……孫公以二鄉(xiāng)地廣民稀,嶺峻林密,慮終為盜區(qū),乃于景泰三年奏準分疆設(shè)縣,立治羅陽。至嘉靖始為之城,此泰順有縣之緣起也?!彼{黑軟紙封面的《泰順分疆錄》,清瘦硬朗的刻本字體,嵌印在溫潤柔軟的紙張之上。父子二十余年的編纂,制作,印刷。這是鄉(xiāng)賢與故土,文字與歷史,年代與地域。一部多卷本的《泰順分疆錄》,比幾十任縣令、縣長,安寧而豐富,而久遠。
城鎮(zhèn)邊的流水以及縣城的倒影,要把人帶到舊日的時間中去。迎面看到的陽光假日大酒店,以及旁邊的農(nóng)村合作銀行、工商銀行把大峃鎮(zhèn)向著商業(yè)化推進。但是大峃地名這塊有點沉手的石頭正努力壓住它的歷史。老街兩旁,酒與山貨在集散交易中,把古舊的氣息抹在外地來大峃的行人衣裳上。建設(shè)路上的縣府大院,正舉辦著一個“春天送你一首詩”的文學(xué)活動。大禮堂里的朗誦,它的被擴音機擴大了七倍的音量,越過坐在前排的林莽、謝建平、見望等人向后排的聽眾傳送著。這是這些天里大峃鎮(zhèn)難得的一個大型文化事件。散場后的大禮堂的空白再次把縣府與大峃鎮(zhèn)摁回到舊時光中去。文成設(shè)縣六十年來,這里早已經(jīng)被明代神秘人物劉伯溫的掌故所浸淫。直到近年生產(chǎn)了一種酒叫“帝師酒”。這是一種以出生于五十里外的南田劉伯溫在宮廷里的角色所命名的酒。酒杯中橘紅色的酒液,仿佛是它命名了整個大峃鎮(zhèn)。關(guān)于劉伯溫的傳說、書刊、命名無處不在,談?wù)撘矡o處不在。理著寸頭的慕白用他粗獷的面孔與烈酒、野味招待我們的同時,也用劉伯溫的掌故招待我們。從縣府到文化館,到文聯(lián),在對外來人的交談中,不斷地有命名式的句子吐出。大峃鎮(zhèn)對我而言,有時,它是劉基的面孔,有時,它是朋友慕白的面孔。
回到河岸邊,流水的聲音與歐元抬高著大峃鎮(zhèn)的房價。許多人付出比房價高得多的出國價格由黃牛帶到意大利、西班牙,成了那里的僑民之后再回到這里購置房產(chǎn),他們留戀這里的流水與劉伯溫的傳說,他們與流水一起抬高房價。
流水旁的建筑有:文成中學(xué)、文成賓館、電信營業(yè)廳、聯(lián)通營業(yè)廳、郵政局、財稅大樓、銀都賓館。從這里輻射出去的地方有:往西,南田、石垟林場、百丈漈、銅鈴山、西坑;往東,高樓、馬嶼、飛云、瑞安。西邊是森林、瀑布與深山小鎮(zhèn)南田,以及劉基數(shù)百年的游魂。東邊是稠密的城鎮(zhèn)與江河,直至浩渺的絲綢一樣起伏的大海。
在一個角落,有一個女子,在冥思。
龍泉鄉(xiāng)野的特色小吃把俗世情懷用食物的方式呈現(xiàn)給我。在龍泉,坐在狹小的餐館包間里,它的數(shù)道狂野食物擊中了我的俗人口舌。它們是:野豬肉,紅糟肥腸,安仁魚頭,干臘肉。野豬肉從火熱的鐵鍋里翻滾而出時,帶著粗野與濃郁的香味,帶著夜幕中的曠野意象,它厚厚的皮質(zhì),遠比家豬堅韌與厚實,也更具野性。龍泉人把野豬肉雜在切成條狀的白蘿卜中,出鍋后再用明火接著燒,一大鍋夾雜著濃郁肉香味道的騰起的水汽遠比其他火鍋類菜肴來得濃烈與強烈。這道菜是狂野的,激烈的。同座的龐培與我一樣喜歡野豬肉,兩人一起,把自己蟄伏已久的食欲在野豬肉前重新喚醒,不顧別人的感受,只管自己吃野豬肉。桌子上只要有一鍋野豬肉放著,它的霸道就橫掃了桌上其他的菜肴。它厚厚的皮質(zhì),用與深夜的狂野相對應(yīng)的香味,加大著這個有點亂的饕餮的夜晚。那一頓晚飯,我與龐培吃得最多的就是野豬肉。我不斷地大口地咀嚼著野豬肉,被喚醒的不僅是食欲,同時喚醒的還有蟄伏在內(nèi)心的情欲。我的感覺中,龐培也是一個曠達的,欲望旺盛的人,他雖然文字安靜,但是內(nèi)心激蕩。在吃著野豬肉的同時,兩人不斷地喝著酒。在這個時候,酒與色是多么的重要!野豬肉確實是一道非常感性的食物,面對大鍋的野豬肉,吃的時候可以無所顧忌,可以霸道,放縱,高聲談?wù)撔耘c女人。在龍泉三天所吃過的菜肴里,我把它排在第一位。
到安仁時已是中午,鎮(zhèn)政府接風(fēng)用的主菜是安仁魚頭。這些年來,魚頭吃得太多,經(jīng)常吃的是川菜泡椒魚頭、剁椒魚頭。而這天中午吃的安仁魚頭則感覺到了不同。我們是在白天鵝山莊吃了野豬肉后再吃到安仁魚頭。盛放安仁魚頭的也是明火大鍋。它與滿鍋的湯汁混合,蔥,姜,蒜,與野豬肉相比,安仁魚頭則安靜了許多,筷子夾魚肉也得小心翼翼,因為一不小心就會夾碎,就會掉到桌子上。盡管安仁魚頭是一道相對安靜的菜肴,但是明火使它滾燙沸騰,因此安仁魚頭同樣是一道相對感性的菜。中午喝的是白酒,酒的烈性,把我在安仁的感覺加熱,在魚肉中剔出魚頭骨,在魚頭骨中剔出魚肉。飽滿的食欲壓著我,在魚頭館的敞開的空間里,不斷地吃著魚頭,同時又及時地不斷地喝下鮮美的湯汁,控制著這道菜與自己身體欲望的混合。因此,我感覺安仁魚頭這道菜肴大氣而克制,原因是在面對安仁魚頭時,它讓坐在餐桌前的人的欲望,在敞開的同時又有所控制。而且游客到達安仁時,大多是中午時分,吃過安仁魚頭之后還要相對清醒地再去永和橋,因此這克制是身體視覺之外還有時間與地域的關(guān)系。與此同時,還有一盤紅糟肥腸。這盤菜則是真正安靜的,在安靜的同時也是庸俗和粗野的。它放在大鍋魚頭的旁邊,幾乎看不到。與其他菜肴相比,從色澤外形以及它的原初出處,紅糟肥腸卻是一盤俗不可耐的家常菜,但是它的柔軟飽滿口感讓我的口舌滿足了對大俗的需要。我是那么喜歡它安靜背后的庸俗與粗野,我?guī)缀跻阉奈恢梅旁诎踩属~頭之上。我仍然是不斷地喝著白酒,等第二鍋安仁魚頭再上來時,我對在安仁魚頭館的這頓午餐的感覺已經(jīng)達到了飽和狀態(tài),我的食欲與內(nèi)心的欲望也已經(jīng)回復(fù)到了原先的平靜。
住宿客棧位于大馬路邊,南臨大運河??蜅7氯魯R淺在運河岸上的船。窗外,運河流水。緩慢而有力量的拖輪,陳舊的外表,船首切開河面。清晨拖輪的輪機聲,螺旋槳大容量攪動河水的聲音,以及河面如紗的薄霧,這一切使人蘇醒又迷糊。這條拖輪過后,河面恢復(fù)寧靜,還原到清風(fēng),細浪。
民宿客棧,這一天唯我一個人。夜暗得慢。
夜深人靜,運河上船只的聲音比白天擴大了一倍多。駛過的船只燈火明亮。河面泛起的波浪撕碎了燈光的倒影,碎得像是滿河的碎銀。
入夜,虛構(gòu)一個女人。
她從運河的某一處上來,干干凈凈。取一個姓名給她,與運河,與岸柳,與河上的清風(fēng)與船只有關(guān)。褪去薄霧的衣衫,花灑的水簾代替河水,仿佛明凈的時間元素,從她的雙乳、平坦小腹、恥骨上面傾瀉流過。保持一個溫暖肉體,如蘇州。運河之女,適合于繪畫,適合于詩歌,適合于文字的反復(fù)抒寫。
黃昏的風(fēng)與落日的余暉,加冕于運河之上。鍍金的船只,岸柳,河水。女人在斜陽最后的照耀中,如一只母獸,溫柔,母性,在界限邊緣,與運河相對,任時間與季節(jié)在其上流過。運河之水一直流淌下去,因此文字也同樣可以一直虛構(gòu)下去,筆畫,讀音,象形,會意,分別用它們描述一個虛構(gòu)的女性,可以在夜深時分去敘述,或清晨運河薄霧如紗之時,在數(shù)叢翠竹之間,說出。
萬泉河水,清澈,有細浪。有首歌,《我愛萬泉河,我愛五指山》。李雙江的男中音歌唱,與眼前這條河流的流速毫無二致,緩慢,舒展,絲綢的河面在清風(fēng)中起皺,輕拍河岸。流經(jīng)博鰲的萬泉河寬闊,安靜。自助餐廳對著河面。一眾食客穿梭其間,挑選食物。餐桌是安靜的,潔凈的桌布與餐巾,使得晨餐輕盈、優(yōu)雅。食物與河流是對等,分別喂養(yǎng)肉體與視覺。食欲與饑餓,性欲與文學(xué),勞作與享樂,一個人一生都在這條河流之上。晨餐是安寧的,精致的食物,進入人體,是清風(fēng)吹拂河面,對美的遐思多起于此刻。晚餐則迥然不同,酒與肉食,饕餮與貪婪,如果起于晨餐的美不夠?qū)挻?,不夠尖銳,到了晚餐時刻,則會被強大的欲念所俘獲。
潭門港漁船密集。一條船。兩條船。三條船。四條船。十條船。二十條船。一百條船。兩百條船……潭門港足足有數(shù)百條船。在碼頭邊緣處,我正對著一條五百噸的鐵殼漁船。它幾乎與兩邊的漁船緊靠在一起,兩邊的再與其他漁船緊靠在一起。船首,我正對著丫字形,它的錨鏈從一邊的眼睛里延伸出來略呈弧度伸進海水里。鐵錨在深處抓住海底。巨型輪機此時靜止著,尾部四葉螺旋槳葉片同樣在海水里靜止著。潭門港向東不到一海里,即浩瀚的太平洋。潭門港大部分出港漁船駛向的是西沙與南沙,分別距離三百多海里與一千多海里。早年的潭門港漁船隨船必帶“更路簿”。方言,符車,記事。航海的枯燥,使得船上的人對“更路簿”的使用與對島礁辨別格外認真。
遼闊蔚藍的大海上,幾百艘漁船星散在洋面,單調(diào),重復(fù),茫然,起伏。漁民在漁船上,把自己拋進動蕩不安的捕魚作業(yè)。各種噸位的漁船,切開大海的皮膚。無限重復(fù)的勞作與疲倦抵消著大海蔚藍的詩意。而當拉上滿滿的一網(wǎng)魚時,此時的豐收猶如獲取寶石,身心愉悅。
廈門胡里山炮臺,始建于清光緒二十年(1894年)三月初八,竣工于清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十一月初八,整個工期近三年。炮臺總面積7萬多平方米,城堡面積1.3萬多平方米,分為戰(zhàn)坪區(qū)、兵營區(qū)和后山區(qū),半地堡式。走入暗道,依次是彈藥庫、兵房、官廳,再上山頂瞭望廳,能望得見大小金門島。
德國造的克虜伯大口徑大炮,炮管向上傾斜,靜止時仍然是巨大威力的象征??颂敳Y(jié)構(gòu)霸道、沉著,鐵件簡練精密,發(fā)亮的黑褐鐵銹均勻地包裹在整門克虜伯的外表。巨大鐵件上的齒輪與更加巨大的座基正圓形內(nèi)齒輪嚙合在一起,它們所構(gòu)成的水平圓周運動,加之炮管的上下可變角運動,精確的武器設(shè)計,遠射程威脅力,賦予了克虜伯岸炮以傲慢、暴力及捍衛(wèi)藝術(shù)。放第一炮有如舉行一個隆重致敬儀式,從一箱沉重的排列整齊的黃銅彈殼炮彈中,吊起一發(fā),填裝,推進。再裝進埋有發(fā)火拉線的火藥筒。沉默。緊張。準確。炮彈與膛線、炮閂與筒尾的咬合前的行為,既有囫圇吞棗方式,又等待瞬間消化精良(引燃,發(fā)射)的那一刻。在那一瞬間,操縱克虜伯大炮的士兵靈魂會隨之飛向遠方,或魂飛魄散,驚魂未定,或絢爛綻放,自滿驕傲。高強度轟擊,炮擊處煙霧炸開、升騰,或升起高高的浪柱,這始終是克虜伯暴力樂章的華彩時刻。
我作為一個參觀者,來到胡里山時,克虜伯已經(jīng)沉默半個多世紀。這半個多世紀里的克虜伯大炮,仍然以完美結(jié)構(gòu)與恒久優(yōu)良的材質(zhì)震撼著我。如今的它是冷暴力敘事典范:鋼鐵,強大底座,巨型炮筒指向,無障礙的大海海面。
遠處的大海上,風(fēng)起云涌。
大金門。
小金門。
橫在視線里的兩座島嶼。存在于海天之間。有時視線會有虛幻景象,島嶼似乎在浮動。
古寧頭。退潮之時的海灘。一條條擱淺的帆船。慘烈的戰(zhàn)役。堡壘。機槍。炮彈。以及眾多的血肉之軀。
我們乘坐的游船在約三公里外經(jīng)過了金門島。
一切都已平息。大海風(fēng)平浪靜。
金門有高粱酒。
金門高粱酒,烈性,嗆口。簡樸的玻璃瓶裝,亞光燙金字。有次鄭愁予來甌海,顏艾琳隨身帶了一大瓶裝金門高粱酒,顏艾琳控制了這瓶高粱酒,沒給鄭愁予多喝,因為鄭愁予晚上要在溫州大學(xué)開講座。晚餐上鄭愁予也沒多喝,悄悄拿椰子汁空罐裝了高粱酒,七點講座時,把這罐高粱酒帶到了講臺上,邊喝邊講,原定一個半小時的講座,因主講者鄭愁予多喝了高粱酒而剎不住傾吐而出的話語,足足講了兩個半小時。孫良好拿過話筒結(jié)束了本次講座。
后來,鄭愁予搖了搖手中的椰子汁空罐,說,今晚這里裝的是高粱酒。
鄭愁予《錯誤》: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fēng)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第二天,鄭愁予乘航班回臺灣。
洞頭在海的中央。
北岙鎮(zhèn)在北岙島,在洞頭的中央。
北岙島周圍:大門島。狀元岙島。霓嶼島。半屏島。三盤鄉(xiāng)島。小瞿島。中瞿島。大瞿島?;◢弽u。大竹山島。站在北岙島的碼頭上,看另一個島嶼,再看另一個島嶼,不言語。有著更多的默想。海上起伏的波長很長的波浪把默想拉開,拉長。這些大小島嶼在默想的平面上閃爍起伏。
船只穿插著密集地停泊在北岙的港口。碼頭。碼道。系纜樁。飽浸海水的纜繩。漁船。客輪。汽艇。漁政船。海浪。搖擺的船只。涌動的海潮。海水拍擊著水泥碼頭的邊緣。船只隨著海潮起伏。從少量船只上射出的微弱燈光把海邊的人照得恍惚不定。偶爾一句閩南話從船上傳出來,隱約有點咸腥味。
狹窄的街道旁,倚門的小吃店老板高聲招客。蟹。蝦。深水魚。貝類海生物。海鮮塞滿了整條街道。外地人從街道上走過,不經(jīng)意地拐進某一間小吃店,在店主生硬普通話中品嘗腥味濃烈的生猛海鮮。
破舊的出租汽車載著旅客在狹窄的街道上飛快地穿越,卸下旅客后又飛快地開走。海灘上哨位的厚墻壁上墻皮剝落又重新粉刷上去。斑駁的望遠鏡。方口的機槍槍眼,從槍眼里望出去是廣闊無邊的洋面。遠處泛著扎眼的大片大片白光。班用機槍。半自動步槍。紅油漆的毛澤東語錄。電影《海霞》??椌W(wǎng)歌。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海島女民兵成為北岙鎮(zhèn)成為洞頭縣的新傳說。而新一輪的大開發(fā)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開發(fā)使得海島女民兵的事跡迅速地陳舊下去,越來越逼近過去的海洋傳說。一個正在興建著的大型深水港碼頭,一條二十多公里長的連接大陸的長堤,五條各式各樣的連接若干個海島的公路大橋。它們都通向北岙這個小鎮(zhèn)。
夜里。北岙狹窄街道上的小吃攤上著一盤又一盤的生猛海鮮?;璋档臒艄鈴牡觊g里泄漏出來。海風(fēng)從濱海大道吹過來,吹到北岙的各條長長短短的街道上。外面的海潮漲到了最高潮位。海平面在北岙碼頭外面的夜色中泛著幽藍的光。
靈江邊這個城鎮(zhèn)有著命名的缺席,被千篇一律地命名為城關(guān)鎮(zhèn)。
長長的紫陽街。這里有著些許偽古氣息。干凈。安靜。老屋上顏色的油漆試圖敘述一個小城的故事。而這油漆,與一家沽酒的老店鋪有著多少的距離?店鋪后門邊擺放著的大缸,臨海黃酒在里面發(fā)酵升溫。這過程中,翻騰的酒糟和泡沫,把縣城一角的氣息悶在窄小的空間里混合加溫。站在店鋪前,我寧可相信這里面有個故事。這故事中有關(guān)男人與女人。包括店鋪里的幽暗的空間,加過漆后的木板隔壁的那邊,臉部起了無數(shù)皺紋的老婦人的年輕時候的風(fēng)流韻事被人不斷地虛構(gòu)。高高的門檻把其中的一些攔在了店鋪里面。這攔在外面的有春心、第三者、小媳婦的嫉妒,而到達里面的有春日午后的慵懶、小風(fēng)、少量的煩心事、一頓煮煳的飯。以至很久以后,在老婦人風(fēng)燭殘年的時候,還有人要偶爾說起她年輕時的事。街道繼續(xù)向前延伸,有的板壁上的清漆很新,木板也很新,偽古氣息濃烈。只有到了一個拐角處,看到一些陳舊石構(gòu)件,石板上雕出的一組戲曲人物浮雕。它們在這里突然地壓低了城關(guān)鎮(zhèn)的時間。
城關(guān)鎮(zhèn)的另一個方向的另幾處的街道很新,與這個城鎮(zhèn)的現(xiàn)在的鎮(zhèn)名很接近??梢愿杏X到城關(guān)鎮(zhèn)這個鎮(zhèn)名在數(shù)處的新街道上空跌跌撞撞地滑翔。
重新修繕的城墻,沿著靈江延伸。修繕完整的城墻使我看不到它的歷史與它在時間深處的面貌。一塊塊新的城磚塊石使城關(guān)鎮(zhèn)的時間與面貌更加模糊不清。入口處的大樹。樹下的匆匆行人。地上賣楊梅的小販。這些與城外巨大的造船業(yè)格格不入。沿江的船塢一個挨著一個。高高豎立的龍門吊、塔吊,一團團閃爍的電焊火花,把未完成的船坯推向完成階段。它們詮釋著“臨海”這個地名的方位感,詮釋著這個地名切入大海的距離。它們在大工業(yè)的進程之中有著一種強烈的涌動感。旁邊是寬闊的滔滔的靈江流水。
當我們坐在小吃店里,幾碟小菜幾乎要終結(jié)紫陽街有關(guān)舊事的敘述和對這個縣城城關(guān)鎮(zhèn)的有關(guān)觀感。
若干年前,它被命名為歷史文化名城。
鶴城像地方志,人口、房屋、方言、小巷,它用擁擠來布局自己的城鎮(zhèn),用擁擠與向內(nèi)壓縮來構(gòu)成自己的城鎮(zhèn)歷史。到青田時正遇雨天,不大的縣府大院里同樣散發(fā)著濡濕的方言氣息??h府前面的一小塊空地,把一輛輛的車子堵在了很狹小的面積里。地方官員的方言就在雨中的車子與車子的窄縫間穿過。在縣政府各個部門的各個辦公室里,鶴城方言被加上許多政治名詞,在這里的內(nèi)部糾結(jié)并散發(fā)著。街道上的鶴城方言與擁擠的人口混雜,把鶴城人的喉結(jié)、舌頭、牙齒、語音合成一個整體,把鶴城人頭上戴著的斗笠與鶴城的男女老少合成在一起。
入住的酒店高高地矗立在縣府后面。四周山勢包圍著鶴城,從半山腰盤旋下來的街道,分布著數(shù)家理發(fā)店、兩家藥店、數(shù)家小吃店、一家眼鏡店,然后是雜貨鋪、煙酒店、服裝店,新華書店。甌江從南面流過,清澈,安靜。部分方言從上游而來,又把部分青田方言帶到了下游多個鄉(xiāng)鎮(zhèn)。國道。高速公路。鐵路。穿越整個鶴城的這三條交通要道,再把鶴城的人與物帶向外省,帶向國外。荷蘭。法國。英國。意大利。西班牙。還沒通鐵路、高速公路的時候,早年的青田人就已經(jīng)一批一批地從這里向著那些地方遷徙。我想象著,那些地方的第一代青田人,說的英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會帶有很濃的鶴城口音。說上半天再加上費勁的手勢,別人才能夠領(lǐng)悟他們所要表達的部分意義。中餐館與石雕,在那些地方等量齊觀。鶴城的擁塞,是他們帶回的財富。在我所住的青田開元大酒店的十一層望出去,腳下是鎮(zhèn)新大街,對面是低矮的縣政府,再遠處是鶴城四周的青山。鶴城的氣息會在這時升向圍繞著它的四周。
直到夜晚降臨。甌江兩岸一處處燈火閃爍。自告奮勇做導(dǎo)游的縣委書記王通林與宣傳部長李飛林帶著我們在雨中沉浸到夜晚的鶴城中去。另一個鶴城。夜晚中的鶴城。夜晚中的甌江流水。鶴城方言此時染上了流水的品質(zhì)。這時,他們講方言時,會比白天的吐音發(fā)聲要低,要輕些。閃爍的咖啡館。酒吧。文聯(lián)主席曾娓陽請大家喝茶之后,阿航再把我們帶到另一個酒吧。鶴城人的熱情與坦蕩,不斷地加深著我對鶴城的感受。在包廂里的鶴城方言我已經(jīng)聽不到了。酒吧的語言已經(jīng)顯得比鶴城方言松散,許多外地的口音在這里混雜發(fā)酵。
夜幕中的甌江在旁邊流過。在這個高密度的小城地方志般的品質(zhì)中,有著涌動的潛流,既向著過去,也向著未來。夜越深,鶴城的這種品質(zhì)密度越高。
瀘州。
沱江、長江。
館驛嘴廣場。青草一直鋪向兩江交匯點。兩個垂釣者面對著遼闊的水面坐著。此時什么都不要思考,思考本身是狹隘的。青草,灌木,一塊勒字的巖石。我完全接受了此處的暗示,什么都不想,坐著,看著,發(fā)呆。一切都無意義,無意義真好,人有時就做一個皮囊(有時,非時時),否定一下曾經(jīng)的自己,否定一下自己及他人,否定一下眼前的世界。
坐在草地上,我寫下《在兩江匯流處》:
我好像不是來看兩江匯流而只是僅僅來到兩江匯流的地方。萬事萬物并不像以往所說的那么重要。
我的視野里避不開在此處匯流的兩條江,它們分別是沱江與長江,在此處匯流后就只剩一條長江了。好在江水浩蕩江面遼闊使我能夠完全不想眼前的這條江而心安理得。
我與它們似乎沒有什么相干,一是平時不喝長江水,二是我又沒生活在長江流域與長江還遠著呢。
我的旁邊有很多人舉著手機橫拍豎拍遠拍自拍,其實他們與我沒有什么區(qū)別,這些人與長江不會有太大的關(guān)系。
江水一如既往地流,此時的問題是:我既然與兩條江完全無關(guān)那么我為什么要坐在這里還要寫下這些文字?唯一的原因是我此時不想寫別的文字,而眼前有這現(xiàn)成的兩條江以及兩江匯流處的景觀刺激著我。說穿了其他的事寫不寫都于我無所謂。但是,此時此刻我必須寫下:兩江匯流且意義越來越開闊并最終影響我的長江。
沱江從左邊而來,長江自右邊而下。就在一小時前,我從左邊經(jīng)過沱江大橋,從大橋上望向江面,清澈的江面上激流,漩渦。
從館驛嘴往右邊,沿長江而上,是更加緩慢而寧靜的一江流水。寬闊如夢。想起深夜:上半夜是沱江,下半夜是長江。直至安寧的流速,放松的睡眠,以及第二天的早醒。
2004年8月,正午的靈溪鎮(zhèn)。我要經(jīng)過這里的公園路穿過幾條小街去橫陽支江岸邊。首先到達的是一個空曠的正午菜市場。菜販們大多已回家吃午飯或午睡。這里上午的營業(yè)已經(jīng)結(jié)束,下午的蔬菜及肉類魚類還沒到達,因此下午的營業(yè)還未開始。每個攤位都還空著。有兩個賣豬肉的各自躺在鋪了一張塑料布的兩個寬大的肉案上睡沉。一個側(cè)身,一個仰著。其中仰躺著的呼嚕打得很響,他發(fā)出的聲音在空曠的菜市場回蕩。還有一個胖婦人在另一邊的竹椅上入睡。高速電扇風(fēng)葉把菜市場里味道很重的熱風(fēng)吹向她的身體。還有一個人坐在攤位后面呆滯著面孔。整個菜市場就看到這么三個午睡的人與一個坐著茫然的人。透過這四個人,仍然可以肯定,下午三點以后,菜販們將很快地在這個菜市場里的各個攤位后面陸續(xù)出現(xiàn)。這里離中心菜場還很遠。我判斷著,它掌握著這個縣城邊上城鄉(xiāng)接合處居民的粗俗的口味。這源自農(nóng)村的口味與縣城中心居民的口味有別,而衍生出的性格也有區(qū)別,混合著耿直、粗暴和快樂。我將離開時,其中的一個睡午覺的人醒來了,他用閩南話與那個呆坐在攤位后面的人說話。聽到他的口音時,我想,當下午三點過后,或是清晨菜市場開門時,混亂的菜市與閩南話的混合,會使得賣菜的速度加快許多,這速度遠比縣城的中心菜場快得多。
菜場過去不遠就是橫陽支江?;秀备杏X著江岸在正午的陽光下塌陷著。江岸上堆積著石礫。它使我想到蒼南的詩歌。江與岸。岸與石礫。它們互相糾結(jié)。這樣糾結(jié)的還有蒼南縣的詩歌。全縣一千多人從幼兒園到小學(xué)、中學(xué),再到職員,這么多寫詩的人。他們把蒼南與詩糾結(jié)在一起。在奔流的橫陽支江上,蒼南有名的詩人都應(yīng)該在這里有過照相留影。比如劉德吾、高崎、葉曄、友來、黃崇森、王小幾,還有陳革新、葉宗武等人,都會在這里留下他們與橫陽支江的合影。如果他們過去沒有在這里留下與這條江的合影,今后也應(yīng)會有留下。當這個正午這條江從靈溪南邊穿越而過時,江岸上沒有一個人出現(xiàn),有點泛黃的江水從遠處流來,再向遠處流去。
靈溪鎮(zhèn)的另一條老街從橫陽支江岸邊的一條小路上銜接過去。街上幾個專為老人理發(fā)的剃頭店。剃頭店里空無一人,也看不到剃頭師傅。幾張發(fā)黑的剃頭椅存在著。在一轉(zhuǎn)彎處,有一家字畫店。字畫店前面放著一盒算命的紙牌。每一張牌藏著若干個靈溪人的命運箴語。他們從小孩到老人,常會被家人偷偷地在這里與盲人與神秘的字詞和讖言作對應(yīng)。這命運的讖言,總是有人會應(yīng)驗。越是這么的寂靜之處,人們對它的應(yīng)驗程度越是有種期待。午后這一副被陽光曬燙的安靜的紙牌,它所對應(yīng)的是靈溪城鄉(xiāng)接合處一些人對未知的時間與命運的期待。盛夏的熱燙,使得正午時分的老街更加地寂靜。
正午??諘绲牟耸袌?。橫陽支江流水。老街上的紙牌與讖言。這三處的事物,把縣城靈溪的一角緊緊地糾結(jié)在了一起。
臺北中山北路四段一號,圓山飯店,所住的樓層能看到遠處的淡江大橋與更遠處的101大廈。圓山飯店金黃琉璃瓦屋頂,外立柱大紅顏色。周正,四方,壓抑。風(fēng)格、色彩使人自然聯(lián)想到幕府、官僚、謀劃、政策。
溫泉與圖書館。溫泉水直達溫泉旅館的客房衛(wèi)生間,蒸騰的水汽強迫住客跳進溫泉浴缸中,不跳進也沒事,但是看到蒸騰的水汽就會忍不住想跳進去。赤裸的身體與山外來的溫泉水泡在一起,意念中比置身于普通熱水中更加地敞開,這意念來源于北投溫泉四個漢字。北投圖書館,全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四周草木樹林,藏書適中。書籍,知識,讀者,都仿佛溫泉派生而出。溫暖,氤氳,隱秘,安寧。蓋因為先知北投溫泉,后知北投圖書館。兩者原本毫無關(guān)涉的事物,被意念強行地交織在了一起。一眼掠過,看到架上幾本書:《島嶼奏鳴曲》(李敏勇),《2006臺灣詩選》,《風(fēng)柜上的演奏會》,《野菊之墓》(伊藤左千夫),《雪國再見》,《圖畫里的孩子》,《冰點》(五浦綾子),《下一站,要唱什么歌》(榮崎有香,廖海珠)。漢字如溫泉,溫度來自象形、筆畫、讀音。在臺灣,國語的讀音中,最顯著的區(qū)別是平舌,且無鼻音,與標準普通話相比,帶著顯著地域特色的語言發(fā)音反而呈現(xiàn)出了漢語的體溫,因為它允許語音容錯。我從不喜歡標準發(fā)音,不喜歡極端規(guī)范的語音潔癖,它對所有地域的語音發(fā)音進行格式化改造,吹毛求疵,以極端標準,匹配文件式意義。這一方式,早年通過廣播電臺及收音機傳播進行,如今則通過新聞聯(lián)播、詩朗誦、普通話等級考試、高等級普通話測試員等方式進行。
彰化縣的鹿港一直存在在羅大佑的《鹿港小鎮(zhèn)》里:
假如你先生來自鹿港小鎮(zhèn)
請問你是否看見我的爹娘
我家就住在媽祖廟的后面
賣著香火的那家小雜貨店
從鹿港媽祖廟出來,迷惘一直存在我心里。羅大佑的家鄉(xiāng)并不是鹿港,他出生于臺北,但是他對工業(yè)的叛逆及鄉(xiāng)村情結(jié)令他寫下《鹿港小鎮(zhèn)》,把鹿港當故鄉(xiāng),原本應(yīng)是“我的家鄉(xiāng)沒有霓虹燈”,而現(xiàn)在則不然,這是對工業(yè)化侵蝕鄉(xiāng)村安寧的一種質(zhì)疑。小吃店前仍然賣著蚵仔煎與蚵卷、蝦卷等海貨食物。街道霓虹閃爍,游客擁擠,購物,消費。更多的事物印證著羅大佑的沒有霓虹燈的鄉(xiāng)村必會有不可抗拒的工業(yè)化命運。
這一晚入住正知街與永和街之間的一家汽車旅館。走入一條巷子,停在一排鐵卷簾門前,當卷簾門升起,車庫里空無一車,入住的人都是無車的大陸客。汽車旅館,霓虹燈,自駕,情人,多種元素合一?,F(xiàn)代人的生活方式,陌生地旅行,隱秘的情欲,汽車,搖滾,民謠,影像。被鐵卷簾門封閉并阻隔開來的汽車旅館,它的內(nèi)部:寬敞情侶大床房,性愛椅,影像頻道,情色讀物,超薄杜蕾絲,燈光,投影,各式花灑。這一夜,是安寧的,一切情欲元素與物件,都僅僅是擺設(shè)。被浪費掉的一夜。
外面是彰化鄉(xiāng)村小鎮(zhèn)的夜。聲音不多,不響。這個小鎮(zhèn)藉藉無名,與鹿港小鎮(zhèn)的熱度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反差。鹿港小鎮(zhèn)與海的距離近,或者那里的海更激蕩、豐沛,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鹿港的夜也因此更具欲望性質(zhì),也正與羅大佑的歌唱相佐,正是羅大佑的歌唱紅了鹿港,因此鹿港成為觀光客必到之地。原本沒有霓虹燈現(xiàn)在裝上了,原本樸素的街巷現(xiàn)在在豐富的同時欲望也擴張著。鹿港的欲念已逐漸張揚,為世人所知曉。
而今晚汽車旅館外的小鎮(zhèn),是安寧的,當汽車旅館一個一個客房的燈光熄滅,一個一個旅客入睡。小鎮(zhèn)的欲念是隱秘的,詩意的,如漢字隱藏于合攏的書里,明晰,卻安寧。而遠處的鹿港小鎮(zhèn),仍然霓虹閃爍,夜市熱鬧。
格爾木向西,向可可西里。
玉珠峰在途中。
白色峰脊,綿延?xùn)|西。
夏日的白雪,比嚴冬更加傲慢。冰冷的河水,是它的注釋。兩個女子向河流彎下腰,垂下飽滿的略帶涼意的雙乳,向河流致意,也接受河流的詢問。背后的玉珠峰,天際線柔和,閃耀的白雪,橫向起伏,女性品質(zhì),它所點燃的情欲,也是安靜的。
我站在雪山腳下。不走動。遠處有一匹白馬低頭吃草。
玉珠峰,它雪線之下的褐色部分,是視覺里的俗世欲念,龐大,坦然,足以托起上方的傲慢。
綠皮火車。格爾木至西寧。列車將近德令哈,云層低矮,翻滾,灰暗。車廂內(nèi)的人隨著烏云的加厚加黑,慢慢地開始情緒低落和焦慮。青海話在車廂里流動。青海話的變遷與高原牧羊與長時間的冬季居家以及人口稀少密度低有關(guān),對話頻率的降低與說話次數(shù)的減少,使得其發(fā)音越來越含混。即將到德令哈站下車的人已經(jīng)有個別從行李架上往下取行李,這是一個最早取行李的人,是一個有焦慮強迫癥的人。西寧方向的鐵路線左邊,連綿荒涼的高山,已被烏云覆蓋到了山腰。有人喊,啊,德令哈,德令哈!喊的人是外地來青海的旅客,他也在德令哈下火車??钢蟀欣畹氖菐讉€青海格爾木或德令哈本地人,他們真實,強悍,專注(可以幾小時都盯著眼前的這個大包)。上車或?qū)⒁萝嚂r,先移動大包,人跟著大包移動。有時觀看者若是位于大包前方,會只看見移動的大包而看不到移動大包的那個人。列車左側(cè)對面的烏云越來越濃,越來越厚??催^去,烏云與高山已經(jīng)合二為一。此時的烏云如君王,強大,勢不可擋,與高山合謀,醞釀就將到來的一場大暴雨,用它沖刷眼前的世界。列車車輪與鋼軌的咬合,運動,恒定不變速度與節(jié)奏,調(diào)節(jié)著乘客的情緒。青海話,大麻包,行進中的列車,略為焦慮的即將下車的乘客,它們是四位一體的。越來越往下沉的烏云終于帶來了大暴雨!暴雨下到了列車上,車窗很快布滿了無限持續(xù)向下的水簾。透過水簾折射看車外景物,模糊,流動,折動,這是真實事物失真的一刻。包括德令哈巨大的野外高山,包括冷寂的站臺,都被概括成了一張流動的毛玻璃,色彩飽和度被大幅度降低,事物突然失去了清晰面目。站臺上的幾個人,仿佛被油畫刮刀刮掉了顏料,只剩幾個看不清輪廓的略略在移動著的人形。
暴雨持續(xù),直至過哈爾蓋。小站哈爾蓋。倒L形鐵塔,低矮的站房,走動的數(shù)個人,道旁的紅綠燈。下車的,二三人。這一切,同樣的車窗玻璃上的雨簾隔開,極度失真,一如幾抹抽象筆觸在雨中刷過畫布。站房的燈光,仿佛若干個流動的過期散蛋黃,瞬間提高了飽和度,事物繼續(xù)向虛幻方向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