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齊林
薄暮下,幾個年過六旬的老人聚集在村子中央的廣場上,看著各自的孫子孫女在廣場上奔跑著。孩子們你追我趕的聲音驚醒了沉睡的故鄉(xiāng)。
抱著哭鬧的女兒走出沉悶的房間,來到廣場上。陣陣涼風(fēng)吹拂下,女兒停止了哭鬧,睜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周遭的事物。鳳嬌嬸左手推著嬰兒車,右手拿著一把扇子不停扇風(fēng),她額頭上布滿細(xì)密的汗珠,汗水濕透的白發(fā)緊貼著前額。鳳嬌嬸見了我,笑著問道,孩子多大了?剛滿四個月呢,正是難帶時。我說道。沒事,慢慢來,很快就長大了。我一個人還帶三個孩子呢。鳳嬌嬸說完,指著一個身著藍(lán)衣,流著鼻涕,正在廣場上肆意奔跑的小男孩說道,喏,跑著的這個五歲,嬰兒車?yán)锏囊粴q多,還有一個七歲的女孩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正在家里寫作業(yè)。人到暮年,鳳嬌嬸成了家里的頂梁柱。家庭的重任全部落在了她身上,除了照顧三個小孩,她還要照顧疾病纏身的丈夫。她的愛人患有嚴(yán)重的腎病,不能干重活,每個月要吃兩千多塊錢的藥穩(wěn)定病情。她的兩個兒子和兒媳都在廣東打工,每個月會按時給她打生活費。
最后一抹余暉緩緩消失在稀薄夜里,鳳嬌嬸和其他老人抱著各自的孫子和孫女往家的方向走去。我抱著女兒回到屋內(nèi),轉(zhuǎn)身看著漆黑的廣場,適才彌漫著歡聲笑語的廣場復(fù)歸于寂靜中。
“孩子睡了嗎?”燈光下的母親正往膝蓋上涂抹黃道益活絡(luò)油,她痛苦地呻吟著。母親患了幾十年的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手腳腫得變了形,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一次疼痛難忍,扶著墻一步步往前挪的她摔倒在地,臉磕在地上,滲出一絲血來。八歲的侄女見狀,慌張地跑到隔壁鄰居家里叫來了五額娘。在五額娘的攙扶下,母親才緩緩站了起來。
“睡著了,媽,我先上樓了?!北е畠海p哼著她的名字,緩步上樓來到房間,我來回在屋子里踱著步。女兒哭泣的聲音越來越小,她胖乎乎的小手緊緊攥著我的衣服。夜色漸深,女兒均勻的呼吸聲在我耳畔響起。路燈散發(fā)著昏黃的光,不知名的蟲子藏匿在草叢深處鳴叫著。小心翼翼把女兒放下,她翻了個身,蜷縮著睡著了。我卻陷入復(fù)雜的思緒里。看著妻子熟睡的面容,適才鳳嬌嬸在廣場上對我說的那句話不停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你媽媽身體不好,以后誰給你們帶孩子呢?孩子還這么小。”鳳嬌嬸一下子把我問住了。
正是盛夏時節(jié),烈日炙烤著大地,柏油馬路上泛著一層白光。再過一個月,就要回東莞了。妻子堅決不同意把女兒留在老家,她舍不得,也不想讓女兒這么小就做留守兒童?!罢l給你們帶孩子?”想著鳳嬌嬸的話,我陷入焦慮中。妻子還有一個弟弟和妹妹,他們尚且年少,還在上初中,成績優(yōu)異,經(jīng)??既昙壍谝?。岳母要照顧他們的生活起居,不可能跟隨我們?nèi)|莞幫忙照顧孩子。岳父每天在工地上忙碌著,他需要養(yǎng)家糊口。
世界呈現(xiàn)出荒誕的一面。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期,落雨的清晨,父親扛著蛇皮袋踏上去往廣東的火車,如一尾魚般順著打工的浪潮游蕩著。離鄉(xiāng),是一個沉重的字眼。在城鄉(xiāng)快速一體化的進(jìn)程中,越來越多的村里人背井離鄉(xiāng),趕赴異鄉(xiāng)謀生,只剩下老弱病殘釘子般釘在故鄉(xiāng),直至銹跡斑斑。離鄉(xiāng)需要健康的體魄和旺盛的精力來適應(yīng)快速旋轉(zhuǎn)的城市機器。幾十年過去的今天,離鄉(xiāng)不再是中青年人的權(quán)利,村里越來越多的老人發(fā)揮著生命的余熱,一輩子未曾離開故鄉(xiāng)的他們第一次出門遠(yuǎn)行,趕赴異鄉(xiāng)給兒女帶孩子。他們有的自愿奔赴前線,有的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裹挾著。
與我家相距百米的劉嬸于2012年遠(yuǎn)赴溫州給他唯一的孩子建文帶小孩。建文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劉嬸在溫州帶了七年孩子,直到孫女上小學(xué)一年級才重返故鄉(xiāng)。七年時間,劉嬸蒼老了許多,烏黑的頭發(fā)已白了大半。2019年,建文的老婆生了二胎,是個男娃。千里之外接到喜訊的劉嬸喜上眉梢,帶著兩百多個土雞蛋連夜踏上了前往溫州的大巴。2021年3月的一天,遠(yuǎn)在溫州的劉嬸連續(xù)幾天吃不下飯,喉嚨有異物。一周后,她在溫州人民醫(yī)院被查出患有食道癌。這突如其來的疾病有如晴天霹靂。在兒子兒媳的護(hù)送下,她終于回到生活了一輩子的村里。一家人留下來寸步不離地照顧著她。此刻,她回到熟悉的故鄉(xiāng)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但屬于她的時間不多了。
半年后,在疾病的侵襲下,骨瘦如柴的劉嬸離開了人世。疾病如一把無形的刀,剔骨刮肉,劉嬸最終變成廚房里那根干癟的柴火,被一團(tuán)火吞噬,化為灰燼。下葬那天,孤寂的村莊,送葬的隊伍稀稀落落?!靶列量嗫嘁粋€人把孩子拉扯大,這些年又幫兒子帶孩子,來不及享一天福就走了。命苦呢?!彼驮岬娜俗h論紛紛,滿是惋惜。黃昏時分,我看見建文長久地跪在墓碑前抽泣著。
母親多病纏身,高血壓、糖尿病、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等,這些病如一根根無形的繩索直勒得她喘息不過來。母親看著村里別的父母紛紛離鄉(xiāng)去城市帶小孩,給孩子分憂解難,對于不能幫忙給我們帶孩子總是心懷愧疚。在老家的那半個月,母親每天早早地起床,一瘸一拐地去小鎮(zhèn)的集市上買好妻子喜歡吃的菜。從集上買完菜回來,又提前做好早餐放在鍋里熱著。等妻子一下來,她就立刻從鍋里端出來放在桌上。我見了,怒吼著叫她每天不要起那么早。一天中午驅(qū)車從集市上買完菜回來,跟母親聊起年幼時和堂哥、哥哥去偷西瓜的事,才想起適才去集上忘了買西瓜。突然好想吃西瓜,明天一定要去買一個。我孩子似的笑著對母親說道。午睡起來,我揉著惺忪的睡眼從二樓下到一樓,卻看見母親懷抱著一個西瓜一瘸一拐地從門外走了進(jìn)來,額頭上布滿汗珠。
“誰叫你去買西瓜了?我自己會去買。國道上大貨車這么多,你一瘸一拐著去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辦?”當(dāng)時不知為何,我忽然沖著母親兇了起來。前年村里一個年過七旬的老人中午穿過馬路去對面的超市買餅干時,被一輛疾馳的大貨車碾壓致死,最后只賠了十萬塊錢。
母親仿佛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她切好一塊西瓜遞給我。
八月,妻子所在的學(xué)校開學(xué)在即。到底誰來帶孩子的問題急需解決。要不請保姆?妻子抬頭看了我一眼,說道,現(xiàn)在保姆虐待小孩的新聞屢見不鮮,我哪能放心把孩子給陌生人帶?妻子的話讓我陷入沉默中。
姨媽前些年在東莞帶孩子,小孩上小學(xué)后,于前年回到了山里。姨媽擅長做家務(wù),也是干農(nóng)活的好手。童年的記憶里滿是姨媽的影子。彼時,哥和我經(jīng)常穿過一片寂靜的竹林去姨媽家玩。
姨媽很喜歡孩子,與我也很親,請她幫忙帶孩子,肯定很放心。“你姨媽去年剛查出肝腹水,怎么能去帶小孩?”母親嘆息了一聲。
次日上午,趁著孩子熟睡的空隙,妻子打了好幾個電話給她的親戚,終于,她的姑媽愿意跟隨我們?nèi)|莞幫忙帶孩子,月薪四千元。我和妻子相視一笑,心中懸著的石頭終于落了下來。
疾病如無形的繩索把父母牢牢地拴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他們畫地為牢。得知請了妻子的姑媽幫忙帶孩子的消息,臨回莞前五天,父親特意從老家來了一趟市區(qū)。到市區(qū)已是午后兩點,父親抱著兩只母雞和一籃子土雞蛋。烈日的暴曬下,父親氣喘吁吁,滿頭大汗,汗水打濕的白發(fā)緊貼著額頭,看起來滑稽又心酸。父親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木匠,在外打工近三十年。2014年,因要照顧多病的母親和年邁的祖母,父親回到了老家,再也沒出去過。父親照顧母親和祖母之余,在老屋的院落里養(yǎng)了二十多只雞。今年3月,我女兒順利出生后,父親每隔半個多月就會送兩只母雞和一籃子雞蛋過來。生完孩子身體虛,營養(yǎng)要及時跟上。父親笑著跟我說道。
父親上樓喝了口水,抱了會女兒,起身準(zhǔn)備回家。岳父執(zhí)意挽留父親在這里住一晚。父親尷尬地一笑,說家里還有老人要照顧。見如此,岳父不好意思再挽留。從市區(qū)回到故鄉(xiāng)的小鎮(zhèn),需要近三個小時的車程。夜幕完全降臨時,我收到父親發(fā)來的短信:“我到家了。回莞要注意身體,不要太累?!本镁玫乜粗绦?,我陷入沉默之中。
次日中午,母親打來電話:“林林,剛叫你爸打了八千到你卡上,媽身體不好,沒法幫你帶孩子,只能給你們打點錢?!蔽衣犃?,忽然發(fā)起脾氣來。“誰要你打錢?你自己照顧好身體就可以了?!蔽以陔娫捓锖鸾兄7畔码娫?,我把錢退了回去。這是母親年復(fù)一年積攢下來的錢,我若收下,于心何忍?想著適才在電話里朝母親吼叫,我回?fù)芰诉^去,向母親解釋現(xiàn)在身上有錢,讓她好好在家照顧自己。
晨曦灑落在小區(qū)的一草一木上,晶瑩的露珠從樹葉上滾落下來,一輪紅日噴薄欲出。這個晴朗的日子,滿載著一車行李,我們踏上了回莞的路。岳父把過年腌的牛肉、臘肉以及一籃子的土雞蛋放進(jìn)車?yán)?。他一直送到小區(qū)門口,看著我們的車消失在馬路的盡頭才返身離去。
妻子和姑媽抱著女兒坐在后座,副駕駛座位上放滿了女兒喝的奶粉、玩具、尿不濕等??粗@些嬰兒用品,初為人父的我心底總會流過一絲暖意。
七百公里的路程,我小心翼翼地駕駛著,不敢隨意加速和變道。妻子懷抱著女兒正和姑媽聊著家長里短的事情,五個月大的女兒睜著眼睛,一臉好奇地打量著窗外的世界。姑媽是八十年代的老高中生,高中畢業(yè)后曾在村小做過幾年的代課老師,后來一直以種地為生。
車在高速路上疾馳著,透過后視鏡,我能清晰地看到女兒的表情變化??粗嚧巴獾脑贫浜筒菽?,女兒嘴里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不時咧開嘴笑。女兒純凈的笑仿佛蜜糖般軟化了我焦躁的心。車疾馳在馬路上,我的心也跟著飛揚起來。
抵達(dá)小區(qū)已是晚上七點。姑媽來不及休息,里里外外地把房子打掃了一遍。女兒蜷縮著身子,趴在床上睡著了。妻子正在整理衣物。站在陽臺上,看著夜色中樹木的輪廓,我的心忽然安靜了許多。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嘴里叼著一條蟲子,在半空中盤旋了一圈,最后棲息在茂密的梧桐樹上。透過繁密的樹葉,隱約看見鳥喂食的溫馨場景。夜色靜謐,世界呈現(xiàn)出美好的一面。
凌晨兩點,女兒忽然哭泣。我迅速起身把她抱了起來,來回在屋子里踱著步。屋外的路燈散發(fā)出昏黃的光。不遠(yuǎn)處的東莞大道上,夜行的汽車疾馳而過,發(fā)出刺耳的響聲。女兒的哭聲慢慢弱了下去,直至響起均勻的呼吸聲。時間已是凌晨兩點半,我感到胳膊有些酸,小心翼翼地把女兒放到床上,不料她的身子一沾床又哭了起來。一直到凌晨三點,女兒才沉沉睡去。我一下子睡意全無,倚靠在床上讀微信讀書里的一部小說??吹搅璩克狞c,睡意來襲,我昏昏沉沉地睡去。睡下剛好半個小時,女兒又嚶嚶哭了起來。我又起身抱著她,來回在屋子里踱著步。待女兒睡著時,天已微亮。早上六點半,隔壁房間發(fā)出一陣細(xì)碎的響聲,姑媽起床了。她在廚房里忙碌起來。
對于嬰兒而言,母乳是她的口糧,乳汁的氣息是媽媽的味道,更是安全感的象征。為了妻子以后安心工作,須開學(xué)前斷奶。斷奶是十分煎熬的過程。吮吸慣了媽媽乳頭的女兒對奶瓶奶嘴很排斥。女兒嗅到她媽媽身上的乳汁味道就會產(chǎn)生依戀心理。
面對奶粉,女兒卻緊閉著嘴巴,拍打著小手,扭頭做出拒絕的姿勢。中午,姑媽好不容易把女兒哄睡,小心翼翼地放下,她弱小的身體剛沾到床,就睜開眼哭泣起來。這是一個嬰兒缺乏安全感的表現(xiàn)。姑媽慌忙把女兒又抱了起來,她疲憊地看著我,我迅速從她手中接過孩子,輕輕安撫起來。
姑媽已年過六旬,她的兒女都已長大成人。對于已幾十年沒帶過小孩的姑媽而言,曾經(jīng)嫻熟的手藝已經(jīng)生疏。面對一個正處于斷奶期而又缺乏安全感的嬰兒,她感到筋疲力盡。
見我抱著孩子,姑媽轉(zhuǎn)身又去收拾家務(wù)了。姑媽是收拾家務(wù)的能手,但面對斷奶期的嬰兒,她疲于應(yīng)付。她只能靠不停地做家務(w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來彌補內(nèi)心的愧疚??粗脣屔n老的身影,我心底頗為不安。
在小區(qū)有一個孩童活動的場所,蹺蹺板、象棋桌、溜溜橋這些游玩設(shè)備仿佛巨大的磁鐵吸引著孩子們。每次出門,懷抱中的女兒總會迅速被不遠(yuǎn)處孩子的嬉鬧聲吸引,她扭過頭,朝那邊望去。
游樂場旁邊是架空層,小區(qū)的老人們在這里擺下幾張桌子,每天三五成群地在這里打牌消耗時光。這是一個類似故鄉(xiāng)廣場般聚集的地方。打牌的老人大都在小區(qū)住了多年,他們的孫輩已帶大,正上小學(xué),每天除了接送外,大把大把的時間空余下來,像發(fā)霉的稻草,堆積在一起。另外一些老人懷抱著孩子,在小區(qū)里溜達(dá)著。正抱著女兒,父親忽然打來電話詢問近況。放下電話,一個年近六十的婦女走到我面前,笑著問道,你也是永新人嗎?我一臉驚訝。剛才聽你接電話知道的,我也是永新的。熟悉的鄉(xiāng)音一下子拉近了我們的距離。她讓我叫她娟姨就可以,細(xì)問之下才知道與我母親同齡。只不過娟姨身體健康,面色紅潤,看起來要比我母親年輕很多。
我誤以為娟姨是在給她的兒子幫忙帶小孩?!拔易隽税司拍瓯D妨耍F(xiàn)在在給小區(qū)的一對夫婦帶小孩,從早上十點半做到晚上八點,晚上不帶睡,工資五千五。三年前,我外孫女出生,我去杭州幫忙帶了三年,今年上半年她上幼兒園,我就回來了?!本暌踢呎f邊看了下時間,說還差五分鐘就十點半了,我得去雇主家?guī)Ш⒆恿耍蝗痪瓦t到了。下次再聊,老鄉(xiāng)。娟姨挎著一個包,快步地離開了。她步履輕盈,行事利索,絲毫不像年近六十的人。次日再碰見她,我問她為何不留在杭州把外孫女帶到讀小學(xué)再走?!芭畠号鲈诠S上班,生活壓力大,我在這里一個月能掙五千五,每個月可以貼補他們兩三千塊錢?!彼f著說著笑了起來。娟姨健康紅潤的膚色讓我想起我多病的母親,不知千里之外的她此刻是否深陷在病痛里。
夜幕降臨,倦鳥歸巢??粗鼓恢袟⒃跇渖系镍B,我腦海里回蕩著這些老人的遭遇。閉上雙眼,我看看無數(shù)只步入暮年的鳥略顯吃力地展開雙翼,朝異鄉(xiāng)的天空飛去,暫時棲息在兒女的這棵樹上,待孫輩長大,她們又扇動翅膀飛回到故鄉(xiāng)的這棵樹上。
夜色漸深,女兒已入睡,妻子正在臺燈下專注地備課。帶了一天孩子的姑媽已在隔壁房間早早入睡。一旁的桌子上,好友軍給的紅包如此醒目,里面裝著一千塊錢。得知我回來,軍特意登門過來看女兒。這是他好幾天的收入。他執(zhí)意讓我收下。軍的父母早已不在,他的岳父岳母年邁多病,無法給他們幫忙。二胎出生后,他的妻子辭職在家照顧孩子,在五金廠做主管的軍拿著八千元的工資,獨自支撐著這個家庭的開銷。為了多掙點錢,下班后,他跑起了滴滴。一直跑到深夜十二點才收工,每次回到家中,妻兒都已入睡。他小心翼翼地躺下,生怕驚醒他們。
近來我總是想到紀(jì)錄片《姥姥》,2014年我第一次觀看時,彼時的我還是孤身一人,如今再回頭看,卻看出一股人到暮年的悲涼感來。
這部2014年由河南電視臺紀(jì)錄片工作室歷時兩年的長期跟蹤拍攝出來的紀(jì)錄片《姥姥》主要講述了在中國鄭州市的一個小區(qū)里,有這樣一群老人,她們與孩子形影不離,每天接孩子回家、做飯。這群忙碌的老人是什么人?她們不是保姆,而是孩子們的姥姥。這群原本可以安享晚年的老人為了各自的子女奔赴陌生的異鄉(xiāng)帶小孩。老人們是按照經(jīng)驗來帶孩子,兒女們則是按照從書本上汲取來的經(jīng)驗來撫育孩子。新舊經(jīng)驗之間導(dǎo)致的矛盾越來越大。目前,國內(nèi)有近兩千萬的老漂一族,他們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陌生的城市,支持兒女的家庭和事業(yè),全身心地投入到帶孩子的事情中,苦樂交織。
紀(jì)錄片把老漂一族的孤寂、壓抑、不被理解和辛酸撕裂開來,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在人面前。他們是當(dāng)下老漂一族的典型縮影。他們年邁體弱,來自農(nóng)村,沒有退休金,有的只是疾病纏身的肉身。在兒女面前他們變得小心翼翼,不敢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
傳說中有一種沒有腳的鳥,一輩子都在空中飛翔,飛累了就睡在風(fēng)里,一輩子只落地一次。兩者的命運極其相似。老人們要活到老忙到老。老,總是與弱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它意味著疾病纏身,意味著很容易成為兒女的負(fù)擔(dān)和拖累。鳥在感知自己即將死去時,會找一個地方隱藏起來,獨自面對無邊的黑夜。在異鄉(xiāng),我很少看到葬禮,看到逝去的老人。當(dāng)孫輩們慢慢長大,漸行漸遠(yuǎn),便到了老人們還鄉(xiāng)之時。他們會戀戀不舍地收拾行裝,回到熟悉的村子里,獨自面對蒼茫的夜。
在鄉(xiāng)村,人到暮年的悲涼感如寒冬時的冷風(fēng)般侵襲過來,殘敗的肉身已無法抵抗。
帶孩子考驗著一個人的精力、耐心和經(jīng)驗,多年沒有帶過孩子的姑媽顯得力不從心。
那天,正在學(xué)校開會的妻子忽然接到姑媽打來的電話。小寶寶一直哭個不停,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快回來一下。姑媽焦急地說道。女兒尖銳的哭聲仿佛一把鋒利的刀刺著妻子的心。她露出慌張的表情,迅速請了假。剛走出校門口,姑媽打來電話說,她現(xiàn)在不哭了,我正在給她喂奶,你不用回來了。
女兒經(jīng)??薜蒙蠚獠唤酉職猓冶豢蘼暬\罩著,產(chǎn)生了嚴(yán)重的幻聽。聽到嬰兒的哭聲,我總擔(dān)心是女兒在哭。當(dāng)我疾步走進(jìn)屋內(nèi),女兒卻正酣睡著。每次看著她哭得淚水漣漣、一臉委屈的樣子,我和妻子慌張卻又束手無策。次日黃昏,在姑媽的建議下,姑媽抱著女兒站在陽臺上,面向夜空,輕聲地喊著女兒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循環(huán)往復(fù),直至女兒止了哭聲,靠在她的肩膀上睡著了。這一幕如此熟悉,多年前母親站在廣闊的稻田邊,一遍遍喊我名字的場景迅疾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同樣的場景,只是故鄉(xiāng)變成了異鄉(xiāng),當(dāng)年尚且年幼的我已步入中年。熟睡的女兒臉上依稀掛著一絲淚痕。我從姑媽手中接過女兒,輕輕把她放在床上,而后轉(zhuǎn)身從行李中取出一個小布包。小布包里放著故鄉(xiāng)的泥土,是臨行前母親特意為我準(zhǔn)備的。
開學(xué)在即,晚上,姑媽忽然對我們說她有點帶不住孩子。白天,姑媽要打掃家務(wù),做飯,帶小孩。一天忙碌下來,姑媽已經(jīng)筋疲力盡。每天晚上七點多,女兒就入睡了。下半夜兩點開始容易醒,她瘦小的身子扭來扭去,嘴里發(fā)出嚶嚶的哭泣聲。一時間,妻子和我睡意全無。只有把女兒抱著睡,她才睡得踏實。日復(fù)一日的煎熬難以忍受。
我和妻子最終決定請一個有經(jīng)驗的育嬰師來專門照顧女兒。做出決定的那一刻,臨回莞前岳父說的話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你姑媽她年紀(jì)大了,老人帶小孩的觀念比較傳統(tǒng),你們多包容一下。”姑媽是特意放棄家里的所有事情專門來為我們帶小孩,如今要把她辭退,這勢必會影響到親情的維系。我有點忐忑地把我們的想法告訴姑媽,姑媽尷尬地一笑,表示理解。面對我們的決定,姑媽她無法拒絕。
在繁華的都市,育嬰師是一個熱門的職業(yè)。這是一家經(jīng)營了二十多年的家政公司,老板娘姓劉,湖南人,五十出頭,大家都叫她劉姐。劉姐熱情地招呼我們,向我們推薦了幾個經(jīng)驗比較豐富的育嬰師??紤]到妻子每天早出晚歸,我們還是希望育嬰師晚上帶睡小寶寶。大廳里人來人往,不時有年輕的夫婦過來面試育嬰師。一個年過六旬的老人在連續(xù)跑了三次家政公司后,終于為自己的孫子挑選到自己滿意的一個。老人十分滿意地笑著。
大廳里坐著五六個面相和善的中年婦女?!八齻儙讉€都很不錯,做了七八年了,剛剛下單?!眲⒔阆蛭医榻B道。
育嬰師月薪六千,如果一個月不休息,算下來將近要七千。無形的壓力壓得我喘息不過來,失眠如影隨形。報社的朋友漢炎安慰我道,再堅持兩年就好了,到了兩歲就可以放到托兒所,費用一個月兩千多,壓力就會小很多。
漢炎的話讓我陷入沉思中。低生育率和日益嚴(yán)重的老齡化問題困擾著許多國家。面對沉重的生活壓力和年邁的父母無力照顧孩子的困境,許多夫妻想再生一個孩子卻又不敢生。
我翻閱資料,了解到瑞典三歲以下幼兒入托率達(dá)百分之四十七,幼兒從一歲起可享受學(xué)前教育,三歲以上可享受每年五百二十五小時的免費教育,政府的資助和有效監(jiān)管大大減輕了年輕夫婦的生活壓力。
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而我國三歲幼兒托育政策及配套措施服務(wù)還處于起步階段。
在國家相關(guān)政策滯后的情況下,面對生活的重壓,我如蝸牛頂著沉重的殼,艱難前行。一塊從天而降的細(xì)小石頭砸下來,隨時都有可能粉身碎骨。
經(jīng)過幾次面試和挑選,都不合適,時間一天天流逝,束手無策之際,家政公司的劉姐又給我們推薦了一個育嬰師。深入了解一番,比較滿意。最終,我和妻子選定了經(jīng)驗豐富的紅姐。
在紅姐來上班前,妻子提前在網(wǎng)上購買了攝像頭。為了是否安裝攝像頭的問題,我和妻子爭吵了起來。“如果她不對小寶寶好,裝上監(jiān)控也是擺設(shè),她可以在客廳監(jiān)控的范圍內(nèi)假裝出很愛小寶寶,到了臥室就變回原形?!蔽腋拮臃治龅?。
妻子建議安裝監(jiān)控,是母愛的一種延伸,女兒的每一聲啼哭每一個微笑都牽扯著她的心。而在保姆和育嬰師眼里,監(jiān)控是情感不信任下的一種監(jiān)視。
我們最終還是沒有安裝監(jiān)控。
紅姐四十五歲,湖南永州人,有著八年的工作經(jīng)驗。她果然不負(fù)所望,過來不到一天,就讓哭鬧不止的女兒慢慢安靜下來。寂靜的午后,她讓女兒坐在她的肚子上,紅姐輕輕動一下身子,女兒就哈哈大笑個不停。笑聲回蕩在房間里。
作為專業(yè)的育嬰師,紅姐會給女兒唱兒歌、逗她開心、控制每天的奶量、做輔助操、做各種各樣的輔食吃。紅姐會利用小寶寶睡覺的時間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育嬰師帶孩子的嫻熟與經(jīng)驗的豐富如一把鋒利的針般刺激著姑媽的自尊心。育嬰師飽滿的精力映襯出姑媽的疲憊與蒼老。
育嬰師過來后,姑媽待不住了,催促我早點給她買火車票回去。我勸她既然出來了,不妨在外面找個工作掙點錢,等過年再一起返鄉(xiāng)。
清晨六點,小區(qū)里與姑媽年齡相仿的清潔工正在掃地。我上前與正掃地的清潔工阿姨攀談,一番了解才得知她月薪只有兩千四,每天工作八小時,每周休息一天。這個清潔工阿姨的老公也在這個小區(qū)做清潔工作,負(fù)責(zé)小區(qū)外圍的清潔,月薪三千,上個月因肺部查出有陰影,辭職回家了。
“你的親戚也想做清潔工嗎?小區(qū)正缺清潔工,你可以打電話跟物業(yè)咨詢一下。”阿姨一邊掃地一邊笑著對我說道。這個清潔工以前患過輕微的風(fēng)濕病,此刻掃地時,她的腿依舊微微瘸著。姑媽在老家的工廠上班月薪將近四千,她肯定不愿意在小區(qū)里做清潔工。
事情在不斷變化中。紅姐帶了幾天后,女兒開始愿意吃奶粉,白天的哭鬧也少了。紅姐忙碌之余,姑媽帶著女兒去外面玩耍也開始不哭不鬧,看見小區(qū)的路人時常會咧著嘴大笑。見女兒不像之前那么難帶,姑媽的想法也隨之動搖?!鞍滋炷愎脣寧У米。砩闲殞汈[得厲害,經(jīng)常會醒。她很難帶得住的。你們白天又要上班?!薄叭绻銈兿肜^續(xù)讓你姑媽帶,我也可以理解?!庇龐霂熂t姐說道。
姑媽幾次表露過想繼續(xù)留下來帶孩子的想法,但都被我委婉拒絕了。岳父岳母得知我們請了育嬰師帶小孩后,頗為生氣?!白尡D穾В銈兎蚱迋z都去上班了?安全嗎?放心嗎?”面對他們的質(zhì)疑,我竟啞口無言。事情又到了兩難的境地,一邊是嗷嗷待哺的女兒,一邊是需要維護(hù)的親情。
為了留住姑媽,修復(fù)產(chǎn)生裂痕的親情,我繼續(xù)向幾個在工廠做人事科長的朋友打聽有無適合姑媽的工作介紹,得到的回復(fù)都是年紀(jì)偏大很難錄用。有幾個開工廠的朋友因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工廠處于崩潰的邊緣,正在裁員。
絕望之際,一個新認(rèn)識不久的陳總得知我的情況后,表示他工廠正在招普工,底薪三千,加上加班,一個月能拿到四千五。當(dāng)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姑媽和妻子時,妻子開心地抱著姑媽說道,太好了,姑媽你不用走了。
幾天后,收拾行李離開小區(qū),后視鏡里的姑媽在默默流淚。半個小時后,我?guī)е脣尩诌_(dá)了望牛墩的一個工業(yè)區(qū)。街道上人影寥落,沉重的大貨車從滿是灰塵的路上碾壓而過,留下深深的車轍印。機器的轟鳴聲從工廠里滿溢出來,回蕩在工業(yè)區(qū)的上空。眼前的場景如此熟悉??崾顣r節(jié),車間里悶熱不已,落地風(fēng)扇飛速旋轉(zhuǎn)著,把密集的熱流撕扯開來。姑媽坐在一張塑料凳上跟著身邊的工人開始負(fù)責(zé)打包,半個小時下來就汗流浹背。陳總把她分在了包裝部。十幾分鐘后,安頓好姑媽,陳總一直把我送到門口,讓我放心,說一定會照顧好她。姑媽從未在外打過工。去工廠的第一天晚上,我擔(dān)心姑媽適應(yīng)不了,打了五六個電話,卻一直無人接聽。近十點鐘,姑媽回電話過來,告訴我剛才在加班,現(xiàn)在剛剛下班。她說她會盡量適應(yīng)下來。
工廠機器的轟鳴聲不時回蕩在我腦海里,讓我想起自己曾在工廠上班的那些舊時光。次日早上六點半,手機忽然尖銳地響了起來。是姑媽?!褒R林,這里的機器太吵了,我昨晚一夜沒睡,你有空過來接我回去吧?!?/p>
工廠的宿舍緊鄰生產(chǎn)車間,在宿舍躺下,機器的轟鳴聲仿佛就在耳邊。機器永不停息毫不倦怠地飛速運轉(zhuǎn)著,它映襯出人的衰老與疲憊。寂靜的夜里,孤獨年邁的姑媽經(jīng)受不了這種噪音。
一臉歉意地把姑媽接回來。姑媽臉色蒼白,顯得十分憔悴。晚上我從外采訪歸來,屋子里靜悄悄的,女兒已入睡,姑媽獨自在臥室流著淚。我看了一眼妻子,詢問姑媽怎么了。姑媽很想留在我們這里帶孩子,我們把她叫過來,現(xiàn)在又不讓她做,傷了她的心了。
一晚上,無論我們怎么安慰怎么挽留,姑媽始終沉默著。面對這一幕,我和妻子才知道我們的做法已經(jīng)深深傷害到她了。
清晨,把姑媽送到南城汽車站。看著姑媽瘦弱的身影,我心底深感愧疚。
姑媽回去后,一天深夜推開紅姐的房間,一股濃重的活絡(luò)油味撲鼻而來,女兒正蜷縮在床腳酣睡。紅姐說她膝蓋疼?!拔兜捞珴饬耍瑢π殞毑缓??!蔽铱戳思t姐一眼,一把抱起了熟睡中的女兒。
一周后的晚上,紅姐忽然發(fā)微信給我,說她這幾天膝蓋疼的舊病復(fù)發(fā),每天膝蓋都疼得難以忍受,決定辭職,建議我另尋新人。這突如其來的決定頓時讓我手足無措。
兩天后,經(jīng)過幾次面試,來自永州的玉鳳梅來到了我們家里。鳳梅是80后,年齡與我們相仿。
鳳梅性格比較開朗,愛笑,很喜歡孩子,當(dāng)初妻子之所以選擇她,就是因為這一點。與已經(jīng)離職的紅姐相比,鳳梅說話比較直,在做家務(wù)上顯得比較懶。剛來第一天晚上,在臥室寫作的我聽見鳳梅忽然對妻子說道,你爸媽怎么不來?“你一個人帶不住小寶寶嗎?”妻子反問道?!皫У米?,他們可以過來這里玩嘛?!兵P梅略顯尷尬地說道。幾天后,我在家休息,她忽然又問道,“你怎么不叫你爸媽過來玩?”“我爸媽能過來這里,我還請你干嗎?”她的追問讓我很惱火。母親蒼老的模樣又浮現(xiàn)在我眼前。
星期五晚上,下班后,我買好菜回來一進(jìn)屋,就看見正在客廳玩耍的女兒慢慢扭頭朝我這邊望,而后咧嘴朝我一笑。女兒的笑落在我的心底,滿是甜蜜。我從鳳梅手里接過女兒,讓她去做飯。不料她忽然對我說道,你去做飯吧,我來帶小孩。
“你要利用她睡覺的時間簡單地收拾一下家務(wù)。之前的紅姐做得很好,根本就不用我們操心。”
“你不要總是在她面前提她好,我跟你說,在我做過的所有家庭中,你家條件是最差的?!?/p>
語言的暴力如一把鋒利的刀刺疼著我的心。保姆鳳梅的話一下子讓我火冒三丈。
“你不想干就滾蛋。他們家庭條件好,難道多給你一分錢工資了嗎?”我咬牙握拳,幾近失控。
空氣仿佛凝固了。我沉默著抱著女兒出門溜達(dá),保姆鳳梅陰著臉進(jìn)了廚房。無端的吵鬧如一把雙刃劍,傷人傷己。從沖突到情感的共振需要一段漫長的時間。雖然與鳳梅爭吵過,但在隨后的時間里,我與她相處得比較融洽,還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
鳳梅初中畢業(yè)后在東莞一家服裝店做銷售員,后來因為銷售出色受到同事的嫉妒和陷害,于是選擇了離職。離職后,她進(jìn)入了保姆行業(yè)。做了兩年保姆后,她考取了育嬰師證。
鳳梅說十年前她身材很苗條,沒有現(xiàn)在這么胖。她依舊記得離開保姆崗位,從事育嬰師第一單時的故事。當(dāng)時是給一對年輕的夫婦帶五個月大的小孩。男雇主以炒股為職業(yè),一整天足不出戶,盯著電腦上的大盤頻繁操作。女雇主在一家電力公司上班。男雇主對她很好,讓她想吃什么就盡管買。男雇主的好引發(fā)了女雇主的猜忌和妒忌。一次,女雇主上班前告訴鳳梅中午不回來吃飯,不用做她的飯。沒想到臨近中午,女雇主忽然悄悄開門,出現(xiàn)在她面前,用異樣的眼神看著她。雖然是育嬰師,但鳳梅才二十出頭,愛打扮。女雇主說她是妖精,在勾引她的男人。聽了這話她很難過,跟女雇主爭吵起來。女雇主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很快二人扭打在一起。女雇主因為先動手,氣呼呼地甩給她兩千塊叫她滾蛋。次日,鳳梅收拾行李,離開了這個傷心地。
隨后從業(yè)十多年的時間里,鳳梅大都是在本地的高端家庭做育嬰師,只負(fù)責(zé)帶小孩,不用做飯做家務(wù)?;叵肫饎傞_始的沖突,我恍然大悟。人在物質(zhì)優(yōu)越的家庭待久了,即使是寄居者,耳濡目染之下,她的眼光也隨之水漲船高,很有可能變得眼光挑剔,眉角上揚,目中無人。
她的上一個雇主是虎門的一個本地人。雇主家境富裕,住的是高端別墅,家里有賓利、勞斯萊斯、寶馬、雷克薩斯等豪車。雇主家里有育嬰師、清潔工、管家以及專門負(fù)責(zé)做飯的阿姨。入職的第一天,雇主親自帶她去指定的醫(yī)院進(jìn)行了相關(guān)的體檢。雇主家里雖然有吃不完的進(jìn)口水果,工資也從入職時的六千加到了八千,但她做了半年就選擇了辭職。她的感受由初入這個家庭時的驚訝羨慕,慢慢演變?yōu)閴阂趾筒话?。她變得有些神?jīng)衰弱,晚上經(jīng)常失眠。長時間的沉默幾乎讓她失語。當(dāng)初面試時,雇主直接對她說為了孩子的安全,在她的房間里也安裝了監(jiān)控。每次換衣服,她都要跑到衛(wèi)生間去。在這里上班,所有員工不能聚集在一起聊天,特別是不能議論雇主的家常長里短??諝饫锓路饡r刻都劍拔弩張著,帶著火藥的氣息。
在這個富有的家庭,鳳梅感覺自己成了帶孩子的機器,一言一行都受約束和監(jiān)控?!霸谀慵?,我很開心,雖然剛開始鬧了一些矛盾?!兵P梅看著我說道。
半個月后,鳳梅忽然對我說,能不能提前把這個月的工資發(fā)給她。我說怎么了。她說她的父親去山上菜園子里鋤草時被眼鏡蛇咬了,幸虧及時送醫(yī),才撿回一條命。
隨著打工浪潮的興起,越來越多的人背井離鄉(xiāng),曾經(jīng)種滿花生、辣椒、蔬菜、西瓜的山野間如今雜草叢生。鳳梅她父親拿著鐮刀剛伸入草叢中,一條匍匐在草叢里的眼鏡蛇受到驚嚇,咬了他一口。晚上,我轉(zhuǎn)了七千元給她。
我經(jīng)濟(jì)上的緊張傳到了母親耳里?!皦毫δ敲创?,把身體弄壞了怎么辦?”深夜,躺在床上的母親擔(dān)心地對嫂子說道。中秋節(jié)后,在母親的一再堅持下,父親離開故鄉(xiāng),前往廣東。母親一直勸說道,家里有你嫂子在,你放心。
跟鳳梅說了不再雇傭的情況,她表示理解。陽光照耀下的午后,小區(qū)的一草一木在微風(fēng)下輕輕搖曳著。我?guī)退嵝欣钔^(qū)外走去?!拔艺f話太直,情商低,上次賭氣跟你說的那句話你不要往心里去啊?!兵P梅笑著向我說道。幾天后,鳳梅去了厚街一個本地人家里上班。
重新點燃記憶的灰燼,1994年,那個落雨的清晨,父親遠(yuǎn)離村子,跟隨村里人去珠三角打工。母親和我站在門檻前目送著父親漸行漸遠(yuǎn)。20年后,2014年的端午節(jié),父親匆匆回到故鄉(xiāng)照顧多病的母親和年邁的祖母。父親一直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離開村莊了。他始終沒想到自己會以這樣一種方式重新回到熟悉而又陌生的廣東。
父親清晨五點多出發(fā),晚上八點抵達(dá)東莞南城汽車站。父親從家里帶來了許多東西,一塑料桶菜籽油,長方形的紙箱子里放著一只他在老家養(yǎng)了三四年的老母雞,另一個木桶里放著兩百多個土雞蛋,為了防止雞蛋在長途顛簸中震碎,雞蛋里放滿了彌漫著故鄉(xiāng)泥土氣息的米糠。
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見父親坐在一個石墩上喘息著,昏黃的燈光映射出他瘦削的身影。父親說這只老母雞明天燉給妻子吃,補充下營養(yǎng)。這兩百多個雞蛋,每天蒸一個給孩子吃。父親氣喘吁吁地說著,他額頭上布滿細(xì)密的汗珠,白色的襯衫已濕透。父親面色蒼白,他說他暈車,早上五點多出發(fā)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天沒吃飯了。我遞給父親一瓶水和一塊面包,父親咬了幾口,似乎舒服了許多。
打開車燈,啟動汽車,我載著父親駛?cè)朊芗能嚵骼?,駛?cè)肷n茫的夜色中,往家的方向駛?cè)?。后座的父親很快就睡著了,他均勻的鼾聲在我耳畔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