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舒婷

（魯東大學(xué) 山東 煙臺 264025）

一、作品介紹

《妖貓傳》是由中日共同合拍出品的古裝電影，由陳凱歌執(zhí)導(dǎo)，王蕙玲編劇。該片改編自日本魔幻系列小說《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講述了一只口吐人語的妖貓攪動長安城，僧人空海與詩人白居易聯(lián)手探查，令一段被人刻意掩埋的真相浮出水面的故事。

《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是日本科幻作家夢枕貘（原名米山峰夫）耗費17年心血和2600頁稿紙完成的一部四卷本的歷史傳奇小說。小說以日本文化史上的傳奇空海和尚（弘法大師）為主人公，描述其于中唐德宗治世,隨遣唐使入大唐留學(xué),其間經(jīng)歷一系列詭異事件,并通過發(fā)現(xiàn)楊貴妃的死因而破解所有秘密拯救大唐的傳奇故事。日本作家夢枕貘從1988年開始連載，于2004年連載完畢。本書以空海為主角，描寫了空海為了學(xué)習(xí)密宗入唐后的一系列故事。書中對入唐后的空海進行了全方面地刻畫，包括他如何入唐，如何欣賞大唐文化，如何與人相處，如何習(xí)得密宗等。夢枕貘被譽為“日本魔幻小說超級霸主”，曾耗時17年著作了小說《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如今該小說已被改編為電影《妖貓傳》，在中日兩國上映。夢枕貘選取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人物空海為主角，不僅描繪了大唐盛景，同時也塑造了他心中的空海形象。

自2017年底陳凱歌導(dǎo)演的電影《妖貓傳》上映以來，有關(guān)此電影的方方面面研究都有很多。無論是跨文化傳播還是敘事反思，抑或從女性主義解讀都有。但還未有人將電影與原著小說放在一起研究，更未有人深入討論過在小說和電影中都極其重要的人物——空海。本文擬將電影《妖貓傳》和小說《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中空海入唐后的經(jīng)歷進行比較。

二、小說與電影中空海的比較

（一）空海身份的不同

小說《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與電影《妖貓傳》中空海的身份不一樣。小說中的空海是來自倭國的“留學(xué)僧”，具有官方身份，入唐求學(xué)被安排在佛寺中居住。而在電影中，空海的身份是“法師”。

小說中的空海雖然也歷經(jīng)風(fēng)浪才抵達大唐，卻不像電影中的空海一樣無力。而是帶著勢在必得的野心來到大唐。小說和電影中不同的身份配置，自然也就使得接下來的故事發(fā)展不同，也使得空海的伙伴產(chǎn)生了變化。

如果說小說中的絕對主角是“空海”，那么次要主角必然是“橘逸勢”。然而在電影中，“橘逸勢”這一人物被徹徹底底地刪去了。

“橘逸勢”這一身份的刪除也帶來了其他影響。比如引發(fā)橘逸勢對空海的崇敬等一系列情節(jié)也自然刪去了。

（二）空海入唐起點的不同

小說《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與電影《妖貓傳》中空海不同的入唐身份，自然也使得他有了不同的入唐起點。夢枕貘在小說中詳細地描寫了作為“留學(xué)僧”，空海及其他日本人入唐要面對的各種復(fù)雜情況。例如他們乘坐的船只無法獲得福州的登陸許可，明明已經(jīng)抵達大唐，卻只能風(fēng)餐露宿艱難地生活。可以說，小說中初入唐的空海是有一絲狼狽的。這狼狽不是來自他本人，而是來自作者詳盡地描述——他一路艱辛才抵達洛陽。而電影中的空海，出場就在唐朝皇宮，由白居易作為起居官記錄了他的出現(xiàn)。空海作為一名“法師”或者說“驅(qū)邪師”來到皇宮，甚至見到了皇帝。

換言之，在小說和電影中，空海有著截然不同的出場。夢枕貘的小說緊緊圍繞著空海，以空海為絕對主角，在空海的視角下對故事進行展開。而電影則不同，在陳凱歌的電影《妖貓傳》中，空海的比重并不像小說中那樣多。

（三）空海地位的不同

小說《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中的空海無疑是絕對主角，他從何處來，到何處去，做了什么都描寫得極為細致且有始有終。夢枕貘對空海的刻畫可謂是不遺余力?？蘸Ｗ≡谀睦?，空海寫了什么文章，空海結(jié)交了什么人，空海看了什么表演……夢枕貘或許想要面面俱到，所以寫得如此詳盡。而電影則不同，陳凱歌不能將故事都交由“空海”展開。

電影中的空海大部分時間是和白居易一起跑來跑去。很明顯，白居易在電影中的存在感要比他高許多，更何況是楊玉環(huán)、白龍等人。此外，小說中的空海是主動出擊。而電影中的空海更像是一個過客、一名旁觀者。

小說中的空海是為學(xué)密宗而入唐。

“若說最澄是商人，我就是小偷吧！”“您只要傳達說，一個從日本來的空海和尚，可能是來盜取密宗的?！?/p>

他入唐后，為客棧的掌柜解決了廚房中莫名其妙出現(xiàn)的怪手，幫玉蓮祛除邪物，追蹤陳云樵事件，追查棉花田中的陶俑等等。他暗暗與青龍寺的僧人較勁，想要領(lǐng)先一步清除邪祟、解開謎題。并將此作為一種手段，宣揚自己的名氣，只為了最后能順利在短時間內(nèi)習(xí)得密宗佛法回到日本。

而電影中的空海更像一個見證者。他并非像小說中一樣主動出擊化解各種邪祟，而是跟著白居易行動。最終通過見證楊玉環(huán)的這一段故事領(lǐng)悟了“無上密”。

可以說，在陳凱歌的電影里，空海既是見證人，又是使主題得到升華的人?？蘸Ｔ诓粩嘁娮C歷史的過程中領(lǐng)悟了自己的人生意義甚至于“無上密”。電影無疑通過空海以這樣的方式領(lǐng)悟“無上密”而升華了主題。小說與電影中空海的不同地位，正是源自他們的不同身份。

（四）空海來唐心態(tài)不同

小說中，在乘船來唐的路上，一行人遇見了海上風(fēng)暴。眾人人心惶惶，橘逸勢也心急如焚，只有空海淡然以對。

空海所搭乘的遣唐使船，曾在海上遭遇風(fēng)暴。當(dāng)船只遭到風(fēng)浪席卷，即使眼看船只就要斷裂成半時，只有一個人超然以對，那就是空海。在海上漂流幾十天，也只有空海，用水浸泡著每天只分配一小把的干糧，默默地咀嚼著……風(fēng)暴來襲時，空海不采任何措施，僅是靜坐著，讓身體隨著風(fēng)浪上下?lián)u晃。

而在電影里空海卻更像一個普通人，面對風(fēng)暴，他也一樣怕得要死，拼命掙扎只為活下去。

電影中的空海更像是一個普通人，他冒名頂替來到大唐，他的入唐起點與初心與小說中截然不同。他一路坎坷，前去求法遭到青龍寺的拒絕。但能入皇宮也暗示了他在唐必然有一番苦心經(jīng)營。他的經(jīng)歷有高有低，挫折不斷，卻不能稱之為波瀾壯闊。

三、中日創(chuàng)作者的不同視點

兩部作品中空海呈現(xiàn)出的地位不一樣。究其原因，是創(chuàng)作者視點的不同。日本作家夢枕貘與中國編劇王蕙玲、中國導(dǎo)演陳凱歌根據(jù)他們的不同視點，必然會給空海安排不同的地位。他們各自有著不同的國民立場。站在他們的立場上，他們想通過空海表達的東西也不一樣。

小說中的空海“唐語如唐人般流利”。小說中空海挖楊貴妃的墳?zāi)?，戲耍五坊小兒，用錢打聽消息等，說明他并不是一個迂腐無情的僧人。此外，作家夢枕貘筆下的空?？梢哉f是“萬人迷”形象，非常有魅力，大家都很喜歡他。從他的朋友橘逸勢，到胡人馬哈緬都及胡人馬哈緬都的三個女兒都欣賞空海。作者夢枕貘耗費大量筆墨，將空海描寫為一個注定要成就一番偉業(yè)的天縱奇才。

“真是佩服哪，空海?！遍僖輨萃矍暗哪档せㄕf。

但電影中空海的口音有許多不自然之處，讓人一聽就知道他絕不是唐人。陳凱歌顯然并沒有打算將“空海”塑造成一個人人交口稱贊的形象。電影《妖貓傳》并未著重刻畫渲染空海的個人魅力，而是聚焦在展現(xiàn)大唐氣象上。這與導(dǎo)演陳凱歌關(guān)系密切。

小說《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中一切終于塵埃落定之時，空海如愿順利前往青龍寺學(xué)習(xí)密宗，惠果大師終于見到空海，非常的高興。

乍見空海，惠果如少女般酡紅了臉，說：“大好、大好！”

這也佐證了空海的一系列行動獲得了成功，使他名聲大噪。原本遙不可及，絕無可能短時間內(nèi)結(jié)交的惠果大師也被空海的魅力所折服。

而在電影中的空海前往青龍寺時的自白，暗示了他曾被青龍寺拒之門外，也就是說他的求法之路此前并不順利。顯然，這也歸結(jié)于中日創(chuàng)作者的不同視點。在夢枕貘筆下，空海是曠世奇才，又恰逢其會生在此時，天生該成就一番偉業(yè)。在小說中空海應(yīng)對風(fēng)暴、清除邪祟、破解謎題及求取秘法都稱得上一帆風(fēng)順、胸有成竹。而電影中卻暗示他對面挫折也如同普通人，他的求法之路也是一波三折?！皼]想到”這三字更透露出電影里的空海與小說中篤信“自己有這個天命”的空海不同。

四、中日觀眾的不同審美趣味

（一）中日的不同譯名

電影《妖貓傳》的譯名，代表了觀眾的興趣所在。小說原著的日語名為“沙門空海 唐の國にて鬼と宴す”，小說的中文名字為“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而電影《妖貓傳》在日本上映的片名為“空海 美しき王妃の謎”（空海 美麗的王妃之謎）。

小說原著的中日名字意思基本一致，沒有太大改動。但是電影《妖貓傳》的中文名字乍一看與“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沒有一絲關(guān)系。對于中國的觀眾們而言，空海是一個陌生的人物。盡管在日本，空海是家喻戶曉的“弘法大師”。但是在中國，絕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弘法大師”或“空?！薄Ｈ绻悇P歌的電影沿用小說的名字，很大可能并不能喚起觀眾的興致。陳凱歌的電影沒有改動空海入唐求密這一故事線，把之作為一條線索，串聯(lián)了整個故事。然而，陳凱歌并不想在電影中過多探討“密教”的事情，他更想在電影中展現(xiàn)大唐這一傳奇時代的美麗魅力。主線也改為了由白居易的《長恨歌》而串聯(lián)起來的白龍與楊貴妃、李隆基等人的虐心故事。妖貓知道白樂天在寫李隆基和楊貴妃的愛情詩篇，它故意引導(dǎo)白樂天去尋找真相——是李隆基活埋了楊貴妃，從而證明，李與楊的愛情是假的，因而白樂天的詩《長恨歌》就是假的。在陳凱歌的電影中，妖貓（白龍）是絕對的主人公，因此，陳凱歌將其取名為《妖貓傳》，而不是《空海傳》或《楊貴妃傳》。

然而，對日本觀眾而言，夢枕貘和空海都是他們熟悉的對象。在日本，空海（弘法大師）可謂是家喻戶曉。日本諺語里也有他的名字出現(xiàn)。電影《妖貓傳》此時必然不可能將名字直譯為“妖貓傳”在日本上映，必然要迎合日本觀眾的審美趣味做出改變。

電影《妖貓傳》在日本上映的名字為“空海 美しき王妃の謎”（空海 美麗的王妃之謎）。其中顯然蘊含著兩個重點：一是“空?！?；二是“王妃”。陳凱歌顯然想要利用空海和楊貴妃在日本的知名度來對電影進行宣傳。當(dāng)然，這一切也建立在中日兩國觀眾不同的審美趣味之上。

（二）幻術(shù)

在小說《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和電影《妖貓傳》中，夢枕貘和陳凱歌都不愿輕視“幻術(shù)”。陳凱歌在原著之上進行大量再創(chuàng)作，卻沒有刪去“幻術(shù)”這一關(guān)鍵詞。

在小說中，“幻術(shù)”在可恨可惡的同時，又有著驚人的魔力?；眯g(shù)大師黃鶴利用幻術(shù)無惡不作，甚至利用自己的親生女兒楊玉環(huán)。而陳凱歌在電影中不想過多地去探究幻術(shù)的善惡，他只想用幻術(shù)，來重現(xiàn)“極樂之宴”，來展示他心目中真正的“大唐盛景”。

關(guān)于“幻術(shù)”，在小說和電影中的空海也有著不同的經(jīng)歷。小說中的空海因幻術(shù)見到了“孔雀明王”，提前欣賞了盛開的“牡丹”。先不提空海自己對幻術(shù)的造詣，小說《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中的幻術(shù)可以說是無處不在廣為應(yīng)用。夢枕貘甚至將其描寫為一種常見的娛樂方式。

而在電影《妖貓傳》中空海并未進行幻術(shù)的斗法?？蘸Ｖ皇桥c白樂天遇到賣藝的丹翁（丹龍，在電影中亦是惠果大師），見識了幻術(shù)的厲害。但是在小說和電影中，都有空海遇見丹翁施展幻術(shù)的情節(jié)。

此外，在電影《妖貓傳》中，空海遇見丹翁施展幻術(shù)，以空海的聰明，他立即識破了丹翁種瓜的幻術(shù)，卻還是沒能躲過丹翁的另一層幻術(shù)，將血淋淋的魚頭當(dāng)成了西瓜接了過來。在小說中這一情節(jié)也大致如此，只是小說中不是“魚頭”，而是“狗頭”。

空海這一人物，在小說和電影中的共通之處就是“聰明”。電影《妖貓傳》開篇，空海就敏銳地察覺到皇帝的死亡與一只黑貓有關(guān)；聽說白居易在寫愛情詩，空海便直接挑明寫的必然是皇帝及其妃子之間的愛情。然而，他初見丹翁雖然一眼識破了幻術(shù)，卻識破得并不徹底。

電影《妖貓傳》中，更多地用“幻術(shù)”來展示大唐的神奇，來展示“人外有人”，讓法力高強的空海也要稱贊。

對中國導(dǎo)演陳凱歌而言，幻術(shù)是一種手段、一種方式。比起所謂的“幻術(shù)大師”，最重要的是他想通過幻術(shù)達成目的——“極樂之宴”。

小說如同幻術(shù)，將作家夢枕貘心目中的空海、楊貴妃、大唐一一呈現(xiàn)，通過文字的方式具象化。而電影《妖貓傳》則更加野心勃勃，導(dǎo)演陳凱歌希望能與所有人分享他心中的“大唐盛景”。夢枕貘通過文字來實現(xiàn)這一“幻術(shù)”，表達他的所思所想。而陳凱歌用光與影，聲音與故事，用更多的手段來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好讓觀眾通過“幻術(shù)”來感受“極樂之宴”，從而享受大唐文化。

貫穿電影的“幻術(shù)也是真實”，或許正是導(dǎo)演陳凱歌想要傳達給觀眾的。電影是虛假的故事，但是他所想傳達的大唐盛景、大唐精神、大唐氣象卻無疑是真實的。

①姚玉林、魏?。骸秾徝赖摹肮硌纭薄瓷抽T空海之大唐鬼宴〉中的席勒美學(xué)探析之二》，《青年文學(xué)家》2018年第9期，第140+142頁。

②姚倩倩：《史中覓詩：〈妖貓傳〉跨文化傳播與跨媒介審美》，《電影評介》2020年第20期，第63-65頁。

③杭潔：《〈妖貓傳〉：奇幻敘事下的批判反思》，《青年文學(xué)家》2021年第21期，第128-129頁。

④荊子蘊：《〈妖貓傳〉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解讀》，《英語廣場》2021年第15期，第3-5頁。

⑤⑥⑦⑧?(日)夢枕獏著,徐秀娥譯：《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一》，百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33頁，第99頁，第31-32頁，第45頁，第31頁。

⑨⑩??(日)夢枕獏著,徐秀娥譯：《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二》，百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42頁，第93頁，第240頁，第160頁

?(日)夢枕獏著,徐秀娥譯：《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卷四》，百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260-2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