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春宜
(海南大學(xué) 海南 海口 570100)
《詩經(jīng)》時代的人們在特定自然風(fēng)貌以及社會生活中獲得了種種審美體驗和感受后,形成了審美意識表達(dá),并借助文學(xué)形式傳達(dá)出來。在審美對象藝術(shù)化的建構(gòu)中,《詩經(jīng)》字里行間無不向大家傳遞著屬于那個時代的審美趣味和審美傾向。同一時代人們的審美意識會有其普遍性,但也會因其所處的地域民俗的不同而風(fēng)格迥異,鄭國人正是在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和民風(fēng)民俗浸染下而形成了別樣的審美風(fēng)尚與審美意識。品讀《詩經(jīng)·鄭風(fēng)》,對其審美意識的研究,便是經(jīng)歷一場美的洗禮。
從自然角度發(fā)掘《詩經(jīng)·鄭風(fēng)》中的審美意識,必然要從其對自然審美意象的選擇中去捕捉。經(jīng)探尋,《鄭風(fēng)》21首詩歌的自然意象之聲色呈現(xiàn),均有樸野明朗的審美特征,體現(xiàn)了《鄭風(fēng)》中的自然直覺審美意識。
《鄭風(fēng)》中自然意象的選擇基本都是當(dāng)時人們最為常見的花草樹木、鳥獸蟲魚等,其色彩多以紅、黃、青、白為主。例如“叔于田,乘乘黃”,“叔在菽,火烈具揚”(《大叔于田》)中的黃馬和紅火的色彩;“有女同車,顏如舜華”(《有女同車》)中的“舜華”意象,“舜,木槿,落葉灌木,開紫紅花或白色花?!边@里選取紅色的木槿花作為意象來形容女子的容顏;“山有扶蘇,隰有荷華;山有喬松,隰有游龍”(《山有扶蘇》)中的荷花和游龍是粉白相間的,扶蘇和喬松是蒼翠青綠的。此外還有“東門之墠,茹藘在阪”(《東門之墠》)和“縞衣茹藘,聊可與娛”(《出其東門》)中的“茹藘”,“茹藘”即紅色植物染料茜草,“有女如云”“有女如荼”(《出其東門》)中的白云和白茅,“野有蔓草,零露漙兮”(《野有蔓草》)中的青色蔓草,以及“士與女,方秉蕑兮”“贈之以芍藥”(《溱洧》)中的青色蘭草和象征愛情的紅色芍藥花。這些草木鳥獸的色彩都是紅白青黃這種大膽明麗、對照鮮明的顏色,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突。春水碧波,綠葉紅花,黃馬烈火,白云茅花,飽含生命靈動之感,一種質(zhì)樸、明朗、野性的自由之美撲面而來。
《鄭風(fēng)》在聲音意象的選擇上偏愛馬蹄聲、雞鳴聲、流水聲等。如《女曰雞鳴》和《風(fēng)雨》中都出現(xiàn)了“雞鳴”?!芭浑u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保ā杜浑u鳴》),這里的雞鳴意象已然充當(dāng)了一對“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的平凡夫婦日常綿綿情意的環(huán)境襯托者?!讹L(fēng)雨》中,“風(fēng)雨凄凄,雞鳴喈喈”“風(fēng)雨瀟瀟,雞鳴膠膠”“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風(fēng)雨”聲和“雞鳴”聲貫穿了整個詩歌,雞守時而鳴與風(fēng)雨不期而至,兩種聲音夾雜,正是聲音意象選擇的獨具匠心之處——最為樸實日常的自然之聲,卻意在演奏出最為激烈的情感樂章??傊?,鄭人在聲音審美選擇中,對節(jié)奏活躍、充滿生命律動感的聲響情有獨鐘,那奔跑健碩的馬兒、歡快流淌的河流以及疾風(fēng)驟雨之聲,無不向大家展現(xiàn)出一種生命力旺盛、不加修飾的質(zhì)樸靈動、明朗活潑的自然之美。
莊子曾在《莊子·外篇·知北游》中說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鄭風(fēng)》中這些直接觸動感官的樸野明朗的聲色之美正是對最真實質(zhì)樸的“天地”的生動描繪?!叭酥厕蔀樵眨哭蓸吩??為美厚爾,為聲色爾?!保ā读凶印钪臁罚┛梢姰?dāng)時人的自我意識逐漸覺醒,開始對美有了懵懂認(rèn)識,但他們的審美意識還停留在自然直覺審美上,停留在聲色之上。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都能夠給鄭人帶來最亮麗的美好,而他們所追求的也正是如此。
《鄭風(fēng)》中刻畫了許多人物形象,并從內(nèi)外兩方面展示了人物的形體容貌、衣著情態(tài)以及心靈之美,說明鄭人開始有了初步的人物審美意識。
從《鄭風(fēng)》中可以隱約捕捉到鄭人對女性形體的審美傾向。如“出其東門,有女如云”和“出其闉闍,有女如荼”(出其東門》)將女子喻作成團成簇的云和白茅花,可見其對豐滿高大的女性的特殊青睞。同時,白云和白茅花又給人一種流動飄逸之感,鄭人在追求高大健美之時,也偏愛輕盈飄逸的體態(tài)美,那《野有蔓草》中翩躚赴約的女子,《有女同車》中翩若驚鴻的同游姑娘都是飄逸爛漫,頗有韻味的。至于男子的形體,《鄭風(fēng)》中很早對男性就有了健碩高大的審美傾向,在田獵題材中表現(xiàn)尤為突出,如“大叔于田,乘乘馬。執(zhí)轡如組,兩驂如舞。叔在藪,火烈具舉。袒裼暴虎,獻(xiàn)于公所?!保ā洞笫逵谔铩罚┍憧坍嬃艘粋€健碩勇猛的獵手,其高大碩美的形體躍然紙上。另有《羔裘》中的“羔裘豹飾,孔武有力”,《豐》中的“子之豐兮”“子之昌兮”無不流露著對豐碩有力、勇猛健美的男子形體的贊美與喜愛。綜觀《鄭風(fēng)》中的兩性形體描繪,可見高大健康、浪漫飄逸的體態(tài)美便是鄭國人的心之所向。
對服飾美的重視在《鄭風(fēng)》里也初見端倪。鄭人男子服飾的用料、花紋和顏色是頗有講究的。如《羔裘》里“羊羔如濡,洵直且侯”“羊裘豹飾,孔武有力”“羊羔晏兮,三英粲兮”便描繪了一種用動物皮毛做成的大衣,花紋是豹皮,羔羊皮是衣料,豹皮是袖子邊的裝飾,即在羔裘袖邊鑲上三道豹皮。羔裘緣飾以豹皮,將男子的勇猛與地位恰到好處彰顯出來,鄭人孔武有力的人物審美觀念在此呈現(xiàn)。顏色上,男子衣物多為黑色,《鄭風(fēng)》首篇《緇衣》中的“緇衣”就是黑色的朝服,可見貴族男子更偏愛兼具野性與威懾力的衣物。對于女子的衣飾,《鄭風(fēng)》中有一個普遍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素雅清秀,無論貴族還是平民都是以素為美,如《出其東門》里女子的服飾就是“縞衣綦巾”“縞衣茹藘”。“縞衣”,為白絹制成的上衣;“綦巾”,淡綠色的佩巾;“茹藘”,是一種可做紅色染料的草,于是一位扎著淡綠色的頭巾,身著素白紅點衣裙的女子從遠(yuǎn)方款款而來,淡雅而美好。又《鄭風(fēng)·豐》中描寫了一位出嫁女子的裝扮:“衣錦褧衣,裳錦褧裳?!?褧,婦女出嫁時穿的披風(fēng),這是一種輕薄的罩衫,對女子罩衫的偏愛正是對女子衣飾飄逸素雅美的追求體現(xiàn)。男子的羔裘豹飾,女子的素雅白裙,可見鄭人衣著修飾與大自然的淳樸野性緊密相接,與自然草木相互映照,這是一種物我互通、真實自然的人物審美意識呈現(xiàn)。
《鄭風(fēng)》中雖然關(guān)注自然真實的外在美,也更欣賞美善兼具的內(nèi)在美,這就有了對人物內(nèi)外統(tǒng)一的審美要求了。從詩中許多語句都可以看出鄭人對心靈美的重視。例如《鄭風(fēng)·叔于田》:
叔于田,巷無居人。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叔于狩,巷無飲酒。豈無飲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叔適野,巷無服馬。豈無服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整篇用夸張的藝術(shù)手法刻畫了一個“洵美且仁”“洵美且好”“洵美且武”的集美貌與賢德于一身的男子形象。又《鄭風(fēng)·羔裘》里的“洵直且侯”“邦之彥兮”同樣是描寫一個正直美好、才德出眾的美男子。這種美善并重的審美觀念正體現(xiàn)了《鄭風(fēng)》中對心靈美的追求。評價一個女子的美麗與否,更是離不開德行之美,《鄭風(fēng)·有女同車》便充分表達(dá)了對女子品德美好的追求?!氨嗣烂辖?,洵美且都”,“彼美孟姜,德音不忘”本詩正是刻畫了一位有著像木槿花一樣姣好容顏的女子,品德高尚,風(fēng)度嫻雅,佩戴著如她德行一般的環(huán)珮,游行在鄉(xiāng)間小路上。這個美善統(tǒng)一的美人形象深入人心,一度成為古人對美女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
綜觀《鄭風(fēng)》中對于兩性的審美,對外形美自然關(guān)注,對于人物的內(nèi)在美也十分重視。如《叔于田》里的俊美賢良之子,《羔裘》里“洵直且侯”品德美好的男子和“洵美且都”的同游女子,都是集美貌與德行于一體的人物形象,可見《鄭風(fēng)》的審美意識中已經(jīng)有了“善”的概念。因此,無論男女,在外追求自然真實,在內(nèi)追求德行美好,這種內(nèi)外統(tǒng)一的審美追求與審美意識在《鄭風(fēng)》中都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
因受獨特域風(fēng)民貌的浸染,《鄭風(fēng)》大部分詩歌都是表達(dá)男女情愛的,“愛情”是其主旋律,關(guān)于愛情方面的民俗觀念和審美意識是《鄭風(fēng)》中又一值得開拓的審美領(lǐng)域。
提到《鄭風(fēng)》中的愛情主旨,“鄭聲淫”之說便是一個不容忽略的話題。
“鄭聲淫”之說最早是由孔子提出,見載于《論語·衛(wèi)靈公》篇:“放鄭聲,遠(yuǎn)佞人,鄭聲淫,佞人殆?!标P(guān)于“鄭聲淫”從漢以來爭議不斷,總結(jié)出來主要分為兩種看法:一為“淫奔之詩”說,二為“邪淫之樂”說,分別從詩歌內(nèi)容與音樂曲調(diào)來分析。首先,“淫奔之詩”這一觀點是從鄭地民俗的考察來審讀鄭詩中的內(nèi)容的,這是由于鄭地當(dāng)時商業(yè)氛圍濃重,民風(fēng)較為開放。東漢班固的《白虎通義·禮樂》描寫道:“鄭國土地民人,山居谷浴,男女錯雜,為鄭聲以相樂懌,故邪僻,聲即淫色之聲也。”又許慎的《五經(jīng)異義·魯論》里說:“鄭國之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會,謳歌相感,故云‘鄭聲淫’。”朱熹直接對“鄭聲淫”做了這樣的解釋:“圣人言鄭聲淫者,蓋鄭人之詩多是言當(dāng)時風(fēng)俗,男女淫奔,故有此等語。”(《朱子語錄》)從班固、許慎到朱熹,大家很容易看出在那個時代《鄭風(fēng)》中的許多愛情詩的創(chuàng)作是不被看好的,甚至被斥為“淫詩”。其次,“邪淫之樂”說是從音樂曲調(diào)來分析的,當(dāng)時的音樂被分為“古樂”和“新樂”,“古樂”是指周代正統(tǒng)之樂,為“雅樂”,而“新樂”便是指被斥為“淫聲”的“鄭衛(wèi)之音”了。清初陳啟源的《毛詩稽古編》寫道:“夫子言‘鄭聲淫’耳,曷嘗言‘鄭詩淫’乎?聲者,音樂也,非詩詞也?!敝哉f鄭聲的曲調(diào)“淫”,是由于當(dāng)時鄭地商旅云集,相比較溫文爾雅的正音,這種世俗之樂更能為鄭人所接受,一直維護(hù)雅樂的孔子當(dāng)然堅持自己的立場,表明對“新樂”的強烈批判態(tài)度,故形成“鄭聲淫”之說。
無論從內(nèi)容還是曲調(diào)來看,“淫”也許只是古人對《鄭風(fēng)》這種開放直率藝術(shù)表達(dá)的難以接受,但他們并沒有直接否定其藝術(shù)價值。尤其在今天看來,《鄭風(fēng)》中所歌詠的愛情主題以及大膽直率、毫無掩飾的情感訴求正是當(dāng)時文藝領(lǐng)域的一股清流,這塵封幾千年的愛情審美觀正是當(dāng)代追求自由浪漫愛情審美之濫觴。
十五國風(fēng)中不乏愛情題材,不同于其他的是,《鄭風(fēng)》中的愛情詩對女性給予了充分關(guān)注,女性成為愛情的主導(dǎo)者,而不是男人眼中可供欣賞玩味的“所謂伊人”和“窈窕淑女”?!多嶏L(fēng)》中的戀歌大都是民間女性對于愛情的勇敢發(fā)聲,《將仲子》《遵大路》《山有扶蘇》《狡童》《褰裳》《豐》《東門之墠》《風(fēng)雨》《子衿》和《揚之水》都是明顯以女子為主導(dǎo)的愛情描寫。在戀人的角色之中,女子不再處于被動狀態(tài),有著強勁的生命蠻力與情愛欲望,她們剛性,直白,潑辣,純真?!渡接蟹鎏K》和《褰裳》是這種審美風(fēng)格的典型表現(xiàn)?!渡接蟹鎏K》中,女子在心儀的男子面前毫不扭捏,乃至用“狂且”“狡童”這種字眼來戲稱男子,恣意純真的戲耍背后正是她滿滿的愛意;《褰裳》中的女主更是一個在愛情中把握絕對主動權(quán)的女子,面對愛情,她大膽追求,又發(fā)出“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的快言快語,將女性在愛情中的自信灑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重視女性,為女性而發(fā)聲,是《鄭風(fēng)》中關(guān)于愛情的獨特審美,為后人愛情描寫中突出女性提供借鑒。
《鄭風(fēng)》中情詩的描寫對象大都是處于熱戀中的男女或是你儂我儂的新婚燕爾,充滿青春浪漫和溫馨甜蜜的氣息,相較于其他國風(fēng)里對怨婦愁思和苦澀愛情的描繪,鄭人更傾向于“伊其相謔”“琴瑟在御”的愛情審美,從其對愛情場景的設(shè)置便可看出。一是對戀人間戲謔逗俏的愛情氛圍的刻畫,也就是“伊其相謔”的愛情模式的設(shè)置。如《山有扶蘇》中“山有扶蘇,隰有荷華”和“山有喬松,隰有游龍”勾勒出一個山清水秀的野外場景,為熱戀中的男女營造了一個輕松愉悅的幽會氛圍;“不見子充,乃見狂且”,姑娘對小伙子心里愛著,嘴上卻戲弄著,在打情罵俏中傳遞著愛情的甜蜜。又《褰裳》里同樣也是一位女子在戲謔調(diào)侃對方,“狂童之狂也且”,正是輕松融洽情感氛圍下戀人間的言語呈現(xiàn)。再則是對和諧溫馨的愛情場景之再現(xiàn),流露出對“琴瑟在御”愛情模式的審美向往與追求,《女曰雞鳴》《緇衣》《野有蔓草》《溱洧》和《風(fēng)雨》均屬此類。在《女曰雞鳴》中: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
用士女的三段情意融融的生活對話,呈現(xiàn)了一幅“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的夫妻生活場景,如此相濡以沫的愛情實在令人艷羨。又《野有蔓草》和《溱洧》則是男女自由相戀的愛情場景刻畫?!坝忻酪蝗耍袢缜鍝P。邂逅相遇,與子偕臧”,這是發(fā)生在《野有蔓草》里的浪漫愛情故事:良辰美景,邂逅佳人;一見鐘情,比翼雙飛?!熬S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溱洧》)則是一場在溱洧之濱的明朗歡快的愛情相會??傊凇多嶏L(fēng)》的愛情描繪中,人物坦率直接,場景諧趣明快,沒有棄婦之痛,沒有分離之苦,有的只是恩愛與美滿的愛情,鄭人這種喜劇愛情審美意識正是中國自古以來所追求的“和”的審美價值觀之體現(xiàn)。
簡言之,《詩經(jīng)·鄭風(fēng)》中主要凸顯了一種以“和”與“樂”為基調(diào),以真實的感官享受為美感,以淳樸野性、不加修飾的自然美為追求的審美意識。當(dāng)下大家深入了解古時鄭人的審美傾向和審美情趣,對《鄭風(fēng)》中的審美意識進(jìn)行再思考,再挖掘,將有助于對當(dāng)代審美實踐提供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