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帛書《相馬經(jīng)》看戰(zhàn)國晚期散體賦的成熟與定型

孫 海 龍，劉 剛

(1.首都師范大學 教育學院，北京 100084；2.湖北文理學院 宋玉研究中心，湖北 襄陽 441000)

湖南長沙馬王堆1973年考古發(fā)掘了三座漢墓，這三座漢墓是西漢初期長沙國丞相利蒼及其家屬的墓葬。在三號墓中出土了大批珍貴文獻資料，帛書《相馬經(jīng)》即其中之一。關(guān)于這批帛書的大致時代，從三號墓出土的一件木牘看，其上記有“十二年十二月乙巳朔戊辰”等字樣，可知三號墓利蒼之子下葬年代當為西漢文帝前元十二年(公元前168年)。而從內(nèi)容上看，《相馬經(jīng)》是我國古代關(guān)于相馬術(shù)的重要文獻。據(jù)整理者考證：“帛書《相馬經(jīng)》用賦體寫成，字句整齊，多押韻，多比喻，富有文學色彩，故稱為《相馬賦》亦可。文中提到‘南山’、‘漢水’、‘江水’ 等，由此可以推測這是戰(zhàn)國時楚人的作品?！边@個推斷基本上正確。墓葬的年代在漢初，考慮到先秦作品從創(chuàng)作成篇到被社會廣泛接受，再經(jīng)過多次轉(zhuǎn)錄、抄寫，再到作為陪葬品而下葬，其間需要經(jīng)歷相當漫長的歲月，從綜合篇中所顯示出的地域特征來判斷，《相馬經(jīng)》應為戰(zhàn)國時楚人的作品。

雖然這一判斷大致是正確的，但其中仍然有很多重要問題值得進行更深入且細化的討論：一是《相馬經(jīng)》為賦體并無異議，但漢時賦體有詩體賦、騷體賦、散體賦之分，而且三種賦體都源起于戰(zhàn)國中晚期，那么《相馬經(jīng)》屬于哪一種？整理者未能明確指出。二是《相馬經(jīng)》創(chuàng)作于戰(zhàn)國時期，而戰(zhàn)國是一個較長的歷史時段，始于公元前5世紀中期，結(jié)束于公元前221年，研究者一般將戰(zhàn)國二百多年的歷史分為早、中、晚三個時期，對《相馬經(jīng)》成書時代是否可以再進行細化研究，進一步確定其為早、中、晚三期中的哪個時期。三是《相馬經(jīng)》富有文學色彩，那么它與同時期的文學有什么樣的關(guān)系，又具有何種文學價值。結(jié)合這些與文學史相關(guān)的問題，本文擬對帛書《相馬經(jīng)》討論以下三點：一、對于《相馬經(jīng)》所采用的賦體形式進行具體分析，指出其所用形式為三種賦體中的哪一種。二、考辨《相馬經(jīng)》的具體寫作時代，指出其上限與下限。三、討論《相馬經(jīng)》反映出的戰(zhàn)國晚期賦體作品的文體定型與文體影響等問題，從而揭示《相馬經(jīng)》在賦體文學發(fā)展進程中的史料價值。

一、帛書《相馬經(jīng)》所用賦體是散體賦

關(guān)于《相馬經(jīng)》所用的體裁形式，整理者雖認為其用賦體，但具體是哪種賦體并沒有言明。本文認為《相馬經(jīng)》所用并非荀子首創(chuàng)的詩體賦，也不屬于由屈原楚辭發(fā)展而來的騷體賦，而是戰(zhàn)國晚期發(fā)生于楚國且業(yè)已定型的散體賦。理由如下：

(一)從句式角度說，《相馬經(jīng)》所用賦體屬散體賦所采用的雜言體。據(jù)《相馬經(jīng)》現(xiàn)存的完整誦讀句統(tǒng)計，一字句2句，二字句3句，三字句88句，四字句221句，五字句18句，六字句7句，七字句8句，十字句1句。句式雖然以四字句為主，但其他句式加起來有127句之多，占四字句總數(shù)的一半還要多些，所以稱之為雜言體，符合客觀事實。以之與四言句占絕對優(yōu)勢的詩體賦比較，在本文統(tǒng)計的348句中，四字句式的比例勉強占64%，而雜言句式的比例則占36%，稱之為詩體賦顯得過于勉強。以之與六言、七言為主體的騷體賦比較，六字句與七字句加起來只有15句，只占總句數(shù)的4%稍強，稱之為騷體賦完全沒有理據(jù)，更何況騷體賦慣用語氣詞“兮”，《相馬經(jīng)》中不見一例，即便與《楚辭》中的四言作品《天問》《橘頌》(兩篇作品是比較整齊的四言)比較，也不可同日而語。因此，從句式上說，《相馬經(jīng)》所用句式更傾向于散體賦所用的雜言體。

(二)從韻例角度說，《相馬經(jīng)》用韻非常特殊。據(jù)韻距分析，一句一韻者148韻，二句一韻者85韻，三句一韻者5韻，無韻句23句。以一句一韻為主，用韻極密。據(jù)韻腳位置分析，句尾韻222韻，句中韻16韻，以句尾韻為主，且句尾韻字后虛字為“之”與“也”，而不用“兮”字。據(jù)韻數(shù)分析，《相馬經(jīng)》現(xiàn)存1906字，去掉無韻句，有333個韻句(偶句韻的兩個誦讀句視為一個韻句)，全篇不分章節(jié)，共換韻76次，平均4句多就換一次韻，換韻極為頻繁。這樣的韻例與《詩經(jīng)》《楚辭》的韻例都不相同，雖說在韻距、韻位兩個方面區(qū)別不明顯，但在韻數(shù)方面與二者區(qū)別十分明顯。這說明《相馬經(jīng)》與源出于《詩經(jīng)》的詩體賦和源出于《楚辭》的騷體賦均不同。其實，換韻頻繁是散體賦的用韻特點，如戰(zhàn)國晚期楚國作家宋玉，其作品篇幅較長的散體賦用韻部分也頻繁換韻，如《風賦》換韻20次，《高唐賦》換韻48次，《神女賦》換韻19次。因此，從韻例角度說，《相馬經(jīng)》的韻例采用的應為散體賦的用韻方式。

(三)從體賦特征角度說，《相馬經(jīng)》已經(jīng)運用了多種散體賦的寫作手法。這一點我們必須借助同時代散體賦大家宋玉的作品來分析。宋玉傳世的散體賦有五大特征：一、體物賦事的題材選擇。二、一問一對以對答為主的結(jié)構(gòu)方式。三、韻散相間而韻句散化的語言形式。四、鋪排夸張的寫作手法。五、卒章見義、賦中寓諷的創(chuàng)作命意。以這五大特征考量《相馬經(jīng)》，除第五個特征因文體所限而沒有表現(xiàn)外，前四個特征都能夠在經(jīng)文中找到相應的例證。一是《相馬經(jīng)》介紹相馬的方法與良馬的表征，主要賦說良馬眼睛部位之眼球、眼角、眼瞼、睫毛、眼眶、眼神的特征，兼及皮膚、經(jīng)脈、五臟、筋骨、耳朵的與眾不同，幾乎可以看作對良馬特征的全方位解析。符合“體物賦事的題材選擇”的第一個特征。二是《相馬經(jīng)》雖然沒有采用“問對”體，但卻含有以解答方式與自問自答方式賦說的節(jié)段。例如，提示語“吾請言其解”以下一段，就是解答式的賦說。再如，設問“其故何也”以下所有賦說，就是自問自答的賦說。不難看出，經(jīng)文實際上借鑒或體現(xiàn)了“一問一對以對答為主的結(jié)構(gòu)方式”的第二個特征。三是《相馬經(jīng)》中無韻的句子是韻散相間的具體表現(xiàn)，如“其故何也？不唯一節(jié)正乎！有尺有扶，千里之駒”“蓋以楊葉亡吾法，發(fā)[劍首而見千里]，□□□物盡具”就是散句。不過經(jīng)文中的無韻散句比較少，僅有23句，但韻句散化的句子卻還有24句，二者相加計47句，占總句數(shù)的13%還強。這里說的韻句散化句，為奇句型的韻句，其韻句中既有包含3個誦讀句者，也有包含5個誦讀句者，這些句型押韻極不規(guī)則，無規(guī)律可尋，事實上就是韻句的散化。如含有3個誦讀句者，“前有顱首(幽韻)，后有從軌〈聳尻〉(幽韻)，中有藏寶(幽韻)”三句，句句押韻，可看作句句韻；“方眼深視，五色精明，其狀類怒(魚韻)”“良馬容莛，蓋以蒲(魚韻)，無相其余(魚韻)”“有一風穴(質(zhì)韻)，中甚深固，外甚周密(質(zhì)韻)”“四肉中度(鐸韻)，方骨中矩(魚韻、與鐸通韻)，圜骨中規(guī)”四例，或只有第三句押韻，或第二句、第三句押韻，或第一句、第三句押韻，或第一句、第二句押韻，而第三句不入韻，這當是韻句散化所致。又如含有5個誦讀句者，“有樹木皆生于大海之阿，一本居陰，一本居陽(陽韻)，其本欲長(陽韻)，良馬(魚韻)也”“高似復，上有十焦(宵韻)，盶慼慼，環(huán)無毛(宵韻)，當為肉(屋韻、與宵合韻)”“尺居橫(陽韻)，寸[居縱(東韻、與陽合韻)，尺]寸相應(蒸韻)，尺為索，寸為繩(蒸韻)”“欲得其情，必道其門(文韻)，旁有兩渠，索爾弗得，[其]狀似神(真韻、與文合韻)”四例，或第三、四、五句押韻，或第二、四、五句押韻，或第一、二、三、五句押韻，或第二、五句押韻，這些也當是韻句散化所致。這種特殊現(xiàn)象都印證了“韻散相間而韻句散化的語言形式”的第三個特征。

《相馬經(jīng)》總體上敘說的方法就是鋪排，從眼球、眼角、眼瞼、睫毛、眼眶、眼神等特征的鋪排到皮膚、經(jīng)脈、五臟、筋骨、耳朵等特征的鋪排，一項接一項逐項鋪寫，可以說鋪排的方法貫穿于經(jīng)文的始終。除了頭部的描寫以外，下面再舉一個鋪排夸張的具體例子，即經(jīng)文在賦說馬的奔跑速度時這樣表述：“悠悠時動，半蓋其明；周草既匿，莫見于旁；時風出本，行馬以驤；昭乎冥乎，駿□以強?！边@八句意謂：這種馬若悠然應時而動，其身影好像被薄霧遮蓋、半隱半現(xiàn)、難以看清；人騎在馬上，周邊的草也好像被霧隱匿起來，就連身旁的綠色也看不分明；這種馬奔跑就像草原上突然刮起的風，風馳電掣踏云凌空；只感覺一會是白天一會又是黑夜，好馬就是這樣神速而強勢穿越時空。其鋪排層次分明、層層遞進：第一層從視覺角度賦寫看馬奔跑的感覺，第二層賦寫人騎在馬上奔跑的自我感覺與體驗，第三層夸說馬起跑時與奔跑起來后的速度與姿態(tài)，第四層又夸說騎馬人瞬間穿越時空的自我感覺與體驗。這種書寫完全不是說理文的據(jù)實據(jù)理敘說，而是文學的鋪排與夸張。這便體現(xiàn)出“鋪排夸張的寫作手法”的第四個特征。從綜合句式、韻例及賦體特征三個方面看，《相馬經(jīng)》經(jīng)文部分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不是詩體賦，也非騷體賦，而是散體賦的寫作手法。

由此，我們可以繼續(xù)討論一個問題，《相馬經(jīng)》具有相當?shù)奈膶W色彩，整理者認為也可以稱為“相馬賦”，本文以為這種提法并不準確。早有學者提出《相馬經(jīng)》可分為“經(jīng)”“傳”“故訓”三個部分，這一點得到整理者的部分認同，第二部分是否就一定為“傳”，還不能斷言，因此不能輕易將《相馬經(jīng)》完全割裂成幾部分來研究。《相馬經(jīng)》文學色彩主要體現(xiàn)在“經(jīng)”的部分，而所謂“傳”與“故訓”部分并非賦體。從內(nèi)容上看，《相馬經(jīng)》是應用文體中的說明文，就算是有相當文學色彩的“經(jīng)”中也沒有描寫像伯樂那樣的相馬奇人，更沒有鋪寫關(guān)于相馬的故事，它只是講述相馬人應當掌握的相馬知識與良馬的各種特征，其功用還是旨在傳播相馬術(shù)，本質(zhì)上屬于應用文。從體裁上說，“經(jīng)”的部分雖用賦體形式寫成，卻不具備散體賦的最主要特征，即“卒章見義、賦中寓諷的創(chuàng)作命意”，且后面兩個部分并非賦體。因此，從整體上看，其不屬于詩、賦為代表的現(xiàn)代意義上的純文學作品，稱之為標志文學體裁的“賦”不夠準確，不能總括多種形式，而稱之為“經(jīng)”則比較恰當，因為“經(jīng)”即經(jīng)典，先秦經(jīng)典的內(nèi)容廣博而龐雜，所用體裁往往可以有多種樣式?？傊断囫R經(jīng)》“經(jīng)”的部分所用體裁的形式為散體賦，但不宜稱為“相馬賦”，稱為“相馬經(jīng)”更為準確。

二、帛書《相馬經(jīng)》寫作時代考辨

關(guān)于《相馬經(jīng)》的寫作時代，帛書整理者已經(jīng)提出了一個初步的意見，即認為“文中提到‘南山’‘漢水’‘江水’等，由此可以推測這是戰(zhàn)國時楚人的作品”。這一推測是整理者以墓主下葬于西漢文帝前元十二年(公元前168年)為前提作出的，下葬時間是寫本帛書《相馬經(jīng)》抄寫時間的下限，其上限無疑在下葬時間之前，而具體創(chuàng)作年代還因傳播、接受等因素要遠早于抄寫時間，已知的下葬時間距秦統(tǒng)一六國僅53年，而相馬術(shù)在戰(zhàn)國又極為盛行，《呂氏春秋·觀表》即有十派相馬“良工”的記述：“古之善相馬者，寒風是相口齒，麻朝相頰，子女厲相目，衛(wèi)忌相髭，許鄙相尻，投伐褐相胸脅，管青相唇吻，陳悲相股腳，秦牙相前，贊君相后。凡此十人者，皆天下之良工也?！蓖茰y《相馬經(jīng)》寫作于戰(zhàn)國，當然可以成立。整理者又據(jù)文本內(nèi)證“南山”“漢水”“江水”提出《相馬經(jīng)》作者是戰(zhàn)國時楚國人，推測的理由也令人信服，因為地理特征只有楚地最符合。當然，也有研究者發(fā)現(xiàn)《相馬經(jīng)》中的詞句與戰(zhàn)國時期著作中的某些有關(guān)論述相吻合，遂認為“帛書記載的相馬法，絕不僅是來源漢代初期的著作，而是很可能在戰(zhàn)國時代已傳授下來了”。本文也贊同帛書《相馬經(jīng)》成篇于戰(zhàn)國時期，只不過“戰(zhàn)國”這一時段的上下限跨度過大，或可以再進一步縮小時間段，這對于進一步細化賦體源流研究有一定的作用。

(一)散體賦的淵源，傳世文獻中可以追溯到《楚辭》里具有散化傾向的作品，即舊題為屈原所作的《卜居》《漁父》。這兩篇與屈原的其他騷體作品已經(jīng)有明顯的不同，句式上已經(jīng)不再是四、六言為主的齊整的騷體形式，雜言和散句明顯增多，但這兩篇篇幅很小，而且《卜居》和《漁父》的作者和創(chuàng)作時代爭議頗大。再看出土文獻中的例子，《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第七冊與第八冊收錄的5篇楚辭體作品，即《凡物流形》《李頌》《蘭賦》《有皇將起》《鹠鷅》。簡單分析一下這5篇的文體形式，《鹠鷅》：“子遺余鹠鷅今兮。鹠鷅之趾今兮，欲衣而惡枲今兮。鹠鷅之羽今兮，子何舍余今兮。鹠鷅翩飛今兮，不織而欲衣今兮?！薄尔m鷅》只有七句，為六、五言相間的韻句，每句都有騷體典型的助詞“兮”?！队谢蕦⑵稹芬蚕囝??！独铐灐肥撬?、五言相間韻句，隔句用“兮”字，只是在結(jié)尾多一段散句：“是故圣人兼此和物，以理人情。人因其情則樂其事，遠其情……是故圣人兼此?！薄短m賦》雖有個別句殘簡，但整體呈現(xiàn)出的也有些規(guī)律韻句，開篇九句整齊的四言韻句(其中雜有一句六言)，接著兩句九言韻句：“花搖落而猶不失厥芳，馨密迡而達聞于四方?！比缓笥质瞧呔渌难皂嵕?也雜有一句非四言)，接著是一段四、五言相間韻句，最后是結(jié)尾的三句整齊多言韻句：“蘭有異物：容則簡逸而莫之能效矣，身體動靜而目耳勞矣，宅位隱下而比擬高矣。”同樣，《凡物流形》也是有一定規(guī)律的韻句占絕對主體地位，偶有散句。總之，這5篇整體上有散化的傾向，但程度非常低，似可看作詩體向騷體的過渡，還遠未達到程度很高的散體賦形式。

散體賦的發(fā)生并定型，從傳世文獻中看，應該是楚人宋玉以《高唐賦》《神女賦》為代表的散體賦作品，并且散體賦在宋玉賦體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定型已經(jīng)得到《銀雀山漢墓竹簡》(貳)所收的《唐勒》賦的證明。關(guān)于《唐勒》賦的作者，絕大多數(shù)研究者認為是宋玉所作。在《唐勒》賦中，開篇即曰“唐勒與宋玉言御襄王前”，說明散體賦定型于戰(zhàn)國晚期楚襄王的時代。宋玉的賦體文學創(chuàng)作，司馬遷《史記》有所記載：“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鼻芯空咂毡檎J為，屈原約卒于楚頃襄王二十年，即公元前278年。宋玉的賦體文學創(chuàng)作，既然在“屈原既死之后”，那么也將散體賦定型的時代指向楚襄王后期。其實，出土文獻中也有關(guān)于宋玉的記述，《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肆)收有一篇賦體作品——《反淫》，其賦曰：“族天下博徹閑雅之士，若張儀、蘇秦，孟軻、淳于髡，楊朱、墨翟，子貢、孔穿，屈原、唐勒，宋玉、景差之倫?！彼抉R遷提到的宋玉、唐勒、景差三位賦家，皆被出土文獻《反淫》提及，且名列“博徹閑雅之士”之中?！斗匆返恼碚哒J為，《反淫》為西漢早期賦家枚乘所作，《反淫》即枚乘傳世作品《七發(fā)》的草稿。這樣看來，這條關(guān)于宋玉的記述，還要早于《史記》的記載，足可證明司馬遷的記載是可以信服的。

總之，帛書《相馬經(jīng)》采用賦體的形式寫作應用文一類的篇什，其寫作年代不會早于散體賦定型的楚襄王時代，亦即宋玉開始進行散體賦創(chuàng)作的楚襄王后期，即楚襄王二十年(公元前278年)遷都陳郢以后。

(二)目前出土的兩篇戰(zhàn)國晚期與散體賦相關(guān)的作品——《唐勒》賦與《相馬經(jīng)》都是與馬有關(guān)的文字，前者賦寫“御馬”之術(shù)，后者賦寫“相馬”之術(shù)。為了探索《相馬經(jīng)》的寫作年代，這里不妨將二者關(guān)于馬奔跑的描述加以比較。

先看《唐勒》賦：

1.馬協(xié)斂整齊，投足調(diào)均。不執(zhí)步趨，兢久疾速?！╈凂R……反趨逆趨……入日上皇。

2.月行而日動，星躍而玄運，子神奔而鬼走，進退屈伸，莫見其囗埃，均為……嗜欲形胸中，精神喻六馬。不叱咄，不招指。步趨襲□，緩急若意，□若飛，騖若絕，反趨逆趨，夜□夕日而入日蒙汜。

3.馬心愉而安勞，輕車樂進，騁若飛龍，騖若歸風，反趨逆趨，夜□夕日而入日千里。

再看《相馬經(jīng)》：

1.悠悠時動，半蓋其明；周草既匿，莫見于旁；時風出本，行馬以驤；昭乎冥乎，駿□以強。

2.重棗居旁，是謂善行。壹壓壹起，馳千里；再壓再起，千里之后，居吾去子。

3.獸以走，魚以游，鳥以飛。

通過比較可見，二者描寫賦說馬兒奔跑，或設喻本體相同，或抓取典型動作相類，或選取參照角度相近，或攝取記時單位相似，或比擬對象相通：說馬跑得快皆以風為喻，前者說“騁若飛龍，騖若歸風”，后者說“時風出本，行馬以驤”；抓取典型動作皆取自馬奔跑的姿態(tài)，前者說“進退屈伸”，后者說“壹壓壹起”“再壓再起”；選取參照角度皆以視覺感知為說，前者說“莫見其□埃”，后者說“周草既匿，莫見于旁”；說馬不僅跑得快而且有耐力皆以晝夜為記時單位，前者說“月行而日動”，后者說“昭乎冥乎”；說馬奔跑神速皆用以物擬物的手法，前者說“神奔而鬼走”，后者說“獸以走，魚以游，鳥以飛”。這些特征說明二者之間有著影響與被影響、接受與被接受的關(guān)系。既然如此，那么二者都屬于戰(zhàn)國晚期的作品，是誰寫作發(fā)軔在前、誰又接受影響在后呢？按照文體發(fā)生、發(fā)展的規(guī)律，當然是處于散體賦定型期的《唐勒》賦寫作在前，而借用散體賦文體寫作的說明文《相馬經(jīng)》必然晚于《唐勒》賦。

(三)《相馬經(jīng)》采用賦體寫作的第一部分，現(xiàn)存1906字，若加上帛書缺失部分應有的字數(shù)當在2000字以上，可謂“長篇巨制”，其字數(shù)遠遠超過《文選》中收錄的宋玉《高唐賦》，也遠遠超過出土文獻銀雀山《唐勒》賦?！段倪x》所收的《高唐賦》是傳世宋玉散體賦中最長的一篇，計1087字。據(jù)《銀雀山漢墓竹簡》(貳)所收的《唐勒》賦，該賦共十八支簡，以其中一支字數(shù)最多的簡存字40字計算，計720字。以宋玉散體賦字數(shù)最多的《高唐賦》與《相馬經(jīng)》比較，充其量也只是《相馬經(jīng)》字數(shù)的一半。這說明，《相馬經(jīng)》的寫作應當在宋玉散體賦之后，至少是在楚襄王時宋玉寫作《高唐賦》《唐勒》賦之后。

綜上所述可以推測，《相馬經(jīng)》產(chǎn)生的時代，當是戰(zhàn)國晚期的楚襄王時期，且在楚襄王二十年以后，其上限不會早于宋玉創(chuàng)作《高唐賦》和出土文獻銀雀山《唐勒》賦創(chuàng)作的時間節(jié)點，而下限可以推測為楚國滅亡的楚王負芻五年，即公元前223年。

三、帛書賦體《相馬經(jīng)》在賦史研究中的價值

帛書《相馬經(jīng)》由于其采用了散體賦文體形式進行寫作，于是便在賦史研究中具有了相應的史料參考價值。具體地說，一是《相馬經(jīng)》在宋玉賦真?zhèn)蔚臍v史學案中可以證明懷疑者提出的“戰(zhàn)國無散體賦說”是不能成立的偽命題。二是《相馬經(jīng)》在賦史研究中可以證明在楚襄王后期散體賦的成熟與定型。三是《相馬經(jīng)》在賦體接受中可以表明從宮廷走向社會，影響了社會其他階層，同時也對應用文體產(chǎn)生了不可低估的影響。以下具體分析：

(一)戰(zhàn)國晚期的散體賦作家，據(jù)《史記》《漢書》記載有宋玉、景差、唐勒三人，而他們的作品僅有宋玉一人的作品流傳于世。宋玉被稱為“賦祖”，其16篇作品中除了《九辯》之外，其他的全是賦體作品。這與屈原不同，屈原的作品雖有稱為“屈賦”者，但多指楚辭體即騷體作品，與我們現(xiàn)在通稱的賦體是不同的。真正在賦體文學方面具有開創(chuàng)性貢獻的，則首推宋玉。其作品如《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風賦》等都是當時非常有名的散體賦作品。宋玉雖在文化史層面無法比肩屈原，但宋玉賦在文學藝術(shù)方面卻有相當高的成就，甚至后世有“屈宋”并立的提法。因此，宋玉賦在賦史上有著極高的藝術(shù)價值，對后世賦體文學的創(chuàng)作有著深遠影響。但近現(xiàn)代以來的賦史研究，隨著疑古思潮的興起，宋玉的所有散體賦作品一度被認為是后人的偽托之作，幾乎剝奪了除《九辯》以外作品的著作權(quán)。而否定宋玉散體賦的核心依據(jù)就是文體理論問題，認為在宋玉所處的戰(zhàn)國晚期不可能出現(xiàn)漢代才形成的散體賦。持這種觀點的代表性學者是著名的文學史家游國恩先生，他在1926年發(fā)表的《楚辭概論》中說：“宋玉的十篇賦(指《文選》所收的四篇和《古文苑》所收的六篇)，并不與荀卿一樣的用《詩經(jīng)》式，也不與賈誼一樣的用楚辭式，他卻與司馬相如一樣的用散文式。以時代最早的宋玉竟用出身最晚的格式這一點，在文學史家看來，是絕對不可能的。”但游先生這個看似合情合理的推斷，卻被考古發(fā)現(xiàn)的事實證明是錯誤的。就在游先生的推斷提出46年后的1972年，山東臨沂銀雀山西漢早期墓出土了一批簡冊，其中有篇題為《唐勒》的散體賦作品。當1985年《唐勒》賦的簡文照片與整理釋文面世后，學者們紛紛撰文，《唐勒》賦已經(jīng)證明了散體賦確實可以在戰(zhàn)國晚期真實存在，甚至很多學者認為《唐勒》賦的作者就是戰(zhàn)國晚期楚國賦家宋玉。1973年湖南長沙馬王堆西漢早期墓又出土了帛書《相馬經(jīng)》，這便是本文所討論的用散體賦形式寫作的《相馬經(jīng)》。從《相馬經(jīng)》的出土到整理出版經(jīng)過了一個漫長的過程，2014年《相馬經(jīng)》得以公開面世，對于曾經(jīng)的宋玉散體賦真?zhèn)螌W案有著兩個方面的佐證意義：一是可以作為銀雀山《唐勒》賦的佐證，使戰(zhàn)國晚期出現(xiàn)散體賦的事實進一步坐實，使宋玉研究者避免了只依據(jù)《唐勒》賦的“孤證立論”。二是《相馬經(jīng)》中用賦體手法寫作的“經(jīng)”，現(xiàn)存字數(shù)多達1906字，內(nèi)容充實、手法完善、體量宏大，在當時也應該是篇幅較大且有一定影響力的作品，因此直到漢代仍然可以作為較高規(guī)格墓葬的陪葬品。從而《相馬經(jīng)》就可以側(cè)面說明在戰(zhàn)國晚期完全有可能存在與漢大賦字數(shù)接近或等量齊觀的散體賦作品，這在文體學研究上有重要的溯源價值。

(二)通過上文的分析，明確了《相馬經(jīng)》借鑒、模仿散體賦的五大特征四種寫作手法：體物賦事、對問結(jié)構(gòu)、韻散相間、鋪排夸飾。這種從題材選擇到篇章結(jié)構(gòu)、從語言形式到修辭手法，幾乎是全方位的借鑒運用、刻意模仿，說明其所借鑒與模仿的散體賦絕不是僅僅處于草創(chuàng)階段，而是已經(jīng)走向了成熟，文體特征已經(jīng)基本定型，于是才有可能被借鑒、被模仿。銀雀山《唐勒》賦雖然殘簡較多，文字缺失嚴重，但從現(xiàn)存的殘篇中也能大致體會到散體賦寫作手法的些許特點。因而《唐勒》賦與《相馬經(jīng)》一同印證了我們根據(jù)傳世宋玉散體賦總結(jié)出的五大散體賦特征的真實可靠。換一個角度說，也就有力地證明了散體賦在戰(zhàn)國晚期的賦體文學創(chuàng)作已經(jīng)基本定型與成熟，并且因為楚襄王的偏好在楚宮中廣為流行，屈原而后的宋玉、唐勒、景差等楚國宮廷作家，都進行了大量的散體賦創(chuàng)作，這些散體賦寫作的藝術(shù)手法也進一步得到了發(fā)展與完善，因此《相馬經(jīng)》有著相當?shù)馁x史史料證據(jù)價值。

(三)《相馬經(jīng)》本質(zhì)上屬于應用類的說明文，旨在傳授與傳播相馬的知識與技藝，應該是相馬行業(yè)內(nèi)部流行的寫本。在戰(zhàn)國時期，馬是重要的交通工具與農(nóng)耕工具，特別在軍事用途上顯得尤為重要，因此相馬術(shù)是當時人普遍渴望掌握的知識與技藝，在社會中有著極大的傳播空間，在歷史上有著重要的傳承價值。將具有廣泛傳播空間的《相馬經(jīng)》用散體賦形式手法來寫作，說明散體賦的文體形式已經(jīng)由楚王個人的喜好拓展為士人階層的喜好，突破了宮廷的高墻，流向?qū)m外的社會，為社會上的士人階層所知曉，甚或已為各種行業(yè)的從業(yè)者所了解，大有潛移默化的普及之勢?！稇?zhàn)國策》卷十四《楚一·威王問于莫敖子華》記述了一個故事：楚威王聽了莫敖子華盛贊楚國歷史上五位名臣的業(yè)績，不禁借古傷今，“王乃大息曰：‘此古之人也，今之人，焉能有之耶？’莫敖子華對曰：‘昔者先君靈王好小要，楚士約食，馮而能立，式而能起。食之可欲，忍而不入；死之可惡，就(一作然)而不避。章聞之，其君好發(fā)者，其臣抉拾。君王直不好，若君王誠好賢，此五臣者，皆可得而致之?！边@個故事又見于《墨子·兼愛中》《韓非子·二柄篇》《晏子春秋·外篇上》《尹文子·大道篇》《管子·七臣七主篇》，如此多的類似記載說明，其故事主體很有可能是實有其事的信史。同時，故事也表明，楚國社會一直有“好君王之所好”的傳統(tǒng)習俗。楚襄王好賦在宋玉賦作品和出土的《唐勒》賦中都有所反映，依據(jù)楚國傳統(tǒng)習俗，楚王好賦也一定極大地影響到當時社會風潮，這可能就是散體賦在戰(zhàn)國晚期楚國短時間內(nèi)得以迅速傳播的原因之一。其實，這種用賦體來寫作應用文的例子，在傳世文獻中也可以找到佐證?！稘h書·淮南王傳》記載，漢武帝使淮南王劉安“為《離騷》傳。旦受詔，日食時上”，顏師古注曰：“傳，謂解說之，若《毛詩傳》?！蓖跄顚O《讀書雜志·漢書第九》指出“傳”字是“傅”字因形近而訛的傳寫之誤，“傅”與“賦”在上古音中同屬魚部邦紐去聲字，故“傅”與“賦”可通假，他強調(diào)說：“使為《離騷》傅者，使約其大旨而為之賦也?！糁^使解釋《離騷》，若《毛詩傳》，則安才雖敏，豈能旦受詔而食時成書乎？”同時列舉《漢紀·孝武紀》《淮南鴻烈解·敘》《太平御覽·皇親部》等皆作《離騷賦》為證。于此可知，由于西漢武帝也是一位偏愛賦體作品的君主，劉安關(guān)于《離騷》的評論文章也猶如《相馬經(jīng)》一樣是用賦體寫作的?？磥?，用賦體寫作非文學作品不僅流行于楚襄王之世，即便在西漢此風依然盛行。因此，通過《相馬經(jīng)》的普及與接受也側(cè)面證明了散體賦創(chuàng)作手法已經(jīng)深入社會的各個階層，可想而知，《相馬經(jīng)》除了賦史方面的價值外，同時也影響了一部分其他應用文體的書寫。

總之，本文從句式、韻例、賦體特征三個角度對《相馬經(jīng)》所屬的賦體類型加以詳細辨析，認為《相馬經(jīng)》既非詩體賦，也非騷體賦，而是散體賦。同時，借助散體賦在賦史發(fā)展流變過程，并通過比較《唐勒》賦和《相馬經(jīng)》兩種體裁相類的出土賦體作品，可以看出，篇幅較大的帛書《相馬經(jīng)》的創(chuàng)作年代大致應該在楚襄王二十年以后直到楚亡的這段時間，其上限不會早于宋玉《高唐賦》和《唐勒》賦創(chuàng)作的時間節(jié)點?！断囫R經(jīng)》在賦史研究中不僅可以印證現(xiàn)存宋玉散體賦作品的真實可靠，而且更重要的是可以進一步表明，在戰(zhàn)國晚期的楚國，散體賦文體形式已基本定型且走向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