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語境的社會主義啟蒙敘事

張 城

一、引言：啟蒙敘事的中國語境

五四新文化運動距今已逾百年。百年來的中國，在其現(xiàn)代化歷程中始終與一詞匯密切相關—啟蒙。經(jīng)歷了一個多世紀西學東漸洗禮的現(xiàn)代中國，只要提及啟蒙，人們就會自覺不自覺地聯(lián)想到如下關鍵詞：理性、自由、民主、平等、人權(quán)、憲政、進化論、科學主義、個人主義等。而德性或者民族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總不能位列其中，甚至還會被視為需要強力清除的對象，但“理性”卻必居于榜首。這種中國啟蒙觀的形成，可以說深受西方啟蒙運動，特別是法國啟蒙運動影響。法國啟蒙運動的理論精髓與主要特質(zhì)即是“理性”，它有著至高無上的絕對權(quán)威。正如恩格斯所言，啟蒙思想家們“不承認任何外界的權(quán)威，不管這種權(quán)威是什么樣的。宗教、自然觀、社會、國家制度，一切都受到了最無情的批判；一切都必須在理性的法庭面前為自己的存在作辯護或者放棄存在的權(quán)利”。

從西方的爭論回到中國語境，如何正確認識近代中國啟蒙運動的獨特價值內(nèi)涵？它在何種意義上發(fā)生？其源動力來自中國社會內(nèi)部，還是深受西風東漸影響？在近代中國獨特的歷史語境中，啟蒙運動有著何種價值內(nèi)涵，哪些價值契合中國問題的真正需要，哪些又與中國社會水土不服？為何只有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下，中國人民才能被廣泛動員組織起來同德同心，結(jié)束百年分裂動亂，完成建國理想，走上社會主義道路？這與社會主義的啟蒙敘事又有著怎樣的內(nèi)在關聯(lián)？

二、救亡產(chǎn)生啟蒙——“啟救亡之蒙”

在經(jīng)歷了甲午中日戰(zhàn)爭后，老大的帝國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強烈的民族羞辱，便不能不“反求諸己”。此時，梁啟超已漸曉文學之于思想的重要價值，“文學之盛衰,與思想之強弱,常成比例”。黃遵憲、康有為等人的詩文作品提出“文言合一”的改革綱領，“語言與文字離，則通文者少；語言與文字合，則通文者多”，極力宣傳維新，啟發(fā)大眾。痛定思痛急切盼望國富民強的士大夫進一步思索中國未來之出路，認為僅止于軍事器物的學習不能富國強兵，而應于制度上效法西洋。他們認為，日本成功之道即在于引進了西洋法政制度，變法圖強，終成東亞強國。在民族危機進一步嚴重的情勢下，年輕的皇帝決定變法維新，迫切希望全面效法西洋政制，虛君立憲，開啟了救亡背景下的第二次啟蒙。

在歷經(jīng)八國聯(lián)軍入侵與強盜般洗劫后，帝國已力不從心，元氣殆盡。但為應付風起云涌的一系列騷亂、反叛與革命，晚清政府開啟了自掘墳墓式的以預備立憲為核心的一系列政治改革。但“皇族內(nèi)閣”一經(jīng)推出，請開國會要求又被一再推遲，其固守皇家自身利益的欺騙伎倆昭然若揭，很快便被識破。與此同時，大洋彼岸的夏威夷檀香山則誕生了日后王朝的掘墓者——興中會，孫中山大聲疾呼革命。鄒容的《革命軍》是其革命思想的急先鋒，革命文學團體“南社”亦以鼓吹革命為志向。這些滿懷激情的啟蒙文學家為革命的興起營造了強大輿論。此時，體制外之革命與體制內(nèi)之改良似乎已成龜兔賽跑之局：清廷占有絕對優(yōu)勢，卻總是漫不經(jīng)心，就像那只三心二意的兔子；與此相反，在合法性與正當性上似乎多有欠缺的革命黨，則感形勢日蹙，而像那只奮力拼搏的老龜?！傲椀奶搨危惶煲惶斓乇┞?，革命的潛勢力，一天一天地膨脹”，而歷史舞臺上的表演規(guī)律往往總是狹路相逢勇者勝。就在立憲改良與革命共和的雙重變奏下，一次在漢口俄租界不慎引起的意外爆炸，使老態(tài)龍鐘的帝國最終走到了歷史的終點。伴隨中華民國的成立，創(chuàng)制共和開啟了救亡背景下的第三次啟蒙。

此時，歷史的主角已非萬世一系之皇朝，而變成了坐鎮(zhèn)北洋的新軍統(tǒng)帥袁世凱與越挫越勇的革命先驅(qū)孫中山。民國初立，他們都走到了歷史前臺。民主共和之國的確值得期待，但歷歷在目的現(xiàn)實，卻并非時人所預想的那般美好，更大的動蕩、混亂與不安的帷幕才剛剛拉開。清帝遜位，舊制已漸行漸遠，新制卻若明若暗。做過袁世凱總統(tǒng)顧問的古德諾曾這樣評價當時的民主共和國：“在企圖實現(xiàn)西方式民主政治的革命之后，產(chǎn)生的卻是一批軍閥……最高當政者權(quán)力的取得是靠軍事實力而不是靠世襲制來實現(xiàn)的，只有這一點也許能讓中國可以稱得上是有了一點‘共和國’的味道?！惫埠椭?，人心渙散，制度盡毀，新政乏力，武夫當國，內(nèi)爭外斗，民不聊生。孫中山亦感慨說：“共和垂六年，國民未有享過共和之福?！睂Υ耍袑W者評價說：“革命摧毀了舊國家，但也阻斷了在短時間內(nèi)重建有效國家的可能性，不管這個有效國家是共和制的還是君主立憲制的。這里的關鍵并不在于土地上長出的是毒荊棘還是牡丹花，而是土地的鹽堿化。如何改造土壤，使之重新成為沃土，就成為中國革命接下來的主題?！本瓦@樣，共和政制被保留了下來，并非因為它給國人帶來了真正的民主、自由，人權(quán)、平等，其“徒有虛名”而已，只是此時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徹底結(jié)束這動蕩不堪之時局。

三、新文化啟蒙運動——分道揚鑣的價值抉擇

辛亥革命后，共和觀念并非如流俗所見那般深入人心。在那種混亂格局下，當然不排除存在極少數(shù)懷有真正共和信念的革命黨人，但多數(shù)人卻是左右搖擺，飄忽不定，主要根據(jù)時勢走向與力量消長來選擇政治價值立場。即使許多一時力主共和的主要人物，在滿懷滿期待地目睹了共和亂象后，也開始動搖，甚至立場大變，轉(zhuǎn)向君主立憲?；I安會六君子中便有三位同盟會會員，本來即為?；庶h的康有為、梁啟超、張勛之流就更不用說了。

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思想旗手非陳獨秀、胡適、李大釗、魯迅等人莫屬。在對待中國舊傳統(tǒng)的態(tài)度上，啟蒙思想家的陣營有著一致的共同價值立場，那就是與舊傳統(tǒng)劃清界限，激烈地批判舊禮教、舊道德、舊倫理、舊文學。陳獨秀率先扛起大旗，向著舊傳統(tǒng)猛烈開炮：“要擁護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孔教，禮法，貞節(jié)，舊倫理，舊政治；要擁護那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舊藝術，舊宗教；要擁護德先生又要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苯又謴娬{(diào)：“我們要誠心鞏固共和國體，非將這班反對共和的倫理文學等等舊思想，完全洗刷得干干凈凈不可。否則不但共和政治不能進行，就是這塊共和招牌，也是掛不住的?！弊鳛樾挛膶W旗手的魯迅，則通過新文學——白話小說《狂人日記》等——猛烈抨擊吃人的舊禮教。他從國民性角度，認為排滿政治革命較易，革新國民劣根性甚難。而要筑牢共和政制的基礎就必須革新國民性：“此后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否則，無論是專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一文中，魯迅道出了寫小說是為要秉持啟蒙主義立場，以改良人生的初衷。重視文學的啟蒙作用，這是他一以貫之的歷史使命。而此時，性格本十分溫潤包容的胡適也按捺不住激進的思緒，認為中華民族之自信心必須立基于“反省”，要充分認識祖宗與自己罪孽之深重，“二千年吃人的禮教法制都掛著孔丘的招牌，故這塊孔丘的招牌——無論是老店，是冒牌——不能不拿下來，搥碎，燒去”。甚至還要國人誠心認錯，承認百事都不如西人，認為這樣才能全身心地投入革新以自救。因文化啟蒙之需要，對舊倫理舊傳統(tǒng)的反省批判至此，似已有過度偏激之嫌。

與此同時，即便新文化思想陣營的啟蒙目標都在于革新文化，但就思想家們隨后的價值立場與現(xiàn)實選擇而言，他們對需要新文化新思想承載何種啟蒙價值，卻并未達成共識，取得一致，最終在通往未來啟蒙之路上只能分道揚鑣。辛亥革命雖未達至理想目標，但也并非一無是處，如要述其成功之處，那首功即是推翻了二千余年的皇帝制度。舊制的確一去不復返，皇帝已永久進入了歷史博物館。但正如毛澤東所言：“辛亥革命只把一個皇帝趕跑，中國仍舊在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壓迫之下，反帝反封建的革命任務并沒有完成?！惫埠透锩蟮闹袊婇y割據(jù)，社會混亂，人民苦不堪言。辛亥革命既造成了政治權(quán)威的喪失，不能于短時間內(nèi)完成國家統(tǒng)一，又導致了價值權(quán)威的顛覆，從而無法凝聚國人的文化認同。

由此，五四啟蒙思想家們一出場，可以說就是在替留下價值真空的辛亥革命補理論課，為共和政制所象征的意識形態(tài)尋求一種價值合法性的理論或主義。面對不斷涌入的西洋新文化，啟蒙思想家們起初都欣羨不已，有種“病急亂投醫(yī)”的迫切的拿來主義。正如魯迅所言：“總之，我們要拿來。我們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毀滅。……沒有拿來的，人不能自成為新人，沒有拿來的，文藝不能自成為新文藝?！泵駠跄辏醋晕餮蟮母鞣N主義紛至沓來，各種思想粉墨登場。無政府主義、新村主義、工讀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實用主義、功利主義、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等蜂擁而至，一時間甚囂塵上，廣為流傳，影響頗大。青年毛澤東就曾想用時髦的新村計劃創(chuàng)造理想的新生活，并把其視為根本理想。

在以《新青年》雜志為代表的啟蒙思想家對傳統(tǒng)進行激烈批判的同時，出現(xiàn)了以梁啟超、梁漱溟為代表的新保守主義思潮。在嚴格意義上，他們雖算不上新文化運動的啟蒙思想家，但其思想并非如老古董般一味固守傳統(tǒng)。梁啟超從清末以來就立志“作新民”，是開風氣之先的領袖人物；梁漱溟亦宣稱與羅素“寶愛中國文化而莫要損壞它不同”，他并未先懸設一“中國本位”為標準，提出莫損及固有文化之限定，反而表示“對于西方文化是全盤承受，而根本改過”。其實，包括他們在內(nèi)的中國啟蒙思想家陣營起初都視歐美社會為典范，只是在具體的國別偏好方面稍有差異而已。啟蒙思想家們都有一種普羅米修斯式情結(jié)，希望能從西方盜回救亡圖存的真理火種。但自一戰(zhàn)爆發(fā)后，歐洲社會呈現(xiàn)出近世以來前所未有的頹廢衰落之勢，時人由此得到深刻教訓，認為科學主義、個人主義、進化論等西式啟蒙價值觀，如果脫離了道德力量的韁繩，則近世文明是繼續(xù)發(fā)展還是走向毀滅，只在一念之間。也是因此，近代西方大思想家諸如伯格森、羅素等人開始把目光轉(zhuǎn)向東方，對中國文化、倫理、道德等推崇備至。與此同時，梁啟超在游歷歐美，觀覽了西方歷經(jīng)戰(zhàn)亂破敗不堪的慘淡景象后，感嘆“大海對岸那邊有好幾萬萬人，愁著物質(zhì)文明破產(chǎn)，哀哀欲絕的喊救命，等著你來超拔他”。這無疑強化了其向傳統(tǒng)復歸的價值立場。同樣，面對戰(zhàn)后的世局，曾經(jīng)的自由主義者嚴復晚年思想大變，“親視脂那七年之民國與歐羅巴四年亙古未有之血戰(zhàn)，覺彼族三百年之進化，只做到‘利己殺人，寡廉鮮恥’八個字”，亦漸覺文化傳統(tǒng)有其價值，宣示歸宗于孔孟之道。而剛應聘到北大的青年教師梁漱溟則到校長蔡元培辦公室聲稱要替釋迦和孔子發(fā)揮，此外不做旁的事。在面對全盤西化派猛烈批判中國傳統(tǒng)文化時，梁漱溟“則十二分的感覺到壓迫之嚴重，問題之不可忽略，非求出一解決的道路不可”。正因如此，起初還把梁漱溟視為新文化同道的陳獨秀，此時斷然宣稱梁漱溟的那些言論不僅非為同志所能接受與認可，簡直就是禍國殃民亡國滅種的言論——“梁漱溟說我是他的同志，說我和他走的是一條路，我絕對不能承認”。

因此，五四新文化啟蒙陣營的思想家，不管起初如何推崇源自西洋的各種主義，無政府主義也好，自由主義也罷，他們無一例外的都是在民族危機與救亡背景前提下，力圖救斯民于水火，展開其啟蒙的價值立場選擇。中國獨特的政治社會背景，導致了啟蒙本身并沒有絕對獨立的價值要求，都是緊密圍繞中國問題展開。一旦國內(nèi)外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現(xiàn)實政治要求發(fā)生轉(zhuǎn)向，為救亡而生的啟蒙便勢必要為中華民族的救亡而改變其方向。這就開啟了兼具革命性與實踐性，救中國于水火之中的社會主義啟蒙敘事。

四、社會主義啟蒙敘事——大眾的覺醒與解放

與此相反，在中國革命遭遇巨大挫折之際，毛澤東很快覺悟到，康有為、梁啟超改良維新的政治設計不足取，孫中山國民革命的道路亦不徹底。在李大釗、陳獨秀所極力宣傳的社會主義思想影響下，在與革命同志的往復論辯中，他最終選擇了蘇俄式的革命方案。“我看俄國式的革命，是無可如何的山窮水盡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個變計，并不是有更好的方法棄而不采，單要采這個恐怖方法。”毛澤東1936年在陜北與斯諾談話時即坦露，他在1920年夏天已是一個從思想到行動的馬克思主義者，從此再未改變過信仰。同時，他意識到一般所謂的思想解放運動中聽不中用，“對于絕對的自由主義，無政府的主義，以及德謨克拉西主義，依我現(xiàn)在的看法，都只認為理論上說得好聽，事實上是做不到的”。而真正的革命力量在人民大眾，必須要通過民眾的大聯(lián)合，“世界什么問題最大？吃飯問題最大。什么力量最強？民眾聯(lián)合的力量最強”。他深刻總結(jié)道：“如果要把幾十年來的革命做一個總結(jié)，那就是全國人民沒有充分動員起來，并且反動派總是反對和摧殘這種動員?！痹诿珴蓶|看來，孫中山的國民革命之所以未能徹底成功，正是因為未能在中國獨特的社會政治語境下認識到農(nóng)民地位之重要性，未能真正下沉到農(nóng)村去充分組織動員農(nóng)民。而這些植根于中國語境中的革命真理，即使在革命陣營內(nèi)部，仍有許多人恍兮惚兮，不甚明白。他明確指出：“我們的同志組織工人組織學生組織中小商人許多工作以外，要有大批的同志，立刻下了決心，去做那組織農(nóng)民的浩大的工作?！庇纱?，毛澤東及中國共產(chǎn)黨人面向獨特的中國情境，接續(xù)了孫中山喚起民眾的問題意識與新三民主義，并視后者為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共同思想基礎的最低綱領?！氨粐顸h反動分子所拋棄的孫中山先生的革命的三民主義，由中國人民、中國共產(chǎn)黨和其他民主分子繼承下來了?！迸c此同時，更為重要的是，毛澤東及共產(chǎn)黨人把極具革命實踐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運用于獨特的中國語境中，展開了一場波瀾壯闊的立基于新民主主義論的社會主義啟蒙實踐。

有國才有家，這對近代以降歷經(jīng)了無數(shù)次屈辱的中國人而言，是痛切的家國體悟。國家的獨立、民眾的解放、社會的團結(jié)、政權(quán)的鞏固、人民的自由，這是一切啟蒙敘事的價值前提。正如毛澤東所言：“中國共產(chǎn)黨代表全國人民要求獨立！中國如果沒有獨立就沒有個性，民族解放就是解放個性，政治上要這樣做，經(jīng)濟上要這樣做，文化上也要這樣做。廣大群眾沒有清楚的、覺醒的、民主的、獨立的意識，是不會被尊敬的?！蓖瑫r，中國共產(chǎn)黨真正把這種社會主義的啟蒙價值落實到了延安時期的政治實踐之中。士兵在黨領導的軍隊中，與長官待遇平等，真正體會到了表達意見的自由；農(nóng)民在土改中，從土豪劣紳那分得土地，實現(xiàn)了數(shù)千年來“耕者有其田”的樸素平等理想；婦女在婚姻自由的社會運動下，真正得到了人格尊重。特別是陜甘寧邊區(qū)政府采用的“三三制”政權(quán)民主原則，實現(xiàn)了普遍的民主制度，徹底改變了群眾對共產(chǎn)黨的認識。學者特里爾曾講述到，延安時期的“每一個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有一種集體責任感。一種民主意識似已存在”，并把中國共產(chǎn)黨視為“我們的政府”，認為“延安精神的秘密就是參與”。的確，延安時期非常注重把社會主義的啟蒙價值通過一系列實實在在的政策與制度，貫徹于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使民眾真正得以在抗日救亡的革命斗爭實踐中，覺悟到一種主人翁的參與意識，真正實現(xiàn)個性的解放?！皼]有幾萬萬人民的個性的解放和個性的發(fā)展，一句話，沒有一個由共產(chǎn)黨領導的新式的資產(chǎn)階級性質(zhì)的徹底的民主革命，要想在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廢墟上建立起社會主義社會來，那只是完全的空想?！泵珴蓶|指出，中國共產(chǎn)黨是以馬克思主義為理論指導的無產(chǎn)階級先進性政黨，共產(chǎn)黨人從來不壓制個性，反而提倡解放個性，如果沒有個性的解放，社會主義便永遠不能得以實現(xiàn)，明確把個性解放視為社會主義的根本原則。對個性的重視是社會主義啟蒙運動的題中應有之義，亦正是大眾的覺醒與解放的基本前提。相形之下，資本主義雖然也追求個性解放，但不能完成此任務：“在資產(chǎn)階級社會里，資本具有獨立性和個性，而活動著的個人卻沒有獨立性和個性?！币虼?，延安時期的毛澤東很自豪地宣稱：“人民的言論、出版、集會、結(jié)社、思想、信仰和身體這幾項自由，是最重要的自由。在中國境內(nèi)，只有解放區(qū)是徹底地實現(xiàn)了?！睂τ谏鐣髁x的啟蒙價值，中國共產(chǎn)黨人不但在理論上有這樣的認識，更是在實踐中把它落實于自己執(zhí)政區(qū)域的路線、方針、政策之中。

在文藝領域，為了深入貫徹這種社會主義的啟蒙價值立場，20世紀30年代的“左聯(lián)”，就文藝大眾化問題展開了三次規(guī)模較大的爭論。文藝大眾化之實質(zhì)即文藝與大眾的價值關系問題，關涉文學與政治、文藝的內(nèi)容與形式、文學的普及與提高等方面。早在1902年，梁啟超便發(fā)出小說界革命之號召，“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以小說為載體對民眾進行民族救亡的文學啟蒙。由此，文學啟蒙與民族救亡緊密相連。緊接著于新文化運動中，陳獨秀、李大釗等就宣示了文學啟蒙的主要目標，即通過白話文運動、文學革命、國民性改造，企圖實現(xiàn)一種徹底的平民大眾文學。李大釗即宣稱必須打破一切特權(quán)階級，主張“純正的平民主義”，人人起來為社會國家而工作。然而，伴隨時局變化，文藝的發(fā)展似乎有嚴重脫離大眾的價值傾向，到20世紀30年代初，文藝為什么要大眾化的問題成為需要迫切澄清的現(xiàn)實問題?！洞蟊娢乃嚒肪庉嫴拷M織開啟了第一次討論，1930年魯迅發(fā)表《文藝的大眾化》一文，強調(diào)文藝要面向普羅大眾，應該造就更多的大眾立場的作家，為普羅大眾創(chuàng)作淺顯易懂的作品。郭沫若則以文藝通俗化相號召：“通俗到不成文藝都可以，你不要丟開大眾，你不要丟開無產(chǎn)大眾。始始終終把‘大眾’兩個字刻在你的頭上。”伴隨“九一八”事變，民族危機加劇，抗日救亡急需發(fā)動群眾，文藝大眾化受到高度重視?！蛾P于“左聯(lián)”目前具體工作的決議》提出必須把文藝大眾化置于首位，由此開啟了第二次討論。瞿秋白指出必須向群眾學習，文藝離不開大眾，“沒有大眾的普洛文學是始終要枯死的，像一朵沒有根的花朵”，明確意識到大敵當前，文學必須啟發(fā)大眾，團結(jié)大眾參與到生死存亡的革命斗爭中。周揚在《關于文學大眾化》中亦指出，文學大眾化已不是理論問題，而是迫切的實踐問題：“文學大眾化的主要任務，自然是在提高大眾的文化水準，組織大眾，鼓動大眾?！?934年由“文言復興運動”這根導火索引發(fā)第三次討論，“不過這次討論，文藝問題已很少涉及，主要是討論了語言問題和文字問題”，實質(zhì)即是白話文言之爭，主要針對國民黨新生活運動中的復古逆流，進步作家們抨擊尊孔讀經(jīng)，主張使用大眾語言，旗幟鮮明地反對文言文復興?！八^大眾語，包括大眾說得出，聽得懂，看得明白的語言文字”，而非遠離大眾的文言文。正如魯迅在討論伊始即提醒，徹底實現(xiàn)文藝大眾化的條件尚不成熟：“多作或一程度的大眾化的文藝，也固然是現(xiàn)今的急務。若是大規(guī)模的設施，就必須政治之力的幫助，一條腿是走不成路的?！币簿褪钦f，文藝大眾化之實現(xiàn)必須以政治為助力，直至中國共產(chǎn)黨在延安建立解放區(qū)政權(quán)，實踐魯迅所言的時機才逐漸成熟。延安時期的毛澤東明確接續(xù)了這種徹底的文藝大眾化的社會主義啟蒙價值立場，指出“歷史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但在舊戲舞臺上(在一切離開人民的舊文學舊藝術上)人民卻成了渣滓，由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統(tǒng)治著舞臺，這種歷史的顛倒，現(xiàn)在由你們再顛倒過來，恢復了歷史的面目”。他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嚴肅批評了單純?yōu)樗囆g而藝術或超階級的脫離政治的藝術觀，強調(diào)文藝必須要站在人民大眾的立場上，要充分發(fā)揮文藝對大眾的啟蒙價值功能：“我們的提高，是在普及基礎上的提高；我們的普及，是在提高指導下的普及?！边@就是說社會主義文藝既要深入聯(lián)系群眾，更要啟發(fā)教育群眾，普及與提高必須協(xié)調(diào)并重。

新啟蒙運動的迅速展開與巨大影響，對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社會主義啟蒙敘事在理論與實踐上的日趨成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對在救亡主題下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社會主義啟蒙運動取得的明顯成就，以牟宗三、徐復觀等人為代表的現(xiàn)代港臺新儒家，亦提出了發(fā)人深思的總結(jié)：一是共產(chǎn)黨憑借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喚醒了民族意識；二是，共產(chǎn)黨與其他民主黨派相聯(lián)合，要求結(jié)束國民黨之黨治，實現(xiàn)民主聯(lián)合政府，導致國民黨精神之崩潰與解體，“由此二者，即可證明中共……憑借了中國人民之民族意識及民主要求”。這從另一方面反映了中國共產(chǎn)黨一以貫之的社會主義啟蒙價值觀。

五、結(jié)語：“中國夢”語境下的社會主義新啟蒙敘事

“救亡壓倒啟蒙”的論斷還存在一個更為隱蔽也更具危險性的邏輯后果。在此觀點看來，處在民族危亡、國將不國的危急情勢下，自由民主的啟蒙價值暫時被壓倒拋棄，但以救亡為主題的后果則是漠視個人的權(quán)利與尊嚴，犧牲對民主政治的追求，一切都以國家、社會、民族、集體為優(yōu)先價值目標。這種觀點進而認為，1949年革命成功后，短暫急迫的救亡任務似乎得以徹底完成，一些所謂的自由主義者就開始聲稱要重視民主，回歸自由，開放黨禁，實行多黨政治，大搞全民選舉等，完全把具有自身歷史語境的西方自由主義式啟蒙轉(zhuǎn)換為一種絕對價值，而忽視了社會主義具體條件下救亡主題的連續(xù)性與長期性。然而，實際情況正如胡喬木晚年所言，“社會主義發(fā)展可以說是一個革命的過程?！恢边^渡到共產(chǎn)主義，才是革命的完成?！梢钥偲饋碚f，革命沒有終結(jié)，所以還需要黨的領導”。

如前所述，啟蒙運動在西方內(nèi)部的歷史進程本身也極其復雜豐富，但為了比較上的便利，我們姑且認為啟蒙在西方有其基本一致的價值訴求即個性解放、個人自由、憲政民主、人權(quán)法治等。但在近代獨特的歷史語境中，中國啟蒙運動的社會處境并非如西方早期社會那樣，其鮮明特點始終是啟救亡之蒙。這導致了在中國語境之下啟蒙本身并沒有獨立的價值要求，都是緊密圍繞近現(xiàn)代以來獨特的中國問題而展開。啟蒙在中國的歷程始終以救亡為中心，在不同歷史階段，圍繞救亡的具體主題而進行不同的啟蒙價值選擇。正如“五四”新文化運動人之所以最終分道揚鑣，即是知識分子在民族救亡主題下，對于選取何種啟蒙價值來實現(xiàn)救亡，產(chǎn)生了嚴重分歧。而一旦國內(nèi)外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現(xiàn)實政治要求發(fā)生轉(zhuǎn)向，為救亡而生的啟蒙勢必要為中華民族的救亡而改變其方向。“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無產(chǎn)階級登上了歷史舞臺，自此中國共產(chǎn)黨成為領導新民主主義革命的中堅力量，扛起了民族救亡的大旗。由此，中國共產(chǎn)黨審時度勢，根據(jù)民族救亡的歷史背景，選擇了社會主義的啟蒙價值立場，其并沒有如前述學者所認為那樣，用“救亡壓倒啟蒙”，而是選擇了一種更高層級、更為全面，也更為徹底的社會主義啟蒙價值敘事，不但沒有放棄“五四”以來的民主自由啟蒙傳統(tǒng)，而且在革命斗爭實踐過程中使其得以真正成為大眾覺悟與解放后的自覺追求，使救亡與啟蒙相互促進、相得益彰，真正形成了一種良性循環(huán)。

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反復提及并深刻闡述了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強調(diào)“中國夢”的基本內(nèi)涵是國家富強、民族振興、人民幸福。中國夢的價值前提是人民立場，歸根到底是人民的夢，屬于每一個中國人?！爸袊鴫簟钡纳鐣髁x啟蒙敘事，可以說很好地承繼了中國自近代以來的救亡主題，從民族危機、革命建國，到社會主義建設、改革開放，到振興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救亡敘事最根本之內(nèi)涵就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發(fā)展敘事，它超越了那種簡單化的、短期狹義的革命啟蒙敘事與現(xiàn)代化啟蒙敘事，轉(zhuǎn)到植根于中國歷史文化傳統(tǒng)與當代社會政治現(xiàn)實的范圍更全面、時間跨度更廣、思想價值更徹底的新啟蒙目標。

歷史與現(xiàn)實都已證明，中國要實現(xiàn)國家富強、民族振興、人民幸福，乃至最終實現(xiàn)全人類徹底解放的共產(chǎn)主義，始終都離不開社會主義的啟蒙價值。中華民族近代以來的救亡圖存和21世紀以來的民族復興，與社會主義的啟蒙價值始終并行不悖，可謂相得益彰。正如馬克思所言：“無論為了使這種共產(chǎn)主義意識普遍地產(chǎn)生還是為了實現(xiàn)事業(yè)本身，使人們普遍地發(fā)生變化是必需的，這種變化只有在實際運動中，在革命中才有可能實現(xiàn)?！敝袊Z境的社會主義啟蒙敘事正是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以民族優(yōu)秀文化為基因，以大眾的覺醒與解放為理想追求，最終旨在為民族復興“中國夢”的實現(xiàn)提供價值支撐，貢獻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