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勝
生態(tài)與生態(tài)意識出現(xiàn)得較晚,在中國則是現(xiàn)當代以來的事。生態(tài)文學與生態(tài)和生態(tài)意識有關,或者說是生態(tài)與生態(tài)意識催生了生態(tài)文學,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主要是生態(tài)與生態(tài)意識自覺后的產(chǎn)物。不過,需要說明的是,對于生態(tài)與生態(tài)意識的理解不能簡單化,更不能絕對化,除了自覺的顯性外,也不排除朦朧和隱性的。如魯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和《狗·貓·鼠》就隱含著生態(tài)與生態(tài)意識,它們一個讓百草園生態(tài)繁富,一個反感于馴化動物而望保存其本性。至于明確張揚生態(tài)與生態(tài)意識的,從1983年趙鑫珊發(fā)表的《生態(tài)學與文學藝術(shù)》可見端倪。另外,“物”與“人”相對,“物性”是“物”的內(nèi)化,通過“物性”可顯示“物”的特點與品質(zhì),也是透視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的一個獨特視點。應該說,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寫“物”者較多,對于“物性”的描寫也多種多樣。然而,長期以來對于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的研究還很不夠,專門研究其“物”與“物性”者更少,這就帶來研究的整體感、系統(tǒng)性和深刻性明顯不足。本文主要從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的“物性”書寫類型入手,做一定程度的歸納、概括和挖掘,以期對此領域的研究有所推進。
按現(xiàn)代科學分類,世界上有兩種“物”的形態(tài):一是生物,二是非生物。所謂生物,指“自然界中一切有生命的物體,包括動物、植物、微生物。生物具有生長、發(fā)育、繁殖的能力”;非生物是指那些無生命的事物。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關于生物和非生物的書寫很多,可謂包羅萬象,難以窮盡。因為天地自然本來主要由生物和非生物這兩種物質(zhì)組成。從這一角度對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進行分類,就會打破當前紛紜甚至雜亂的局面,獲得一種較為清晰的認知。
(一)生物類的散文最有代表性。這主要包括動物、植物、微生物三種。這些有生命的物體遍及地球,形成一種壯觀圖景。
關于動物的生態(tài)散文是一個獨特天地,因為世上的動物太多了。有的離人類很近,有的與人類相去甚遠;有的讓人類畏懼甚至厭惡,有的則為人喜愛甚至寵愛;有的野生,有的則屬于家養(yǎng);有的為人類所用,有的則成為盤中餐和腹中物;有的丑陋無比,有的美麗動人;有的巨大和孔武有力,有的則非常弱??;有的在天上,有的在地上或水中。總之,動物以各種各樣的情況進入作家視野,成為生態(tài)散文的書寫對象,由此也有了對于動物各不相同的“物性”把握與描寫。
在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中,最常見的動物有雞、狗、貓、馬、驢、牛、羊、豬、虎、豹、狼、蛇、猴子、老鼠、鷹、孔雀、天鵝、狐貍、鳥兒、鴿子、魚、青蛙、知了、蝸牛、蒼蠅、蚊子、蚯蚓、螞蟻等。比如,魯迅曾養(yǎng)過和寫過小隱鼠,其母指般大??;琦君寫過《人鼠之間》;周作人寫過《蚯蚓》;郁達夫?qū)戇^《燈蛾埋葬之夜》;施蟄存寫過《鴉》;唐弢寫過《談狐仙》;穆時英寫過《燕子》;李存葆寫過《國蟲》。冰心、豐子愷、梁實秋、季羨林、席慕容等人都愛貓、養(yǎng)貓、寫貓,留下不少散文名篇。寫狗的散文更多,魯迅、巴金、傅雷、楊絳、周濤、南帆等都寫過狗,且用情甚深。魯迅筆下的哈兒狗就成為一種象征符號,周濤的《狗狗備忘錄》和《包包趣聞錄》是典型的寵狗散文。歌頌牛之品質(zhì)的散文更不在少數(shù),碧野的《我懷念的是牛》有代表性。還有林語堂《買鳥》、冰心《一只小鳥》、巴金《鳥兒的天堂》、老舍《小麻雀》、馮驥才《珍珠鳥》、賈祖璋《鳥與文學》都是大家熟知的。當然,寫動物的散文有時不一定區(qū)分那么清楚,一個作家一本書有時寫到很多動物,可見其筆下的動物世界。鐘鳴隨筆散文寫了各種各樣的動物,有的是非常奇特的,《畜界·人界》即是如此。周曉楓散文集《鳥群》《斑紋》里有不少關于動物的,可謂色彩斑斕。王族散文集《狼》《獸部落》《懸崖樂園》都是寫動物的,特別是“狼”和“鷹”為其主要書寫對象。張煒在《野趣散文》中寫到不少動物,像《萬松浦的動物們》《靈異與動物》《美生靈》《狐》《愛小蟲》《炕與貓》《林與海與狗》《刺猬》《馬與狐貍與刺猬》《水怪》等。劉亮程在《一個人的村莊》等散文集中寫了各種動物,其中有《狗這一輩子》《通驢性的人》《逃跑的馬》《與蟲共眠》《人畜共居的村莊》《鳥叫》《兩條狗》《兩窩螞蟻》《最后一只貓》《追狗》《狗全掙死了》《那些鳥兒會認人》,可見作家對動物的鐘情。其實,即使不專寫動物的作家往往也會寫到動物,林非《我與?!贰⑼踝谌省恫亓缪蚬虬荨?、肖鳳《鳥巢》、韓小蕙《那是一只知更鳥兒,從何處飛來?》、彭程《驢子》、張清華《烏鴉與喜鵲》、王兆勝《豬友》等都是如此。不過,與古代書寫動物的散文比,中國現(xiàn)當代散文的生態(tài)意識明顯增強,具體表現(xiàn)在:涉獵的動物更加多樣化;人與動物之間更多了些和諧共處、平等交流、彼此包容、相互學習;人性因素明顯增加。換言之,在生態(tài)意識下的動物逐漸取得與人同等甚至高出人的地位。
關于植物的生態(tài)散文亦是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抒寫的母題。植物本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所在,這在文學、醫(yī)學、園藝學等方面比較突出?!对娊?jīng)》是一本充滿植物特別是草木的經(jīng)典作品,《本草綱目》也是關于植物的學問,在不少中國古代文人集中都有關于草木、花卉、莊稼的描寫,袁宏道《瓶史》就是關于插花的藝術(shù)?;ú荼静蛔銥槠?,但袁宏道則將之不斷細分,于是有了花目、品第、器具、擇水、宜稱、屏俗、花崇、洗沐、使令、好事、請賞、監(jiān)戒等,甚至不同人不同時間給花澆水都有嚴格區(qū)分,反映了中國古人之于植物花草的深入理解和頗具匠心。另如,松樹、梧桐、柳樹以及梅蘭竹菊等都被賦予人格化力量,這與中國文化的品藻人物和格物致知直接相關,反映了中國人的智慧和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不過,中國古人寫散文較少有生態(tài)意識,也少有關于現(xiàn)代性思想特別是異化問題的憂思,重視的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特別是天人合一觀念。中國現(xiàn)當代散文的植物描寫則被賦予更多思想特別是現(xiàn)代性思想,這在繼承傳統(tǒng)中又與中國古代拉開距離。魯迅《野草》與《朝花夕拾》寫到很多植物,但這些植物有思想承載,那兩棵棗樹自不必說,“野草”本身被思想化和哲學化了,《朝花夕拾》也是被詩意化、思想化和哲學化了。林語堂筆下的秋天落葉,被賦予了豐實、從容、成熟、智慧,自然也超越了一般的物性,變成一種生命哲學。曹靖華《小米的回憶》將小米與革命或者說“小米加步槍”聯(lián)系起來,于是一粒小米就顯出一種紅色精神。還有周作人《故鄉(xiāng)的野菜》、許地山《落花生》、茅盾《白楊禮贊》、徐志摩《落葉》、豐子愷《楊柳》、葉靈鳳《花木蟲魚叢談》、周建人《田野的雜草》、楊朔《茶花賦》、碧野《天山景物記》、賈植璋《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季羨林《神奇的絲瓜》、王了一《辣椒》、端木蕻良《越冬的小草》、荒煤《廣玉蘭贊》、張抗抗《地下森林斷想》、梅潔《風中的蘆葦》、王兆勝《童年的草莓》、潘向黎《茶生涯》等也很有代表性,是一種精神象征。汪曾祺是寫植物的高手,像《昆明菜》《韭菜花》《蘿卜》等都是如此。葦岸以《大地上的事情》聞名,其中有動物,更有植物,是對有特別意義的生物的書寫,其間充滿精神力量。作者寫道:“在造物的序列中,對于最底層和最弱小的‘承受者’,主不僅保持它們數(shù)量上的優(yōu)勢,也賦予了它們高于其他造物的生命力。草是這樣,還有蟻、麻雀,我們?nèi)祟愔械霓r(nóng)民也是其中之一?!睆垷槼藢憚游?,還寫了很多植物。在這些植物描寫中,仿佛有強大的生命力透射出來,也以難得的韌性詮釋了柔性哲學力量,像《土與籽》《黑松林》《人和芳草》《百草和文章》《昔日花》《巨大的李子花》《荻火》等都是關于植物的歌吟,其間透露出略帶蒼涼和沉淀的生命詩情。蔣藍擅寫四川成都風物,特別是《極端植物筆記》中寫到的植物充滿靈性與個性,極端書寫中有著獨特的深思。還有王劍冰《草木時光》、張抗抗《瞬息與永恒的舞蹈》、張曉風《行道樹》、畢淑敏《風與蘆葦》、鮑爾吉·原野《草木山河》、高維生《汪曾祺和他的植物》、耿立《藏在草間》、杜懷超《蒼耳消失或重現(xiàn)》等也是有哲學精神的。杜懷超表示:“一株植物都是人類的一盞燈,一盞充滿神秘與未知的燈,我們都是在這些光亮里存活?!边@樣的看法一下子將“物”與“物性”點燃,使之升華到哲學甚至宗教的境界。
微生物也是中國現(xiàn)當代散文關注的對象,只是微生物散文不太發(fā)達,經(jīng)典作品少,沒引起人們的高度重視。其實,微生物非常重要,它被認為是這個世界的真宰,其重要性遠超過動物、植物甚至“人”。有人說:“在這個世界上,動物起源于微生物,為微生物所覆蓋,經(jīng)微生物而改變。古生物學家安德魯·諾爾(Andrew Knoll)曾經(jīng)說過:‘動物就像整個演化蛋糕上的糖霜,細菌才是糖霜下的蛋糕本體?!鼈儚膩矶际巧鷳B(tài)系統(tǒng)的一部分,我們自身的演化也在它們之間進行,而且可以說,我們就演化自它們。所有動物都屬于真核生物,這其中包括所有的植物、真菌和藻類?!毕膩D尊在《春日化學談》中,除了談到日光、動物、植物外,還談到微生物。高士奇《細菌的衣食住行》是一本關于微生物的科學小品集,其中談及細胞、細菌等,很有代表性?!痘覊m的旅行》是高士奇寫微生物的名篇,影響很大。趙鑫珊散文關注人類文明的功過,對于地球生態(tài)、自殺問題、技術(shù)進步、人類命運等都有探討,具有前瞻性、人類情懷和宇宙意識。作者指出:“‘毒霧’是一個很含糊的概念。其實,它就是指現(xiàn)代工業(yè)將一些有害的物質(zhì)(比如硫的化合物)排放到環(huán)境中而造成的嚴重污染。毒霧是黑色力量的一個組成部分?!薄霸诎l(fā)展經(jīng)濟和保護環(huán)境之間,人類面臨著選擇。選擇使人困惑,痛苦?!薄坝幸粋€事實還要在這里指出來:僅占世界人口三分之一的發(fā)達國家竟排出80%的有害氣體,而發(fā)展中國家人均能源卻少得可憐?!边@是20多年前他對“微生物”的言論,卻切中時弊,反映了作者的超前性和時代使命感。雷達在《化石玄想錄》中提到:“幾乎從46億年前地球誕生,繼而有了水,有了真核細胞起,生命就踏上了演化的長途,延至今天,千變?nèi)f化,才變出了人這種最高級的生命?!苯陙?,關于霧霾的散文較多,如王維中《霾是故鄉(xiāng)濃》就以諷喻筆法寫霧霾,其中提到微生物。陸春祥《艾蕪的清流》中有這樣一段描寫提到微生物:“地震、洪水、泥石流將地上的植物生物全部埋入古河床等低洼處,埋入淤泥中的部分樹木,缺氧、高壓,還有細菌等微生物的幫助,數(shù)千年乃至上萬年的煅造,時間讓它們炭化成了烏木?!标P于“非典”和“新冠”的散文寫作也成為生態(tài)散文關于微生物的集中體現(xiàn)。如第廣龍《“新冠”來襲》、楊獻平《疫情讓我們警醒》、葉淺韻《災難后的重建:推動人類文明進程的契機》、趙汀陽《病毒時刻:無處幸免和苦難之間》等,都圍繞病毒展開思考。其中不乏對于微生物的剖析、追問和洞見,是關于明之不明和不明之明的哲學之辨。
中國古代散文對于“動物”“植物”“物”“物性”多有描寫,但偏于格物致知和擬人化,對于微生物卻少有涉獵,這既與科學不發(fā)達有關,也與自覺的生態(tài)意識缺乏有關。中國現(xiàn)當代散文的生態(tài)意識逐漸增強,對于“物”和“物性”也進入理性思考和深度書寫之中。概言之,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是與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革命進程相伴而生的,在繼承中國古代散文基礎上又有新變,特別是在思想觀念、精神品質(zhì)上有根本突破。有學者認為:“人類有能力占據(jù)一定自然空間,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價值判斷和現(xiàn)實需要開發(fā)利用各種自然資源。但是,各種動植物乃至于微生物,并不需要人類施舍而生存繁衍。同時,自然演繹也不需要人類過多干預。即使科學技術(shù)再發(fā)達,人類對于生物多樣性保護、遺傳基因的延續(xù)等問題也有許多力不從心之處。因此,人類亟須攜手構(gòu)建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通過原境保護劃定純粹自然保護的空間和人類生存發(fā)展的空間,以使其他已知和未知的各種生命體各有其所?!憋@然,生態(tài)散文的物性特別是生物性書寫已加進清醒的價值判斷和現(xiàn)代性憂思,這與中國古代散文對于“物性”的自在性表達明顯不同。
(二)非生物類散文也不在少數(shù),概括起來可分為三類:一是自然物,二是人造物,三是介乎于二者之間的,比如“火”。
自然的非生物類散文又可分為大、中、小三種。所謂“大”,是指天地宇宙、日月星辰、風雨雷電、陽光雨露;所謂“中”,是指山川湖海、驚濤駭浪、島嶼崖谷;所謂“小”,是指沙石塵土、霧霾塵埃??梢哉f,以這些自然中的非生物為題寫成的中國現(xiàn)當代散文非常多,經(jīng)典作品也不少。在此,魯迅《雪》、郁達夫《雨》、冰心《一日的春光》、茅盾《霧》、施蟄存《雨的滋味》、張愛玲《秋雨》、秦牧《土地》、劉白羽《長江三日》、楊朔《泰山極頂》、曹靖華《洱海一枝春》、牛漢《綿綿土》、余光中《聽聽那冷雨》、林斤瀾《春風》、莫言《會唱歌的墻》、賈平凹《月跡》、周濤《陽光容器》、李存葆《大河遺夢》、林非《廬山的云》、周明《絢麗的晚霞》、劉再復《讀滄?!?、林清玄《陽光的味道》、梁曉聲《沉默的墻》、劉元舉《悟沙》、張抗抗《鳴沙山聽沙》、周國平《自然與生命》、和谷《塵土》、張煒《南方的水》、丁建元《泥哨》、王兆勝《水的感悟》等都屬于此類作品。有趣的是,關于“海的夢”同一題目,就有王蒙、關露、曾卓等多位作者寫過散文,反映了“?!钡镊攘?。還有寫石頭的散文特別多,像孫犁《石子》、馮驥才《古希臘的石頭》、三毛《石頭記》、張曉風《愁鄉(xiāng)石》、凌仕江《西藏的石頭》可為代表;賈平凹寫了不少關于石頭的散文,像《丑石》《狐石》《觀沙礫記》《三目石》都很有特點。這些自然中的非生物類散文都帶有現(xiàn)代人的哲思與想望,與傳統(tǒng)的物性書寫不同,但同樣關涉現(xiàn)代生態(tài)意識等重要命題。
人造的非生物類散文偏重人的主體性,是人的智慧的顯現(xiàn)。在此,一是偏重實用,像生活日用品、工作用具等。就人造的實用物品來說,家具、農(nóng)具以及工業(yè)、商業(yè)、軍事、航海等用具均在其中,只要是有用的人造物,都成為非生物類散文的書寫材料。周作人《烏篷船》、孫犁《織席記》、冰心《小桔燈》、峻青《雄關賦》、朱良才《朱德的扁擔》、王了一《手杖》、馮驥才《書架》、韓美林《小板凳》、周濤《二十四片犁鏵》、鐵凝《搟面杖的故事》、李亮《農(nóng)具之銹》、趙豐《農(nóng)具的表情》等,都是實用的非生物類散文。二是偏重審美,如工藝品、藝術(shù)品等。就審美性強的人造的非生物類散文來說,可舉藝術(shù)散文,如魯迅《風箏》、豐子愷《我的漫畫》、吳冠中《宣紙戀》、韓美林《我與雕塑》、鐵凝《草戒指》、吳克敬《蘆篾戒指》、南帆《草書的表情》、朱以撒《紙上思量》、郭文斌《臘月,懷念一種花》等可歸此類。三是實用與審美兼有,如建筑、圖書、石刻、印章等。在這方面有林語堂《論西裝》、徐訏《論煙》、趙鑫珊《建筑,不可抗拒的藝術(shù)》、劉成章《安塞腰鼓》、吳克敬《碑說》、陳澤輝《田黃》等。因此,既可居住又可欣賞的美麗建筑,各種名碑特別是書畫石刻,刻有印章的名貴田黃石,都是人造之物,可達到實用和欣賞的雙重功能。另外,藏書家和書話作家魯迅、唐弢、鄭振鐸、阿英、黃裳、姜德明、董橋等人寫了不少關于書的散文,是買書、藏書、愛書、讀書、寫書、贈書的故事,既實用又有藝術(shù)美感,是對物性的全面理解與展示。豐子愷《爸爸的扇子》中的“物”可用來乘涼,更是生活的點綴裝飾,還有可供隨時欣賞的名人書畫,是兼具實用和審美的人造器物。當然,吳克敬《青銅散》與《碑說》兩本散文集中的“物”也是實用和藝術(shù)的統(tǒng)一。
還有一種介于自然與人造之間的事物,它也成為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書寫的對象。最有代表性的是“火”,它既有天然的,又需人工開發(fā)利用,是與人既無關又有關的物事。如魯迅《死火》雖寫“死火”在冰山冰谷中,但也是火自白的“我原先被人遺棄在冰谷中”,仍與人有關。至于最初的時候,“火”是自燃,還是人為,就不得而知了。臧克家《爐火》中的“爐火”是人為的,但“火”的天然本性又使其變得特殊。潘旭瀾《小小的篝火》也將自然與人造作為主旨,他在文末說:“我母親不是三春的陽光,也不曾想過要我報答,她只是寒夜荒漠的一堆小小篝火,燃燒完了剩下的灰燼。可是,它的火星將我的血液點燃起來。我便也成為后面旅人的篝火,無論這篝火多么渺小,多么容易燒盡?!痹诖耍靶⌒〉捏艋稹迸c“母親”和“我”進行轉(zhuǎn)換,借助“火”的雙重性——自然屬性與人性內(nèi)涵。
當然,生物與非生物的界限并不絕對,特別是不能絕對用有無“生命”將它們分開。比如,“火”不會生長,好像沒有生命,但其明滅也是一種生命存在形式。還有,對于石頭,人們總認為它沒有生命,其實,石頭的生命更長久,也不乏靈性和智慧。因此,以生物與非生物劃分生態(tài)散文的“物性”,只是大概的劃分,不能將問題固化。
中國古代的時空觀是天人合一的天下觀,即以“中國”為中心的天地一體化狀態(tài)。在此,“我”、中國、外國的邊界不太清晰,時空感也不強烈,從而形成某種自然的混沌?,F(xiàn)代以來的時空觀大為不同,它有著主體性、自主性、變動性的立體景觀,是一個具有進化論的歷史、現(xiàn)實、未來的時間概念,也有著上下左右前后的四面八方甚至天地宇宙的立體空間意識。林語堂曾說,他的文化理想是“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呈現(xiàn)的顯然是現(xiàn)代意義的時空觀。具體到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的物性書寫,由不同時空觀帶來作家的不同價值取向和類型。
(一)從時間維度看,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的物性書寫有歷史、現(xiàn)實、未來之別,這就帶來不同的特點與文化意蘊。
歷史維度的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的物性書寫,主要體現(xiàn)在學者散文和回憶類散文中。學者散文特別是歷史文化散文寫到歷史舊物,往往成為有力的透視點和有效抓手,也是展示知識文化思想智慧的回音壁。周作人《石板路》對南方的石板路和石橋多有記述,透出歷史的回響與物性的回聲。余秋雨《筆墨祭》以中國傳統(tǒng)毛筆為中心,整體反思毛筆文化、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與傳統(tǒng)文化的整體退化,希望來一場革命,為毛筆做“祭”。林非《岳陽樓遠眺》將岳陽樓的歷史光影用現(xiàn)實鏡子進行折射。王充閭、李存葆、楊聞宇、朱鴻、祝勇等人的歷史文化散文,像《寂寞濠梁》《祖槐》《六駿蹤跡》《長安是中國的心》《一把椅子》就帶有強烈的歷史感和對于古代“物”與“物性”的沉思。韓小蕙《協(xié)和大院》將“協(xié)和大院”作為一件歷史物書寫,其間的建筑、磚瓦、草木、小路都有陳跡。在回憶類的歷史文化散文中,對于舊物的書寫最多,這是一個可不斷挖掘的富礦。臧小平《父親的珍藏》是寫郭沫若、茅盾、聞一多、吳作人等人贈予的書畫作品,這些作品不論數(shù)量還是質(zhì)量都相當可觀,最重要的是其間的歷史剪影與深情厚誼。王兆勝《母親的遺物》是寫母親的一件特殊衣服,既作為情感寄托又有難解之謎。在伊尹《古物志》中,不論個人、集體抑或是國家、民族都有記憶,這是一種通過“物件”聯(lián)系,以“物性”相牽,從而形成血液般的流動與生命關聯(lián)。
現(xiàn)實維度的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的物性書寫也占相當比例,這主要是對當下的關注及其熱情,也是現(xiàn)實主義美學風格的顯現(xiàn)。有人寫自己的游歷見聞,有人寫自己的家鄉(xiāng),還有人寫自己的書房,總之是關于時代社會中的物象所留下的面影。李存葆《鉆石與命運的對話》借鉆石批評現(xiàn)實,是對靠運氣發(fā)財?shù)挠^念的反撥。肖復興認為,“屋頂可以是一門藝術(shù),也可以是一座城市的羞處”。因此,他在肯定青島、大連、鼓浪嶼等少數(shù)城市時,著力批評北京的屋頂。他寫道:“以我居住的北京為例,新建筑的屋頂不少部分沿襲的是亭臺樓閣仿古式的大尖頂,總讓人有種洋裝在身卻頂戴花翎的感覺。一座這樣大的城市,到處是這樣不倫不類花翎般的屋頂,真是讓人不敢抬頭張望?!彼厮丶缺磉_了對大連的喜愛,又表示不滿。她說:“在我眼里,大連是一個還不成熟的孩子,它的步履有一種青春期的踉蹌和惶促?!薄白鳛橐粋€急于想發(fā)展壯大的現(xiàn)代城市,模仿,既是一種無奈,也是一種不自由?!蹦戏且粋€時代感、現(xiàn)代思想意識較強的作家,同時也是寫現(xiàn)實之物的生態(tài)散文家。他在《臺風記》《泥土哪去了》《機器之癮》《神秘的機器》《村莊筆記》中都寫過當下的諸多物件,最具現(xiàn)時性、現(xiàn)代感和生態(tài)意識。作者曾在《散文與現(xiàn)代感》中詮釋他的價值理念:“散文與日?,F(xiàn)實之間的距離壓縮到了最小的限度?!薄叭藗儠r常察覺,散文仿佛有意無意地拒斥當今世界的現(xiàn)代‘氣質(zhì)’?!薄艾F(xiàn)代社會駛?cè)肓诵再|(zhì)迥異的另一個路段。集成電路、維他命、基因、精確制導導彈、引力波、區(qū)塊鏈等一大批奇怪的術(shù)語一涌而入,刺眼嗆人;至于大吊車、打樁機、高架橋、集裝廂卡車、摩天大樓這些工業(yè)社會的龐然大物幾乎要拖垮這個文體。”“事實上,所謂的現(xiàn)代社會已經(jīng)化身為眾多具體的事物和細節(jié),潛移默化地重塑生活?!薄昂艽蟪潭壬?,可以將思想含量的增加視為現(xiàn)代社會賦予散文的特殊風格?!敝禅櫋堕L安是中國的心》是一本全面敘述長安的散文集,其中有黃土、山、原、川、池、宮室、帝陵、王墓、道觀、佛廟、大雁塔、小雁塔、碑林、城墻、鐘樓、鼓樓、門、道、路、街、巷、大學、花木、糧、菜、鳥、節(jié)日、隱器、刻石,雖寫了不少歷史文物,但現(xiàn)代的物事也是比較明顯的。換言之,在其中可見歷史向現(xiàn)實轉(zhuǎn)換時物象的變遷以及當下風貌。梁鴻《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雖偏重人物,其間的鄉(xiāng)村物象還是相當豐富的,磚廠、豬廠、墓地、茶館、圍墻、院子、村莊,甚至是整個鄉(xiāng)村都可視為一種物象存在。還有楊獻平《生死故鄉(xiāng)》《作為故鄉(xiāng)的南太行》也著力寫現(xiàn)下鄉(xiāng)村景象及其人與事,那些最能代表現(xiàn)時感的物與物性描寫,為其生態(tài)散文增力和擴容。楊獻平曾強調(diào)現(xiàn)實主義在場感,即“大地原聲與現(xiàn)場精神”,推重散文原生態(tài)寫作理念。彭家河《瓦下聽風》是以“物”和“物性”作為鏡像,對中國當代社會發(fā)展有細致觀察與深入思考,是現(xiàn)代性的省思。在此,既有鄉(xiāng)村各種老物件,也有當下的事物意象,從而為生態(tài)散文的物性書寫賦予時代感和現(xiàn)代意識。有評論者稱:“《瓦下聽風》在傳統(tǒng)散文格局下,注入了全新的視野與觀察,他對鄉(xiāng)村地望、器物的深情打量,讓我們看到了散文傳統(tǒng)對于當下生活的深度延伸?!贝藶樯⑽奈锵蟮臅r間力量,也昭示著未來發(fā)展向度?!朵P》是彭家河的代表作,作者寫到很多現(xiàn)時的農(nóng)具,但通過農(nóng)具、村莊、鄉(xiāng)村之“銹”,映襯了現(xiàn)代農(nóng)村家園的荒蕪以及人心的變形異化。他說:“曾經(jīng)無限榮光的農(nóng)具仍舊年復一年地守候在院落,厚覆著銹垢和塵埃。我想,它們今生是再也等不到重現(xiàn)光輝的時刻了,這一代,將是它們最后的塵世?!薄叭缃竦泥l(xiāng)村,是銹的盛世。銹,封存了農(nóng)事繁榮的鄉(xiāng)村,銷蝕著農(nóng)耕時代最后的微光。打工時代的城市,也是鄉(xiāng)村最隱密的銹,鋒利而無情,雖然它們之間是骨血兄弟,卻是把鄉(xiāng)村傷得最深最痛的致命敵人?!薄拔业泥l(xiāng)村,銹已成為主人。我和兄弟姐妹,則淪為一個個遙望故園的異鄉(xiāng)人,在回憶中啜泣?!边@樣的物性書寫有生態(tài)意識,也頗具時代陣痛,是深入骨髓的感喟與無奈。
未來維度的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物性書寫整體較弱,缺乏理性自覺意識和前瞻性設計,這與作家整體的認知能力水平和對散文的理解不無關系。當散文作家整體地“面向歷史,背對時代”,其寫作很難有未來意識。就如有人所言:“如今,中國散文表面看來倒還熱鬧,寫作的人也眾多,甚至有一陣子頗有鋪天蓋地的氣勢,但回頭一看,除了一堆散碎的沙子之外,似乎并沒有建起一座散文的大廈來?!辈贿^,我們?nèi)阅芸吹疥P于生態(tài)散文物性書寫的前瞻性景觀,至少在現(xiàn)時性下的未來延伸,給人不少啟發(fā)。王開嶺說:“迎接晨曦,不僅是感官愉悅,更是精神體驗;不僅是人對自然的閱讀,更是大自然以其神奇作用于生命的一輪撞擊。它意味著一場相遇,讓我們有機會和生命完成一次對視,有機會深情地打量自己,獲得對個體更細膩、清新的感受。它意味著一次洗禮,一記被照耀和沐浴的儀式,賦予生命以新的索引、新的知覺、新的閃念、啟示與發(fā)現(xiàn)……”王開嶺還在《仰望:一種精神姿勢》中,站在反對人類過于功利主義的基礎上,展望未來——一個沒受到污染的天地自然,也包括世道人心。作者寫道:“仰望星空——許多年來,這個樸素的舉止,它所蘊含的生命美學和宗教意緒,一直感動和濡染著我。在我眼里,這不僅是個深情的動作,更是一道信仰儀式。它教會了我迷戀與感恩,教會了我如何守護童年的品行,如何小心翼翼地以虔敬之心看世界,向細微之物學習謙卑與忠誠……謙卑,只有恢復謙卑,生命才能獲得神性的支持,心靈才能生出竹枝的高度與尊嚴?!薄笆バ强盏幕\罩和滋養(yǎng),人的精神夜晚該會多么黯然與冷寂。生命之上,是山頂。山頂之上,是上蒼。對地球人來說,星空即唯一的‘上蒼’,也是最璀璨的精神屋頂,它把時空的巍峨、神秘、詩意、純凈、浩瀚、深邃、慷慨、無限……一并交給了你?!薄皩π强盏膶徝缿B(tài)度和消費方式,往往可見一個時代的生存品格、文化習性和價值信仰?!币源笞匀恢械摹俺筷亍焙汀靶强铡睘橐庀螅诟序灐拔镄浴睍r,又進行精神與靈魂的洗禮,并標示出人類未來發(fā)展方向。郭文斌近期寫了一系列關于中國文化、社會未來發(fā)展的散文,透出強烈的生態(tài)意識。作者常借物象與物性展開思考,延展出豐富內(nèi)涵及其人生智慧和哲學精神,讀來有如開通靈機。郭文斌說:“整個宇宙都是在演繹著一個‘順’字。它們都在自己的軌道上運行,毫厘不爽。如果哪一天太陽說,要換一個方向去旅行一下,人類可能就會遭到不測。春夏秋冬之所以存在,就是對大自然這種順的狀態(tài)的贊美。春分、秋分、立春、立夏這些節(jié)令幾千年不變,就是順應節(jié)氣而來。”于是,郭文斌倡導年輕人“孝順”,中國要形成敬老愛老的文化。林非散文有個特點,文本充滿“祝?!毙?,常借物象與物性表達美好祝愿,極具理想性和未來向度。在《晨曦里的回憶》中,林非寫童年遇到一對年輕戀人,他非常佩服姥姥的通情達理,“想不到她竟會原諒和同情這一對違背舊倫理的逃亡者,如此的寬宏大量使我覺得十分感動”,又寫到自己對年輕戀人的同情與佩服。為此,林非借草木表示,他“沿著宅院四周的小河,躡手躡腳地散起步來,因為我怕嚇跑了那些會唱歌的鳥兒”,“我眺望著眼前一大片青翠的高粱葉子,在微風里輕輕的顫抖,像細語,像吟詠,像悄悄地呼喚著我”。他又寫道:“清晨的微風不住地撫摸著我,歡唱的云雀也召喚我在田野里游逛,而布滿在小徑兩旁的草葉上,一滴滴晶瑩的露珠,映照著紅紅的朝霞,像是替我撒下陣陣繽紛的光彩,我禁不住伸出手去,想采擷它幾顆,在手掌里輕輕地翻滾,可是剛碰著手指,就悄悄地掉在泥土里,破碎了,消失了。”這樣的凈潔與美好期許有生態(tài)意識,通過一個個物象呈現(xiàn)收到極好的藝術(shù)效果。李存葆《空中農(nóng)家院》寫家中陽臺風光,那是被各種綠植裝點的美麗花園,是現(xiàn)代都市文明美好希望的象征,通過這些物象映照出對未來美好生活向往的“心靈”。王兆勝在《樹木的德性》中,對樹木的從容寧定、奉獻精神、長壽恒久給予贊揚,倡導人類向“物”學習并從中悟道。文末寫道:“面對樹木的精神境界,作為一向以聰明智慧自居的人類,還能說什么呢?我們只能對樹木感恩戴德,多向樹木學習,努力克服人類在所謂進步過程中出現(xiàn)的異化現(xiàn)象?!笨磥恚鷳B(tài)散文的未來向度必由“物”和“物性”引領,進入一個更加理性的智慧境地。
(二)從空間維度看,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的物性書寫更博大,這有助于增加張力效果與現(xiàn)代性深度。
城鄉(xiāng)的不同空間對于生態(tài)散文物性書寫的影響有所不同。與現(xiàn)代化進程有關,城市生態(tài)散文的物性書寫偏于高樓大廈、廣場、街道、胡同、酒店、酒吧、大學、公園等,這決定了其開闊視野、憂患意識、反思精神、批判力量,當然也會有某些閑適性。類似作品有朱自清與俞平伯的同名作《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施蟄存《關于圖書館》、張愛玲《道路以目》、史鐵生《我與地壇》、謝冕《一百年的青春》、宗璞《燕園樹尋》、劉心武《拼貼北京》、蘇葉《去老舍茶館》、劉齊《沈陽唐人街》、老姜《初雪圓明園》、葉文玲《城市的明眸》、章武《北京的色彩》、肖復興《城市屋頂》、張清華《海德堡筆記》、王兆勝《都市燈光》、王月鵬《海邊棧橋》等。在對城市的書寫中,一面是欣賞和褒揚的態(tài)度,一面是反思批判意向,從而形成一種張力效果。劉亮程主要寫鄉(xiāng)村,有時也會寫到城市,他在《城市牛哞》中寫“?!边M入城市以及“我”的感受和思考。他說:“這個城市正一天天長高,但我感到它是脆弱的、蒼白的,我會在適當?shù)臅r候給城市上點牛糞,我是個農(nóng)民,只能用農(nóng)民的方式做我能做到的,盡管無濟于事。我也會在適當時候邀請我的朋友們到一堆牛糞上來坐坐,他們飽食了現(xiàn)代激素,而人類最本原的底肥是萬不可少的。沒這種底肥的人如同無本之木,是結(jié)不出碩大果實的?!边@是從生態(tài)角度用“牛”和“牛糞”對城市異化進行了諷喻和批評。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鄉(xiāng)村生態(tài)散文對于物和物性的書寫更有熱情。由于中國根基于農(nóng)業(yè)文明,中國文化博大精深的根扎在農(nóng)村,廣大鄉(xiāng)村繁復多樣,中國作家也多出身農(nóng)村,至少有農(nóng)村的根系相牽,所以鄉(xiāng)土散文特別多,與之有關的“物”和“物性”書寫更多。因此,在城鄉(xiāng)關系中,鄉(xiāng)村生態(tài)散文及其物性書寫更為豐富多彩也更加發(fā)達。只是在此有兩種基本立場:一是對都市文明的批判意向,特別是對城鎮(zhèn)化過程中鄉(xiāng)村破敗所唱的挽歌,如魯迅的鄉(xiāng)土散文、阿貝爾《一個村莊的疼痛》等;二是對鄉(xiāng)土給予謳歌,這在沈從文、張煒、葦岸等人筆下光彩照人。張煒《人生麥茬地》寫母親,也寫大地、麥子和麥茬,更寫大地母親。周同賓《土地夢》主要寫父親,但其靈魂是土地與夢想,文章直言:“我是農(nóng)家子,吃粗食淡飯長大,穿家織布衣成人。從鄉(xiāng)村走出,走進城市,已經(jīng)多年,但根仍在那里,骨子里仍是一個鄉(xiāng)下人,就禁不住常常想到農(nóng)村,連夢中也常常出現(xiàn)故鄉(xiāng)的黑土地,黑土地上的莊稼,和侍弄莊稼的父老鄉(xiāng)親。故鄉(xiāng)的黑土,粘人腳,也系人心。想到農(nóng)村,總思緒紛然。想得最多的是土地,想到土地,總首先想到父親?!边@種物性書寫以深入泥土的情感發(fā)揮想象和愛的空間,是城市生態(tài)散文物性書寫難以達到的。
還有幾種從空間對生態(tài)散文物性書寫進行分類的方法。一是中國與外國,即中外作家描寫中國與外國的“物”的散文。由于受中外文化交流的影響,有四種情況:中國作家寫中國,中國作家寫外國,旅居外國的中國作家寫中國,外國作家寫中國。如中國作家在現(xiàn)當代以來受西方文化影響,開始以散文方式介紹西方,特別是那些新物件,像科技的鐘表、船舶、計算機,也有建筑、藝術(shù)品,還有山川名勝,這就為生態(tài)散文的物性書寫提供了外國視角。在此,特別提及中國作家散文中對外國“物”的書寫。如丁玲《曼哈頓街頭夜景》、林非《在盧梭銅像面前的思索》、馮驥才《燃燒的石頭》、余秋雨《布拉格》、周國平《在維納斯腳下哭泣》、肖鳳《龐貝廢墟隨想》、范曾《梵高的墳塋》、南帆《馬克思之墓》、朱增泉《朱可夫雕像》、遲子建《尼亞加拉的彩虹》、張清華《海德堡筆記》、祝勇《木質(zhì)的京都》等,都展示了外國的“物”和“物性”。在《訪美掠影》中,費孝通對美國的“家務機械化”“新型市場”“能源危機”“電子系統(tǒng)”“斗智的世界”“博聞強記的電腦”“黑人問題”“信心危機”等都有關注和思考,如作者寫道:“現(xiàn)在整個地球上的人都正在被吸進一個息息相關、彼此牽連的大網(wǎng)之中,形成了一個大社會?!薄叭说哪X子記不住這么多在不斷高速活動和變化著的因素,更來不及照顧到它們之間的牽扯和影響,結(jié)果就會控制不了,管理不好,事故頻繁,效率低落,甚至搞不下去。自從電子計算機的發(fā)展和推廣,人腦的限制才被突破??勺円蛩乇M管多,變化盡管快,相互牽扯和影響盡管復雜,一到這電腦里都可以極迅速地處理得井井有條。這樣就大大地提高人對復雜活動的控制和管理了。美國當前這樣的現(xiàn)代化大社會才有出現(xiàn)的可能?!边@是1979 年寫的文章,40 多年后的今天來看,仍覺費孝通有與眾不同的超前意識,即對“計算機”這一新生事物的“物性”的理解和認知。二是中心與邊緣,這主要指內(nèi)地和邊疆的生態(tài)散文物性書寫。與“中心”即中原形成鮮明對比,關于邊疆的生態(tài)散文比較發(fā)達,也是充滿“物性”的詩性表達,這在阿來、周濤、王族、李娟等人較有代表性,如李娟先后出版《九月雪》《阿勒泰的角落》《冬牧場》《羊道》《遙遠的向日葵地》等,顯然是偏于邊緣的物性敘述。三是世俗與非世俗,是指那些在現(xiàn)實社會與隱居山林的高士書寫的物性散文。前者容易理解,是食人間煙火的。后者有點兒超凡脫俗,如古人陶淵明。只是20世紀以來,這樣的散文家較少,更多表現(xiàn)在藝術(shù)家或有藝術(shù)氣質(zhì)的人身上,像李叔同、豐子愷、林語堂、廢名、沈從文、黃永玉、林清玄、劉墉、葦岸、劉梅花等較有代表性。如劉梅花在《草廬聽禪》中寫道:“山家除夕無他事,插枝梅花便過年。這是我看到的一幅畫。遠山霧氣蒙蒙的,快要下雪了。山高,水寒,枯木蕭蕭,是隱士居住的地方呢。沒有山,雅士就沒有辦法歸隱。山淺了也不行,低了也不好。山要深,要瘦峭,要人跡罕至、遠離紅塵。只有鷹來作伴才好,俗物們收拾得遠遠的。一間茅廬,泥巴墻,茅草從屋頂垂下來,半掩在雕花的木窗上?!眲④⑽臉O簡短,最質(zhì)樸凝練,將欲望壓縮修煉得精致,也是最生態(tài)環(huán)保的,這與許多文化大散文的鋪張相比,更加明顯。因此,他的散文是生態(tài)的,意象與物性都是雕刻。林清玄的散文禪意濃郁,也是生態(tài)的,其中的“物”與“物性”有超塵之美。林清玄在《無風絮自飛》中說:“紅花是這樣紅的,綠葉也是這樣綠的,沒有人能斷絕自然而超越地活在世界,此所以禪師說:‘不雨花猶落,無風絮自飛?!ㄅc絮的飛落不必因為風雨,而是它已進入了生命的時序。”豐子愷散文更具禪意,能在平凡中見真性,他這樣寫楊柳:與人們崇尚的牡丹、芍藥等高貴物種比,楊柳是賤的,插地可活,自顧垂下;不過,下垂而不忘本是美德,又有曲線美。所以,豐子愷概括說:“最能象征春的神意的,只有垂楊?!蓖跤㈢凇妒乘卣哐浴分姓f:“‘食素精神’,說白了,就是一種無欲無求、淡泊樸素的人格品質(zhì)和人生精神。尤其在當前,人們過度追求‘超前’享受,整個社會越趨物化的情況下,提倡一點‘食素精神’,對防止民族民心的腐化,對群體的人格素質(zhì)的提高,未必不是一件有益的事情?!边@種思想認識無疑是環(huán)保的,也高度契合生態(tài)精神。
不同時空觀下生態(tài)散文的物性書寫一定有不同景觀,特別是在現(xiàn)代性視野中,人與世界的關系發(fā)生了巨變,這一區(qū)分更加明顯。由于人的主體性自覺,現(xiàn)代意識增強,人與世界開始從混沌的融合中分離,有了時間、空間、自我、創(chuàng)造性等意識。因此,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的物性書寫就被時間和空間喚醒和激活,變得更加曠遠、深邃、無限。從大與小、長與短、高與下、內(nèi)與外、遠與近、有限與無限等獲得新的超越性意向,也獲得不同的感知與智慧。
書寫“物”和“物性”的生態(tài)散文離不開它后面的作者。就好像看取萬物靠目光,目光后面是眼睛,眼睛后面是心靈。從敘事風格策略可見,生態(tài)散文的物性書寫是不同的,從中可折射出作家的價值觀、人生觀、物性觀。
其一,仰視的物性書寫,具有敬畏和莊嚴的態(tài)度。在中國古代,由于人們普遍有對于天地的崇拜之情,有的還有不同的動物、植物圖騰崇拜,這就必然以仰視為主,對天地自然甚至一草一木都充滿敬畏。不過,這種敬畏包含無知甚至迷信,總給人某種不可知論的虛無感,歐陽修《秋聲賦》和蘇東坡《石鐘山記》都有點兒神秘莫測。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受到科學思想影響,迷信和神秘感淡化了,敬畏與神圣感卻是一樣的,是一種強調(diào)主體性“我”的仰視態(tài)度,這就帶來“物”與“我”的平等甚至對話關系。冰心《宇宙的愛》將自己看成與四年前沒多少變化的“我”,向著青綠的葉、碧澄的水、水里穿著樹影來去的云、起伏的山、起立的塔、無邊的村落平原,還有浩浩的天空,發(fā)出自己的嘆息追問:自己有無變化成長,是否辜負了宇宙的愛?三毛《石頭記》也有類似表述:“我一直在海邊坐到夜深,月亮很暗,星星占滿了漆黑的天空,我抬起頭來嘆息著,突然看見,星星們都退開了,太陽掛在天空的一邊,月亮掛在天空的另一邊,都沒有發(fā)光,中間是無邊深奧的黑夜,是我失去的七塊彩石,它們排列成好似一柄大水杓,在漆黑美麗的天空里,正以華麗得不能正視的顏色和光芒俯視著地下渺小哀哭的我?!弊髌酚终f:“我驚呆了,望著天空不能動彈,原來是在那里!我的身體突然輕了,飛了出去,直直望著天空,七塊石頭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它們連成一只大手臂,在我還沒有摸觸到其中的任何一塊時,已經(jīng)將我溫柔的擁抱了進去?!痹诖?,三毛從海邊的鵝卵石到天上的彩石,在人與天宇間進行對話和融通,雖無神秘感和虛無主義,但敬畏心和神圣感非常強烈。林語堂曾提出“高地文化觀”:一方面,人造摩天大樓無法與山比高,人更渺小了;另一方面,“人”不像中國古代為天地所役,而是“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的強者,提出“人可制天,但不能逆天”的觀點。
其二,平視即平等的物性書寫,這是現(xiàn)代意識的充分顯現(xiàn),也是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最重要的部分。中國古代有民胞物與的說法,也有齊物論。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顯然繼承這一傳統(tǒng),但又克服了“物”與“我”的模糊界限和混沌狀態(tài),因為中國古代有時很難分出,“人”到底是動物、植物,還是動物、植物是“人”,所以在作品中常?;セ,F(xiàn)代性視野的科學意識將人與物、人性與物性進行了較好的區(qū)分,只是看到二者的相通之處罷了。如魯迅《狗·貓·鼠》中說:“其實人禽之辨,本不必這樣嚴。在動物界,雖然并不如古人所幻想的那樣舒適自由,可是嚕蘇做作的事總比人間少。它們適性任情,對就對,錯就錯,不說一句分辨話。蟲蛆也許是不干凈的,但它們并沒有自鳴清高;鷙禽猛獸以較弱的動物為餌,不妨說是兇殘的罷,但它們從來就沒有豎過‘公理’‘正義’的旗子,使犧牲者直到被吃的時候為止,還是一味佩服贊嘆它們。人呢,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進步;能說話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能寫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然而也就墮落,因為那時也開始了說空話。說空話尚無不可,甚至于連自己也不知道說著違心之論,則對于只能嗥叫的動物,實在免不得‘顏厚有忸怩’。假使真有一位一視同仁的造物主,高高在上,那么,對于人類的這些小聰明,也許倒以為多事,正如我們在萬生園里,看見猴子翻筋斗,母象請安,雖然往往破顏一笑,但同時也覺得不舒服,甚至于感到悲哀,以為這些多余的聰明,倒不如沒有的好罷。”在此,魯迅顯然對于虐待動物者給予批評,甚至認為有些虛偽之人還不如動物坦誠,其中的“一視同仁”反映了魯迅的動物觀和生態(tài)觀。王月鵬《心愿樹》寫的是“他”和“我”與一棵被從家中移到海邊的“樹”的關系,其間包含了“人”與樹的平等意識。
其三,主客體的感應關系,以濃郁情感進行書寫,這是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融入“物”和激活“物性”的關鍵。平等關系也可能是“物”與“我”的雙向存在,有時是理性的主客體存在關系,但感應有時則難以分清“你”與“我”,主客體融為一體,彼此被激活。這在張煒筆下較為突出,不論是對家鄉(xiāng)動植物的描寫,還是對于《詩經(jīng)》等經(jīng)典作品的解讀,都是如此。史鐵生《我與地壇》和《想念地壇》所表達的是“我”與地壇以及其間的各種物象的融入感,也是在其間“我”獲得了克服孤獨的方式。另如,張愛玲《秋雨》和余光中《聽聽那冷雨》在“物”與“我”的親密關系上變得更加黏粘難分。張愛玲在文章開頭敘述:“雨,像銀灰色黏濕的蛛絲,織成一片輕柔的網(wǎng),網(wǎng)住了整個秋的世界。天也是暗沉沉的,像古老的住宅里纏滿著蛛絲網(wǎng)的屋頂。那堆在天上的灰白色的云片,就像屋頂上剝落的白粉。在這古舊的屋頂?shù)幕\罩下,一切都是異常的沉悶?!薄坝觎o悄悄地下著,只有一點細細的淅瀝瀝的聲音。桔紅色的房屋,像披著鮮艷的袈裟的老僧,垂頭合目,受著雨底洗禮。那潮濕的紅磚,發(fā)出有刺激性的豬血的顏色和墻下綠油油的桂葉成為強烈的對照?!痹诖?,物象、色彩、味道超乎尋常變得鮮明起來,但情感卻是粘連在一起的。余光中在文章開頭寫得更加粘連:“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即連在夢里,也似乎把傘撐著。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每天回家,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雨里風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這樣子的臺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著雨的。”仿佛在泥潭里打過滾,幾乎分不出“你”與“我”,以及“我”與“萬物”了。李存葆《鄉(xiāng)村燕事(外一篇)》中寫到的“春雨”也有這樣的特點,雨以各種方式密密麻麻下在天地間的萬物身上,也下在人心以及靈魂里,于是作者感嘆:“人生是一個過程,美麗就在這過程中。生命的氣息在陽光里,也在風雨中。人們只要將身心溶進春雨、夏雨、秋雨里,自會對人生有所頓悟、醒悟和覺悟?!边€有楊聞宇畫出一幅男耕女織的物象圖。其中的每件物什都被歲月、勞動、希望育化,變成棗紅色的美麗,所以,作者表示:“‘耕夫’‘織女’,這是造化之神所編織的質(zhì)樸、素雅的兩大花環(huán)。當花環(huán)被賜予天下男女之際,也適逢他們生命里上好的年華,盛壯的歲月。家什色調(diào)其所以珍貴,正是因為其間往往凝結(jié)著數(shù)不清的苦焦、勞倦和辛酸。此等特殊的光澤,既然是披星戴月、久久勞作的沉淀,是烙印于大地的至為深摯的血汗印痕,那么視之為滄海桑田所回敬于上蒼日月之光暈,也未為不可——因為天際星辰里有牛郎、也有織女?!边@樣的生態(tài)散文的物性書寫有一個最大優(yōu)點,那就是詩意靈動,有較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吳克敬對“物”有獨特的內(nèi)在感受,他在《麥黃杏》中寫道:“小麥說黃就黃,仿佛一夜的風吹,便黃得燦燦爛爛,黃得一望無際?!彼凇盾俎;ā分姓f:“風吹來了,接天連地的苜蓿地,就像一片紫色的花海,在白云飄動的藍天下涌動著,蕩起一波一波的花浪,就有濃郁的苜?;ㄏ?,沖著人的鼻子撞來,叫人大有醉入花海的情景?!彼麑懯磷踊ǎ骸耙粋€柿子就是一個柿子果,花在柿子果的頭上頂著,隨著柿子果的一天天長大,柿子花就會墜落地上,那個有著四個棱角的樣子,雖然不大,卻極肥厚,很有一些溫潤的玉的質(zhì)地。常常地,就有愛美的婆娘女子撿了起來,穿成串兒,當做項鏈戴在孩童的脖子上,倒也十分耐看?!边@是一種物我兩忘的寫法,作家與“物”產(chǎn)生共鳴,色、香、味、趣、形、態(tài)、意躍然紙上。
其四,密集的轟炸式敘述,這就帶來作家物性書寫的知識譜系特點,是一種冷靜雕刻式的生態(tài)散文追求。有人這樣評價蔣藍:“他對大自然、動物、植物也投入了大量探究熱情。作為一個作家,他的這種探究熱情,與專業(yè)的自然科學家、動物學家、植物學家,有著明顯的差別。他是從人文學科的角度,從詞源學出發(fā),征用了歷史、地理、小說、詩歌、繪畫、哲學等大量的知識、角度、表達方式,對一個事物比如動物界的豹,進行幾乎是無限度的意義挖掘和延展,最終形成一種超文本的、散發(fā)著博物氣質(zhì)的美文?!鳖愃频纳⑽淖骷疫€有鐘鳴、王族等,從而形成了一種生態(tài)散文書寫的類型。
其五,主客體之間的“物我兩忘”,有時能達到深度互動和互換,形成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物性書寫的天地境界。應該說,主客體的互相感應、彼此進行情感滲透甚至達到粘連程度,但主體與客體角色往往難以轉(zhuǎn)換,更少有能從“物”的角度反觀“人”。在生態(tài)散文中有一種能達到這樣的境地——“物我兩忘”與“我變成物”,于是進行“物性”的深度觀照與探討。在劉亮程《對一朵花微笑》中,有這樣的描寫:“我一回頭,身后的草全開花了。一大片。好像誰說了一個笑話,把一灘草惹笑了?!薄拔艺稍谏狡律舷胧虑椤J欠裎蚁氲氖虑椤粋€人腦中的奇怪想法讓草覺得好笑,在微風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就近我身邊的兩朵,一朵面朝我,張開薄薄的粉紅花瓣,似有吟吟笑聲入耳;另一朵則扭頭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顏?!比绻f這樣的描寫還停留在擬人化的物我兩忘,那么,作者說“人沒有草木那樣深的根,無法知道土深處的事情”,以及“我從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為弄懂了它們,其實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們”。在此,作者雖還沒真正進入“物性”,但顯然向前邁出了一大步。吳佳駿一反“人的文學”觀,由“物”出發(fā),讓人感受天啟。作品寫道:“我在屋內(nèi)聽到李花在說夢話——它說它開花,不是為了結(jié)果,而是對黑夜的承諾,對夜雨的守候,對一棵樹的年華的記錄;它說它的盛開,是異鄉(xiāng)人的一個夢,是黑夜里的一縷香;它還說它的寂寞的開放,是為一個常年坐在樹下的抽葉子煙的老人,和一個在春天的田野上割草的孩子;以及一個蹲在池塘邊垂淚的洗衣裳的女人,和一只年年都在春夜里飛來盜取它的花香的小飛蟲?!鞭鞭卑苍凇赌钔峤?jīng)的斑鳩》中有這樣一段話:“凡人的世界是多么雜亂啊,充斥著無數(shù)的欲望與‘不可得’的煩惱。斑鳩時而歪頭看人,眼神瑩潔剔透,似乎不能理解人類的煩惱,自己倒像是已經(jīng)開悟,過得無憂無欲。是否菩薩指點了這只斑鳩將它特意安排在這里,讓人們好好看看,你們?nèi)绱撕妥约哼^不去,倒不如一只斑鳩?!蓖跽讋僭凇段业牡谝粔K藏石》中表示:“有時,我想,我是在收藏此石;但有時,我又想,何嘗不是此石在收藏我呢?”因為與石頭的生命比,人可以忽略不計。因此,人收藏石頭只是暫時,石頭最終屬于天地間,每個人也都是如此,最終是人被石頭收藏。這是從天地情懷看待天下萬物,因此對于“物性”也就有了深度理解,也獲得了某種哲思的明透。
綜上,從“物性”的敘事策略也可對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進行分類,這樣就能深入體會文本的內(nèi)在品格和精神氣質(zhì),也是洞見作家思想、心靈的一個通道。最重要的是,這樣的分類更容易對作家風格有一個整體把握,因為風格即人。
當然,也要認識到,從物性角度對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進行分類,不是絕對的,其中有交疊甚至錯綜復雜的情況。作家、文本和讀者都不是單一的,其間的關系也不能一言以蔽之。不過,通過分類就會簡明清晰,就像從繁復多樣的織綿中抽出幾根彩線,于是,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的物性書寫就再也不是一般人認為的那樣,呈現(xiàn)碎片化的散漫蕪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