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析海子長詩《太陽·土地篇》的創(chuàng)作特色

劉新宇

海子是我國當代著名的詩人。在他短暫的詩歌生涯中，他的短詩最為人熟知，但真正使海子的詩歌地位得以確立的卻是他后期創(chuàng)作的，包括《河流》《傳說》《但是水、水》以及《太陽》七部書等在內(nèi)的長詩。燎原曾說：“海子以他卓越的抒情短詩，以他脫離于一個時代群體詩歌方式之外的卓越的抒情短詩，活在一個時代的詩歌記憶之中。如果沒有《太陽》七部書，他雖然仍是一個天才性的抒情詩人，但卻是一個天才性的少年抒情詩人。他將缺乏那種堅實宏大的大盤底座的支撐，缺乏那種從一個成長性的少年抒情詩人到一個具有恢宏胸廓的集成性詩人的輝煌氣象，他將只能使人驚奇而難以使人震撼?！薄短枴菲卟繒善呤组L詩組成，分別是《太陽·斷頭篇》、《太陽·土地篇》、《太陽·大札撒》（殘稿）、《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 》、《太陽·弒》、《太陽·詩劇》以及《太陽·彌賽亞》， 而本文所要探索的就是在《太陽》七部書中位列第二的《太陽·土地篇》。

一、《太陽·土地篇》的構(gòu)成

長詩分為十二章，依照順序分別為第一章“老人攔劫少女”（1月，冬），這里的“老人”指的是“情欲”和“死亡”，“少女”指向“人類”；第二章“神秘的合唱隊”（2月，冬春之交），這個“神秘的合唱隊”的成員包括“雪萊”“梭羅”“陶淵明”“韓波”“馬洛”“莊子”等人，詩人認為這些人活在原始力量的周圍，他們都對“抽象之道”和“深層陰影”有著共同的向往；第三章“土地固有的欲望和死亡”（3月，春）；第四章“饑餓儀式在本世紀”（4月，春），這里的“饑餓”指向人的物質(zhì)和精神欲望的缺失；第五章“原始力”（5月，春夏之交），這里的“原始力”指的是“對生命力（原始力在人身上的一種變異投射）的一種極端體驗的大抒發(fā)即人的一種極端心理情景的大抒發(fā)”；第六章“王”（6月，夏）；第七章“巨石”（7月，夏）；第八章“紅月亮……女人的腐敗或豐收”（8月，春秋之交）；第九章“家園”（9月，秋）；第十章“迷途不返的人……酒”（10月，秋）；第十一章“土地的處境與宿命”（11月，秋冬之交）；第十二章“眾神的黃昏”（12月，冬），喻指神性消逝，人類自我意識覺醒后精神卻進入困境的狀態(tài)。

自然界的一年分為十二個月，十二個月又被春、夏、秋、冬四個季節(jié)分配。詩人在詩歌的每個章節(jié)后面標注著月份和季節(jié)，有意識地自冬季出發(fā)又在冬季結(jié)束，形成一個完整的圓，體現(xiàn)出了四季周而復始的輪回規(guī)律。而每一個章節(jié)討論的內(nèi)容又是生存于其間的人類的生命和精神狀態(tài)，因而這個圓又在喻指人類的生死轉(zhuǎn)化。這些詩歌章節(jié)向我們展示了自然生命與人類生命的隱秘聯(lián)系。詩人曾在《〈詩學：一份提綱〉·〈辯解〉》中這樣說道：“四季的循環(huán)不僅是一種外在的景色，土地景色和故鄉(xiāng)景色。更主要是一種內(nèi)心沖突、對話與和解?！边@段話又揭示了自然規(guī)律除了與人的生命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之外，還與人的內(nèi)在精神相互交織?？梢钥闯觯@部作品試圖對人類生存本質(zhì)進行探索。胡書慶認為，“這絕非一部傳統(tǒng)的借景抒情性的作品。這是一部具有濃厚象征主義色彩的作品，充斥詩中的各種物象或可說都象征或暗喻著在世界中起作用的某種力量。”而這些極具象征主義色彩的物象正是探索《太陽·土地篇》創(chuàng)作特色時的研究重點。

二、創(chuàng)作特色

（一）動物意象的運用

“在《美學》第二卷中，黑格爾認為象征作為一種特殊的表征符號，它所要使人意識到的并不是它本身那樣一個具體的個別事物，而是它所暗示的普遍性的意義。”也就是說，象征這種表征符號側(cè)重的不是它本身，而是其內(nèi)在隱含的指向更大范圍的意義。這一點在詩歌的意象中最能體現(xiàn)。詩歌中象征手法的運用自古就有。然而傳統(tǒng)詩歌中的意象較為單一，且詩人之間重復使用的情況比較常見，久而久之，意象隱含的意義逐漸被固定下來，這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方便了讀者理解詩歌，但也使得詩歌的內(nèi)涵變得淺顯，而且被固定的含義附著了先入為主的情感色彩，這樣容易導致讀者的審美體驗被破壞。在這部詩歌中，詩人繼承了我國古典詩歌的象征傳統(tǒng)，并在其中注入了新的時代精神，即使用了不同于以往的動物意象以及將這些意象賦予生存本質(zhì)的內(nèi)涵，使讀者從已有的審美經(jīng)驗中解放出來。

從第二章“神秘的歌詠隊”之“第一歌詠”開始，詩歌中開始陸續(xù)出現(xiàn)“豹子”“鷹”“馬”“羔羊”“駱駝”“公牛”等動物意象。詩人在《〈詩學：一份提綱〉·〈辯解〉》中這樣解釋道：“豹子的粗糙的感情生命是一種原生的欲望和蛻化的欲望雜陳。獅子是詩。駱駝是穿越內(nèi)心地獄和沙漠的負重的天才現(xiàn)象。公牛是虛假和饑餓的外殼。馬是人類、女人和大地的基本表情。玫瑰與羔羊是赤子、赤子之心和天堂的選民──是救贖和感情的導師。鷹是一種原始生動的詩──詩人與鷹合一時代的詩?！痹娙私Y(jié)合動物本身的特點，用其來指代抽象化的詞，這在詩人前期的抒情詩中也是很少見的。動物存在于地球的時間遠長于人類，進化論認為，人類是由動物進化而來。人的身體以及精神內(nèi)部還保留著尚未進化完全的動物性質(zhì)。拋開文明道德和精神追求，人與動物在本質(zhì)欲望上存在共同點。因而用動物意象來指稱人類的欲望，是觸及本質(zhì)的做法。詩人想要寫出“真正的史詩”，就像黑格爾說的“象征”要暗示普遍意義一樣，“史詩”當中意象的選擇要帶有回歸本質(zhì)的特性，要有不同以往的普遍性內(nèi)涵。

使用這些非常規(guī)的動物意象，除了內(nèi)涵有耐人尋味的特質(zhì)外，從詩歌語言來看，其陌生化效果也是驚人的。與詩人前期詩歌中的“風”“云”“麥地”等意象不同，這些動物意象在以往的詩歌中很少被人使用，因而含有的先入為主的情感色彩不多。一個意象離人們的常規(guī)詩歌閱讀經(jīng)驗越遠，也就越能使人獲得更加強烈的審美感受。

動物意象的使用契合詩人的“史詩”追求，蘊含著“世界詩”的文化內(nèi)涵，也在詩歌藝術(shù)表現(xiàn)上別具一格，是詩人值得重視的創(chuàng)作特色。

（二）在詩歌中吐露生存真相

首先，在第一章“老人攔劫少女”中，詩人提到生存要面臨的重要問題──“情欲”和“死亡”。“情欲老人，死亡老人 一條超于人類的河流”，這一句指出了“情欲”與“死亡”是先驗性地存在于人類的生命中。而他們“攔住了”并最終“占有了”人類少女，“人類少女”只能“欲哭無淚”，毫無辦法。這體現(xiàn)了人類在生存的過程中，在面對情欲和死亡的降臨時，無辜又無奈的處境。

其次，在第二章“神秘的合唱隊”之第五歌“詠雪萊”中，詩人通過“天”與“雪萊”的對話向我們隱秘地傳達了生存過程中要面臨的肉體困境，以及精神追求的意義?！疤臁边@樣說道：“……生存是人類隨身攜帶的無用的行李/無法展開的行李 ──行李片刻消散于現(xiàn)象之中/一片寂靜/代代延續(xù)。”相較于天的恒定而言，人類的生存著實短暫，甚至到了片刻就會消逝于現(xiàn)象之中的地步。這種狀況始終伴隨著人類歷史的發(fā)展。肉體如此脆弱無用，人只能重新尋找另外一種物質(zhì)來使自己的生存價值在時間浪潮的淘洗中盡可能地保留下來。于是“雪萊”說道：“只有言說和詩歌/坐在圍困和饑饉的山上/攜帶所有無用的外殼和居民/谷物和她的外殼啊/只有言語和詩歌/拋下了我們/直入核心/一首陌生的詩鳴叫又寂靜?！边@個物質(zhì)就是詩歌。在“肉體的人”消亡以后，“精神的人”即人的精神思想還能夠通過詩歌等在內(nèi)的藝術(shù)形式保存下來，代替“肉體的人”在時間洪流中存在得更久。

接著，在第四章“饑餓儀式在本世紀”中，詩人談到了“饑餓”即人的肉體欲望和精神追求之間存在的抗衡，這是人的原欲在現(xiàn)代社會的異化，也是人類生存過程中的本質(zhì)矛盾。詩人將人的生命比作車子，他說：“……駕車人他叫故鄉(xiāng)/囚犯就是饑餓/前后左右擁著綠色的豹子/渾濁/悲痛而平靜/奔向遠方的道路上/羊毛悲痛地燃燒/那輛車子仿佛羔羊在盲目行走……”“羊毛燃燒”喻指神性的不斷消逝，人類在欲望的困境中盲目前行，指明了題目中的“本世紀”人類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

最后，在第十一章“土地的處境與宿命”中，詩人又以敘事詩的形式寫出了人所在的生存環(huán)境——土地的處境。婆羅門的女兒經(jīng)歷了喪失全部親人、改嫁、暴力、野蠻習俗等種種殘酷的迫害，最后在機緣巧合下，通過野狗的幫助從墳墓重返地面。詩人在詩歌結(jié)尾點明主旨：“這女人就是大地的處境”，意在揭示在神秘的生存規(guī)律面前，生存環(huán)境同生存者一樣，都是無助而又脆弱的。

詩人通過詩歌將人類在生存過程中遇到的困境一一展現(xiàn)，使人類更加靠近生存本質(zhì)，更進一步看清生存真相。

（三）東西方文化的融合

海子作為一位在歷史悠久的華夏文明中成長起來的詩人，他的詩歌精神中蘊含中國的文化內(nèi)涵。而他的詩歌成長環(huán)境處于20世紀80年代，這一時期各種思潮十分活躍，外來的新思想如存在主義等又給詩人的詩歌精神添加了不同的色彩。如金松林所言：“……前者使他的詩歌始終流泛著農(nóng)耕文明的光芒，而正是后者，將海子的詩歌引向了一個更高的普世主義的維度，即對理性化世界的批判以及對生存意義的訴求?！焙笳唢@然程度更深，因為這不僅是海子個人的詩歌理想，也為中國當代新詩“打通了與國際詩壇的聯(lián)系”。

詩人在第二章“神秘合唱隊”之“第六歌詠”的標題下方又標注了一個副標題：“種豆南山——給梭羅和陶淵明”，這里的“梭羅”就是寫《瓦爾登湖》的美國作家梭羅。之所以將兩者放在一起來談，是因為二者都曾避世而隱于山水。不過，詩人對二者相似的行為卻有著不同的看法：“陶淵明和梭羅同時歸隱山水，但陶重趣味，梭羅卻要對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本身表示極大的珍惜和關(guān)注。”詩人表示后者的態(tài)度就是自己的詩歌理想。而縱觀整部《太陽·土地篇》，詩人也確實將自己的詩歌理想付諸行動，在字里行間表現(xiàn)對人類生存的關(guān)切。

在這部分中，詩人寫道：“……梭羅和陶淵明破鏡重圓/土地測量員和文人/攜手奔向神秘谷倉……”。這里的“破鏡重圓”表明了詩人內(nèi)心隱秘的詩歌情懷。詩人曾在自己的詩歌中大量書寫“麥地”，這個“麥地”于詩人而言，就像是陶淵明的“世外桃源”，詩人是以此為基礎(chǔ)成長起來的，因而它始終存在于詩人的詩歌情懷之中。而與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里人人怡然自樂的狀態(tài)不同，詩人的“麥地”始終籠罩在一種生存性的悲愴氛圍之下。而這又是其與梭羅相契合的地方：反思生命和生存，而不是為娛情悅目。因而這個“破鏡重圓”說的就是來自東西兩個世界的文明，在海子本人的詩歌生涯中相互交織的表現(xiàn)。胡書慶說：“縱觀海子的詩歌創(chuàng)作，可以發(fā)現(xiàn)其所有意象群都集結(jié)在麥地——太陽這條中軸線上。這條縹緲鴻蒙的意象帶在精神訴求上體現(xiàn)為東方回歸自然的‘桃源情結(jié)’與西方終極關(guān)懷的宗教情結(jié)兩條人類精神之軸的反向延伸與會合?！?/p>

受東方文明哺育的詩人又穿梭在西方文明的天空中，兩種文明在海子的詩歌中交匯、融合，因而他既是一位民族性的詩人，也是一位具有世界眼光的詩人。

三、結(jié)語

后期，因為詩歌觀念的轉(zhuǎn)變，海子開始考慮“真正的史詩”，其詩歌創(chuàng)作逐漸呈現(xiàn)出不同以往的特色。他以詩歌為筆，以自然界的動物為意象，以東西方文化為詩歌資源，在《太陽·土地篇》中書寫著人類生存之謎。時至今日，整個時代處在一種躁動不安的氛圍當中，詩歌這種凝結(jié)了人類思想的藝術(shù)，既展現(xiàn)了生存真諦又具有安撫人心的力量，這又使得探索海子的長詩《太陽·土地篇》具有了重要的時代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