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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淺論鏡銘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的關系

      2022-11-10 15:53:56宋超恒
      名家名作 2022年15期
      關鍵詞:回文詩文風銘文

      宋超恒

      鏡銘是指在青銅鏡背后以凸起或凹陷的形式鑄刻的文字。作為一種民俗事物,直至戰(zhàn)國末年,銅鏡才被當作文字載體使用,并由此產(chǎn)生了鏡銘,如“千金”“宜主□”等。自產(chǎn)生以來,鏡銘一直以點綴雕紋的身份出現(xiàn),直至漢代才取代雕紋占據(jù)鏡背主體,當其逐漸具備成熟的創(chuàng)作體系后,又獨立為一種文學文體而存在。研究鏡銘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的關系,既可發(fā)掘鏡銘所承載的文學價值,亦可探索傳統(tǒng)文學中鏡意象的民俗價值。目前學界對鏡銘的研究多集中于古文字的辨析、民俗意義的剖析等方面,少有將鏡銘視作一種文學體裁進行研究,而探討鏡銘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二者關系的則更為少見。

      一、傳統(tǒng)文學對鏡銘文學的影響

      鏡銘文學在發(fā)展過程中受到了傳統(tǒng)文學多方面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為直接使用詩詞原文或借鑒詞牌名、在文體文風上向傳統(tǒng)文學靠近、受漢樂府民歌的影響題材涉獵廣泛等。這些影響增強了鏡銘文學的文化內涵,配合著文字載體的獨特性,賦予其別具一格的藝術美。

      (一)直接使用詩詞原文或借鑒詞牌名

      漢代鏡銘所具備的文學性與漢樂府民歌及漢賦的繁榮脫不了干系,其取材多選自民歌,短練輕快,以三言為主,如“常與君,相讙幸,毋相忘,莫遠望”;時至魏晉,駢體興盛,與四言鏡銘高度交融,如“道路遼遠,中有關梁,鑒不隱情,修毋相忘”;唐宋以后,隨著律詩和絕句的發(fā)展,五言、七言鏡銘得以興盛,并與詩歌相互借鑒,甚至直接使用詩詞原文作為鏡銘,如唐代賈島詩文鏡使用賈島《友人婚楊氏催妝》“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陽臺近鏡臺”一詩作為鏡銘;再如明代潭州詩文鏡使用作者不詳?shù)摹?月樣團圓水漾清,好將香閣伴閑身。青鸞不用羞孤影,開匣當如見故人”一詩作為鏡銘。在鏡銘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交融的過程中,除了直接使用詩詞原文之外,還常常借鑒詞牌名,凝練詩詞的文風、意境。如上海止水閣藏有柄葵花鏡一枚,背鑄銘文即為《青玉案》“曉妝特地須來照,宿粉殘紅半含笑”一曲,使此鏡頗具女子之溫婉柔美,每照此鏡,仿佛《青玉案》應聲和來,一丹唇紅眉女子嫵媚而笑;再如北京順義縣出土、現(xiàn)藏于北京文物研究所的一枚八瓣菱花鏡,背鑄鏡銘為詠梅詩“雪共梅花,念動是、經(jīng)年離拆”一首,此鏡銘在體裁上借鑒了詞牌《滿江紅》,在文意上則汲取了陸游的《卜算子·詠梅》,由清冽襲人的雪和幽芳孤賞的梅入手,落腳于寫嘆、悵、煩上,同時借用“一枝春”“剡溪訪戴”等典故,使詞句引人遐想,獨具情韻。

      (二)在文體文風上向傳統(tǒng)文學靠近

      傳統(tǒng)文學對鏡銘文學最直觀的影響體現(xiàn)在對其文體文風的改變上,自漢代起,鏡銘文學的文體文風就逐漸向傳統(tǒng)文學靠攏,并與之交相輝映。

      在文體上,鏡銘受到漢代七言詩體的影響,七言鏡銘在整體中的分量與日俱增,并衍生出雜言體式。鏡銘雖屬韻文體,而非詩歌體,相較于詩歌,與賦更為相似,但在文體的發(fā)展過程中,漢代鏡銘受詩歌的影響更深。傳統(tǒng)的七言詩體也被稱為“楚辭體”或“騷體”,在語體形式上常借助“兮”這一無實意的虛詞進行詞句連接,或在句中,如《九歌》的“子慕予兮善窈窕”;或在句尾,如《離騷》的“乘騏驥以馳騁兮”。七言鏡銘繼承了這一文體特征,例如“姚皎光而曜美兮,挾佳都而承閑,懷驩察而恚予兮,愛存神而不遷,得并觀而不衰兮,精昭皙而侍君”,又或“福熹進兮日以萌,食玉英兮飲澧泉,駕文龍兮乘浮云,白虎□兮上泰山”等等。另外,七言鏡銘有著被時人視為正統(tǒng)的特殊地位,有鏡銘“桼(七)言之紀鏡舒如,倉龍在左,白虎在右,辟去不陽宜古市,長宜君親利孫子”能夠證實這一點,“桼”即“七”,開篇直言“七言之鏡如是說”。而在此后的發(fā)展過程中,七言鏡銘也逐漸與三、四、六言鏡銘相結合,產(chǎn)生了雜言鏡銘,如“富錄氏從,大富昌,宜牛羊,為吏高升至侯王,樂未央,夫妻相宜師命長”等等,這無疑打破了傳統(tǒng)鏡銘句式固定的桎梏,使鏡銘創(chuàng)作模式變得靈活多樣,豐富了鏡銘的語言形式。

      在文風上,漢賦常用“述客主以首引”的方式切入主題,在敘事中穿插對神魔靈幽的諷喻,將客觀寫實與浪漫想象相結合。鏡銘文學則吸收了漢賦這種“鋪采摛文”的特性,以仙逸詭譎之賦詞配虛實結合之文筆,產(chǎn)生了清新靈妙的藝術效果,典型的有“玄金之清,可取信誠”“鑒物象狀兮明日審,外光內景兮輝蕩淵”等。

      (三)受漢樂府民歌的影響題材涉獵廣泛

      歷經(jīng)先秦民歌的大繁榮,漢代詩歌在此基礎上發(fā)展起來,兩漢樂府的設置使各類題材的民間歌謠得以大量保存,因此,漢代詩歌具有題材涉獵廣泛的特點。受其影響,漢代的鏡銘文學也吸收了這一特點,不僅題材涉獵廣泛,其主題內涵也表現(xiàn)出極強的多樣性。

      西漢初期,民風淳樸直白,年輕男女將思戀之語鐫刻在銅鏡上贈予對方,以表心意。如“長相思,毋相忘,常富貴,樂未央”“愿長相思,幸毋見忘”等等?!鞍淬懻撸?,名其器物以自警也”,警示勸誡鏡銘囊括了忠信、孝悌、君子慎獨等多種含義,如“必忠必信,久而必親,不忠不信,久而自窮”“有君子之方,視父如帝,視母如王,愛其弟,敬其兄,忠信以為商(常)”等。漢武帝“大一統(tǒng)”時期,經(jīng)學成為國之顯學,朝廷建立太學并設諸經(jīng)博士,以攬?zhí)煜掠行牡弥浚蛲擞蓪W齋文院到蟠龍朝堂之間的渠道,登宮堂,求功名的價值觀被文人才子奉為圭臬,反映在鏡銘中,具體的有“和日之光,服此君卿”“見日之光,天下大陽,服者君卿,延年千歲,幸至未央,常以行”等。新莽至東漢早期,統(tǒng)治者注重讖緯,試圖利用神秘詭譎的“讖語”來達成政治意圖。讖緯重四宿風水,調陰陽五行,體現(xiàn)在鏡銘之中尤以“四靈博局鏡”的鏡銘最為典型,如“尚方御竟大毋傷,左龍右虎辟不羊,朱鳥玄武調陰陽”“上華山,鳳皇集,食玉英,飲澧泉,駕青龍,乘浮云,白虎弓”等。最后,銅鏡雖被賦予靈器屬性,但作為日常生活用具不能免俗地要講求工藝質量。鑄鏡師會從材料質量、鑄者技藝等多個角度出發(fā),宣傳所鑄銅鏡,作為直白的文字表達,鏡銘在此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有如“漢有善銅出丹陽,煉治銀錫清而明,巧工刻之成文章”“桼言之紀從竟始,湅治銅錫去惡滓”以示其選料之優(yōu)、煉料之精,又或加上自己的姓氏,以提高可信度,如“田氏作竟大毋傷”“侯氏作鏡自有紀”等等。

      二、鏡銘文學對傳統(tǒng)文學的影響

      受到傳統(tǒng)文學的影響后,鏡銘文學在多方面作出了回應,對傳統(tǒng)文學的發(fā)展演變產(chǎn)生影響,傳統(tǒng)文學也從中汲取了新的創(chuàng)作靈感,使傳統(tǒng)文學中的鏡意象煥發(fā)新的生機,而這種影響則包括南北朝、唐朝詩歌常常使用鏡銘文詞,回文體鏡銘催生出回文詩,以及從鏡銘文學中汲取靈感和文風等。

      (一)南北朝、唐朝詩歌常常使用鏡銘文詞

      由于鏡銘的句式相對固定,加之傳統(tǒng)文學常常在保持語意的基礎上直接借用鏡銘,導致南北朝后,鏡銘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之間的界限逐漸模糊;降至唐代,鏡銘文學的句式固定為四言、五言,與當時盛行之律詩、絕句相契合,常?;ネㄓ袩o,很多鏡銘甚至直接被當作律詩傳誦,如“只影嗟為客,孤鳴復幾春。初成照膽鏡,遙憶畫眉人。舞鳳歸林近,盤龍渡海新。緘封待還日,披拂鑒情親。”離愁別恨盡在詞間。再如庾信《鏡賦》一詩直接借用“臨水池中月出,照日壁上菱生,山雞看而獨舞,海鳥見而孤鳴”這一鏡銘,僅僅調換了上下闋,加入兩個“則”字而已。李商隱《破鏡》一詩更是同時借用了多則鏡銘,仔細分析便可發(fā)現(xiàn)其中文辭皆有出處,“玉匣”取自鏡銘“玉匣盼開蓋,輕灰拭夜塵”;“持”取自鏡銘“故留明鏡子,持照自貞心”;“菱花”取自鏡銘“照日菱花出,臨池滿月生”;“山雞”取自鏡銘“山雞看而獨舞,海鳥見而孤鳴”;“孤鸞”取自鏡銘“鸞窺自舞,照日花開”,可謂集眾鏡銘文采之所長于一體,是鏡銘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交融的巔峰之作。

      (二)回文體鏡銘對回文詩的催生作用

      回文體作為一種構思巧妙、別具風格的文體,最早出現(xiàn)于西晉蘇伯玉妻子的《盤中詩》,然而漢代的鏡銘中亦可尋其雛形蹤影。魏慶之《詩人玉屑》云:“回文體,謂倒讀亦成詩也?!眳蔷ぁ稑犯蓬}要解》云:“回文詩,回復讀之,皆歌而成文也?!笨梢?,回文體即為通過詞序的回環(huán)往復,創(chuàng)作出可順讀,亦可倒讀,首尾位置不固定的文體,回環(huán)往復,綿延無盡?;匚捏w詩歌便是在一首詩歌的體量內使用回文構思的詩歌,又稱“回環(huán)詩”“回紋詩”。早期鏡銘能夠構成回文,多是因其文字呈圈帶式分布,且銘文整體含義固定,以何為首,至何為尾,皆通順,如“日大利,泉自至,米肉多,酒而河,閑無事,時相過”,無論讀作“泉自至,米肉多,酒而河,閑無事,時相過,日大利”還是“閑無事,時相過,日大利,泉自至,米肉多,酒而河”都能說通。漢代的回文體多出自極具巧合性的無意識創(chuàng)作,直至魏晉南北朝時期,才開始有意識地創(chuàng)作回文體鏡銘。降至唐代,統(tǒng)治者追求長壽,“綬”音同“壽”,因此圈帶、綬帶被視為長壽的象征,與圈帶紋飾相契合的回文體鏡銘開始大量出現(xiàn),典型的有“月曉河澄,雪皎波清”,通過正讀、回讀、首尾交加等不同方式,可創(chuàng)作出如“曉河澄雪,皎波清月”“清波皎雪,澄河曉月”“月曉河澄雪,雪皎波清月”等32首不同詩詞。得益于回文體鏡銘的繁榮,這一時期涌現(xiàn)出許多以回文見長的詩人,如陸龜蒙、張薦、權德輿、徐寅等,推動了唐代回文詩的蓬勃發(fā)展,其中不乏佳作,如陸龜蒙的《曉起即事因成回文寄襲美》,回文讀作:“勻書細字苔碑古,好去同尋野寺晴。馴鷺宿來分蘚石,小童樵處上荒城。新抽蕙動微風遠,半謝花垂曉露清。人起思煙浮幌暗,景閑吟月落波平?!?/p>

      (三)從鏡銘文學中汲取靈感和文風

      鏡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承載著豐富的意蘊,通過對鏡銘文學的研究,也使得傳統(tǒng)文學從中汲取了新的創(chuàng)作靈感,讓傳統(tǒng)文學中的鏡意象煥發(fā)出新的生機,產(chǎn)生了眾多以“鏡”“鏡銘”為主題的佳作。如唐代孟郊著有《結交》一詩:“鑄鏡須青銅,青銅易磨拭。結交遠小人,小人難姑息。鑄鏡圖鑒微,結交圖相依。凡銅不可照,小人多是非。”韋應物則作《感鏡》詩一首:“鑄鏡廣陵市,菱花匣中發(fā)。夙昔嘗許人,鏡成人已沒。如冰結圓器,類璧無絲發(fā)。形影終不臨,清光殊不歇。一感平生言,松枝樹秋月?!钡?。這種靈感上的汲取、題材上的開拓創(chuàng)新,亦可看作是鏡銘文學對于傳統(tǒng)文學的反哺。

      此外,鏡銘文學在發(fā)展的過程中也形成了含蓄內斂的文風,這種文風廣受傳統(tǒng)文學欣賞。相較于早期漢代鏡銘來說,唐代、五代鏡銘在心理描寫上所傳遞的情感更為細膩,文字表達也更為婉轉。如前文所提及的首句為“只影嗟為客,孤鳴復幾春”的鏡銘,不僅在環(huán)境上烘托出自己的形單影只和內心的孤苦凄涼,還借龍鳳圖紋暗喻心中對思念之人歸來的希冀。而在傳統(tǒng)文學方面,吸收、運用此類文風的詩人亦不在少數(shù),盛名當屬“花間詞派”,溫庭筠的《菩薩蠻》可謂是此類鏡銘文學溫柔婉約文風的完美展現(xiàn),另有張泌的《長安道中早行》:“客離孤館一燈殘,牢落星河欲曙天。雞唱未沈函谷月,雁聲新度灞陵煙。浮生已悟莊周蝶,壯志仍輸祖逖鞭。何事悠悠策羸馬,此中辛苦過流年。”同樣堪稱佳作。

      鏡銘文學在發(fā)展過程中與傳統(tǒng)文學之間互有影響,二者通過不斷交融維持著相得益彰的動態(tài)平衡。正如唐代回文體鏡銘盛極一時,促進了回文詩的繁榮。鑄鏡時常常使用新生的回文詩作為鏡銘,以期暢銷,因而便會在唐代回文詩方興未艾之時,為其發(fā)展助力,而回文詩的創(chuàng)新又反哺到鏡銘中,增強了鏡銘的文學色彩和精巧構思,從而形成一個文學范疇內的良性循環(huán)。自漢代以來,鏡銘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在互相交流的過程中汲取對方優(yōu)勢,并吸收內化,不斷創(chuàng)新,不斷發(fā)展,構成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和璧隋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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