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虹
近讀《文學(xué)自由談》上韓石山先生的文章,論及錢鍾書先生的小說《圍城》中有一些錯字。其實,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該書重印時,錢鍾書先生就表態(tài):“錯字錯得很多?!睋?jù)香港資深作家、出版家和社會活動家潘耀明(彥火)先生在其新著《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中披露,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錢鍾書先生“破例”接受時任香港三聯(lián)書店副總編輯潘耀明的采訪,并且那次采訪錢鍾書先生還讓他錄了音。這對于一向不喜歡接受采訪的錢先生而言,此“例”是史無前例的。對于曾說過“你如果吃到雞蛋覺得好吃,你又何必去認識下蛋的母雞”的錢鍾書先生而言,簡直是破天荒的待客之禮。此后,剛過而立之年的潘耀明和錢先生成了忘年之交,他“與錢先生寫了好幾通信,錢先生幾乎逢信必復(fù)”。()
1981年仲春,由翻譯家馮亦代引薦,錢鍾書先生在北京三里河南沙灣寓所接受了潘耀明的采訪。當時,他的長篇小說《圍城》剛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重印后反響熱烈,故而潘耀明在采訪中稱此書為其“代表作”,錢先生卻說:“代表?你看我這個是代表什么?又不是‘人大代表’的代表(笑),所以也沒所謂代表不代表,你說是嗎?只是我過去寫的東西,要說代表,只能說代表過去那個時候的水平,那個時候的看法。現(xiàn)在我自己并不滿意。那個時候?qū)懙煤芸?,不過兩年的功夫。這次重版之前,我重新看了一看,覺得許多地方應(yīng)當改寫、重寫,因為錯字錯得很多,但要改寫,甚至重寫是很花功夫的。我當時只在詞句上作了很少很少的修改,但出版社一定要出,只好讓他出?!保ǎ┯纱丝梢?,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圍城》重印前,錢先生自己就很清楚:“錯字錯得很多,但要改寫,甚至重寫是很花功夫的”,對于當時還有許多著作急著要撰寫和修訂(比如繼續(xù)寫《管錐編》,修訂《談藝錄》等)的錢先生而言,他舍不得花許多工夫“改寫”“重寫”《圍城》(后來就更不會“改寫”“重寫”了),這對于讀者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研究者而言,未免不是幸事,因為我們寧可看有“錯字”的《圍城》,也不愿看“改寫”“重寫”的《圍城》。大凡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那些“改寫”“重寫”的經(jīng)典作品,有哪一部還能成為文學(xué)經(jīng)典?文學(xué)史自有公論。
錢鍾書先生的長篇小說《圍城》,自1947年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后,以其睿智辛辣而又妙語如珠的敘事藝術(shù),“無論是諷刺主題的現(xiàn)代性還是諷刺小說體式與世界文學(xué)當下的聯(lián)接上”,都成為上世紀四十年代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翹楚之一,不到兩年便印了三版。在海外,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夏志清教授所撰英文版《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1961年出版),其中給予錢先生的《圍城》極高的評價:“《圍城》是中國近代文學(xué)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經(jīng)營的小說,可能亦是最偉大的一部。作為諷刺文學(xué),它令人想起像《儒林外史》那一類的著名中國古典小說;但它比它們優(yōu)勝,因為它有統(tǒng)一的結(jié)構(gòu)和更豐富的喜劇性?!薄秶恰返牡谝粋€外文版是美國印第安納出版社的英文版,由夏志清推薦;后來陸續(xù)出版了俄文、法文、德文、日文、捷克文等版本,皆與夏志清的大力舉薦有關(guān)。但夏志清對于錢鍾書先生所說第二部小說《百合心》的書稿丟失,卻始終心存疑惑。他于1999年初所撰《錢氏未完稿〈百合心〉遺落何方?——錢鍾書先生的著作及遺稿》中甚至推斷:“《百合心》原稿一共幾萬字?他是否遷京前即給扔掉?只有楊絳才知道答案。在我看來,錢氏夫婦皆心細如發(fā),誤扔尚未完成手稿簡直是不可能的事。錢(鍾書)要我,也要世人知道,當年他有自信寫出一部比《圍城》更為精彩的小說,卻又不便明說為什么沒把它寫下去。假如《百合心》手稿還在,真希望楊絳女士及早把它印出,因為這是部大家搶著要看的作品?!保ǎ┠敲?,《百合心》書稿究竟是否還留存于世呢?
1982年11月16日錢鍾書先生在致吳福輝的信中有這樣一段話:“最近看見三聯(lián)新出版的彥火所著《現(xiàn)代中國作家風貌》,里面有訪問我的一篇談話?!辈檫@篇談話正是1981年4月6日錢鍾書先生在其寓所接受潘耀明的采訪記,其中曾提及有關(guān)《百合心》之書稿。潘耀明的新著《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中,再次重申了錢先生親口所說對《百合心》書稿下落的交代:“假如——天下最快活的是‘假如’,最傷心的也是‘假如’,假如當時我的另一部長篇小說《百合心》寫得成,應(yīng)該比《圍城》好些。但我不知是不是命運,當時寫了二萬字,1949年夏天,全家從上海遷到北京,當時亂哄哄,把稿子丟了,查來查去查不到。這我在《圍城》的《重印前記》提到過,倒是省事。如果稿子沒有丟,心里癢得很,解放后肯定還會繼續(xù)寫。如果那幾年()給查到,肯定會遭殃!”()由此可見,夏志清先生猜測《百合心》書稿尚留存于世是沒有根據(jù)的。在接受采訪時,錢鍾書先生沒有必要對潘耀明隱瞞《百合心》遺失的真相,他的一番話還流露出為《百合心》丟失后“暗自慶幸”的灑脫、通透、詼諧而又勇于自嘲的個性。不過,細讀之下,卻又令人不無惋惜:“假如”書稿沒丟,錢先生“繼續(xù)寫”完了稿,又一部“錢氏杰作”將會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史上留存,連他本人都說如果“《百合心》寫得成,應(yīng)該比《圍城》好些”。但是文學(xué)史沒有“假如”,丟失了的書稿猶如一去不復(fù)返的黃鶴,無影無蹤。
在當年那次采訪中,錢鍾書先生對初次見面的潘耀明袒露了不少性情畢露的真言,比如問及自己的寫作計劃,他答曰:“老年人是不能作什么估計的,可以說是無估計可言?!彼e例自嘲:“比如日常生活問題,也不易應(yīng)付,小如一張凳子、一扇門、一層樓,都是天天碰到的東西,也可以任意使用它們,一旦年老了,好像這些東西都會使乖,跟你為難,和你較量一下,為你制造障礙。至于身體上的功能,包括頭腦的運作,年輕的時候可以置之不理的,現(xiàn)在你都得向它們打招呼,進行團結(jié)工作,它們可以隨時怠工甚至罷工(笑)。所以我的寫作計劃不是沒有,但是只能做到多少就算多少?!?)
柯靈先生生前曾在《促膝閑話中書君》中寫道:“錢氏的兩大精神支柱是淵博和睿智,二者互相滲透,互為羽翼,渾然一體,如影隨形。他博覽群書,古今中外文史哲,無所不窺,無所不精,睿智使他進得去,出得來,提得起,放得下,登堂入室,攬?zhí)煜抡淦嫒胛医蟊?,神而化之,不蹈故常,絕傍前人,熔鑄為卓然一家的‘錢學(xué)’。淵博使他站得高,望得遠,看得透,撒得開,靈心慧眼,明辨深思,熱愛人生而超然物外,洞達世情而不染一塵,水晶般的透明與堅實,形成他立身處世的獨特風格。這種品質(zhì),反映在文字里,就是層出不窮的警句。淵博與睿智,二者缺一,就不是錢鍾書了。”
以錢鍾書的淵博與睿智,為何在丟失了自認為“應(yīng)該比《圍城》好些”的《百合心》手稿之后,《圍城》成了他唯一存世的長篇小說,尤其是當時海外對此書的評價甚高(如香港司馬長風的《中國新文學(xué)史》、美國夏志清的英文版《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等)的情形下,他為何對此書初版二十余年之后的重印如此不上心,“只在詞句上作了很少很少的修改”?我猜想,他長期患有哮喘病,時常發(fā)作,抱恙體衰、精力不濟或許是一個原因。潘耀明1981年仲春去采訪他時,正值他慢性氣管炎發(fā)作,尤其是冬春之際更會受到此疾困擾。()他于1988年7月27日致潘耀明的親筆信中曾告知:“弟一病經(jīng)年,精力衰退。來函所詢各節(jié),只能略道梗概?!保ǎ┡c此同時,《圍城》重印之時,他正把主要精力置于《談藝錄》的修訂。他告之潘耀明:自己對完成于上世紀四十年代的《談藝錄》感到不滿意,表示要“全心痛改”。說時他取出此書舊版本,潘耀明看到其中不少篇章頁碼上密密麻麻寫有他修改的蠅頭小字,這與他對待重印《圍城》“只在詞句上作了很少很少的修改”的態(tài)度顯然迥異。三年后,重新修訂的《談藝錄》()出版。增訂版《談藝錄》以1948年上海開明書店出版的原本為上編,而以新補內(nèi)容為下編,因而成為一部闡述文藝理論的完整的重要學(xué)術(shù)著作。錢先生致潘信中道:“此書重印后,不及一年,即復(fù)再版”。兩廂對比,可見其對《談藝錄》的重視程度遠超《圍城》。
作為一位在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爬梳耕耘的著名學(xué)者,或許在錢先生心目中始終認為:小說乃“雕蟲小技”,著述才是治學(xué)正道;一個不過是“業(yè)余”涂鴉;一個則是格物致知,做學(xué)問才是讀書人的根本。換句話說,錢先生把著書立說看得更重,哪怕耗費四十多年的心血也在所不辭,從他對潘耀明所言“此書重印后,不及一年,即復(fù)再版”可見其是頗感欣慰的。
增訂后的《談藝錄》臺灣版于1988年11月在臺正式出版。在此之前,錢鍾書的著作只能在臺灣的地下書店流通,且用的是“哲良”或“默存”的筆名。1987年7月15日,臺灣終止長達三十七年之久的“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戒嚴令”,當年民眾也許不知道“哲良”或“默存”就是大名鼎鼎的錢鍾書,正如不知“周豫才”為魯迅一樣,所以新文學(xué)才能像地火般星星點點、明明滅滅在臺灣島內(nèi)延續(xù)下來。所以,當錢鍾書的《談藝錄》作為他的第一本著作在臺灣公開出版之際,他還專門寫了一篇《表示風向的一片樹葉》的文章,發(fā)表于1988年9月26日的《人民日報》。他寫道,“君家門前水,我家門前流”,變?yōu)椤坝凰g,脈脈不得語”,海峽兩岸的大陸與臺灣這種正反轉(zhuǎn)化是事物的平常現(xiàn)象,譬如生活里,使彼此了解、和解的是語言,而語言也常使人彼此誤解以致冤仇不解。好在,錢鍾書的《談藝錄》在臺灣出版之前,七卷本《錢鍾書作品集》已由臺灣書林出版社付梓面世了。他在信中告知潘耀明:他的另一部“頗有自得之意”的“《宋詩選注》將由此間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第六次重印,同時由香港天地()出版,弟應(yīng)天地陳松齡先生,作一短序”。()
在那次潘耀明對錢鍾書的采訪中,錢鍾書還風趣地談到他之所以拒絕寫回憶錄的原因:“一個作家不是一只狗,一只狗拉了屎、撒了尿后,走回頭路時常常要找自己留下痕跡的地點聞一聞、嗅一嗅(笑)。至少我不想那樣做。有些作家對自己過去寫的文章,甚至一個字、一段話,都很重視和珍惜,當然,那因為他們所寫的稿字字珠璣,值得珍惜,我還有一些自知之明,去年有人叫我寫《自傳》,亦代是居間者,我敬謝不敏?;貞洠强坎蛔〉?,一個人在創(chuàng)作時的想象往往貧薄可憐,到回憶時,他的想象力常常豐富離奇得驚人(笑),這是心理功能和我們惡作劇,只有盡量不給它捉弄人的機會。你以為怎樣?反正文學(xué)史考據(jù)家不愁沒有題目和資料,咱們也沒有義務(wù)巴巴地向他們送貨上門。”()你看,淵博和睿智的錢鍾書,生前就料到“反正文學(xué)史考據(jù)家不愁沒有題目和資料”,所以,盡管《圍城》的“錯字錯得很多”,他也并不作“改寫、重寫”,因為他覺得“沒有義務(wù)巴巴地向他們送貨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