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 舞
陳仲義先生研究現(xiàn)代詩,出過許多書,我在寫作過程中遇到疑惑時,常常到他的書里去尋找答案。最近,陳仲義先生的一篇文章《現(xiàn)代詩:外形式的表征與體式——兼論“手槍體”及“截句體”》(《河南社會科學》第27卷第5期),吸引了我的眼球。文章這樣說:現(xiàn)代新詩的外形式分兩部分。大方面(大外形式)涉及體式(詩體),小方面(小外形式)涉及具體排列?,F(xiàn)代新詩外形式的標識是分行,也是它的外形式“底線”。由于現(xiàn)代語境的巨大變遷,新詩難以定成“定行、定字、定頓、定稱”的“四定”格律化建構,而更多從事寬泛性體式的建設。通過對近年流行的“手槍詩”與“截句體”的剖解和評騭,再次重申現(xiàn)代詩體的格局,是“以自由詩為主導的泛詩體聯(lián)盟”。
看了這個簡述,諸君大致就可以知道這篇文章所論及的內容了,不能不說也是接地氣的。因為它涉及到近年突然風起的“手槍詩”(又稱漢詩十三行體)與“截句體”。我感興趣的是陳仲義先生在這篇文章中兼論“手槍體”及“截句體”的同時,“再次重申現(xiàn)代詩體的格局:以自由詩為主導的泛詩體聯(lián)盟”,這是他寫這篇文章的目的?!霸俅沃厣辍币簿褪钦f,在此前已經提出過。《文藝評論》2010年第1期就刊登了他寫的《自由詩為主導下的“泛詩體”聯(lián)盟——新詩形式再思考》。非必要無須如此重申,此番必定是經過一番價值重估的吧。
有時候我們讀別人的文章不想被催眠,必須站起來讀,才能一下子看到問題的本質。瀏覽整篇文章,我發(fā)現(xiàn)這個重申的邏輯是詩壇上格律詩(文章舉例“手槍體”及“截句體”)主潮近期涌起,陳教授對此做了解剖和評定。如果說十年前的《自由詩為主導下的“泛詩體”聯(lián)盟——新詩形式再思考》,是對“新詩形式再思考”的結果,那么這一次的重申就是再一次“敲定”。把原話邏輯改寫一下,即:現(xiàn)代詩體的格局是以自由詩為主導的泛詩體聯(lián)盟。——這是一個不留有余地的判決性的陳述。記得一位哲學家說過:“一個清晰界定的概念意味著一個思想問題的終點站,除非它重新被問題化?!保ㄚw汀陽《歷史 山水 漁樵》)這就啟發(fā)了我:它還能夠“問題化”嗎?還有可以探討的空間嗎?如果我們把這句話放到一個理性法庭上重新審查,恐怕還是可以提出許多不同意見的。因為“所謂理性,并非在于他對原則問題毫無異議,而在于從來不是毫無異議;也不在于固守馳名天下的定論,而在于不把任何定論視為理所當然?!保ㄏ闹辛x《思想實驗》)——正是抱著這個想法,我才特別關注陳教授的這一判斷。我想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介入,談一點意見。
這似乎可以從兩方面去理解:一,對詩壇公認的“亂象”秩序,希望給予一個合法的描述,使得我們眼里的“亂象”,不再是亂象。二、如果大家公認這個前提,至少有這樣一個聯(lián)盟的意識,就不要“內卷”了。這顯然是一個良好的愿望。良好的愿望看由誰說出,這比愿望本身更重要。如果由我說出,一介小民,哪怕說出再重要的話也沒有用。同是學者,這話由徐敬亞說出,人們會說,“徐敬亞又要舉旗了”;如果由北大的謝冕或北師大的吳思敬提出,號召力就大不一樣了?!还苷l提出,這畢竟是一個好的動議,因為它具有建設性。關鍵在于:建設性的動議,要成為一個事實,需要動作。“聯(lián)盟”這個詞很容易引起誤解,因為這聽來就好像真有一個組織似的。我倒是希望有這么一個“組織”,事實上有些機構是可以擔當這個重任的。比如定期組織一些矩陣式的對話,也可以不定期通過網(wǎng)絡視頻發(fā)布詩壇消息,批評家、理論家在這個平臺上發(fā)表意見等等??上麄儧]想到要這樣做。這樣,問題就來了,這個聯(lián)盟在哪里?顯然是虛擬的。陳仲義教授成了這個聯(lián)盟的倡議者,沒有人反對,是否就成了默認?
最終是為了向人們指明一個正當?shù)闹刃蚩磥硎鞘裁礃幼佣切枰@個樣子才能安穩(wěn)住整個詩界一樣,說來可笑,其實一點不可笑。詩壇的大佬們都想以一己之力穩(wěn)住詩壇,王家新曾說過:“我不為詩絕望,只是為這個所謂的詩壇絕望,或者說早不抱希望?!背瞬槐M摹扒逍颜摺敝?,對詩壇仍抱有希望的大學教授們在詩壇上從來都是起著理論奠基的角色。詩歌寫手們依賴他們,種種峰會都會把他們邀請到場。但最終沒看到什么“泛詩體聯(lián)盟”的出現(xiàn)。
我是這樣看的?!胺涸婓w”三個字,似乎是一塊鎮(zhèn)石,讓所有寫詩的人都安了心,因為是“泛”嘛,就包含了所有的形式嘗試,包括自由實驗和各種格律探索的詩。它不指涉具體詩體,是不是對所有詩歌形態(tài)的總命名?許多詩無可命名,便歸入“泛詩體”了?
那怎么會出現(xiàn)“泛詩體”這個命名的呢?
查看一下,《現(xiàn)代詩:外形式的表征與體式——兼論“手槍體”及“截句體”》一些引文的出處,光看那些文章的題目你就很驚訝了——《新詩形式的底線在哪里》(吳思敬)《分行跨行:形式的根本標記》(陳仲義)《分行跨行:最低限度挽留張力》(陳仲義)《新詩的形式帝國主義》(陳亞平)等等,詩壇糾纏于“形式”問題久矣,當初提出時的語境可想而知。今天重提,問題又來了,重申有沒有經過價值重估,還是原地踏步?分行跨行,這些本來就是很明白的道理,卻被說得影響詩歌竟至岌岌可危的樣子,為什么不能重話輕說呢?比如我們可以明白曉暢地這樣說,詩有不同于散文的排列形式:分行寫,各行的長度可能大致相同,也可能長短不齊;一行之末也許有標點,也許沒有;每行組成一節(jié),相當于散文的段,兩節(jié)之間留有較大的空白;一行并不一定就是一句,一行一句的情況是有的,但有時兩行、三行,或更多的行構成一個完整的句子;也可能再一行的中間前一句結束,后一句開始;衡量一首詩的好壞,不僅僅是形式……像一本普通讀物那樣說不是很好嗎?何至于發(fā)展到追尋“底線”“最低限度挽留張力”的程度?那些攻擊自由詩體的人們,也不必義憤填膺,也該問問受外來影響的分行何以謂之“自由”?“四定”格律化建構又何以“定”不了?等等。這些問題本來可以坐下來好好談的,何必非要劍拔弩張,搞得十分對立不可!
陳仲義說:現(xiàn)代新詩的外形式分兩部分。大方面(大外形式)涉及體式(詩體),小方面(小外形式)涉及具體排列?,F(xiàn)代新詩外形式的標識是分行,也是它的外形式“底線”。這些話繞得不得了,貌似很學術,卻看不出有深刻之處。為詩作如此低端層面的守護,這個詩真到了窮途末路了!其實,我們看一個事物,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形式,形式都是外在的,用得著再弄出一個“外形式”的命名來嗎?“表征”是一心理學的用詞,當我們說一首詩的形式表征時,一定是要探討這個形式對這首詩意味著什么,或說完美,或說有毛病。通過形式發(fā)現(xiàn)詩的“癥候”,當然是可以的,但為什么都僅僅停留在“形式”這個表象的討論上呢?還弄出“大外形式”“小外形式”這種生造的令人費解的詞語出來,何況也沒解決什么問題。
馬克思分析資本主義是從貨幣這個細胞進入的,如果把這種思維方法拿過來,我們分析詩也該從先找到它的細胞開始,它的細胞是什么呢?是分行跨行嗎?如果是“節(jié)奏”,那是詩的音律本質,如果是“意象”,那是詩的內核本質,大概是吧?如果把兩者融合在一起,是否可以用“形態(tài)”這個詞來替代呢?
有一門學科就叫形態(tài)學。這門學科最早是用來特指專門研究生物形式的本質的學科,它要求把生命形式當作有機的系統(tǒng)來看待,這對重新思考陳仲義先生關于“大外形式”“小外形式”云云,在研究思路上不知是否會另有些啟示?建筑基礎學里有“形態(tài)構成解析”一門課程,聞一多不是也把詩比作建筑嗎?作為思維方法,“形態(tài)構成”一詞是否也可以借用一下呢?
按理說“聯(lián)盟”不存在,“泛詩體”的稱謂也不能起到“安穩(wěn)整個詩界”的作用,那么這個“以自由詩為主導”也就無從談起。它只是對詩壇整體現(xiàn)狀的一個虛擬的表象描述,不是本質的描述。我要進一步追問的是:“自由詩為主導”僅僅是一種客觀描述嗎?突出它究竟是為了什么?
此處的“自由詩”,就是“泛詩體”的詩,照理“泛詩體”在意念上消解了一切詩體,事實上還應該包含各種詩體;但陳仲義先生還是把那些在他眼里看來是“格律詩”的詩體排除在外;他把它們獨立在外,不僅沒在意念上把它們“泛”化掉,還把自由詩等同于“泛詩體”,將之處于“主導”地位。如此一來,就有了“自由體”和“格律體”此起彼伏的持續(xù)爭霸。號稱格律詩重鎮(zhèn)的重慶,集聚著一批專攻現(xiàn)代格律體的詩人,他們持續(xù)地出版刊物,編輯書籍,倒好像是有聯(lián)盟似的,可惜成了“老年俱樂部”,不知“變法”;他們把詩壇分成自由體、古體、現(xiàn)代格律體三大部分,提出“詩壇三分天下,格律獨秀一枝”,這和“形式帝國”的思維方法是同構的。陳仲義先生的文章兼論“手槍體”及“截句體”的緣由也在于此,特別把深圳大學黃永建教授首創(chuàng)的“手槍體”風行海內外并引起爭執(zhí),喻之為一匹“黑馬”。陳仲義先生以一個權威的名義對“手槍體”及“截句體”做了專業(yè)的技術剖解和兩者具有“審美缺陷”的評騭,從而得出必須“再次重申現(xiàn)代詩體的格局:以自由詩為主導的泛詩體聯(lián)盟”的定論。
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陳仲義先生說的這個“聯(lián)盟”存在不存在,不重要,這個“泛詩體”泛到什么程度,也不重要,“自由詩為主導”才是重要的。為什么呢?說到底這是一部分詩人所需要的,所以他們才默認,不做聲;同時對一部分評論家也正中下懷,他們需要話題,如果沒有話題,也要制造一些話題。關于這一層道理,在這里請允許我省略一萬字吧!我跳出詩外看“風景”,所有的爭執(zhí)恐怕根本不在什么形式不形式,格律不格律,而在于“人性”:比如我研究了一輩子的“現(xiàn)代詩”,或我寫了一輩子的“格律詩”,能對自己輕易否定嗎?提出一個“泛詩體”能保證“自由詩”的“老大”地位,好不好?提出“三分天下”,然后來一個“獨秀一枝”,美不美?背后的“水”其實一點都不深,一眼就能看穿?!l是“老大”?我曾把詩壇比作一個漩渦,真正能起到主導的東西沒被人揭示出來,看上去都是自己在“主導”自己。所謂“現(xiàn)代詩體的格局是以自由詩為主導的泛詩體聯(lián)盟”,它只具有對狀態(tài)的命名性,而無實質的批判性,因而有號召性而沒有實施性。表層的邏輯可能性沒有存在性,猶如地表一座“靜山”(此山在山東境內)只有一米高,然而真正的高度卻在地下。因此我敢說真正深層次的邏輯層面的主導暗體,陳仲義先生們沒敢去揭示。我用“暗體”來形容,實在是因為找不到更恰當?shù)脑~,來形容我們看不到的那個更本質的東西。
我不能詳盡地概述所有我關于現(xiàn)代詩、現(xiàn)代詩觀的意見。對陳仲義先生文中關于新詩難以定成“定行、定字、定頓、定稱”的“四定”格律化建構,兼論“手槍體”及“截句體”,以及他對這兩種詩體的評騭,恐怕需要另寫文章討論,不能由陳仲義先生一個人來評定。本文只試圖對其重申的一個觀點,在有限定義域內說出我的些許想法,一定程度上它也暗示了我們詩歌景觀的范圍,以及它與現(xiàn)代人當下和未來不得不面對的人格危機的關系。我的意見不一定對,觀點只是某一時刻思考的印跡,記下來就要影響他人。這常常會產生危險。接著別人的觀點談自己的思想,本來就有危險,因為每個人的閱歷不同,你的觀點又成了另外一個人觀點的起點,令你想不到的后果正等待你。
問題還在于文學的思維是不能太嚴肅的,對做文學評論的不能要求他做哲學家;不僅是詩人,甚至連做詩歌批評的也允許有五花八門的“異思”,否則如何能保證詩人們興致勃發(fā),才思蕩漾呢!正是從這層意義上,我想肯定“現(xiàn)代詩體的格局是以自由詩為主導的泛詩體聯(lián)盟”并非完全是一個無意義的想象,或許是一個非真不假的悖論。
在越來越多的人投入詩歌寫作,“高質量”的詩歌太少,民眾閱讀詩的水平不見提高的今天,不僅詩人、批評家、教育工作者、文學編輯,以及其他許多人都在關注詩歌與普通讀者之間巨大的、卻完全不必要的障礙。如何克服這種障礙?“一條規(guī)則放在那兒就像一個路標。是不是路標能使我對我應當走的路沒有懷疑?在我經過它時,它是不是能給我指明我應取的方向?是沿著大路,還是小路?還是橫穿田野?可是,在哪里,在什么意義上說我該按照它走呢?”(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維特根斯坦說的這種情形正是我們今天所遇到的:我們有沒有規(guī)則?是無規(guī)則,還是多規(guī)則?
這是一個經驗命題,還是一個哲學命題?
中國詩歌需要怎樣的格局?有沒有在深層次邏輯上的必然的主導因素呢?應該有怎樣的主導?在“潰爛”的體系里如何寫出高質量的好詩?新詩是否到了終點站?我想把這些問題提交給更多的人去思考討論,不要僅僅滿足于表象的對與錯,更需要思維基礎的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