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
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和與故鄉(xiāng)的距離,長度是相等的,丈量這個長度的工具是時間。
攜著故鄉(xiāng)行走時,故鄉(xiāng)小于自己。遠離了,時間給予空間,故鄉(xiāng)無限地放大,在夢里閃現(xiàn),在跳蕩的區(qū)域歷史里變得廣闊、變得旖旎。
故鄉(xiāng)有親人,故鄉(xiāng)有童年,故鄉(xiāng)有山河。
那山,層巒入重霄,巍巍乎浩然;那河,千古奔流入海,湯湯乎溫暖。
是山河接通了天地,是山河規(guī)定了我們活動的半徑,是山河告訴我們,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當歸去來!是山河給我們一個恒定的愛人肩頭,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哭泣一晚。
我們每個人都有故鄉(xiāng),盡管故鄉(xiāng)不同,但對故鄉(xiāng)的牽念是相同的,尤其是故鄉(xiāng)的山河,千萬年橫陳在地球的經(jīng)緯圖上,山雖小,卻也是巍峨的璇璣圖,水雖淺,倒也是曼妙的回文詩???,我們向往著詩和遠方,多少次地從山河身邊走過,卻熟視無睹。
有一些山,安住在年少的記憶里。
有一些水,安睡在曾經(jīng)的文字里。
因為熟悉,變得沒有風景。
某一個時刻,一個人喚醒了我遙遠的迷夢,我走了太久,該回視和正視我出發(fā)的地方??戳擞挚矗肓擞窒?,這山河竟然熟悉又陌生。
月華鋪滿窗戶,靜寂的夜里,想去捕捉一些片斷時,卻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就是一條河,錦帆十里,翠華搖搖,浩蕩長風,一下子就飛揚起來。那年用雙腳去丈量故鄉(xiāng)山河的記憶,從來沒有被丟失,只是在繁忙的日常里學會了隱藏。一剎那,雙腳和詩文就生動了故鄉(xiāng)。
常見人嘆息,他們有回不去的故鄉(xiāng),他們的鄉(xiāng)愁無處安放。是的,滄海桑田,時代變遷,自然的、人為的、清晰的、懵懂的行為改變了祖祖輩輩的記憶,也許,房屋不在、樹木不在、親人不在、小時候玩耍的麥場和麻池都不在,炊煙也變了模樣,但我想說:只要山河還在,那就是我們回得去的故鄉(xiāng)。
山河都在,該以哪里開頭呢?當我看見自己魂魄里的河流,我便意識到,我對故鄉(xiāng)的復述就應(yīng)該從河流開始。
河,流過一切,包括群山巍峨。
我看得見的盛在魂魄里的那條河,叫潞水。
我的故鄉(xiāng)叫潞城。
潞水是潞城的母親河。
這條河比故鄉(xiāng)更久遠,水流了億萬年,而“潞”之史也就是幾千年。先有了潞水,后來就有了潞子國,有了潞城縣(市/區(qū)),甚至有了潞安府。
潞水流過的地方,人類繁衍生息,草木繁盛,人與草木互為知音,水與這些動植物們互為讀者,這樣的相依相傍偽裝成天荒地老的模樣,可想而知,還會偽裝下去。
我曾說,潞水湯湯。離得遠了,又不止一次地問自己,這么浩大的詞語,適合不適合給潞水作定語?
湯湯,最初也單指水勢浩大、水流很急?!稌虻洹分杏校骸皽珳樗礁?,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薄对娊?jīng)·衛(wèi)風·氓》中有:“淇水湯湯,漸車帷裳?!惫湃擞玫竭@個“湯湯”,也給出了一個很早的定義。不知何時,湯湯又擴展到其他廣大的事物。南朝梁江淹《待罪江南思北歸賦》中有:“心湯湯而誰告?魄寂寂而何語?”唐陳子昂《春臺引》:“感傷春兮!生碧草之油油,懷宇宙以湯湯”。湯湯的疆域很大很大。
中華文明,常常說發(fā)源于黃河流域,在這里,堯舜禹建都城,有了國家文明。隨著歷史的發(fā)展以及氣候的變化,人類南遷,南方各流域也誕生了高度的文明。不論專家們給予怎樣的定義,而文明總是從河流開始的。應(yīng)該說,河流又不僅僅誕生文明。逐水而居,是人類的生存本能。河流,最初只是給了人類居住條件。人類卻在有水可吃可用,簡單的生存條件滿足以后,發(fā)展出了其他,包括文明,也包括戰(zhàn)爭。
水,抑或是河,因為意義,有了意義。
那么,潞水當是有意義的,因為它孕育了我們潞城的先祖,一直到我們。在我們的眼里,無疑它是浩大的,有氣勢的。那么就是湯湯潞水了。
當踏遍青山人還未老,河流于我,就變得異常重要。我怎能越過它?越過潞水,故鄉(xiāng)就是無根之萍,無根之木。
我們不作無根萍,就想來探究一下這條河對于故鄉(xiāng)的意義。也就是說,我在遙遠的他鄉(xiāng),在月如銀的夜里,靜靜地回望來時路。
很多人包括潞城人,對潞水的定義,都是模糊的,他們知道潞城有潞水就夠了,至于到底潞水是什么,為什么是潞水,是不需要知道的。而許多從事文字的人,也是不知道潞水之奧秘的。
明萬歷十九年《潞城縣志》中有:“潞河,在縣東四十五里微子城,發(fā)源至西流里,合濁漳水?!?/p>
清康熙四十五年《潞城縣志》中有:“潞水,源出微子城,至西流里與漳水合,《水經(jīng)》云,潞水為冀州浸,即漳水也。潞自有源,即與漳水合耳,合后稱潞,至山外與清漳合,又稱漳?!?/p>
清光緒十年《潞城縣志》中有:“濁漳水即潞水也,源出長子縣西南發(fā)鳩山,東北流經(jīng)長治、屯留界山,屯留縣東之史河村,入縣西南境,至交漳鎮(zhèn),左會絳水,水出屯留縣西盤秀山,東流經(jīng)屯留城北,至縣境與漳水合,故名交漳也,東經(jīng)安昌村北,又東經(jīng)安居村東,折而北流,經(jīng)河湃村西又北至曹家莊西入襄垣界,東流與涅水會。過襄垣城南,又東至風洞山入縣境,折而又南流至潞河鎮(zhèn)北,經(jīng)西流南流二村,入平順舊界之王曲鎮(zhèn),又東流至石城里南,又東至馬踏口入河南涉縣界,環(huán)縣三面,隸境百余里,至涉縣合清漳下流合衛(wèi)河入海?!?/p>
《水經(jīng)注》:“潞縣故赤翟潞子國也。闞駟曰,有潞水為冀州浸,即漳水也。《燕書》中王猛與慕容評相遇于潞川也。評障錮水泉,鬻水與軍,入絹匹水二石無他。大川可以為浸,所有巨流長川淮漳水耳,故世亦謂濁漳為潞水矣。”
在明朝的志書中,只談到了潞河,到了清朝,開始注明,濁漳水即潞水。為了弄清它,我又打開了《水經(jīng)注》。
《水經(jīng)注》卷十為“濁漳水”。據(jù)這一卷記載,潞境內(nèi)只有濁漳水一條河,且為長河巨浪,當時人們把濁漳水稱之為潞水。再看當時的圖說,濁漳水幾乎環(huán)繞整個潞子故國,當然,曾經(jīng)的潞子國疆域要比現(xiàn)在的潞城大的多。圖上清楚地記載,潞境內(nèi)的長長的濁漳水的一截即為潞水。除此之外,還有一條小河,也為潞水,圖上這條小河從潞城縣縣城后發(fā)源,向西流入濁漳水。
對于明志里提到的潞河,我曾經(jīng)考察過,也即從微子鎮(zhèn)子東發(fā)源的一股泉水,匯聚了從禹王垴流下來的河水,一路流經(jīng)秦家山、后河、賈家街、漫流河、王家莊、石匣等地,向北流經(jīng)潞河到西流匯入濁漳水,這條河,在《潞城市志》里稱為漫流河。
對于《水經(jīng)注》里畫到的那條支流,我也曾考察過,應(yīng)該是從云巖山、石坪嶺發(fā)源的,又匯聚了牛王垴、羊神山流下的水,經(jīng)張家河向南流經(jīng)合室,經(jīng)橋堡、東賈西賈等村,直沖往潞城城里的一條河,這條河在《潞城市志》里稱為枯河??莺訁s不枯,1993年還發(fā)過一次大水,把縣城都淹了。歷史上,曾經(jīng)數(shù)次發(fā)洪水,明清兩代知縣為此曾修了遠患渠,印跡還在,從城北向西,導入現(xiàn)在的環(huán)城水系,流經(jīng)西村、侯家莊、朱家川、小溝等地,一直向西,經(jīng)黃碾入濁漳河。
那么,綜合志書記載,流經(jīng)潞城境內(nèi)的濁漳河以及兩條支流都叫潞水。
實際上,潞城境內(nèi)還有數(shù)條小河,流經(jīng)一些村莊,最后都匯入了濁漳水,比如說,南馬河、西坡溝河、西流河等等。
對于潞水的界定,有史籍可證,爭議在于這些支流該不該稱為潞水?我的結(jié)論是,既然漫流河和枯河可以稱為潞水,那么,這些支流也應(yīng)該稱為潞水,為什么沒有記載,一是因為當時的人們并沒有考察那么細,二是時代在變,河流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后來滋生的河流,古人就不可能記載了。那么我們應(yīng)該與時俱進,把潞城境內(nèi)濁漳河和注入濁漳河的支流統(tǒng)稱為潞水。
我的記憶從潞水開始,也有釋疑的原因。
千百年來,潞城的疆域一直在變,從潞子國始,到隋置潞縣,到現(xiàn)在的潞城市,再到最近改制的潞城區(qū),范圍不同,地域不等。前面說到,《水經(jīng)注》里,濁漳河流經(jīng)潞縣時,幾乎流經(jīng)了潞縣的西北東三面,包括現(xiàn)在的襄垣和黎城一些地區(qū)。
對于逝去的歷史還有已經(jīng)消逝在地圖上的疆域,此處不再多論,就從現(xiàn)在的疆域圖說起吧。
先說濁漳河。
按照現(xiàn)在的說法,濁漳河分三源。濁漳河南源,發(fā)源于長子縣西部石哲鎮(zhèn)太岳山支脈方山東麓發(fā)鳩山以西的圪洞溝;西源發(fā)源于沁縣漳源鎮(zhèn)漳源村,在襄垣古韓鎮(zhèn)甘村與濁漳南源匯合。北源發(fā)源于榆社縣北部的三縣垴,在襄垣合口村三源匯合,流經(jīng)黎城、潞城、平順三地,向東與清漳合,最終與衛(wèi)河一起入海河。
濁漳河分兩次流經(jīng)潞城境內(nèi)。西面,濁漳河南源從長子、長治縣、長治、郊區(qū)一路流過來,從曲里入潞城境,經(jīng)宋村、東白兔、韓村、洪嶺、店上、河湃,到曹家溝出潞城境。東面,濁漳河三源匯合后,從襄垣一路流過來,從南馬村入潞城境,流經(jīng)石梁、上村、常村、續(xù)村、潞河、古城、西流、南流,從辛安村出潞城境。
當然,還有沿途上的諸多支流,幾乎涵蓋了潞城的所有鄉(xiāng)鎮(zhèn)。
在地圖上看久了,發(fā)現(xiàn)潞城就是位飛天的仙女,潞城疆域是她的身,城池是她的胸,山脈是她的骨骼,漳河就是圍在她肩上的彩帶,一左一右,飄逸靈動。那些小小的支流,都是她的彩帶舞出的魅影。她總是在我們不經(jīng)意間,翩翩起舞,弄清影,低綺戶,照無眠,天女散花,禪意無限。
有了河,就會有橋,古往今來,人們借助橋,抵達他們的遠方。
橋,在古代就是一棵大樹,砍倒了放在河上,便是橋,也曰獨木橋。隨著時代的嬗變、生產(chǎn)力的提高,逐漸有了石橋、鐵橋等材質(zhì)的變化,橋的樣式也越來越精致和多樣。
“遇山開路,遇水搭橋”,顧名思義,橋的存在和河流脫不了干系,河流了幾千年,橋就存在了幾千年。有了濁漳河這靈動的水,便有了歷史上許許多多盛載了豐厚的人文信息、地域風情的各式各樣的橋。要追尋過去的故事和河流的訴說,就不能忘記踏著橋梁的足跡。
明十九年《潞城縣志》記載:“鳳棲橋,在縣東十五里,元至正間建。微子橋,在縣東十五里,正德年建?!?/p>
清康熙四十五年《潞城縣志》記載:“潞河橋,在縣北四十里,水勢洶涌,行人患之,嘉靖中奉旨創(chuàng)造,費數(shù)萬資,竭各部力,二年始成,無何一雨沖沒,蓋山澗合流,頃刻數(shù)丈,漂木走石,橋故不能敵也,隆慶間,知縣鐘爵造舶二只,往來稱便。石梁橋,在縣北四十里臨城,荀林父伐曲梁即此,康熙四十一年,道人宋自本欲于此處建橋,后以資竭不果?!?/p>
民國版《潞城縣志》記載:“焉有橋,在微子鎮(zhèn),不知創(chuàng)于何年,康熙十六年,乾隆二十九年,光緒十九年,以及民國三年,均有重修碑志。石門滃橋,東西兩山,壁立高各二十余仞,峽廣僅半里,漳水由峽向東南奔流,望之若門,中深無底,故云,雨山崖半鑿臺為碼頭形,其上壁如刀削,有柱跡,有窟跡,臺上多鑿圓穴,口徑二三尺或盡許,大水不等,深稱之,又多鑿有鐵八掉印臺上,日久被水沖嚙,沉沒者當不少,最近嘗有人拾得,重可二三十斤,近山巔下,距漳流高約十數(shù)仞,以年久水穿日下故也。出峽南山勢稍平寬,兩岸亦有碼頭形,無大工程,顯是兩次筑橋,年距均無考,相傳謂魯班造,不可信,要其工程在秦漢?!?/p>
《長治市交通志》記載:“南橋,在合室村南,拱圈頂端碑文記載:乾隆二十二年重修。全橋粗料石砌筑,縱向弓形橋面,橋長18米,橋面寬7.7米,拱矢高4.5米。”《潞水汲古》記載:“凝瑞橋,在井峪村東,橋面全長30米,寬8米,東面正中題有‘毓靈秀’,西面題有‘凝瑞橋’。”
《潞城風光》記載:“石梁鐵路大橋,1975年鐵三局承建,1985年通車,我國第一座現(xiàn)代化預(yù)應(yīng)力混凝土斜腿鋼構(gòu)式鐵路大橋,橋高44米,全長171米,亞洲第二橋。似明月,似巨弓?!?/p>
看看這些典籍,故鄉(xiāng)曾有這么多關(guān)于橋的記載。這是我能找到的記載,且每一座橋的前世今生都不相同,而事實上還要比這個多。按圖索驥,我一一找到了它們。
明志里記載的鳳棲橋,至今還在。一個小山村叫馮村,橋身依然屹立村中,鳳棲橋三個字鑲嵌在拱券上,很有古意,雖說它已不具備橋最初的定義,橋下已無水,但依然有橋的實質(zhì),橋上是路,人們往來穿梭。鳳棲橋還有一個美麗的傳說,鳳凰曾于此暢飲甘泉,遂有橋名,橋下的泉水用來釀酒,曾經(jīng)醉滿唐宮,唐明皇一度賜酒名曰“唐宮悅”。這醉滿唐宮的瓊漿玉液,這些年聲名遠揚。這座橋看似與濁漳水并無關(guān)系,實質(zhì)卻不,這里曾經(jīng)有一股泉水流出,和禹王垴(城北)流下來的水,以及禹王山(靳東村東)流下來的水匯合后,叫馮村溝河,流經(jīng)韓家園、黃牛蹄,進入濁漳河水庫,經(jīng)水庫出,與百里灘河匯合,最后注入濁漳河。
明志里記載的微子橋應(yīng)該就是民國志里記載的焉有橋。焉有橋至今屹立在微子鎮(zhèn),橋上的那條路曾經(jīng)是微子古鎮(zhèn)的繁華要道,是通往黎城的長邯古道。橋并不寬,橋下是從禹王垴流下的山水。曾經(jīng)也是水聲滔滔,人聲鼎沸的,只是道路的更改,也改變了人類的軌跡,繁華與寂寥,只是一線之隔。這條河匯入馮村溝河。
清志里記載的潞河橋,我已遍尋不到蹤跡,至于是不是在潞河村附近,已不可考,只有府君廟里還存有民國時的創(chuàng)建漳南浮橋碑。
清志里記載的石梁橋和石門滃橋是一回事,就在現(xiàn)在石梁村外。濁漳河岸邊有石砌的岸堤,很規(guī)整,堤上有方形孔,即是舊有石門滃橋的痕跡。人們稱這里為石梁古渡,而我并沒有找到這里是渡口的記載,應(yīng)該確認為石梁古橋。
合室的南橋,我曾經(jīng)走到了。橋在合室村中,這是潞水支流枯河的見證,曾經(jīng)這里水特別大,需有橋才可以過河,橋還是古舊的模樣屹立合室村中,只是垃圾的堆積,讓古橋發(fā)出聲聲嘆息。
井峪村的凝瑞橋下是支流大南河。
該說到《潞城風光》里記載的石梁鐵路大橋了。
想到這里,我總是佩服古人的智慧,他們選定的古橋遺址,依然是今人建橋之處。站在石梁村外,潞水靜靜地流淌,匯往濁漳河,最終去往海河,而河邊青草蔥籠,天高云淡之下,抬頭仰望,看到的是四橋飛架,有長邯高速經(jīng)過這里的兩座橋,有長邯公路的一座橋,當然還有最早建起的鐵路大橋。這座鐵路大橋,很多年前是潞城、山西乃至全國的驕傲,它的高度跨度當時都是全國之最。
知道我走到這里,原來同事李玉寶打來電話,言談之中難掩激動。石梁鐵路大橋竟然讓他語無倫次。
原來,他是鐵三局職工子弟。那時,他們的父輩們來到這里,就在石梁附近住下來,我現(xiàn)在站立的地方,就是他們父輩所在的單位——鐵三局的所在地。當年,鐵三局在這里拉開了長長的戰(zhàn)線,他們建住房、建醫(yī)院、建學校,這里熱火朝天。七十年代初,李玉寶他們還少不更事,他們的記憶里,就是站在河邊玩耍,他們到河里游泳,抓魚捕鴨,渡過了他們?nèi)缃裣雭矸浅C篮玫纳倌陼r代。這座橋凝結(jié)著鐵三局人的智慧和生命,打一個涵洞,就要用一條生命來祭奠,李玉寶說,這是鐵三局人的宿命,可能大山大河真有神密的天地鏈接,石梁橋一樣,有他們父輩的鮮血曾經(jīng)濺灑。日月輪轉(zhuǎn),橋建起來的那天,歡聲雷動,整個石梁、整個濁漳河流域都沸騰了,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長邯鐵路第一橋誕生的那一刻,也是鐵三局人離開的時候。即使人們漸漸離開這里,依然有家屬和相關(guān)人員在這里駐扎了好久,一直到2000年。雖然人們都走了,少年的記憶,橋梁的記憶,河流的記憶卻深深地刻在了李玉寶他們的生命里,石梁橋與他們長著骨頭連著筋。
李玉寶說,你們無法想象我們對這里的感情,也許潞城人、黎城人已經(jīng)忘了我們,但我們不會忘記,每年的這個時候,我們都會回來,站在石梁橋下合個影,把這里的故事再告訴我的下一代。他說得動情,甚至掉淚,我卻聽出了驚心動魄,聽出了難以割舍。我應(yīng)該對他們曾經(jīng)在潞城土地上做出的奉獻說聲感謝,盡管我只能代表我自己。有人這么深愛我的故鄉(xiāng),有散落在全國各地的人們這么深愛我的家鄉(xiāng),有他們每年從全國各地趕來在橋下相聚,這都是潞城的榮幸。
然,潞水之橋并不是只有這么多。
我曾經(jīng)在尋覓長治古橋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潞城境內(nèi)的一座古橋,為此得意許久。那年走到西坡村,停下車,有一座古橋,跨在一條大溝上,橋的北面有“嬰城”兩個字,南面有“玉屏風”三個字。一直到現(xiàn)在,我過濾的時候,才知道,這座橋屹立在西坡溝河上,這條河發(fā)源于云巖山,最后注入濁漳河。溝已干涸,但難掩橋的秀美。它的古舊讓旁邊的九大橋黯然失色。
在翟店鎮(zhèn)南舍村走訪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條黑河,河上有座黑龍橋,橋身為幾個大小不一的拱券組成,橋上有龍頭。橋雖小,卻是古橋。這條河最后流入朱家川,成為枯河的一部分。
時光是無情的,冷魅地窺視人間,仿佛是懲罰,所有支流幾乎都干涸了,除了枯河??莺拥呢S盈是因為它流經(jīng)縣城,城里要建環(huán)城水系,作為城里一景,它也就近水樓臺。消失了的河流,讓橋也跟著所剩無幾。我們對于曾經(jīng)發(fā)生的已經(jīng)無法追溯。漸行漸遠,是我能想到的與古橋的距離。
長長的河流上,古時往來肯定會有渡口。
潞城古八景中就有“西流晚渡”,那是一個最美的渡口,雖已化作清風飛去,卻從古至今占據(jù)著線裝書和人們的記憶。
西流晚渡是古八景中唯一一個與水相關(guān)的傳說,不,曾經(jīng)它不是傳說,而是真實存在,當一切在時光中湮沒,對于現(xiàn)世的我們來講,就成為傳說。
明朝《潞城縣志》中有這樣的記載,萬歷年間的知縣馮惟賢寫到:“考西流在縣東北,水勢汪洋,舊傳每日夕時,有神人臨流而渡,今杳不可復睹。而牧童農(nóng)夫日晡爭涉,或厲或揭,霞光返照,就中風致堪入品題,當不徒雜亂之鳥聲,隨波上下而已也?!?/p>
寫了這樣的序,之后便是詩,也就是正題:
環(huán)抱青山煙樹稠,一灣綠水向東流。
耕樵歸去牛羊下,日落平川晚渡舟。
在馮知縣的眼里,雖然舊時相傳的神人已不可睹,但牧童農(nóng)夫爭渡的景象,他還是見到了的,霞光,也就是夕陽從西方鋪過來,河流上一片桔黃,人歡鳥叫,水中綠色的波紋蕩漾不已,當?shù)萌氘嫞伯數(shù)萌朐姟?/p>
幾百年后,清朝知縣張士浩也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波水潺潺沂淺流,斜陽殘照漾津頭。
往來農(nóng)務(wù)村村急,滿岸垂楊不系舟。
牧童驅(qū)犢返,田叟荷鋤歸。
落日西流渡,雙雙鷗鷺飛。
在張知縣的眼里,牧童與牛犢、農(nóng)夫與荷鋤、落日與殘照、渡口與水波、垂楊與舟楫、鴛鴦與黃鶯,一對對不可分割的意象構(gòu)成美不勝收的詩景,在這里,詩是和波紋一起蕩漾進人們心里的,不管你會不會作詩。人類最初和最后的精神歸宿必然是這樣的。
從他們的詩中,可以看出,當年的西流渡口很美很繁忙。知縣的詩情和塵俗世界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我們載入史冊的美景。
但我來尋找它時,它已不知去向。
能想像得到,明清時期,這里的人們還是田園式的生活,自給自足。
牧童創(chuàng)造了杏花村的意象,也是普通人家的一種生活方式。牛,是人們生活必需,是一個家庭最重要的勞動力,放牧就是孩子學堂歸來以后的主要工作,牛吃得好,自然耕種也就不是問題,而且平時還要靠牛來代替腳力,出門串個親戚,牽了牛、套上車便可以去。而我想,我們的古人不停地描繪到河邊的牧童,是因為牛在黃昏時候要到河邊吃草飲水。
田叟,也就是農(nóng)夫,從陶淵明起,耙犁鏵耕,把酒東籬,面對南山,夕陽下荷鋤而歸,竟然成為詩歌史上最為推崇的文人生活方式,也是今人繞不過去的唯美意象。這本非農(nóng)人所愿,其實,各人有各人的悲歡離合。
夕陽,被多少詩人描摹,他們爭先恐后地寫,生怕少寫了一個,他們的詩歌就不再豐富。夕陽被賦予太多內(nèi)容。我們愛夕陽,也許為了極致的最后的美。
“野渡無人舟自橫”是種美,舟楫往來如梭,貨物和人流也如織,也是一種美,那是一個地域最繁華的景象,代表著人類的一個歷史時期。
兩位知縣都沒有明確地寫到漁夫,漁夫也是詩歌一種最重要的意象,是悠然自得,是江舟往來,更是隱士的寫照。但這里為什么不寫呢?我想,他們雖看起來未寫,實際寫了,是虛寫卻也是實際存在,那便是,黃昏下的漁夫便是牧童和田叟。河流邊生活的人,早已是一身本領(lǐng),放下掃帚摟起鋤,便能走入他們想要的方式。牛在河流飲水時,牧童便可以代替家里的大人去撐起渡船,送往來的人們?nèi)ネ税?。農(nóng)夫田地勞作歸來,解開自己家的船纜,哼起一首歌兒或者唱幾聲號子,便可以擺渡了,等到月上柳梢頭,他便回家,也許還順便撈幾條魚,回去打牙祭。此刻,坐在電腦前,寫下這些文字,我仿佛面對的是幾百年前的西流晚渡,不禁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綻放出最美的笑靨。
這其中的任何一個意象都可以成詩,何況幾處意象歸一呢?除了感喟一聲美,窮盡枯腸,竟然再無美好的形容辭。
西流村中有一座文昌閣,閣的東面,拱券上有四個大字:晚渡流芳。據(jù)說,以前的西流,出了文昌閣,便是水勢汪洋。
那一年,我到達西流村的時候,文昌閣正在修繕,晚渡流芳四個字我沒見到。
從文昌閣再往東要走一段才能到達河邊,今日的河流也不是昨日的河流,這是哲人說過的哲語,不容批駁。汪洋的水勢早化作塵煙,河道一改再改,河流在歲月中退縮。
文昌閣外,便是曾經(jīng)的西流渡口嗎?
西流村,曾被稱為“晚渡村”,村民們說,這是祖輩們流傳下來的,古時廟宇里墻上就有晚渡村的字樣。
據(jù)說,古時路堡有一程氏少年,在西流這個地方求學,估計那時候,西流村是有私塾的,路堡與西流一河之隔,這位少年自幼孝敬雙親,求學也不忘侍奉父母,每晚必從西流回家為父母燒湯煮飯,這樣的行為感動了神靈,夜夜都有一艘小舟護送,舟上有一盞明燈。這位少年后來科舉成名,官任布政,上任后,想起求學故地晚渡一事,即賜名“晚渡流芳”回饋西流。西流鄉(xiāng)民們敬重這位成為布政使的少年,也以“晚渡流芳”為榮,大家商議把村名改為“晚渡村”,恰值此時,西流人壽年豐,安居樂業(yè),一時間,朝野盛傳。
村民又覺得這位程氏布政使,孝敬雙親、勤學苦讀、重情重義的品格值得人們永遠地頌揚,于是就把“晚渡流芳”這四個字嵌入文昌閣上,意為與文昌君(文昌帝君是中國民間和道教尊奉的掌管士人功名祿位之神。文昌本名星,亦稱文昌星,或文星,古時認為是主持文運功名的星宿)同榮同意同輝,借此激發(fā)西流子弟奮發(fā)攻讀,光宗耀祖,后來,西流成為書香之地,也與此有很大關(guān)系。
晚渡流芳傳了下來,作為書香之地的故證,永遠地鐫刻在文昌閣上。
而文昌閣也成了人們祈求文運之所在地,每到考試臨近,香火總是很旺盛。
晚渡處,也就是渡口,到底在哪兒?
走在河邊,與西流拉開一點點距離,再審視,再回味,一種思路在心中清晰起來。
晚渡流芳處,不是僅僅一個渡口,而是河流岸邊長長的一段,兩岸青山嫵媚,田地上莊稼搖曳,田叟們要走過長長的一段路去耕種,說不定還要坐船到對岸去,牧童也是在長長的河岸上放牧,岸邊的楊柳毿毿,每年春來,總是剪花為裳,裁綠為妝,與松竹為鄰,披日光為被。天上燕鳴鶯飛,水里鴛鴦纏頸。端的一幅美景。當然,走出文昌閣應(yīng)該看得到。
這樣的美景是山水對西流的賜予。斯地人杰地靈,連嫉妒都變得奢侈。
我那時候問過自己,曾經(jīng)的美好,如今為何會蹤跡全無?
長長的一段時日,我不得其解,求教過,皆不知所云。
一直到再拿起著名作家張銳鋒的《蝴蝶的翅膀》,看到其中一個章節(jié)《河流的終結(jié)》,我忽然明白了。晚渡流芳的消失是河流的一曲挽歌。張銳鋒寫的是黃河,他這樣寫:“木船也是美的,人類最原始的創(chuàng)造物總是具有對自然的模擬成分。木船的外形酷似落葉,古老的造型中含有大自然的神秘激情。木船如同一段往事,既讓人崇敬又讓人感傷。正是這些木船,在黃河里行駛了幾千年,使這純屬自然的黃河,得到了文化意義上的偉大生命。一代又一代船工,把這樣的船只拉到上游,載著木材、煤炭、陶瓷以及別的物品,再順流而下,散布到黃河沿岸人類的居住地。它把分散的、細碎的、獨立生成的農(nóng)耕文明,聚合成一個巨大的文化整體,黃河因此成為文明之母。在我看來,這木船以及木船上的船工,才是中華文明的締造者,黃河因此而獲得母親河的凝聚力,古老的文明有了自己不朽的內(nèi)核?,F(xiàn)在,我看到了黃河的衰亡,這個不朽的內(nèi)核正從文明中分離出來,它哺育文明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一旦它所受惠的事物不再能夠施恩于它,它就立即將施恩者拋棄!陸上交通已四通八達,它比水上交通更安全更簡易。大橋橫跨黃河,它是最大的渡船。人們的生活靠這些運用現(xiàn)代施工技術(shù)建造起來的公路鐵路銜接起來,木船被舍棄了。黃河仍是那么幽深,它躺在天宇之下沉重地呼吸。”
讀了一次又一次,終于明白,晚渡流芳與黃河一樣,曾經(jīng)的舟楫如梭,創(chuàng)造了“晚渡流芳”的人間美景,創(chuàng)造了我們潞城地域內(nèi)一處河流文明,書香與夕陽的照耀讓這個文明在歷史中溢彩流光。當河流上的那些木船終結(jié),這個文明就死亡了,再不可能回返。是大橋的建造,讓木船變得頹廢乃至最后成為農(nóng)人灶火里的一把柴。
西流村不遠處的石梁如今五橋飛架,趙店橋也是幾易其容,陸上交通四通八達。西流村中的古道也被時光拋棄了,渡口自然就是昨日黃花。
不必嘆息,不必憑吊。晚渡流芳已化作紙墨,永遠矗立在線裝書上。
在那些散亂的古籍中尋找,是不是還有一樣的渡口?
民國版《潞城縣志》中有這樣的記載:“邑東北四十里潞河村,潞水經(jīng)其北也,為晉豫之重路,每逢秋夏阻絕行人,舊經(jīng)黎潞兩縣合款造船,額定水夫工食若干,以通往來。自光緒辛丑大祲,民窮財盡,此渡遂廢,民國肇造,百廢俱興,知事屠忠輔復商黎城伙造船只,雇傭水夫,以濟行人,一切臨時經(jīng)常各費,均由當行生息,項下開支卷在財政局?!?/p>
潞河附近原是有渡口的,可是現(xiàn)在尋來,卻蹤跡全無。河流改變著道路,村莊改變著訴求,有時候,很多往事已不可得。
石梁人一直認為自己村外有石梁渡口,那里也正是我認為的石門滃所在地。
渡口消失了,當時代變遷之后,卻有一種新型的游玩方式成為時尚,那就是人們在夏天都會喜愛的漂流。
辛安村,把自己村外的一截河流,作為漂流的起點和終點,給自己命名了一個很雅的名字叫:綠野漂流。人們可以從上游坐皮筏順水而下,河道很寬,河水是碧綠之色,“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韻依依”,抬頭便是唐寺宋塔,仿佛還聽得見塔鈴的叮叮當當之聲。
西流村外,長治三元煤業(yè)集團在這里最早開發(fā)了高山流水景區(qū),有華北地區(qū)唯一的竹筏漂流。乘竹筏而下,也許真能聽到伯牙與子期的高山流水,一曲琴音,貫通古今。竹筏上總有一個可人的姑娘,她們能唱山歌,能劃著筏子,帶著你通向詩的天堂。
如今在曲里村,也有了漂流,曲里村外,長長的彎彎的河道,像曲線畢露的女孩,河與天,綠與藍交映,河邊的莊稼都笑成花的模樣。
每一段河流,都聽得到無憂的笑聲,這笑聲,是人們對自然的回饋和感激。也用新的方式,找回船行水上的感覺。那么,河邊系纜的地方,就是新的渡口了,許多個渡口連成片,那是我們與河流在玩耍。雖然河流再也不像以前一樣發(fā)脾氣了,缺失了驚濤駭浪,但這種安詳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想到此,竟然有失而復得的感覺。
潞水從境內(nèi)浩蕩地流過,不時地有小支流歡快地向它遞出投名狀。
前面提到了兩條支流,即枯河和漫流河。除了這兩條,《潞城市志》記載還有九條支流,分別是大南河、百里灘河、南馬河、西坡溝河、申家山溝河、西流河、黃花溝河、赤頭溝河、馮村溝河。
這些支流,一路走下來,幾乎全部成為荒溝,只是個別溝中偶爾會有季節(jié)性的水,也極少。
為什么會成為這樣的景象呢?我小的時候,村中還時常能見到從后山上流下的雨水,流入村中的水池,大大的水池,孩子們能玩耍,大人們在里面養(yǎng)魚、洗衣服。每個池子中會有幾塊大石頭,人們在上面仔細捶打衣服,或者用小小的搓板,仔細揉搓,歡聲笑語布滿了池子。到夜晚,池水鋪滿月亮,坐在池邊端著大大的陶瓷碗,晚飯與池水同時映著月光,眼巴巴地望著碗,聽著蛙鳴,空氣中都是詩意。
河,為什么沒了?連同村中的池水。
有人說,是因為雨水減少。雨水本來也不是年年都多啊。有人說,山體被挖,哪來的山水。山上沒水,河流的發(fā)源地沒水,自然也就沒了河流。也許是吧。眼見著植被一年年轉(zhuǎn)好,甚至護林防火都成為鄉(xiāng)鎮(zhèn)的頭等大事,可河流依然不見蹤影。
《莊子》中有:“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既然,這些小小的支流,也在歲月的輪轉(zhuǎn)或者人類的改造之下,消失了身影,我們怎么辦呢?只能學莊子,河流干了,我們相忘于江湖。
與水同行同居,人們千百年來,受益也受害。制伏它,費盡人類的心力。
很多年前,人們靠天吃飯,天旱或澇,影響著人類的生存。自然天氣的變化,讓人類繁衍亦滅亡,吃盡苦頭。慢慢地,人類的智慧就像細菌一樣會滋生并狠狠地生長。到了后來,他們就想出了辦法,在天旱時,引河流以灌溉,天降大雨時,又能將洪水引到河流中去。最先解決這個問題的應(yīng)該是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浚通黃河,人類不再懼怕洪水。這也是我市境內(nèi)多祭祀大禹的原因,幾乎每一條支流附近的山或村中都有大禹廟。應(yīng)該是人們把治水的人都冠以“大禹”之名。后來戰(zhàn)國時期,韓國人派鄭國入秦,本來想著修水渠以耗費秦國的國力,誰知鄭國把渠修成以后,反倒讓秦國國力更強盛,韓國的滅亡更快。至今鄭國渠還在。在此之前,在四川,李冰父子修成了都江堰,至今發(fā)生作用,這兩個設(shè)施都為秦國的強盛奠定了基礎(chǔ)。從那時起,水利逐漸發(fā)展成了一門事業(yè)。
面對著潞水的日夜流淌,是不是有一項工程,也像這樣造福過鄉(xiāng)梓?我這樣想,也這樣去找。
聽說南馬有南石渠,找了人帶路,走了兩遍都沒有找到,只是步行在河邊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與河水并行的石槽,水流入石槽,又在不同的地方,接出幾個小水槽,通往每一塊田地。后來,村民才告訴我,我看到的就是南石渠。南石渠的起源在南馬村外,河中修起一道壩,把水引入渠里。這條渠一直到石梁村外,不見了蹤影。
看到水渠,也還是欣慰的,怪不得這里的莊稼長得都很旺盛,收成也好,這是潞水的滋潤。
再翻閱古籍,對于這樣的水利,在潞城境內(nèi)也是有記載的:
民國志有《創(chuàng)修南石渠記》:“潞城之北四十里,沿漳河的偏僻處鑿渠灌溉數(shù)村之田地,從黎城東社河灘開始,梳理干渠一道,筑堤引水,到風洞山腳下,又東南有支渠數(shù)道,穿岸曲折,迤邐于村巷中,從南馬到石梁,故名南石渠。此渠是民國七年春創(chuàng)議,至十二年告竣,可以灌溉田地一千幾百畝?!?/p>
據(jù)說,后來南石渠也多有修補。這才讓我在今天尋來,還能看得到它的樣子。
清志有記載:“遠患渠,在縣西門外,距城二十步許,舊有河漕無水,土人名枯河,遇大雨則合室沖漲橫流溢于城下,城北關(guān)廂數(shù)被湮浸,間亦入城,其勢浩蕩,不可遏止,康熙四十二年,知縣張士浩捐己資,覓工修鑿,且躬親督理,筑堤以防水害,永免沉溺。邑人德之,名為遠患渠。光緒四年,知縣崔曉然增修?!?/p>
遠患渠特別好找,就在城北,一條干渠從合室的河溝里引出來,從西村拐往城西的環(huán)城水系。其實遠患渠是枯河的一部分,正是因為這條渠,讓潞水的支流還有一條能看得到的水。如今的環(huán)城水系上,楊柳輕拂,百花盛開,是人們流連的公園。只是看著那些戲曲和民俗雕塑,怎么也無往回溯它的過往。
這些微小的水利工程都曾在不同的時空中,對潞城人多有益處。雖說尋來時,已經(jīng)消失了它原有的痕跡,畢竟存在過。它是河流的衍生物,是人工對河流的改造,它永遠強大不過河流本身的超越時空。
在我們潞城地域內(nèi),泉水叮咚響起時,出現(xiàn)的不是一處,而是一群,名為辛安泉群,大概是因為地處辛安村附近吧。在中更新世末至上更新世時期,辛安地段溶水排泄點出露,形成辛安泉。唐宋年間,已有泉水出流,到上世紀七十年代,出流泉點有170多處。
從西流出發(fā),沿常辛公路,到辛安村,在15里長的峽谷中,清泉曲折與漳水合流,泉水靠右行,清澈見底,漳河靠左行,比較混濁。一路上,可以見到的泉水有:西流泉、葦泉、南流一泉、南流二泉、西流支泉,蒲泉、南流三泉、下坡東泉、黃土崖泉、辛安泉、石門口泉、河沿泉。
這些泉水不是早就有的,或者說,是早就有了,而進入我們的眼簾,進入我們的史書,卻很晚。在潞水的強勢覆蓋下,有的泉水,我們聽不到它們流淌的聲音,它們一出生,就和潞水疊合,形成轟隆隆的交響。
當新世紀來臨的時候,長治市的一個新型工廠,打了它的主意,這個泉水被引流走,順著管道流入千家萬戶,人們告別了吃井水的時代,泉水卻在枯竭中。沒人在意它日益枯干的身軀,因為它沒有生命,因為人類需要,它必須也只能斬殺自己。
默默地,以這種方式,所有泉群一分為三,一分留給世人游玩,一分隨潞水轟鳴,一分決然告別自己。落花流水,春去也,換了人間。
可我不能忘記它。
在潞城域內(nèi),有一座小型的水庫,它與濁漳河流經(jīng)路途中的所有水庫都不能比。長子精衛(wèi)湖的水波蕩漾,武鄉(xiāng)龍湖的龍形騰躍,漳澤水庫的廣闊遼遠,襄垣后灣水庫的煙波浩渺,比之他們,這一座叫做百里灘水庫的最不像水庫的水庫應(yīng)該自慚形穢。但它是我們的唯一存在。
找到它,在黃牛蹄鄉(xiāng)。從黃牛蹄村里出來,東行,在一個叫做審王垴的小山前,有一條壩,這條壩攔截著從黃花溝和大南河匯總來的小小河流。在這個自然的河谷中,三面相圍,成一天然水庫。沿著這條大壩,走下去,在山坡的轉(zhuǎn)彎處,終于找到了水庫的出口,還有水在嘩嘩地流著,“百里灘水庫”幾個字鑲嵌在出口上方,一枚五角星仿佛還有那個年代的光芒。
曾經(jīng),這里也是水波蕩漾的,上個世紀末,這里的人們還在水庫里玩耍,當然,也有人溺于這里。水庫里的水是人們的飲用水源,也是澆地的工具。水量大時,便用我看到的出口調(diào)節(jié),這里的水最終與百里灘河匯合,途經(jīng)上黃下黃清口幾個村子,注入潞水。
如今的水庫已不再蓄水,上游的河水已斷流,自來水登堂入室后,這座水庫消失了它存世的價值。但此地還是一處濕潤所在,畢竟小溪還會流經(jīng),水庫里映在我眼前的竟然是古老的《詩經(jīng)》,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雖然我找不到伊人,但我有些醉意,這世上,不死的文明會以另一種方式呈現(xiàn),你是否有黑色的眼睛?
不經(jīng)意,野鴨、野鳥次第和鳴,飛翔的飛不過樹叢,遨游的游不出語境。靜靜的天空下,靜靜的世界,靜靜的心境。
結(jié)廬在人境,心遠地自偏。
水庫更改了功用,卻在此地有許多意象紛至沓來,植物與魚,船、篙、垂釣客、漁夫、陶罐、火、石器、道路都在這里出現(xiàn),那是舊日光景,卻是心頭詩情。小小的水庫也是與河流對話的途徑,原來我遺失了,今日可以借著尋找,來揀拾和豐滿。
臨清流而賦詩,覺今是而昨非。
我在水庫里的蒹葭邊,心若白云,起舞弄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