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棹
倘若我們贊同布羅代爾的見解——“文明在本質上是人類和歷史在其中勞作的空間”①保羅·利科:《記憶,歷史,遺忘》,李彥岑、陳穎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96頁?!覀兙瞳@得了一種觀看的視角,用以觀看我們生活的空間,觀看我們朦朧的回憶情有獨鐘的空間:那些收容了我們童年的地方,那些我們在夢中一再重訪的地方。
人們歸納古已有之的空間原型:道路(通道、十字路口),曠野,林地,集市,洞穴,海濱,農田……得出結論說,那些充當容器保守(或碾碎)我們童年的空間,將會沉淀為我們的“心靈風景”。我們畢生所為,要么是努力使它以任意方式重現(xiàn),要么是盡力杜絕它重現(xiàn)的可能。在童年游歷過地獄且放棄自救的人,則會在持續(xù)的壞預感和不間斷的恐懼的籠罩下熬過一生。
不管你認同與否,這只是一種說法,一種“敘事”。正如??轮v述監(jiān)獄的故事,王爾德講述花園的故事,我的媽媽講述王爾德講述的故事。“王爾德的花園故事”自然是指《自私的巨人》,一則關于奉獻、自我犧牲和轉變的童話,一個令人生疼的故事,它的悲劇性折磨我、誘惑我。我強迫媽媽一遍一遍重讀這個故事,連同收錄在《快樂王子故事集》里的另外兩則——《快樂王子》《夜鶯與玫瑰》——它們是我的“悲傷啟蒙”,是我六歲之前讀到過的最悲傷的故事,是三記連環(huán)打出的悲傷重錘,讓我號啕大哭。三則故事的模式出奇的統(tǒng)一:脆弱之物,微小之物(燕子,夜鶯,小孩);顯性的、易于理解的創(chuàng)傷(失去的眼珠,刺破的心臟,手腳上的傷痕);與死亡相關(死去的燕子,死去的夜鶯,死去的巨人);最后,所有這些讓幼小的我無法承受的悲痛都施加在自然身上,或借助自然施加于我:凍死燕子的寒冬,刺穿夜鶯心臟的玫瑰,花園的春冬以及覆蓋巨人尸體的白花。
在《自私的巨人》中,王爾德用他的花園空間實現(xiàn)了多種意義的轉變:自然的(春夏秋冬,花開花落,草木枯榮),生命階段的(幼年,壯年,老年),時間的(等待,重逢),信仰的(皈依)?;▓@本身即已蘊含這些敘事的潛能,“巨人”和“孩子們”是讓兒童更易接受的人格化形象?!蹲运降木奕恕分?,更多花園接踵而來:弗朗西斯·H.伯內特的米瑟斯韋特莊園,碧雅翠絲·波特的美味蔬菜園,劉易斯·卡羅爾的仙境,《一千零一夜》的禁苑,達夫妮·杜穆里埃的曼陀麗,斯蒂芬·金的樹籬迷宮……相比希臘神話、格林童話當中野性的山林水澤、危機四伏的黑森林,花園是一種更溫和親切的文學空間,盡管兒童讀物里的花園往往是溫帶植物的領地:橡樹、歐石楠、薔薇、歐丁香、毛地黃……我的童年過早地被遠方植物的名字塞滿,卻難得有機會親眼目睹它們的神采。我?guī)缀鯊奈醋x到過“荔枝”或“緬梔子”。市少年宮旁邊倒是有一座“荔枝公園”。當我們走在公園里,媽媽把一株平平無奇的矮樹指給我看并說“那就是荔枝樹”時,我十分失望,因為它身上既沒有荔枝,也沒有“樹”的挺拔。我也沒有讀到過“濕熱”“臺風”,沒有讀到過綠的秋天、綠的冬天或在冬天怒放的花簇。我只在阿拉伯、非洲童話里讀到過干燥的酷熱,在大洋洲神話里讀到過漫長的雨季。
我們頭腦中隱秘的細刷,難道從不曾偷偷地涂抹幾筆,以增添“心靈風景”的戲劇性?難道從不曾以虛構的精美修飾真實的殘缺破舊?將記憶比喻成曲徑通幽的園林,或“迷宮般的花園”,是平凡又恰當的。幸好,書本與現(xiàn)實的錯位及時被后者校正了——在我度過童年(0—9歲)的小區(qū)里,坐落著(或用一個更戲劇性的詞,“隱藏著”)一座真實的花園,規(guī)模不大,五臟俱全:柵欄、園門、環(huán)形小徑、被小徑和植被環(huán)繞的三層小樓。如果你親眼看到過那座小花園,一定會認為它是專為兒童建造的。柵欄是水泥材質,足夠寬疏——我們可以把臉塞進欄縫間,向內探望;足夠低矮——實在按捺不住,稍加努力即可獨立翻越;足夠堅固——大人遠遠看見,也并不阻攔,放心讓我們攀爬。園門雙開,光滑輕巧,難得上鎖。
從我有記憶以來,園中植物就已濃密得恰到好處:隔擋了漫長夏日的毒日頭(這里的夏天從四月開始,持續(xù)到十月),把簡簡單單的環(huán)形小徑包裹成探險樂園;但又不至于過分濃密,野貓、兒童仍然可以毫發(fā)無損地匍匐其中,有余地供鳥筑巢,有余地供風嬉戲。整座花園就是一章——一節(jié)——活的嶺南植物詞典,供兒童拉扯、嗅聞甚至咀嚼——它既秀色可餐,又寬宏大量。單純的游園快樂已經舉世無雙。我們幻想灌木叢中存在著秘徑,通往仙境,像兔子洞,像《龍貓》里大大小小的隧道、入口;我們膝蓋著地爬行,把私語埋進落葉堆。在草本、木本編織的緊湊天地間,我想要熱烈地、緊緊地擁抱一種“被擁抱”的感覺,想要回抱那個緊緊擁抱著我的、巨大又溫柔的事物,一種當時的我無法叫出名字的事物。后來,在謝默斯·希尼筆下,我讀到了那種熟悉的熱望,以一種無比精確、精美的面貌呈現(xiàn):
所有的孩子都想窩在他們的秘密巢穴里。我喜歡我們小巷口一棵山毛櫸的樹杈,屋前一道黃楊樹籬的茂密灌木叢,牛棚陰僻角落里柔軟、塌下的干草堆;但我尤其喜歡待在曬谷場盡頭一棵老柳樹的喉部。那是一棵空心樹,長滿多瘤、蔓延的根須,一層柔軟、快要脫落的樹皮,以及多髓的內部。它的口部如同馬軛上油滑而堅固的孔眼,當你縮著身擠進去后,你便進入一種不同生命的中心,眺望外面熟悉的院子,那院子仿佛突然間處于一道陌生的窗玻璃背后。在你頭上,是這棵活生生的樹在繁茂生長和呼吸,你用肩膀頂著微顫的樹干,而如果你把額頭靠在粗糙的木髓上,你便感到整個柔軟和低語著的柳樹冠在你上面的天空中晃動。在那個緊窄的豁口里,你感到光和樹枝的擁抱,你是一個小阿特拉斯在用肩膀頂著它,一個小塞努諾斯在支撐著一個鹿角世界。①謝默斯·希尼:《摩斯巴恩》,《希尼三十年文選》,黃燦然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4頁。
盡情玩耍的兒童從不會忘記發(fā)問。花園的謎團就像園中植物一樣茂密。持續(xù)困擾并誘惑著我們的問題首先是:花園的主人是誰?這是第一問題、問題中的問題,亦即,創(chuàng)世問題。是誰擁有花園,是誰設計并建造了花園,是誰掏的錢(當時的我們已經稍許建立起一點錢的概念),是誰決定種這些樹而不是那些樹,是誰真的出力、種下了那么多的樹?
創(chuàng)世問題引發(fā)一連串新問題?;▓@主人現(xiàn)在在哪里?為什么造了花園卻不???為什么造完花園就離開了?為什么選擇在此處,而不是在隔壁小區(qū),或河對面,造這座花園?是先有小區(qū),還是先有花園?……問題本可以是無盡的,接下來也許就要問到小區(qū)的建造者和深圳的建造者了。問題越積越多,我們只得到過一個答案——花園主人是個華僑。
“花園主人是個華僑?!边@個答案合情合理,十分無趣,因為它不包含任何意外或魔法。而意外和魔法,是我們愛上花園和故事的原因。對我們的其他問題,大人們再也答不上來了,統(tǒng)一回答“不知道”,或“你自己去問婆婆”——這樣一來,我們的婆婆就正式出場。婆婆一直在場。她看起來比我自己的婆婆還要年長許多,她是我見過的最年長的人。從我有記憶以來,她就是花園的“管理員”。大人很早就告訴過我們(“從前——”):婆婆受華僑之托,獨自住在花園里,看管花園。
神秘花園里的神秘老婆婆。這正是童話故事的開場啊。
好天氣的早晨、中午、傍晚,經過花園的人會見到婆婆坐在花園門前吃飯。短發(fā)全白,向后梳,被一支纖細的黑發(fā)箍固定;永遠穿大襟衫,藍色,雪青色,起風時候加一件冷衫。婆婆吃飯時,兩把竹椅對擺,一把自坐,一把放菜。那種帶靠背的矮竹椅,過去很常見的。遇上她吃飯,我們也不太講禮貌,仍要跑去同她說話。我心里仍牢記著她常吃的一道菜——咸魚段蒸肥豬肉,連同鋪面的細姜絲,盛有一點湯汁的瓷碟。五六七八月,她耳后就多兩朵白蘭花。有時她叫我靠近去,交一串白蘭花給我。她的手掌是很薄的,很涼的。她的手背是很皺的。
自然會有關于婆婆的問題:婆婆叫什么名字?她幾歲了?她從哪里來?她有家人嗎?她怎么就開始看管花園了呢?華僑和婆婆,誰更老些?我們想要聽到關于婆婆的,以“從前”作為開頭的故事。但既沒有答案,也沒有故事。
當我們,結伴探險的兒童,第一萬次向花園進發(fā),我們假裝那是我們的第一次,或仍有一些角落未被我們涉足,仍有一些秘密未被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假裝正在施肥或打掃落葉的婆婆并不存在。我們假裝她是某位高齡仙靈(她的形象本就完美符合,無須做任何增減改動),正在敲打她的樹精仆人。我們念念有詞、手舞足蹈,被各種各樣的童話角色附身,既不搭理別人,也不需要別人來搭理,因為在花園里,每個兒童為且只為自己的白日夢忙得暈頭轉向。很長一段時間,我的固定路線是通過一條(假想中的)密道溜到三層小樓背面,那里有緊貼地面的露臺,半敞式結構對所有好奇心過剩的兒童來說無異于一張半開的邀請函。輕輕松松翻進露臺,我把臉貼向茶色落地玻璃門,還要把拱成弓形的兩手也貼上去,以擋住光線,這樣,我能勉強望進幽暗的室內去,那里有幼年的我見到過的最奇異的景致——一排裝有套色玻璃的長窗——“滿洲窗”。
兒童不厭其煩地半彎下腰,快速穿過密道,翻露臺,把臉和弓形手貼向茶色落地玻璃,就是為了將那排滿洲窗一望再望。有時它的隔扇完全拉平,有時它很隨意地折起。彩色玻璃的靈魂——那些色彩——被陽光打出來,落在地上、墻上,或和其他色彩重疊在一起,總之,一切取決于長窗折疊的角度、陽光的角度。兒童受到那種不確定性的蠱惑,著了道,中了魔:光斑的形狀、色彩相加的結果,每一次都不同;那種不確定性被黑影子框定,那是普通事物的影子,最最常見的黑影子,它們變成了一種邊框——罕見之物降臨了,把邊框反襯得那樣平淡、堅固。統(tǒng)御那些彩色玻璃的美學是那個兒童前所未見的,她在書本、卡通片,或生活的別處哪兒哪兒都沒遇到過那樣的東西,她只能用那種不太禮貌的辦法,不斷重返露臺,試圖弄明白那種關在屋里的、不可觸碰的奇異刺激到底是什么——是什么使得那些窗葉如此特別?彼時,兒童的詞庫里既沒有“滿洲窗”,也沒有“美學”,甚至沒有“奇異”。她發(fā)現(xiàn)她掌握的詞語根本不足以表達她的疑問。她缺詞,她的疑問像失控的煙霧一樣在她體內膨脹。
在回憶和想象日復一日的作用下,花園早已虛實相交。對此,保羅·利科早有提醒:“在對想象進行批判的邊緣地帶,在記憶這個沒落傳統(tǒng)的逆流中,應該著手將想象和記憶拆分開來,盡可能將其進行得更徹底。指導思想是,在兩種指向、兩種意向性之間,存在著可以說是本質的差異:一方面,想象的意向性,它指向幻想、虛構、非現(xiàn)實、可能性、烏托邦;另一方面,記憶的意向性,它指向先前的現(xiàn)實,這種先前性尤其構成了‘被記得的事物’的、如其所是地‘被記得的東西’的時間標記?!雹俦A_·利科:《記憶,歷史,遺忘》,李彥岑、陳穎譯,第7頁。那座真實存在過的花園也許是我的第一個虛構作品——基于現(xiàn)實,基于懸念,基于沒有答案的問題,基于徹底變形的時間。在中空的現(xiàn)實里頭,我用虛構的材料筑巢:一種不費吹灰之力即可獲得的快樂。那是我虛實相交的仙境。真實的蒲桃樹會在夏日真實地綻放煙花般的花團,難以計數的長軟的雄蕊真實地輕掃臉頰,虛構的微型仙子群居在雄蕊深處,使那些花團散發(fā)不存在的淡香。必須繞過芭蕉樹,離它遠點兒,因為有只女鬼住在芭蕉樹上。夏天快過去的時候,蒲桃樹釋放它中空的球果,每一顆球果一經搖晃便哐啷啷悶響,因為果中寄居著精靈。果中精靈總會在我“卜”一聲壓破果壁前一秒逃跑得無影無蹤?;▓@作為我的“心靈風景”,它的分量是驚人的。它是與我為鄰的魔力之源。我也總是隔著臥室窗玻璃觀看它。那種時候我不在它之中了,我與它拉開距離,從外部感受它、想象它、記憶它。從我所在的高度(一樓),我只能采取平視的視角,那也許是一種幸運——我們知道,任何迷宮一經俯視,其魔力即刻灰飛煙滅。
花園的結局是那個扒著窗、貪婪張望的兒童所無法預知的——在她8歲那年,小區(qū)某戶人家雇傭的小保姆突然辭工,住進花園。大人說,是被婆婆收了做干女兒。起初小保姆和婆婆一起忙進忙出,漸漸地人們不大看見婆婆了。人們發(fā)問:“婆婆呢?”——像其他關于花園的問題一樣,這個問題也無人回答。
沒有人再見過婆婆。植物慢慢凋敝。兒童不再跑進花園,因為花園日漸萎縮、猙獰。有一天,小保姆領一隊人進去,開始鋸樹。他們在里頭連干五天。他們撤離的時候,原地只剩三層小樓、空曠的水泥地坪和外圍柵欄。那是一種觸目驚心的光禿。那種光禿扎你的眼睛,扎你的心。
看起來,小保姆對憑空誕生的空曠十分滿意。我們可以推測:小保姆的童年是在空曠之地度過的;空曠之地也許就是小保姆的心靈風景。不久,她在水泥地坪上養(yǎng)起雞來,大肆養(yǎng)起來。她開始曬菜干。一排、一排地曬過去。菜干底下跑著她的雞群。那之后不久,我們就舉家搬遷了。
這就是完整的花園故事。開端的繁盛、結尾的凋零,都是這段敘事必要的組成部分。它既是一種空間,也是一種情感結構,或借用哈·麥金德的術語——一種樞紐,當它旋轉起來,可以引發(fā)一系列智識及情感效應。20世紀的景觀學者聲稱,“景觀像一門語言”。今天我們更可以確信:空間,或我們生存于其中的環(huán)境,確然包含著語言,它持續(xù)地向我們低語,持續(xù)地影響我們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