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浙江·王春華
柳建平是個釣魚家,因為釣魚,他與妻子離婚了。跟柳建平離婚,對褚云來說是一個重大的人生抉擇。我敢打賭,褚云再想找一個不釣魚的柳建平,很難。我跟建平認識多年,他是個很好的人,不僅長得好,性格也好,還活得自在明白。他白白凈凈,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像一條白鰱魚。建平的眼睛好像專為釣魚生的,細細的,長長的,像一條幽幽的綠湖。
他從未跟我提起他離婚的事。
建平可能沒想到離婚,就像他從未想過放棄釣魚一樣??墒?,褚云提出來了,她說了一大堆理由,比如兩個人沒有孩子,比如萬一哪天柳建平落水了呢。人家不想跟你過了,哪一條理由都像一把尖刀,哪兒疼扎哪兒。褚云說離的時候,咬著嘴唇,眼淚汪汪的,好像不舍,又無比堅定。
離婚,是褚云想好了的,離婚協(xié)議書就放在建平面前。建平?jīng)]想好,沒想好不能急于做決定。現(xiàn)在,褚云投下了魚餌,香噴噴的。褚云說,建平,咱們離了吧,離了你就自在了,想去哪兒去哪兒,想釣多長時間釣多長時間。
這是建平最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像一片無根的云,一片無源的水,自己活自己的,徹底回歸自由。
柳建平說,我出去一會兒。
建平想緩一緩勁兒,便找了一座水庫,試一試手,結(jié)果釣了一個下午,一條魚也沒釣到,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空竿而回。心生沮喪的他下定了決心,路上買了一掛鞭。我對建平買鞭炮的動機有些吃不準。想羞辱褚云?不至于,建平不是小肚雞腸的人,他和褚云是魚和水。也不是示慶、示怒的意思,建平心靜如水,不會跟任何人過不去,更何況褚云。他的生活是游離狀態(tài)的,離婚是最好的選擇,他應(yīng)該感謝褚云的慷慨才是。
房子、車子、存款,除了他自己,全部留給了褚云。褚云說,建平,你把車子留下,沒車怎么行呢?柳建平的車,也不是什么好車,豐田越野四驅(qū)。柳建平笑了一聲,平靜地離開了楊柳巷。
在愛情和魚之間,建平選擇了魚,褚云什么也沒選,選擇了自己,自己過,也可能跟別人過。
褚云為什么選擇離婚,建平為什么答應(yīng)離婚,是人家兩口子的事,但楊柳巷人認為他倆不該離婚,如果離婚,八成是褚云外邊有了人。但又不像,褚云長得是俊,可她不招風不惹草,沒聽說她跟哪個男人胡來。在楊柳巷,建平有很多朋友,他出去野釣,幾十雙眼睛像幾十只攝像頭,盯著褚云的一舉一動。劉小年也是建平的朋友,時常在建平樓下轉(zhuǎn)悠,所以,褚云不可能出軌。
楊柳巷人替他倆惋惜,很多人問褚云,郎才女貌的,怎么舍得呀。褚云不說柳建平哪兒不好,只是說過夠了。過夠了是個很好的理由,大家就信了。女人們說,離了也好,跟個釣魚家,天天跟水打交道,不擔心是假的。建平像個云游僧,一出去就是大半年,褚云年紀輕輕的,誰愿意守活寡呀。
釣魚家柳建平離婚了,對他和褚云來說,可能是樁喜訊,值得慶祝,對我不是,對魚也不是。我和魚感到正有一只冷森森的魚鉤向我們拋過來,我倒不擔心魚鉤,是怕柳建平一不小心戳傷了我的眼睛。
建平離了婚,離開了楊柳巷,楊柳巷的人開始懷念柳建平,建平多好啊,咱楊柳巷好不容易出了一個名人,讓褚云氣走了。大家又一起恨褚云,褚云被孤立了。我也恨褚云,褚云把建平放歸了大海。鰷魚出游從容,魚之樂也。也許柳建平盼著離婚,又羞于啟齒,褚云那么漂亮,他倒是舍得。
柳建平謎一樣地消失了。我判斷,這個消失,可能是長期的。像一條蛻皮的蛇,他要找一個地方,好好靜養(yǎng)一段時間。從事業(yè)上講,柳建平是成功者,名利并茂,花團錦簇,魚和熊掌兼得。從家庭上講,建平則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褚云離開了,家沒有了,一切歸零。
柳建平的最后一次垂釣,空手而歸,預(yù)示著他的將來、以后的生活,會一點一點離開魚,他的釣魚事業(yè),有可能因此打住。未必所有的魚都是貪吃者,未必所有的魚都是他的竿上之物。建平是該好好想一想了。
我呢?柳建平失蹤了,我的香噴噴的飯碗,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柳建平會去哪兒呢?
我有幾個判斷:一是褚云把他藏起來了,金蟬脫殼,把柳建平養(yǎng)起來,一個人獨享。這種可能性不大,他可不是受人擺布的人,建平有釣魚的癮,下了建平的魚竿,比殺了他還難受。褚云如果下得了狠心,到不了今天。褚云放生建平,好比建平放生一條魚,僅僅是一個慈念而已,她怎么也不會想到,建平這條魚,有一天會再次游進她的臉盆里來。
二是金源兒把他領(lǐng)養(yǎng)了,金源兒是建平收的第一位女徒弟,建平離婚了,正巧,金源兒也離婚了,兩個人都善于釋放火花,火花一大,很容易走到一塊。褚云不喜歡的,恰恰是金源兒期許的,褚云堅決反對建平釣魚,盼著建平及時回頭,金源兒卻熱愛釣魚事業(yè),把建平往水里推。金源兒是不是真的傻,目前很難判斷,戀愛中的女人,是沒有方向感的。
三是柳鶯暗戀建平已久,建平也有向這個女企業(yè)家靠攏的意思,柳鶯把他藏起來了,完全有這種可能。一個女企業(yè)家通常是精神孤獨者,柳建平是適合填補她精神空虛的人。柳鶯曾經(jīng)同乘飛機陪建平去海南垂釣,建平釣一條,柳鶯放生一條,柳鶯說,只有跟建平在一塊兒,才會安然入睡——我說的這個入睡,是各睡各的,一人一個房間。從柳鶯送建平第一輛車起,我就覺得柳鶯從物質(zhì)到精神,正一步一步籠絡(luò)建平。那時候,建平心里還有褚云,柳鶯甩了一竿,坐在岸上看云起云落,默默等著建平咬餌。
只是判斷而已。我可以保證,柳建平是清白的,除了跟水萬般情愛,跟金源兒沒有,跟柳鶯也沒有,跟其他女徒弟也沒有說不清的關(guān)系。釣魚的人,尤其一個立地成名的釣魚家,天天接受水的洗禮,心在水里滌蕩,很容易排除誘惑和欲念。
建平是不是身體不行?只是一個閃念,就被我很快地否定了。
柳建平的結(jié)婚對象,看似是褚云,其實是魚。
小時候,建平看過越劇電影《追魚》,《追魚》里那個張珍,燈下苦讀,潭里便有一個鯉魚精躍上岸來。鯉魚精是否被人釣過,是否刮破了嘴,建平忘記了,但鯉魚精那一段凄清婉轉(zhuǎn)的唱,讓人噎喉的感人情愫,對建平以后成為釣魚家,很難說不是一個啟發(fā)。
建平跟我說他母親夢到了一條魚,他由此降生。建平從不說家里的事、小時候的事,但他母親夢魚懷他的事,跟我說了多次,他想證明他的釣技是天生的,別人很難模仿。我沒往文章里寫,是怕曝光他的隱私。那條魚是一條母魚,一個愛情的預(yù)兆。因此說,他的愛情不是褚云,不是金源兒,也不是柳鶯,而是魚。
張郎你聽我從實講,
我是千年修行在銀濤碧浪。
只因慕君才華絕世心真純,
又憐我獨居水府多凄涼。
因此我變作牡丹女,
與郎君比翼雙飛結(jié)鴛鴦。
自從得見張郎后,
就知道他是有情有義郎。
我與他潭畔手攜手,
我與他并肩笑鴛鴦。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這位牡丹女就是鯉魚精,千年修行,等的就是書生張珍。
他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看越劇《追魚》,他不喜歡張珍,反倒喜歡鯉魚精。受這段至美至醇愛情的誘惑,建平在自己尚未成熟的心靈里播下了一顆種子,從此迷戀魚,迷戀愛情。
我可真能胡思亂想,我正在極力尋找柳建平,我很容易神經(jīng)錯亂。比如,在楊柳巷,我見到任何一個和建平年齡相仿的男人,都認為他是柳建平。建平真的不應(yīng)該一走了之,至少該跟我打聲招呼。以前,我總覺得我和建平的關(guān)系超越了建平人際關(guān)系的總和,看來我錯了。
《大野》的劉編輯又開始催稿了,一遍一遍地催。我把前幾年寫的幾篇游記傳過去,老劉在電話里沖我大吼,少糊弄事兒,你以為讀者是好騙的嗎?伙計,問問你自己,職業(yè)良心哪兒去了!
他居然指責我的職業(yè)良心,居然叫我伙計!前幾天,我和老劉吃飯喝酒,他對我的稿子贊不絕口。老劉說,你小子可真行,蓬萊文章建安骨,真牛。
《大野》張著嘴巴等我的文章,《大平報》的讀者已經(jīng)習慣了《大野》,一個電話跟著一個電話,我何嘗不急?我不可能再去培養(yǎng)一個柳建平,我不是小說家,也不可能去杜撰另外一個柳建平。柳建平,你到底在哪兒?你可把我坑苦了。
社長警告我說,一定要盡快找到柳建平,短時間找不到柳建平,很可能把你的《大野》專欄撤了。市委宣傳部鄒部長是《大野》的忠實讀者,好像給社長打過電話了??偩幷f得委婉一點,快找柳建平去,別讓報社失望。老劉是《大野》的直接責任人,欄目關(guān)乎他的名聲,也關(guān)乎他的獎金,他沖我發(fā)火不是沒有道理。
多年前,《大平報》副刊開辟了一個《大野》專欄,專門為柳建平設(shè)的。大平人特別喜歡看《大野》的文章。柳建平天南地北地跑,我跟著他的足跡寫野釣專欄,寫八卦文章,寫文旅日記。沒有《大野》,就沒有柳建平。我總認為柳建平是我創(chuàng)造出來的,我有理由懷疑柳建平的不真實,我敢說我的文章一點兒也不比柳建平的釣技差。
這些年,我習慣了柳建平,柳建平習慣了我,我從一個無名無姓的“娛記”,寫成了大平引以為傲的大才子。對柳建平,我一直心存感激,我和建平就像柳建平和褚云,一旦相互離開了,日子就過顛倒、凌亂了?!洞笃綀蟆凡攀钦嬲牡美撸粋€千把字的《大野》把大平報救活了,從三萬份訂閱一下子飆升到了三十萬。
柳建平是釣魚家,我是旅行家,我們兩個都是職業(yè)的。我給柳建平開車,開他的車,燒他的油,每到一地,建平的粉絲開房間,請吃飯,熱熱鬧鬧。從千島湖到海南,我們一路釣下去,一路品嘗美食,一路欣賞風景。
你如果認為釣魚是男人的事,那就錯了。女人是魚,跟水的淵源比男人深。建平收了十三個徒弟,八個是女的。比如大平電視臺節(jié)目主持人金源兒,比如大平隨園投資公司的柳鶯。柳鶯年輕漂亮,三十多歲就做了公司老總,建平的四驅(qū)車就是柳鶯送的。其他的女徒弟均在外地,發(fā)現(xiàn)哪兒有好水好魚,一個電話過來,我和建平就屁顛屁顛地過去了。
建平在水邊一站,可能是湖泊,可能是水庫,也可能是老坑,小眼睛一瞇,就看見一大群魚向他游過來。魚有不同的泳層,有自己不同的社會關(guān)系,最下邊的是鯽魚,上一層是鯉魚,再上邊是草魚、青魚、鳊魚和鰱鳙。建平想釣什么魚就釣什么魚,想釣多大的魚就釣多大的魚。掛餌,連拋幾竿,等魚餌霧化,沒幾分鐘,魚聚過來了,調(diào)整好主線、副線,捏一團餌料,把魚鉤藏起來,嗖地拋一竿,瞇著眼睛盯著浮標抽煙。水面是幽靜的,林子里的鳥,半天啁啾一聲。
世界上最美的活兒,莫過于釣魚。這也是釣魚家們沉迷釣魚的原因。天空是明凈的,水面是澄澈的,心靈也是清白的,拋了竿你等著就是。你等著魚上鉤,魚等著你打個盹兒,釣魚其實就是和魚比耐心。你以為魚傻,魚也認為你傻,你像一個仆人,給魚做好了飯,把飯送到魚口里。
所有的魚都偏傻,都期望不勞而獲。釣魚家摸準了魚的脈,摸準了魚的脾氣,摸準了魚的口味,酸口的,甜口的,喜歡活物的……一竿下去,像摸著琴弦,你要輕撫,你要揉弦,你的耳朵要管用,魚咬餌的聲音不脆,悶悶的,小心翼翼的,試探性的,最后啪地叼住了,你不提竿,魚們不知道后果,喜滋滋的,以為發(fā)了橫財,大快朵頤,你猛一提竿,魚嘴巴一疼,猛地醒悟了,晚了,上了一當。
我和建平分工明確,到了地方,他去看水,辨風向,找釣位。建平在湖邊轉(zhuǎn)一小圈兒,看看天空,看看水面,又看看四周的林子,很快就瞄上一塊地方,腳尖一點,在那兒靜靜地坐下了。柳建平是一個怪才,他研究魚的習性和心理,好像他跟魚有一條暗道相通。
建平會去哪兒呢?
我決定去找褚云,知夫莫若妻,褚云大概知道建平在哪兒。褚云大概還在楊柳巷住,離了婚的女人,有一個較長的震蕩期,她的心需要修補,需要靜一靜,大體上勾畫一下將來。不像男人,離了婚可以立即奔赴另一個女人。
我給褚云打電話,褚云關(guān)機了,也把我拉黑了。這是我應(yīng)該料到的,褚云有理由不喜歡我,甚至有理由恨我,在她婚姻的大部分時間里,都是我跟建平在一起,我應(yīng)該充當他們的黏合劑,而我,因為私心,一直把建平往深水里帶。
來找褚云之前,我做過深刻的檢討,檢討的結(jié)果是,褚云應(yīng)該怪罪報社。不是我為自己開脫,而是報社無底線地壓榨建平的時間,讓褚云和建平之間有了嫌隙。我跟報社反復(fù)提過,《大野》應(yīng)改為每周一期,報社堅持認為每周兩期比較合適?!洞笠啊返淖x者,集體患上了亢奮癥,一周一刊絕對不行,沒有隔夜糧,讀者會餓肚子的。報社好像也沒有多大錯誤,雖有涸澤而漁、焚林而獵的嫌疑,但為讀者計,是報社的責任。
最后的結(jié)論是,主要原因在褚云身上。在他倆結(jié)婚之前,柳建平已經(jīng)成名,雖然名氣沒現(xiàn)在大。也就是說,褚云喜歡柳建平本人,附帶著喜歡這個釣魚家的頭銜。以褚云的美麗和蕙質(zhì),嫁給一個釣魚家,虛榮心起了很大作用。
褚云不值得同情,我就是這么認為的,當初慕名而嫁,嫁給一個職業(yè)釣魚家,褚云應(yīng)該有大海一樣的胸懷,有天空一樣的包容。假如你嫁給一個普通釣魚愛好者,倒是可以掌控的,他釣魚的目的就是怡情,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而已,你訓(xùn)斥一通,他怡情的心就軟了??神以萍薜氖锹殬I(yè)釣魚家,褚云應(yīng)該預(yù)見到后果,要么不嫁,要么聽天由命?;榧奘且粓龊蕾€,愿賭服輸,怪不得任何人。
建平離婚之后,準確一點兒說,建平消失了以后,我的腦子進水了,水里全是魚,魚多得腦子快炸了。我盼著建平把我腦子里的魚釣一釣,把我的腦壓降一降。我恨建平,當初不認識建平多好,我在報社跑新聞,一個月跑二十條新聞,多跑一條多拿一份獎。跟建平跑了一次野釣,我喜歡上了水,把我自己釣進去了。我跟褚云一樣,也是咎由自取。
楊柳巷是大平市最繁華的街區(qū),商場、影院、茶樓、飯館兒,都有。建平喜靜,想買一套鄉(xiāng)間別墅,褚云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也很簡單,建平離開了人群,就更難約束了。我也不同意建平離開楊柳巷,我媳婦孩子在城里,老婆上班,孩子上學,陪建平住鄉(xiāng)間別墅,我適應(yīng)不了。建平說,你們是人,我是半人半魚。建平這樣說,有點兒矯情,即便住到水里,他也合不到魚群里,魚不喜歡我,討厭柳建平更甚。
楊柳巷緊挨著楊柳河,楊柳河是一條貫穿大平的自然河,河水淙淙而去,不知所終。幾經(jīng)改造,楊柳河變成了人工河,河水變窄了,變直了,失去了河的味道,水不亮了,喧嘩聲也小了。
改造之前,楊柳河的小魚可真多,一群一群,在柳蔭里嗖嗖地穿行。柳樹也多,又高又大,美得氣人。楊柳巷成了小區(qū),人越聚越多,一根根魚竿插進河里,像一只碗里插滿了筷子。楊柳巷的人不知道,小魚怕見生人,小狗叫一聲,小魚就沉到水底去了。
楊柳河上架著幾座木板橋,楊柳的空隙里,有六角八角的紅綠亭子,迎著四面風,涼爽得很。亭子里有人拉胡琴,有人唱京戲。早上最美,木橋上有人練太極,有人壓腿,有人吊嗓子,這幫子人,近看在橋上,遠看在水里。
人行道上,有人抱著大筆寫字,好像很能耐,上了紙,你試試筆有多沉。
一叢一叢驕傲的月季,一蓬一蓬細黃的竹子,也有蒲子,也有紅蓼,也有荷花,也有美人蕉,也有辛夷花。春天辛夷開白花紅花,有文化的人說,辛夷也叫木筆。木筆的名字,果然很形象,老頭兒手里握著寫大字的,不就是木筆嗎?
楊柳巷真美,一步一小景,如畫一般。但我覺得,楊柳河沒以前好看,以前的楊柳河是處女之美,嫻靜之美,現(xiàn)在的楊柳河化了濃妝,到了秋天,一場凍雨降下來,洗凈了鉛華,楊柳河一落妝,就變成了一個風干的老女人。
柳建平住的是一棟騎樓,進了騎樓,是一個大水池,水池里游著紅魚黃魚。楊柳巷的人喜歡養(yǎng)魚,說不上受建平的影響,而是有魚必有水,有水必有財,大致是這個意思。我在騎樓下往樓上看,看得脖子疼,樓上曬著紅衣綠褲,幾乎都是一個樣子。過來一個老人,手里提著一副釣竿,拎著一只小桶,小桶里有幾尾可憐的魚苗,魚苗沒魚鉤長,是怎么釣上來呢?可見這位滿臉靜氣的老人,也是一位資深釣魚家。
大爺把小桶里的魚,呼啦倒進魚池,黃魚紅魚涌過來,把一條條帶傷的小魚吞了。我為小魚難過。大魚活了幾年,正值大好年華,少吃一口死不了,可是小魚呢,它們還沒來得及去愛這個世界。換了建平,他一定會把他的餌料喂給這些可愛的小生靈。柳建平是可敬的,我這樣想。
大爺盯著我看,好像認得我,又好像不認識。想必他認識建平,如果不認識,說明他是從外邊來楊柳巷投靠女兒兒子的。
我們這個世界,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泳層,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不自主。像高樓里的住戶就好了,二樓管不了一樓,三樓管不了二樓,看著有明確的層級關(guān)系,其實沒有。釣魚家柳建平是個自由人,可建平上邊有褚云呀,褚云一動怒,建平就瑟瑟發(fā)抖,建平離婚了,還原了他期望的生活,沒人管了,建平反倒受傷了。
沒人管是一件讓人恐懼的事。柳建平是,我也是。
我盡量謙和地問,大爺,柳建平住幾樓?
離婚了。大爺?shù)闪宋乙谎?,怒氣沖沖的。小伙子,你給我記住,世上有幾樣事不能做,一不拆廟,二不破婚,三不……沒有三不。你倒好,硬生生把人家寫離了。
我哈哈笑了起來。大爺,您老怎么說是我給人家寫離了,我可沒這個本事。大爺說,你不胡寫八寫,建平早不釣魚了,你越吹,他越上趕子,他越釣越在家待不住,一個好端端的家,讓你寫零散了。你可別再寫了,大家都釣魚去了,魚不活了?
我笑了,大爺,您老這是高看我,我一個寫專欄的,沒本事挑撥人家家庭不和。
大爺氣呼呼地走了。
想想也是,柳建平釣個一年半載,沒人搭理他,他必定活成楊柳巷一個以生活為執(zhí)念的小老百姓,老老實實上班養(yǎng)家,踏踏實實跟褚云過日子。世間那么多事,我為什么寫一個釣魚家?也不全怪我,柳建平不釣魚,我和建平興許一輩子都不認識??伤轻烎~家,我是專欄作家,我不寫別人未必不寫。
我上樓敲門,從一樓敲到六樓,六樓伸出一個女人的腦袋,生氣地說,神經(jīng)病。七樓,褚云住七樓。把人家弄散了,你想乘虛而入??!
真是冤枉!我說,大姐,我沒這個想法,我跟建平是好朋友,我想把建平找回來,還褚云一個家。
女人一臉怒,你叫誰大姐?
我只好改口叫美女,女人就笑了,哈哈笑著說,你是該好好勸勸建平,建平?jīng)]良心,把褚云釣老了,他倒好。人又不是塊抹布,說扔就扔。
住在這棟樓上的人,大部分認識我,我常在樓下等建平,抽煙跟他們聊天。楊柳巷的人見了我笑瞇瞇地說,張記者呀,《大野》哪天出刊?哎喲,你寫的文章可真好,把建平寫活了。建平出名了,咱楊柳巷也跟著沾光了,您看看,楊柳巷所有的門頭可都是賣釣具和餌料的。我大體數(shù)了一下,楊柳巷七十八家商戶,六十家賣釣具,十家賣餌料,生意特別興隆。
…………
我站在七樓,七樓三個門,必定有一家住著褚云。敲了半天,哪一個也不開門,八樓氣呼呼地跑下來,別敲了,煩死人了,再敲,我可報警了。
我向她道歉,表示不再敲了。
這個女人長得不錯,好像正練習化妝,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濃淡不一。
我問,褚云搬走了?女人說,一個人住啥滋味?早不在這兒了,建平這個沒良心的,褚云哪兒對不住他。
我說,是褚云提出離婚的。
女的說,你見過和尚結(jié)婚嗎?建平把褚云坑死了。
我問,您知道褚云去哪兒了嗎?女人罵了建平一通,心情總算平靜下來了,說,褚云有一間工作室,你不知道?虧你跟建平是好朋友,什么朋友?。∨笥芽蓻]有你這樣的,好好個家,給人家拆散了。
楊柳巷的人,一致認為是我把建平和褚云寫離婚了。這話從哪兒說起,那么多明星離婚,都是“娛記”寫散的嗎?
我心煩意亂,噔噔地下了樓,女人追下來說,喂,你聽見沒有呀,跟你說話呢。見了建平好好說說他,讓他復(fù)婚,讓他定下心來,跟褚云生個一男半女,他就不怕老嗎,哪有釣一輩子魚的?
我到了六樓,女人跟在后邊喋喋不休,楊柳巷離了建平可不行,我的生意快黃了,害了褚云還不算,連我們也不放過,柳建平可真是害人精。我想起來了,這個女人在一樓有間門頭房,開了一家漁具專賣店,叫“望江亭”。
我離開了楊柳巷,腦子更加混亂,如果不是報社催,我懶得去找柳建平。建平性格屬魚,抓頭不行,抓肚子不行,太滑了,抓尾巴也不行,一甩尾巴,濺你一臉水花,你得用釣線和魚鉤對付他。
遠遠看見木橋上有一個老頭兒在撒網(wǎng),一張大網(wǎng)被他掄開,嗖的一聲,像一片云,鋪天蓋地落下來了。
楊柳河不是沒魚了嗎?我想看老頭能不能網(wǎng)上魚來??捎忠幌?,這輩子見的魚還少嗎?
褚云在大荷溪有一套房,我沒去過,不知道具體位置。建平想給褚云弄一間工作室,我沒法把褚云歸到哪個行業(yè)里,不是釣魚家,不是美食家,也不是旅行家,開的哪門子工作室?
在跟建平結(jié)婚前,褚云是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就讀于省里一所著名的藝術(shù)學院,讀的是廣告設(shè)計。
有一陣子,褚云迷上了繪畫,在楊柳河邊寫生,畫橋,畫美人蕉。橋也好看,美人蕉也挺拔有風韻,對建平來說,這可是個意外之喜。建平跟我商量,給褚云弄一間畫室,讓她浮躁焦慮的心盡快安定下來,只要不糾纏他,建平愿意為褚云做任何事。建平在大平找了幾個畫家教褚云畫畫,畫了大概一年,褚云基礎(chǔ)不行,主動不學了。
褚云跟建平結(jié)婚后,一直在家閑著,身邊既沒有孩子,又沒有建平,活了個寂寞。褚云靠一個釣魚的養(yǎng)著,覺得對不起自己。建平想給她弄個生意做做,褚云又是自視甚高的人,不愿意跟小商小販同流,成天討價還價,斤斤計較。柳鶯建議褚云到她的公司上班,褚云知道建平吃柳鶯的軟飯,早已心有不平,她是絕不肯去柳鶯公司的。
建平給褚云弄了個茶館,在楊柳河對面,三大開間,位置、布局都好,茶館的名字叫水云間,是金源兒給起的。如果褚云知道,她寧愿不開茶館,也不愿沾金源兒的一線之光。這間茶館遂了褚云的性子,茶館開了一年,也蓬勃,也發(fā)達,也自在,褚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臉上的笑容明朗起來。建平很高興,褚云心在茶館,不關(guān)心他釣魚的事了,他出去三五天,褚云只在電話里問一聲,主要是問明他的歸期,給他做一頓可口的飯菜。
有一天,金源兒帶著一幫飲食男女來捧場。金源兒也是犯糊涂,一進茶館就介紹說這家茶館是師娘開的,把褚云和建平的關(guān)系公布了,大家明白,這家茶館的金主是柳建平,沒有柳建平,這個師娘就是個煮飯婆。褚云和金源兒同歲,生日比她還小一月,怎么叫她師娘呢。金源兒又說,這間茶館的名字還是我起的呢。金源兒沒看出褚云臉上的惱,喝罷茶水,飄然走了。第二天,水云間就關(guān)門了。
關(guān)門就關(guān)門吧,沒指望褚云掙錢,原本就是給褚云找個樂子,把她盎然的精力消耗消耗。誰知金源兒一張臭嘴,把他剛平靜下來的生活豁了一道口子。建平有錢,褚云想怎么禍害就怎么禍害,只要不禍害他的時間和心情就行。
不開茶館了,褚云的注意力又回到建平身上,她有大把的時間跟他耗。建平耗不起,也躲不起。褚云今兒看中醫(yī),明兒看西醫(yī),特別想要個孩子,建平不是不想,想也是白想。他們不是有意丁克,而是必須丁克。褚云說,建平,咱倆出去玩幾天,你一年三百天釣魚,陪我?guī)滋煸趺戳??建平猶豫之間,褚云說,建平,你稀罕錢嗎,咱們沒有孩子,你把錢留給誰?建平說,咱們有的是錢,錢是狗屎。
你可能想不到,一個釣魚家,釣魚又不賣錢,又不上網(wǎng)帶貨,應(yīng)該一貧如洗才對,建平拿什么養(yǎng)家糊口?世間百業(yè),各有各的路數(shù),各有各的算計。釣魚家柳建平是大平藏得很深的富人,開飯館的,開工廠的,未必比建平有錢。
建平有一塊穩(wěn)定的收入。他跟柳鶯、金源兒合伙弄了個大平建平釣具開發(fā)有限公司,專門生產(chǎn)釣竿、魚線、魚鉤、魚護、釣椅。去年,建平釣具躋身全球十大暢銷品牌,在日本、韓國、東南亞名頭兒可不小。公司法人代表是柳鶯,廣告策劃、銷售宣傳是金源兒,建平呢,出了個名兒,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問,三家分成,一年賺個幾百萬不成問題。
褚云關(guān)了水云間,又把建平管起來了。建平受不住管,找人給褚云建了一間個人工作室。工作室干什么好呢?建平搜腸刮肚也想不出來,褚云是個很挑剔的人,弄不好就翻臉。
建平心里很苦惱,四處問計。我知道褚云心里的苦,三十六計,哪一計也解決不了他倆的難題。金源兒說,建平,你去藝術(shù)學院打聽打聽,總有個褚云喜歡的吧。金源兒又說,建平,你稀罕女人嗎?天下比褚云俊的好的有的是。金源兒的意思很明白,她正準備離婚,不論是長相、學歷、性情,她都高出褚云一截子。
建平真的去了藝術(shù)學院,拜訪了教過褚云的幾位老師。有一位老師姓馮,叫馮慶海,是褚云最崇拜的大學問家。這位馮老師也愛好釣魚。人家是大學教授,釣魚家這個名頭兒,馮老師嫌小,覺得有點不務(wù)正業(yè)的意思,不承認自己是釣魚家。馮老師跟建平一樣,釣了魚自己不吃,用來做標本,做魚拓。一聽說柳建平是褚云的愛人,他激動得不得了。馮老師說,建平,你去看看我的工作室。
柳建平跟馮老師去了一趟他的魚拓工作室,嚇了一跳,馮老師的工作室有三百多平方米,四面墻上全是魚拓,鯉魚、鰱魚、鳊魚、胖頭、中華鱘、哲羅鮭……馮老師介紹說,淡水魚資源一年比一年少,再下去幾年,好些魚就見不到了。建平,你是著名的釣魚家,有條件,給我們宣傳宣傳,保護淡水資源,責無旁貸。
第二天,建平就帶褚云去看馮老師的工作室,路上,褚云問,你怎么認識馮老師?褚云對建平總是疑神疑鬼。
建平說,馮老師是釣魚的吧?褚云說,別說釣魚,人家馮老師是大學教授,跟你似的,除了魚,你眼里還有誰?
建平不說話了,他一說話,就說魚。
看完馮老師的魚拓,褚云當場拜師,成了馮老師的編外學生。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