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圣凱 祁曉冰

(伊犁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新疆 伊寧 835000)

榮格曾有過一句著名的論斷：“夢是個人的神話，神話是集體的夢”，他把人的生命比作以根莖來維持住生命的植物，會隨季節(jié)變遷凋零的只是人們所能看見的花，一直潛藏于泥土之中的根莖卻得以長存。①在心理學領域，這種根源性的思維被認為是“集體無意識”，而對于文學來說，這樣的根莖無疑就是誕生于人類文化萌芽時期的“神話”，亦可稱作“原型”，針對神話-原型的批評研究對于特定文學作品的理解與闡釋有著毋庸置疑的重要性。

厄勒克特拉這一文學史上的經典形象來源于古希臘神話中邁錫尼國王阿伽門農的女兒，其故事的核心情節(jié)可簡要概括為厄勒克特拉聯(lián)合兄弟俄瑞斯忒斯為父報仇，殺死了自己的母親及母親的情夫。弗洛伊德曾據(jù)此提出“厄勒克特拉情結”這一精神分析術語，用以表示兒童性意識萌芽階段“女孩常迷戀自己的父親，要推翻母親取而代之”[1]265的心理現(xiàn)象，與表示戀母的“俄狄浦斯情結”互相映襯。后世的諸多作品對該故事的采用與改編可謂層出不窮，但學術界一直以來重視的卻往往是對俄狄浦斯原型的分析論述，并沒有給予厄勒克特拉原型足夠的關注，這是有失偏頗的，對后者的研究必將會為許多文學作品的解讀提供新的可能性。

19世紀法國作家梅里美的中篇小說《高龍巴》一直以來享有盛譽，它以女主人公高龍巴千方百計誘使兄長奧索為父復仇為核心線索，講述了一起發(fā)生在科西嘉島上的家族復仇故事。運用神話-原型批評的視角去分析這篇小說，不難發(fā)現(xiàn)，在故事表層的背后隱約可以看出厄勒克特拉原型的內核。在作家的精心設計下，該原型以一種演變后的形態(tài)存在于作品之中，使小說具有了獨一無二的藝術價值，呈現(xiàn)出一種別樣的魅力。

一、厄勒克特拉原型及其內涵

“原型”這一概念起初由柏拉圖用來表示事物的理念本源(即“理式”)，后經榮格重新闡釋為構成“集體無意識”內容的要素，“它表示似乎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種種確定形式在精神中的存在?！盵2]89神話-原型批評領域的集大成者弗萊在論著《批評的解剖》中稱，原型是“一種典型的或反復出現(xiàn)的形象”，是一種“可供人們交流”“可用以把我們的文學經驗統(tǒng)一并整合起來”“將一首詩與另一首詩聯(lián)系起來”的象征。[3]142作為一種具有普適性、共時性特征的概念，原型能夠揭示文學作品的文本背后更深層次的相互聯(lián)系，從而實現(xiàn)一種將不同時空背景下誕生的文學作品聯(lián)系到一起的效果?！陡啐埌汀穭?chuàng)作于1840年，誕生于法國作家梅里美之手，而厄勒克特拉的故事早在古希臘時期就已經得以流傳，兩者雖然在時空上存在著巨大的差異，但又在精神內核上一脈相承，顯現(xiàn)出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正是原型的魅力所在。

(一)古希臘神話與悲劇中的厄勒克特拉故事

眾所周知，厄勒克特拉原型脫胎于古希臘著名的俄瑞斯忒斯神話：邁錫尼國王阿伽門農在激怒女神阿爾忒彌斯之后獻祭自己長女伊菲格涅亞，因而招惹妻子克呂泰涅斯特拉的仇恨，被妻子與情夫聯(lián)手謀害致死。幼年被驅逐在外的阿伽門農之子俄瑞斯忒斯在返回家鄉(xiāng)后與姐姐厄勒克特拉一起為父報仇，殺死了自己的母親和仇敵，但也因此遭到復仇女神的追殺，最終在神明阿波羅的指引和雅典娜的裁決下獲得赦免，成為邁錫尼的領袖。

以此神話傳說為藍本，古希臘三大悲劇詩人都創(chuàng)作出了不朽的劇作。埃斯庫羅斯所作《俄瑞斯忒亞》三聯(lián)劇的《奠酒人》一出中，厄勒克特拉經過與歌隊的交談后下定了要為弒父之仇“血債血還”的決心，在與弟弟俄瑞斯忒斯相見后，她在亡父的墳前進行了悲慟的傾訴，并向眾神祈禱對仇敵降下天罰，祝愿弟弟順利手刃仇敵。雖在本劇中厄勒克特拉僅是作為配角登場，但埃氏的創(chuàng)作無疑成功樹立了厄勒克特拉形象的范本。之后，在索福克勒斯和歐里庇得斯的人物同名劇本《厄勒克特拉》中，作為第一主人公出場的厄勒克特拉的形象變得更加豐滿，在索氏的劇本中，弒父之仇當前，她的堅強不屈與妹妹克律索特彌斯的軟弱順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俄瑞斯忒斯假死的消息傳來后，悲痛欲絕的自白充分體現(xiàn)了厄勒克特拉對報仇的執(zhí)念與不甘。歐氏的劇本又讓這一形象的內涵得到了新的豐富，在弟弟隱姓埋名試探性的詢問下，厄勒克特拉直言不諱“現(xiàn)在不正是行動的時候？”[4]2211愿親自用父親的斧子手刃仇敵，只要能夠復仇，性命都可以置之度外。②至此，厄勒克特拉的形象完成了從需要歌隊的指引才能堅定復仇之心的俄瑞斯忒斯的姐姐，到堅決不向仇敵妥協(xié)滿懷希望等待弟弟歸來的女主人公，再到堅強崇高、愿與兄弟一同實行復仇行為的獨立女性的轉變。

(二)厄勒克特拉原型的內涵

葉舒憲先生曾根據(jù)弗萊不同時期的著作及講稿將他的原型概念歸納為四點,其中之一說，“原型可以是意象、象征、主題、人物，也可以是結構單位，只要它們在不同的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具有約定性的語義聯(lián)想?！盵5]11隨著文學的發(fā)展，厄勒克特拉這一文學典型已經超越了純粹的人物形象范疇，具備了鮮明的象征意義，成為不同時代、不同舞臺背景下的眾多作品在精神內核上一脈相承的交點，具有原型的意義。其原型的內涵大體可從厄勒克特拉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心理兩方面進行歸納。

1.女主角攜手兄弟為父報仇的模式

從故事情節(jié)方面看，厄勒克特拉原型的內涵表現(xiàn)為一種女性主角與自己的兄弟聯(lián)合為父親報仇的模式。無論是在原始流傳的神話故事，還是后續(xù)作家創(chuàng)作的同題材作品中，厄勒克特拉原型中三個最基本的元素都是秉持以血還血信念的女性角色、負責實施實際復仇行為的男性角色，以及父親遭人殺害、仇敵卻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的先導事件。此外，在整個故事情節(jié)中，厄勒克特拉式的女性和最終進行報仇行為的男性需具有一種實際上的攜手并肩關系，為父報仇必須是兩人的共同目標。在保留以上基本元素的前提下，增加或刪減角色或是對事件發(fā)展進行加工與改造并不會導致原型發(fā)生變異，仍然可以稱作“厄勒克特拉式的”，索?？死账购蜌W里庇得斯的同名劇本就充分印證了這一點。

2.厄勒克特拉式的性格與戀父情結

從人物心理方面看，厄勒克特拉原型的內涵體現(xiàn)為一種厄勒克特拉式性格與戀父情結。從古希臘神話故事和戲劇中，我們可以總結出厄勒克特拉式性格的主要特征，即頑強執(zhí)著、堅韌不屈、品格高潔、以血還血。作為一位兼具優(yōu)雅的美感與熾烈的抗爭性的獨特女性，她的魅力來自于自身心靈的偉大，其性格呈現(xiàn)出一種典型的崇高。③

戀父情結對于厄勒克特拉原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她對父親阿伽門農的迷戀集中體現(xiàn)在屢次詠唱的贊美言詞，承載于對母親的刻骨仇恨，潛藏在對弟弟的殷切希冀之中。她對父親的迷戀不僅來源于阿伽門農的高貴身份與赫赫功績等因素，也源自一種父愛的缺失，長達十余年的特洛伊戰(zhàn)爭使她無法得到父親的寵愛，戰(zhàn)爭結束阿伽門農歸國不久卻被妻子聯(lián)合情夫所謀害，無論出自怎樣的理由，這樣的結果注定是父愛缺失的厄勒克特拉無法接受的。于是在父親死后，她便將弟弟俄瑞斯忒斯看作是自己全部希望的載體，頑強的忍受著生活在仇敵屋檐之下的屈辱，殷切地盼望父親高貴血統(tǒng)的繼承者的歸來并完成復仇，此時她已經在精神中將自己的弟弟當成了父親的替身，將自己對父親的依戀情感傾注于俄瑞斯忒斯身上，這進一步印證了厄勒克特拉的戀父情結。

二、《高龍巴》中厄勒克特拉原型的體現(xiàn)

《高龍巴》是梅里美最負盛名的中篇小說之一，故事發(fā)生在法國拿破侖倒臺后的復辟時期，英國上校奈維爾帶著女兒麗第亞小姐前往法國科西嘉島上打獵，期間結識了科西嘉人中尉奧索和他的妹妹高龍巴，了解到島上兩大家族之間的血海深仇：奧索與高龍巴的父親雷皮阿先生死于世仇巴里乞尼家族的謀害。高龍巴為了復仇四下奔走安排，要求哥哥采取科西嘉島傳統(tǒng)的“憤達他”④方式殺死仇敵，恢復家族的聲譽，并采取了一系列手段催促遲遲無法下定決心動手的奧索，最終在一次事件中奧索遭遇了仇敵的伏擊，在自衛(wèi)反擊中成功殺死了兩名仇人，完成了復仇。

作品中厄勒克特拉原型主要體現(xiàn)在故事主線情節(jié)的安排和主要人物的塑造兩方面。

首先，在情節(jié)上，小說對于厄勒克特拉原型的使用是顯而易見的。小說兩位主人公高龍巴、奧索以及島上兩大家族之間的仇恨，分別對應秉持以血還血信念的女性角色、負責實施實際復仇行為的男性角色、父親遭人殺害仇敵卻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三個要素。雷皮阿兄妹和巴里乞尼父子之間的仇恨雖然與俄瑞斯忒斯姐弟對母親克呂泰涅斯特拉的仇恨截然不同，但在本質上卻是殊途同歸的——皆是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小說的主線劇情亦采用與原型故事相同的子女聯(lián)手報父仇框架，故事的開篇女主人公都在等候著身處異鄉(xiāng)的兄弟回歸，故事的結局又同樣是由身為兄弟的男性主人公采用原始、野蠻的以血還血的方式讓殺死自己父親的仇敵付出了代價。

此外，從小說主人公高龍巴與奧索身上也可以看出厄勒克特拉與俄瑞斯忒斯的影子。高龍巴形象本身就表現(xiàn)極為典型的厄勒克特拉式性格：意志堅定、信念頑強、勇于抗爭、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在人物處境上，高龍巴為了完成復仇一直在等待軍旅征戰(zhàn)的兄長回家，正如厄勒克特拉在家等待從幼年時起就被寄養(yǎng)在外的弟弟歸來；在戀父情結上，兩位女主人公對于父親的依戀同樣源于父愛的缺失：老雷皮阿和阿伽門農前者是家族領袖，后者是一國之君，在女兒的童年時期兩位父親都需要將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繁忙的事務之中，伴隨著戰(zhàn)爭的爆發(fā)，連年的征戰(zhàn)更是直接導致他們無暇給予子嗣足夠的關愛與陪伴。在父親慘遭殺害之后，高龍巴和厄勒克特拉都將自己對父的依戀之情轉移到兄弟身上，這點也是十分相仿的。奧索與俄瑞斯忒斯的相似程度雖然不及兩位女性角色，但也有較為明顯的共同點：兩者都把父親的被殺視為一種恥辱，始終將為父報仇視為必須要實現(xiàn)的目標，并且兩人在實施復仇行動之前都有過遠離故鄉(xiāng)的經歷，在報仇進行中他們又都有過試探與猶豫的階段，在復仇的執(zhí)念方面，他們相比起自己的姐妹來稍顯遜色，但兩位男性是復仇行為的實際執(zhí)行者，他們同樣代表著確保復仇成功不可或缺的力量。

三、《高龍巴》中厄勒克特拉原型的變異

梅里美雖然在創(chuàng)作中沿用了神話的原型模式，但絕不是一味的套用照搬，而是根據(jù)自身風格以及故事發(fā)生的時空背景進行了改造與變異，使《高龍巴》這篇小說具備了獨一無二、不可取代的魅力。

(一)仇恨類型的變異

厄勒克特拉原型在《高龍巴》中的變異最為明顯地表現(xiàn)在仇恨的類型上。二者故事雖然同因弒父之仇而起，但這種仇恨的模式是不同的。在原型故事中，厄勒克特拉與克呂泰涅斯特拉的對立屬于家庭內部成員的對立，殺死父親的兇手正是自己的親生母親，身為復仇者的主人公與自己的仇敵存在直接的血緣關系。到了《高龍巴》中，作者將復仇的主題置于兩個家族之間，高龍巴與巴里乞尼的對立屬于不同家族之間的對立，兇手則是自身所處家族的世仇。誠然，后者這樣的安排單在人物的對立這一層面給讀者產生的震撼是不及原型故事那般強烈的，但創(chuàng)作者這樣的選擇卻是事出有因。

須知，厄勒克特拉原型故事成形的時代是在人類文明啟蒙時期的古希臘，而當時人們對于命運觀念的看重可謂人盡皆知，在神話中，阿伽門農的祖先珀羅普斯因不遵守諾言遭受詛咒，家族成員世代將會彼此爭斗、不得善終，受到詛咒的影響，無論是阿伽門農的死亡或是其后代厄勒克特拉、俄瑞斯忒斯對自己母親的復仇，都染上了一層濃重的命運支配色彩。古希臘的文學家們在創(chuàng)作時都遵循了這一設定，因而厄勒克特拉原型故事中的家庭內復仇模式本質上可溯源到被詛咒的命運。《高龍巴》故事發(fā)生的舞臺是19世紀初法國的科西嘉島，由于與歐洲大陸分離，受到西方文明的影響較小，仍然保留了濃厚的原始風氣。在這樣一個封閉的邊緣地帶，島上的人們十分看重家族榮譽，小說中雷皮阿家族與巴里乞尼家族世代都處于一種競爭的關系，其矛盾本就根深蒂固，因而老雷皮阿的死引發(fā)的是兩個家族之間長久以來無法消解的仇恨的集中爆發(fā)。在法律尚未具有絕對權威效力的科西嘉島上，這樣的世仇除了以血腥、野蠻的復仇方式解決之外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梅里美在創(chuàng)作前曾有過在科西嘉島走訪尋查的經歷，并在《科西嘉紀行》中對此復仇民俗有過專門的記載，《高龍巴》中此種復仇模式的變異屬于作家有意而為之，是根據(jù)小說發(fā)生的地域舞臺的傳統(tǒng)習俗所作出的合理改變。

(二)人物特征的變異

厄勒克特拉原型在《高龍巴》中的變異還集中體現(xiàn)于主要人物的特征上。首先是女主人公，據(jù)學者考證，高龍巴這一人物是存在現(xiàn)實中的對應原形的：在科西嘉島之行中，梅里美結識了島上一位叫做高龍巴·巴爾托里夫人的女性，以這位夫人為藍本,加以自己在科西嘉的見聞與道聽途說而來的家族復仇故事，組合拼貼而成了小說中的高龍巴。[6]5-18因此，除去原型人物本身的性格特征外，高龍巴身上還帶有濃厚的科西嘉人特有的氣息，若說厄勒克特拉的魅力體現(xiàn)為不屈不撓的意志與高貴優(yōu)雅的言行的完美融合，那么高龍巴的魅力則是蓬勃生長的野性與邪魅迷人的外在的對立統(tǒng)一。作家在小說的結尾借書中一位莊稼女人之口這樣評價高龍巴：“……那位小姐長得多漂亮，唉！可是我相信她的眼睛一定有什么兇神惡煞的魔力?！盵7]256高龍巴的美是邪惡的，它源于人物精神中無法抑制的野性，而這種野性正是科西嘉性格的內涵之一。經過作家的變異處理，高龍巴這一人物得以跳出了原型的框架，最終在作家創(chuàng)作中呈現(xiàn)的不僅僅只是一個不同時代、不同環(huán)境中生長的厄勒克特拉，更是一個獨一無二、無可復刻的高龍巴，這使得梅里美筆下的這一人物具有了新的典型意義。

其次是男主人公，梅里美筆下的奧索乃是一位經過變異后更加軟弱的俄瑞斯忒斯。審視情節(jié)可以看到，俄瑞斯忒斯的復仇行為立足于自身的果決，在《奠酒人》中，他在殺死母親的情夫埃吉斯托斯后，面對用哺育之情求饒的母親，他雖有所猶豫，但在得到他人的勸告之后便很快下定決心動手，哪怕是在殺死母親后陷入恐懼的折磨時他依然能夠堅定的說出：“我殺母親并不是不合法不合理，她殺我父親，手上有污染，為眾神所憎恨?！盵8]341而奧索的復仇則幾乎從頭到尾都是聽任妹妹的擺布與逼迫，一直到得知仇人正在道路上伏擊他之前，奧索依然在幻想中和愛人約會，不僅如此，他甚至沒有勇氣親眼確認敵人的死亡，在聽到前來接應的土匪祝賀自己完成了“一箭雙雕”的漂亮復仇之后，奧索“一言不答，臉白得像死人一樣，手腳都打著哆嗦”，乃至于痛苦的叫喊“我所有的希望都完了”。[7]212-213這些都充分體現(xiàn)了奧索性格特征的軟弱性，這可以說是一種對原型人物特征中的英雄氣度的舍棄，實為從另一角度造成讓角色得以跳出原型框架的作用。

(三)情節(jié)結構的變異

梅里美在《高龍巴》中對厄勒克特拉原型的情節(jié)結構進行了不可忽視的變異處理，這主要表現(xiàn)為明暗交替的雙線敘事框架和人物行為導致的情節(jié)要素變更。

一者在敘事框架的編排方面，不同于原型故事的因厄勒克特拉起、由俄瑞斯忒斯終的單線程敘事，《高龍巴》的敘事框架大體上由奈維爾上?！惖趤喰〗愕囊娐勁c高龍巴—奧索的行動兩條互為明暗的線索構成。在本篇作品里，厄勒克特拉原型故事中沒有對應的兩個原創(chuàng)人物英國上校奈維爾及他的女兒麗第亞在整個情節(jié)發(fā)展過程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小說從愛好打獵的上校聽從友人推薦帶著女兒租船前往科西嘉島開始，男女主人公奧索和高龍巴的出場都以上校和女兒的視角來展開，如抽絲剝繭一般逐步顯露出科西嘉島上這樁家族復仇故事的全貌。之后依次從奧索的視角和高龍巴的視角來展現(xiàn)復仇的推進過程，這其中敘事線索也是在不斷更替的：高龍巴安排、主導復仇計劃時，奧索便與奈維爾、麗第亞一同退居成為暗線，而奧索實施復仇行為之后躲藏于綠林，高龍巴又和上校父女一同登場成為明線。這樣精心布置的敘事模式使得小說在技巧層面較之原型故事有了較大的突破。原創(chuàng)人物的加入其實并非梅里美的獨創(chuàng)，早在歐里庇得斯的劇本中就已經增添了厄勒克特拉名義上的丈夫邁錫尼農夫這一角色，在全劇開篇借他之口交代女主人公悲慘的命運與高尚的品格，農夫和厄勒克特拉從最初便不存在實質上的愛情，因而并未對故事中主要人物的行為和思想造成影響，對于整個情節(jié)的發(fā)展也沒有決定性影響，在劇作中主要是起到分擔部分歌隊職責的作用。反觀《高龍巴》，兩位原創(chuàng)人物的作用不僅表現(xiàn)在敘事層面，還表現(xiàn)在他們對男女主人公在復仇中的行為和思想的影響上：沒有奈維爾上校贈予的獵槍，奧索最終或許未必能夠以一敵二完成復仇；麗第亞小姐若沒有與奧索相愛，高龍巴的復仇計劃說不定會以另一種方式更快得逞。原創(chuàng)角色的存在致使小說跳出了原型復仇模式的框架，在保留主體情節(jié)的基礎上實現(xiàn)了變異與創(chuàng)新。

再者是由于人物特征的變異導致的情節(jié)要素變異，這一變異的要素概而言之便是女主人公在復仇情節(jié)中的主導權。需要注意的是，雖然在神話和戲劇中，俄瑞斯忒斯都是在與厄勒克特拉的重逢相談之后才堅定的復仇決心，但是在原型故事中男主人公仍然可以說是擁有復仇主導權的：不管是前期準備、時機選擇或是最后的復仇行為，都是由俄瑞斯忒斯決定并主動實行。但到了《高龍巴》中，這一情節(jié)要素卻發(fā)生了顛覆性的改變——女主人公高龍巴幾乎完全掌控了復仇的主導權：她主動與奈維爾上校交好，幫助兄長得到了強有力的復仇武器；她日復一日地對兄長言語相告父親被仇家謀害的事實，不斷打破奧索通過文明的法庭審判方式來懲罰敵人的念想，逼迫他不得不走向以血還血的野蠻之路；她主動制造兩個家族之間的糾紛，親自弄傷了哥哥的坐騎再嫁禍給巴里乞尼，激發(fā)奧索對于敵人的仇恨；她私下里與土匪有密切聯(lián)系，一方面為哥哥的復仇增加了可靠的援手，另一方面也給完成復仇的奧索提供了躲避追捕的避風港……事實證明，高龍巴的一切行動都成為了促進復仇成功的催化劑，正是她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算計確保了奧索一步步踏進復仇的漩渦，這一情節(jié)要素的改變導致作品的情節(jié)結構的變異，由男性主導轉變?yōu)榕灾鲗В@無疑稱得上創(chuàng)作者對厄勒克特拉原型故事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

學者李玉民曾在《邊緣的神話》一文中寫道，梅里美的小說作品偏好于發(fā)掘、描寫一種“原始的強力”，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這種原始之物“在現(xiàn)代文明社會中已經異化，只有到社會的邊緣、時間的邊緣去尋覓了?！盵9]3在這種邊緣性的創(chuàng)作取向的影響下，作者最終呈現(xiàn)給讀者的作品往往會帶有一種獨特的異鄉(xiāng)情調和神話氣息，具體到《高龍巴》這部作品之中，則是科西嘉舞臺的選取以及厄勒克特拉神話原型的采用?？偟膩碚f，《高龍巴》對厄勒克特拉原型的沿用與變異是成功的，梅里美利用自己的才智不著痕跡地將數(shù)千年前萌生于古希臘的果實之種移植到19世紀法國科西嘉的土壤上，讓兩位著名的神話主人公在新的土壤上生長成型，最終以一對科西嘉兄妹的模樣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原型的運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梅里美的邊緣神話的基礎，既成就了作家本身，又讓古老的精神因此得以重新煥發(fā)出生機與活力，神話原型獨特的吸引力也正在于此。借助原型的力量，人類文明的精神可以穿越時空的限制，千載悠悠，文化長河奔騰的浪花轉瞬即逝，而那股潛在、恒定的源流卻始終未曾斷絕。弗萊說：“文學批評所面臨的任務，便在于將創(chuàng)造與知識、藝術與科學、神話與概念之間業(yè)已斷了的鐵環(huán)重新焊接起來?！盵3]524運用神話-原型批評的視角去分析作品就如同重新建造早已坍塌的巴別塔，語言的分歧致使人們分道揚鑣，而原型的存在卻使人隱約覺察到了將人類重新聯(lián)系到一起的可能性，唯有愿與諸君共勉。

注釋:

①出自《榮格自傳·序言》，部分原文如下：“我向來覺得，生命就像以根莖來維持住生命的植物。它真正的生命是看不見的，是深藏于根莖處的，露出地面的那一部分生命只能延續(xù)一個夏季，然后它便凋謝了……然而，我卻從來不失去在那永恒的流動中有生存著并永不消逝的某種東西的意識。我們所看見的是花，它是會消逝的，但根莖，卻仍然在。”(劉國彬譯)

②本段所述相關劇本情節(jié)均以：埃斯庫羅斯等著.古希臘悲劇喜劇全集[M].張竹明、王煥生，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6版本為準，所涉及劇本依次分別為：卷(一)埃斯庫羅斯悲劇集，《奠酒人》，423-501；卷(二)索福克勒斯悲劇集，《埃勒克特拉》，1083-1195；卷(四)歐里庇得斯悲劇(中)，《埃勒克特拉》，2190-2289.在相關人物譯名方面未依據(jù)上述版本書籍，而是選用了當前主流更為常見的版本，即男女主人公分別譯作俄瑞斯忒斯、厄勒克特拉。

③朗基努斯曾在《論崇高》一文中說：“崇高的風格是一顆偉大心靈的回聲”。(繆靈珠譯)

④關于“憤達他”，翻譯家傅雷先生曾在譯著中為此做注：“憤達他(vendetta)為意大利語，意為復仇。但在高斯人另有特殊意義，即一人受辱，及于近親，故近親均有報復之責，報復對象亦不僅限于仇家本人，并及其近親。大多先有家族會議決定，然后通知仇家表示警告。”轉引自：郭宏安.《高龍巴》：想象與真實的平衡[J].外國文學評論.2009(2).10.(傅雷所說“高斯人”即指“科西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