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雅茹
(重慶大學 法學院,重慶 401331)
贖刑作為中國法制史刑罰研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一直受到學者們的廣泛重視。而“贖死”作為其中等級最重的一種,在贖刑制度體系中的重要地位不言而喻。《說文解字》:“贖,貿也。貿,易財也?!盵1]416從“贖”字本身的含義出發(fā),贖死應是指以繳納一定財物的方式來折抵死刑。
目前,對于贖死制度的記載最早見于《尚書·呂刑》,所謂“墨辟疑赦,其罰百鍰,閱實其罪。劓辟疑赦,其罰惟倍,閱實其罪。剕辟疑赦,其罰倍差,閱實其罪。宮辟疑赦,其罰六百鍰,閱實其罪。大辟疑赦,其罰千鍰,閱實其罪”[2]1994,其中“大辟”即是死刑,在犯人觸犯死刑的行為無法予以確認的時候,對其的懲罰是繳納千鍰,贖死作為贖刑體系中最重的刑罰,從其繳納的財物數量最多也得以看出。
而對于秦漢之初是否存在贖死制度這一問題,一開始由于文獻匱乏,不少學者對這一問題持否定態(tài)度?!稘h書》中記載,西漢元帝在位時期,大臣貢禹上書:“孝文皇帝時,貴廉潔,賤貪污……罪白者伏其誅,疑者以與民,亡贖罪之法……”[3]34貢禹作為御史大夫,掌管國家四方文書,凡是國家發(fā)布的律令也均由御史府保管[4]25。貢禹上書所言也就影響了后世學者的看法。沈家本認為“贖為武帝以后事”,惠、景時期所行贖法非“常法”[5]438,從而否認了秦漢之初贖刑的存在,而“終西漢之世,贖法只禁錮、坐贓二事,其他罪未嘗行”[5]443一辭更是否認了西漢這一時期贖死制度的存在。程樹德在《九朝律考》中提到:“漢初承秦苛法之余,未有贖罪之制”,西漢贖罪之始為惠帝即位后詔令天下民得買爵以免死[6]48。
但1975年湖北云夢縣《睡虎地秦墓竹簡》被發(fā)掘并公開,其中有確切的關于贖刑和贖死的記載。秦代贖死制度乃至贖刑制度的存在為史料證實。但是此時西漢初期贖死制度是否存在以及西漢時期是否存在成文贖死制度仍然存疑。日本學者冨谷至通過對傳世文獻的研究,認為西漢時期贖刑并非成文法,而是皇帝臨時下詔執(zhí)行的具有時限性的措施[7]129。我國亦有學者認為,漢代贖刑與秦不同,并非定制[8]。直至1983年湖北江陵《張家山漢墓竹簡》(以下簡稱為《張家山漢簡》)被發(fā)掘,經過幾年的整理于2001年公開,其中的《二年律令》所記載的內容則打破了這種論調。
與《二年律令》共同出土的《歷譜》記載的最早時間為漢高祖五年,最后年代則為呂后二年,由此可推斷《二年律令》中的“二年”應指呂后二年,《二年律令》記載的律令應為漢高祖五年到呂后二年期間所施行[9]。其中對贖刑的種類、贖金金額、適用情形的確切記載不僅證實了西漢初期贖刑的存在,而且證明了早在西漢初期,已有贖刑的成文法?!抖曷闪睢ぞ呗伞分忻鞔_規(guī)定了“贖死,金二斤八兩”[10]25,漢武帝元朔五年,同樣有“其非吏,他贖死金二斤八兩”[11]248的記載,這說明成文贖刑的存在至少從西漢初期延續(xù)到漢武帝時期。那么為何西漢大臣貢禹上書言“孝文皇帝時……亡贖罪之法”?這就涉及到了“贖刑”與“贖罪”的區(qū)分以及贖刑性質的辨析。冨谷至認為貢禹所說的“贖罪”并非成文法中的“贖刑”,而是本該受其它正刑處罰但通過繳納金錢等方式免除或減輕罪責[7]127。韓樹峰將漢代贖刑劃分為“獨立贖刑”及“附屬贖刑”兩類?!蔼毩②H刑”指作為正刑的贖刑,作為刑罰的一種,獨立存在于刑法體系中;“附屬贖刑”則指作為換刑的贖刑,必須依賴于原本所判之罪。附屬贖刑中的贖死,指原本應判為死刑,后以其他懲罰方式代替死刑。他認為貢禹所言贖罪為附屬贖刑[4]26。南玉泉則將漢代贖刑劃分為“獨立贖刑”和“替換贖刑”,貢禹所言是替代贖刑[12]70。還有的學者認為漢代贖刑存在“法典贖刑”與“權宜之贖”兩種。法典贖刑是對制度的傳承,權宜之贖則與國家財政密切相關[13]。而這些對于漢代贖刑制度的劃分同樣適用于贖死。
學者們對于漢代贖刑制度的研究有了較為豐富的成果,但是對于贖死制度的論述大多只是散落在贖刑整體研究中,缺少研究漢代贖死制度的專論。但在漢代史料有關贖刑制度的記載中,贖死的相關記載占了相當大的比例。本文將在學者們研究漢代贖刑制度的豐富理論成果的基礎上,充分利用《張家山漢簡》及《史記》《漢書》《后漢書》等史料記載,著力解決以下問題:第一,漢代贖死制度的基本內容是什么?從西漢到東漢,贖死制度以何種性質呈現(xiàn)以及執(zhí)行;第二,漢代贖死制度變化的原因;第三,漢代贖死制度的實行對當時社會產生的影響。
張家山漢簡中明確提到“贖死”的記載共有六條,分布在《二年律令》中的《具律》《賊律》以及《告律》中。根據韓樹峰對贖刑的分類,贖刑可以分為獨立贖刑與附屬贖刑。獨立贖刑指的是官府在判決時可直接判處的贖刑,附屬贖刑則指替代原判處刑罰的贖刑。從理論上來說,下述“贖死”條文既已被《二年律令》記載,在判決時即可直接適用,屬于獨立贖刑的范疇。通過對其用詞的研究,可以將《二年律令》中的贖死條文分為兩類,即“依律贖死”及“依令贖死”。本文在此基礎上對其逐條展開分析,并對其中規(guī)定的贖死方式進行歸納總結。
依律贖死指在律文公布實施之初即以律文形式規(guī)定的贖死情形。
(1)贖死,金二斤八兩。贖城旦舂、鬼薪白粲,金一斤八兩。贖斬、腐,金一斤四兩。贖劓、黥,金一斤。贖耐,金十二兩。贖遷,金八兩[10]25。(《二年律令·具律》)
這是一條總則性的法律規(guī)定,即對于贖刑中各個等級所對應的贖金作出的具體規(guī)定。其中規(guī)定了“贖死,金二斤八兩”,相較于其它等級的贖金,二斤八兩是贖金等級中最高的一級,其它各個等級之間皆相差四兩,而贖死與相較它低一級的贖城旦舂、鬼薪白粲之間足足相差了一斤,這也再次證明了贖死是贖刑體系中級別最高、最嚴厲的懲罰。僅從這條律文本身看,其中規(guī)定的贖死的性質難以確定。但聯(lián)系漢武帝年間淮南王反叛的案件,其性質就明晰了?!妒酚洝酚涊d:“安(淮南王劉安)罪中於將,謀反形已定?!竽鏌o道,當伏其法……宗室近幸臣不在法中者,不能相教,當皆免官削爵為士伍,毋得宦為吏。其非吏,他贖死金二斤八兩。”[11]428在這起謀反案件中,淮南王的近臣也只是“削爵為士伍”,那么對沒有官職的“非吏”的懲處理應更輕,因此直接以贖死論,而非判處死罪,后又以其它刑罰代替。綜上,“贖死,金二斤八兩”中的贖死應是獨立贖刑性質的贖死。
(2)賊殺人,斗而殺人,棄市。其過失及戲而殺人,贖死;傷人,除[10]11。(《二年律令·賊律》)
“賊殺人”與“斗殺人”屬于故意殺人的范疇,“過失殺人”與“戲而殺人(戲殺指因嬉戲誤傷致死)”則皆屬于過失致人死亡的范疇。在過失致人死亡的情形下,犯人可以贖死。這一條贖死的規(guī)定沒有對犯罪主體加以限定,犯罪客體則是他人的生命權,主觀方面要求犯罪主體不是故意。當犯罪主體對他人的生命權并無侵犯的主觀惡意時,《二年律令》規(guī)定對犯罪人以贖死論。故意殺人處以死刑,非主觀故意地殺人判處的刑罰自然應比死刑輕,因此,這里的贖死屬于獨立贖刑。
(3)鞠(鞫)獄故縱、不直……爵戍四歲及系城旦舂六歲以上罪,罰金四兩。贖死、贖城旦舂、鬼薪白粲、贖斬宮、贖劓黥、戍不盈四歲,系不盈六歲,及罰金一斤以上罪,罰金二兩。系不盈三歲,贖耐、贖遷、及不盈一斤以下罪,購、沒入、負償、償日作縣官罪,罰金一兩[10]22。(《二年律令·具律》)
官府的官員在案件審理過程中,如非主觀故意,出現(xiàn)了 “縱”“不直”及“弗穹審”等瀆職行為,則以贖論之。與之相對的是,如主觀故意“縱”“不直”及“弗穹審”,則以審判的罪名反坐。在此種情況下,贖死的適用應指官吏審理死刑案件時,非主觀故意,導致案件“不直”“弗穹審”,則以贖死論。雖罪名是“贖死”,刑罰卻減至只需繳納二兩罰金即可。既然以贖死論處,自然屬于獨立贖刑。
(4)誣告人以死罪,黥為城旦舂;它各反其罪。告不審及有罪先自告,各減其罪一等……司寇、遷及黥顏罪贖耐,贖耐罪罰金四兩,贖死罪贖城旦舂,贖城旦舂罪贖斬,贖斬罪贖黥,贖黥罪贖耐[10]26。(《二年律令·告律》)
此條規(guī)定針對的是“誣告”“告不審”以及“自告”者,首先是誣告者,除了誣告死罪這種情況,誣告人要以誣告罪名反坐,也就是說,當其誣告其他人的罪名應判處贖死時,誣告者將受到贖死的懲罰;而針對告發(fā)他人犯罪,非主觀故意導致所告發(fā)事實與事實情況不相符者以及自首者,則是比照所告罪減罪一等處罰,當所告罪應判贖死時,“告不審”以及“自告”者將受到贖城旦舂的懲罰。這兩種情況下的贖死都為官府判決案件時直接加以適用的,而非替代原本應實施的死刑,當然,也屬于獨立贖刑。
依令贖死指最初律文中并無規(guī)定,后期由皇帝發(fā)布詔令以贖死的情形。
(1)父母毆笞子及奴婢,子及奴婢以毆笞辜死,令贖死[10]14。(《二年律令·賊律》)
(2)諸吏以縣官事笞城旦舂、鬼薪白粲,以辜死,令贖死[10]15。(《二年律令·賊律》)
根據漢律規(guī)定,斗毆傷人的情況下,傷者在保辜期內死亡,傷人者以殺人罪論處[14]99。但律文5與律文6中則規(guī)定了兩種例外情形,一是作為尊長的父母毆打處于卑幼地位的子及奴婢致使其在保辜期死亡,二是官吏執(zhí)行職務過程中毆笞服城旦舂、鬼薪白粲的犯人致使其在保辜期內死亡。與前面的贖死條文相比,這兩條有一個很明顯的特點,即“贖死”前均有一個“令”字。由于古代立法技術的限制,最初形成的律文肯定無法涵蓋所有犯罪情形,那么由皇帝發(fā)出“令”作為補充就尤為重要了。令一般情況下是對律的臨時性修改[4]33,但當把只有臨時效力的令“著為令”時,令就有了與律同樣長久的效力[15]66。律文5律文6規(guī)定的情形本應判處死刑,后因皇帝的“令”以贖死替代本應判處的死刑,符合附屬贖刑的特點。但當其被“著為令”時,官府已經可以直接援引判處贖死,此時,其已經從附屬贖刑轉化為了獨立贖刑。
《張家山漢簡》對于贖死執(zhí)行方式的記載并不多?!抖曷闪睢ぞ呗伞访鞔_規(guī)定了贖死,需要繳納黃金二斤八兩。因此,贖死首選的執(zhí)行方式應為繳納黃金。但黃金作為貴重金屬,非民間流通的主要貨幣,因此《金布律》規(guī)定“有罰、贖、責(債),當入金,欲以平賈(價)入錢,及當受購、償而毋金,及當出金、錢縣官而欲以除其罰、贖、責(債),及為人除之,皆許之”[10]67。除了入金贖死之外,也可以繳納同樣價值的錢贖死?!顿\律》中有這樣一條規(guī)定,“賊殺傷父母,牧殺父母,毆詈父母,父母告子不孝,其妻子為收者,皆錮,令毋得以爵償、免除及贖”[10]98。這里涉及到的是以爵贖罪的方式,規(guī)定的是子殺傷、打罵父母或謀殺父母未遂,其妻子連坐并不得以爵位折抵刑罰,包括贖刑。此外,在《奏讞書》“醴陽令恢盜縣官米”一案中引有一條令文“吏盜,當刑者刑,毋得以爵減、免、贖”[10]。這兩條律令雖然規(guī)定的都是“毋得以爵贖”的情形,但也從反面可以推定,當時存在著以爵位折抵贖刑的情形,其中包括了以爵贖死的情形。這在下文的分析中可以看到。
《史記》與《漢書》記載的史料極為豐富,為我國學者的學術研究提供了堅實的史料基礎。由于兩者之間記載的西漢時期的贖死的施行有相當大程度上的重合,因此,本文將《史記》與《漢書》結合起來,研究西漢時期的贖死制度。西漢時期,除上述《張家山漢簡》中記載的獨立贖刑性質的贖死,傳世文獻中所記載的贖死大多是皇帝通過詔令發(fā)布實施的臨時性措施。因此,除淮南王謀反時提到的,對其“非吏”追隨者“贖死金二斤八兩”,其它有記載的贖死多為附屬贖刑性質,而下述提到的贖死皆為附屬贖刑性質的贖死。
傳世文獻中最早關于贖死制度的記載見于《漢書·惠帝紀》,“民有罪,得買爵三十級以上免死罪”,這也印證了上述以爵贖死的執(zhí)行方式是確實存在的。漢初,贖死制度雖然存在,但并不盛行,傳世文獻中也僅此一處記載。這與當時經濟蕭條的社會背景是分不開的,史料記載,“漢興,接秦之弊,丈夫從軍旅,老弱轉糧饟,作業(yè)劇而財匱,自天子不能具鈞駟,而將相或乘牛車,齊民無藏蓋”[11]499,當時“米石至萬錢”[11]499,甚至出現(xiàn)了“人相食”[3]490的景象。百姓們食不果腹,最基本的溫飽問題尚不能解決,又何來錢財贖罪呢?于是高祖“約法省禁,輕田租,十五而稅一,量吏祿,度官用,以賦于民”,直到,惠帝、呂后時期,這種情況得以好轉,“衣食滋殖”[3]490。
文帝時期,晁錯上書:“今募天下入粟縣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3]493,雖提到了入粟贖罪之事,但文帝最終也只采納了“入粟拜爵”一事,沈家本也曾提到:“錯所言拜爵、除罪為二事,文帝但從拜爵一事?!盵5]438甚至惠帝時期的入錢買爵贖罪的政策也可能被文帝廢棄。文帝在位期間,極為重視農業(yè)發(fā)展,晁錯提出的“入粟拜爵贖罪”的想法與文帝的“重農”思想極為契合,但即使如此,文帝仍沒有采納“入粟贖罪”的建議,那么惠帝時期的入錢拜爵贖罪的政策,文帝就更沒有理由繼續(xù)實行了,《史記》及《漢書》中也確無相關記載[4]36。由此可推斷,文帝時期,可能不存在附屬贖刑,貢禹所言并不是沒有道理的。至景帝時期,由于上郡以西發(fā)生旱災,“賣爵令”被恢復,甚至下令“徒復作,得輸粟縣官以除罪”[11]500。但此時入粟除罪僅限于“徒復作”,并不適用于死刑。因此,文景時期,詔令贖死可能并不存在。
武帝時期,贖罪之法慢慢得到推行。初時,由于文景時期的積累,國庫充足,出現(xiàn)了“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11]500的盛景,并無推行贖罪之法的必要,所以武帝時期的贖死記載基本出現(xiàn)在武帝“外事四夷,內興功利,役費并興”[3]494之后。由于武帝在外大興戰(zhàn)事,所以當時出現(xiàn)了很多針對違反軍法的將領適用贖死的案例。漢武帝元光五年,衛(wèi)青、公孫賀、公孫敖、李廣奉命攻打匈奴,結果“騎將軍敖亡七千騎;衛(wèi)尉李廣為虜所得,得脫歸;皆當斬,贖為庶人”[11]1342;元朔六年,“蘇建……失軍當斬,贖為庶人”[3]1170;元狩二年,“博望侯坐行留,當斬,贖為庶人……合騎侯敖坐行留不與驃騎會,當斬,贖為庶人”[11]1346;元狩四年,“右將軍獨下吏,當死,贖為庶人”[11]1317。
武帝時期的軍事戰(zhàn)爭曠日持久,軍費消耗巨大,促進了贖罪之法在全國范圍內的施行。元朔六年時,“大將軍將六將軍再出擊胡,……捕斬首虜之士受賜黃金二十余萬斤,……于是大農陳藏錢經耗,賦稅既竭,猶不足以奉戰(zhàn)士”[11]501,因此,武帝“議令民得買爵及贖禁錮免減罪”[11]501,漢由此設立“武功爵”封賞出征將士。富有的人可以向將士買爵,按所買爵級數可減罪二等,將士也可以爵位換得錢財。當獲封賞的普通將士及買爵之人觸犯死罪時,即可以其爵級數減罪。此時,僅針對于違反軍法的將領適用的贖死制度范圍已經擴大至普通將士甚至平民。
與匈奴、周邊少數民族的戰(zhàn)爭已為漢王朝增加了相當大的財政壓力,但是除軍費外,打通西南夷道、修建朔方城,甚至包括武帝本人的花費都使得漢朝財政面臨很大的問題。因此,在元封元年,大臣桑弘羊向武帝提出“令吏得入粟補官,及罪人贖罪”[11]510。此時,武帝時期贖死制度出現(xiàn)了以粟贖死的方式。之后武帝在天漢四年、太始二年發(fā)布的詔令“死罪入贖錢五十萬減死一等”[3]80更是將當時的財政問題徹底暴露出來。從以爵位贖死到入粟贖死,再到入錢贖死,這種非定制的贖死之法基本存續(xù)于武帝執(zhí)政的整個時期。
武帝之后,關于贖死的記載并不多,但方式卻更為靈活,出現(xiàn)“以馬匹贖死”“以食邑贖死”的記載。昭帝時期,上官皇后的祖父上官桀有一名寵信的太醫(yī)監(jiān)充國,充國擅自闖到大殿,按律應處以死刑。昭帝長姐鄂邑公主“為充國入馬二十匹贖罪,乃得減死論”[3]1985。宣帝時期,大臣劉向將鉛、鐵等摻入銅錢內鑄作“偽金”,按律當死,他的兄長“以戶五百”替劉向贖罪[3]891。由于這段時期并無面向平民發(fā)布的贖死詔令,所以推測此時期內的贖死制度主要針對特權階級適用。
《后漢書》記載了東漢光武帝建武元年之漢獻帝建安二十五年近兩百年的歷史,其中有多處關于東漢時期贖死的記載。與西漢不同,東漢時期的詔令中雖然附屬贖刑性質的贖死金額一直在變,但它的存在幾乎貫穿整個東漢時期。自光武帝建武二十九年,“詔令天下系囚自殊死已下及徒各減本罪一等,其余贖罪輸作各有差”[16]33之后,每位皇帝即位后都會發(fā)布關于贖死的詔令,這些詔令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是以縑贖死,二是戍邊贖死。
縑是一種織物,但它在西漢末已經開始用作貨幣流通,東漢最盛,當時賞賜、俸祿常以縑[17]158?!逗鬂h書》中明確可以縑贖死的詔令有14條。漢明帝中元二年詔令“天下亡命殊死已下,聽得贖論:死罪人縑二十匹”;永平十五年,“詔亡命自殊死已下贖:死罪縑四十匹,……”;永平十八年,“令天下亡命,自殊死已下贖:死罪縑三十匹,……”[16]38。漢章帝建初七年,詔“亡命贖:死罪入縑二十匹,……”;章和元年,詔令“亡命者贖:死罪縑二十匹,……”[16]60。漢和帝永元三年,“郡國中都官系囚死罪贖縑,至司寇及亡命,各有差”[16]72。漢順帝漢安二年,“令郡國中都官系囚殊死以下出縑贖”[16]118。漢靈帝建寧元年、熹平三年、熹平四年、熹平六年、光和三年、光和五年、中平四年更是發(fā)布過七次“系囚罪未決,入縑贖”[16]141。除此之外,漢明帝永平八年,詔令“亡命者令贖罪各有差”[16]44,雖未提及是以縑贖,但在《光武十王列傳》中,有“八年,詔令天下死罪入縑贖”[16]954的記載,可與永平八年的詔令相互印證。而類似的詔令還有9條。通過對共24條詔令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以縑贖死最主要的適用對象為“亡命者”,即因罪脫逃的人,亡命者殊死以下皆可贖。漢和帝時,以縑贖死的適用對象擴大至 “系囚”(拘押在獄中的囚犯)及亡命者。但直到漢靈帝之前,以縑贖死的適用對象主要是亡命者,系囚的主要贖死方式是下述將提到的戍邊。至漢靈帝在位時期,漢靈帝耽于享樂,寵信宦官,賣官鬻爵,將以縑贖罪的適用對象擴大至未決犯,合理推測其是為了更加名正言順地斂財。
戍邊贖死則是東漢時期贖死的另一種主要方式。《后漢書》記載,漢明帝永平八年時,“詔三公募郡國中都官死罪系囚,減罪一等,勿笞,詣度遼將軍營,屯朔方、五原之邊縣”[16]44。漢章帝建初七年,“詔天下系囚減死一等,勿笞,詣邊戍”;元和元年,詔“郡國中都官系囚減死一等,勿笞,詣邊縣”;章和元年,“詔郡國中都官系囚減死一等,詣金城戍”[16]60。漢和帝永元八年,“詔郡國中都官系囚減死一等,詣敦煌戍”[16]77。漢安帝元初二年,“詔郡國中都官系囚減死一等,勿笞,詣馮翊、扶風屯”;延光三年,“詔郡國中都官死罪系囚減死一等,詣敦煌、隴西及度遼營”[16]96。東漢時期,漢朝相繼收復南匈奴、烏桓、部分羌族,驅趕北匈奴,通好鮮卑,為加強對歸附的少數民族的控制,防止其與未臣服勢力的聯(lián)合反抗,東漢需要在邊境地區(qū)駐軍戍邊。戍邊贖死的制度恰好可以解決邊境兵力不足的問題。
除上述兩種贖死的主要方式,東漢時期還有以軍功贖死、以官秩贖死及以錢贖死的方式。以軍功贖死共有兩例,漢和帝時期,有“憲懼誅,自求擊匈奴以贖死”[16]645;漢順帝時期,則有“朗先有罪,欲徼功自贖,……朗遂得免誅”[16]1044。與西漢時期的以爵位贖死類似,東漢時期針對官員,可以“貶秩奉贖”,即以官員的品級、俸祿贖罪?!逗鬂h書》中其實并無直接記載官員以官秩罰俸贖罪的例子,但在漢明帝、漢安帝、漢順帝時期都有針對官員“復秩還贖”的詔令。雖無貶秩罰俸以贖死的確切記載,但結合當時發(fā)布的針對亡命者以及系囚贖死的詔令,官員應可以以官秩、俸祿贖死。漢順帝、漢桓帝在位時期出現(xiàn)過百姓以錢贖罪的記載,但實為當時官員“聚斂”的手段,非皇帝詔令全國實行的贖罪方式。
漢代贖死制度的實施對于當時的社會發(fā)展產生了重要影響。通過對當時的經濟情況的分析以及文獻記載,贖死制度所帶來的影響并非單一的,而是既有消極的部分,又有積極的部分。贖死制度的階級屬性使它注定不是服務于平民百姓的,其妨礙了司法公正的發(fā)展。但不得不承認,它的存在也確實為漢王朝解決了部分實際問題。
漢代的贖死制度表面上看適用于所有社會成員,但實際上庇佑的卻是富有的地主階級、特權階級,是為剝削階級服務的。對于溫飽問題尚不能解決的勞苦大眾而言,何來錢財為自己贖死。因此它具有強烈的階級屬性[18],對當時的社會也產生了許多的消極影響。西漢時期,即使是官府直接判處贖死的處罰,也需繳納兩萬五千錢。兩萬五千錢與武帝時期的五十萬錢相比,看似不多,實為一般民眾無法承擔?!妒酚洝分杏涊d“百金中民十家之產也”[11]163,當時普通人家的家產約十萬錢。西漢時期,每人每月最低生活費用約二、三百錢[18],一年花費約三千錢。對于官府判決的贖死,普通人家尚需拿出家產的四分之一,貧苦人民更是需要花費八年的生活費用。惠帝時期的買爵贖死,武帝時期的五十萬錢減死等,自不用提。至于西漢時期實行的入粟贖死,同樣為普通人民難以負擔?!毒友有潞啞分械摹蹲锶说萌脲X贖品》殘部記載“贖完城旦舂六百石,髡鉗城旦舂九百石”[19]308,比贖死低一級的贖城旦舂尚需幾百石,那贖死需要繳納的糧食只會更多。然西漢時期,“農夫五口之家……百畝之收不過百石”[3]493,贖死需要的糧食是一個五口之家,不吃不喝將近十年的收成。這就導致“富者得生,貧者獨死,是貧富異刑而法不一也”[3]1605,而法律的適用因錢而異,因權而異,是對司法公平的嚴重妨礙。除此之外,人們?yōu)榍蟮泌H死的機會,“不顧死亡之患,敗亂之行,以赴財利,求救親戚”“豪強吏民請奪假貸,至為盜賊以贖罪。其后奸邪橫暴,群盜并起,至攻城邑,殺郡守,充滿山谷,吏不能禁”,這種“一人得生,十人以喪”的局面是對社會秩序極大的破壞[3]1606。
事物的存在總是具有兩面性的,如果贖死制度帶來的作用只有不利于社會發(fā)展,那它也不會存在于兩漢整個時期,這表明贖死制度的施行必然對當時的社會產生了一些積極的作用。沈家本曾言:“鞭撲加於人身,可云撲作教刑,金非加人之物,而言金作贖刑,出金之與受撲,俱是人之所患,故得指其所出以為刑名[5]427?!豹毩②H刑性質的贖死作為一種經濟制裁,它在一定程度上起著懲罰罪犯,防止犯罪行為再次發(fā)生的作用。而附屬性質的贖死制度的推行則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漢王朝的財政問題。這一作用在漢武帝時期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無論是與周邊少數民族的戰(zhàn)爭,還是大興土木,其中耗費的財力有多少來自贖死制度的推行,我們無從得知,但通過其在后期多次下發(fā)贖死詔令可以看出,實行贖死之法確實減輕了當時國家的財政壓力。
根據對現(xiàn)有出土文獻及傳世文獻的研究,漢代贖死制度內容及發(fā)展的基本情況得以呈現(xiàn)。獨立贖刑性質的贖死的實施主要存在于西漢初期,可能延續(xù)到了漢武帝時期。西漢初期,漢高祖吸取了秦二世而亡的教訓,廢除了秦朝的“嚴刑峻法”,贖死制度的存在成為漢朝統(tǒng)治者昭示自己“以德治國”的一種方式。因此,《二年律令》中贖死的適用對象是所有百姓且贖金金額相對較低。其實施的主要依據是《二年律令》中的規(guī)定。武帝時,附屬性質的贖刑開始盛行,且一直延續(xù)到了東漢時期。武帝時期,由于漢武帝四處征戰(zhàn),大興土木,國家財政赤字嚴重。從最初設立“武功爵”,買爵減罪至入粟贖罪,再到直接發(fā)布入錢減死的詔令,反映的其實是武帝時期國家財政問題越來越明顯。伴隨著戰(zhàn)爭,這段時期出現(xiàn)了許多軍事犯罪贖死的記載。漢武帝之后的幾位帝王并不像漢武帝一樣熱衷于征戰(zhàn),經過漢昭帝和漢宣帝勵精圖治,西漢經濟得到了穩(wěn)定的恢復與發(fā)展,國家財政問題得以解決,所以這段時期關于贖死的記載并不多,多是針對特權階級,皇帝命令贖死的案例。由于此時的贖死是皇帝針對特殊對象實施的,不具有普遍性。因此,執(zhí)行方式也更為靈活,出現(xiàn)了以馬匹贖死、以食邑贖死的案例。東漢時期贖死制度與西漢時期不斷變化相比,更為穩(wěn)定。此時期贖死制度的實施主要依據是皇帝發(fā)布的詔令,適用對象是所有百姓,執(zhí)行方式以以縑贖死、戍邊贖死為主。
漢代贖死制度是隨著特定的社會背景發(fā)展不斷變化的,但其服務于統(tǒng)治階級的本質是不會變的。真正的貧苦大眾無法從中受益,特權階級卻可以輕易地借助贖死制度逃脫法律的制裁。贖死制度的濫用會導致社會秩序的混亂,但在有效控制的前提下,適度適用贖死制度,其不僅可以一定程度上防止犯罪,還可以解決國家的部分財政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