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洲
余姚低塘的黃清堰村,有一座建于明代的石牌坊,牌坊的正背兩面分別鐫刻“高風千古”“清節(jié)流芳”,并標明其“為漢徵士子陵嚴先生立”?!搬缡俊币辉~,指的是不接受朝廷征聘的隱士,這樣的人物各個時代都有,當面臨兼濟與獨善、專制與自由、服從與獨立的矛盾時,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清靜自守的道路。雖然,每個人有各自不同的背景、動機、際遇、結(jié)局,有些人甚至在仕隱之間游移轉(zhuǎn)換。余姚人“子陵嚴先生”就是秦漢隱士中的一個典范。
“嚴先生”名嚴光,又名嚴遵,“子陵”是他的字。關(guān)于他的行跡,史料上記載得少,且漫漶不清,以至于有些人將他與西漢后期另一個也叫嚴遵(四川嚴君平)的同名隱士混為一談。
作為一名隱者,嚴子陵看上去是較為純粹的。他的不仕,無關(guān)乎對世事盛衰的判斷和個人利益的權(quán)衡,因此就跟“避禍”不太相干。如果說當初“王莽數(shù)聘,抗節(jié)不行”(《三國志》引《會稽典錄》),他不仕王莽的行為或許緣于他對王莽權(quán)力正當性的質(zhì)疑,那么,對于光武政權(quán)的中興盛世,他顯然是認可的。他的不仕,更無關(guān)乎對君王品格的不信任和君臣能否魚水相得的顧慮,因此也不能說是源起于這類“前瞻的憂患”。他與光武帝劉秀曾經(jīng)早年同學,彼此欣賞,有過“他日勿相忘”之約;而劉秀本人,求賢若渴,獎勵名節(jié),尊敬與優(yōu)待有才學的知識精英,對嚴子陵更是格外垂青。從《后漢書》記載的幾則故事里,很能看出嚴子陵在皇帝劉秀面前的自在放曠。他說過兩段非常著名的話,一段是通過侯霸轉(zhuǎn)述的。侯霸與嚴子陵舊日有往來,嚴子陵被邀到洛陽宮中時,侯霸已擔任尚書令、大司徒的要職。嚴子陵說:“懷仁輔義天下悅,阿諛順旨要領(lǐng)絕?!薄耙ㄑ╊I(lǐng)(脖子)絕”,意思是喪失性命。這話說得有點狠,但卻是治國理政的要義。劉秀知道后說嚴子陵“狂奴故態(tài)”,打心眼里是稱許的。另一段話是直接說給劉秀的。劉秀來館舍看望躺臥床榻的嚴子陵,用手摸著他的肚腹問:“咄咄子陵,不可相助為理邪?”嚴子陵過了好久張開眼睛回答:“昔唐堯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從前唐堯以德治天下,江湖上尚且還存有像巢父那樣聽不得塵間俗語的盛世隱士,君王您又何必強人所難呢?劉秀一嘆再嘆。他可以與嚴子陵徹夜臥談,甚至嚴子陵的腿腳都可以擱壓在他的身上,令掌管天象的太史官驚呼“客星犯御座甚急”,卻無法將嚴子陵留在身邊,成為自己的肱股之臣。
不過,由于二人的這層關(guān)系,難免讓人揣測作為隱士的嚴子陵是不是那么簡單,于是就有人拿嚴子陵的羊裘來說事兒了。史書里載,劉秀當了皇帝,渴慕賢才,遣人滿世界地尋找嚴子陵。有人在齊國發(fā)現(xiàn)了“披羊裘釣澤中”的男子,果然就找到了他。身披羊皮襖在澤畔垂釣,這樣的行為很可疑嗎?為了表明“披羊裘”的特異,有人解釋說是反穿了羊裘,還有人說是反季節(jié)穿了羊裘。袁枚《隨園詩話》里引了這樣一首詩:“一著羊裘便有心,虛名傳誦到如今。當時若著蓑衣去,煙水茫茫何處尋?”意思是說嚴子陵還是“有心”了,即便不慕富貴,不貪權(quán)力,卻也還有忘不了的修名。陸游也有一首詩里說:“我比嚴光勝一籌,不教俗眼識羊裘。滄波萬頃江湖晚,漁唱一聲天地秋。”
其實不必糾結(jié)于“有心”還是“無心”,不必耿耿于“羊裘”與“蓑衣”哪一個才是隱士的標配,嚴子陵一輩子崇尚自由,忠于內(nèi)心,適性任情,不懼權(quán)貴,完全值得敬重。
當然,嚴子陵與劉秀,也畢竟是彼此成就了的。前者映襯了后者寬厚待人的雅量,后者烘托了前者鄙棄祿位的境界。范仲淹在《嚴先生祠堂記》里盛贊嚴子陵的品格:“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