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春葙
蕭紅民俗書寫中的溫情、虛無與反叛——以《呼蘭河傳》為例
曾春葙
(大連外國語大學 漢學院,遼寧 大連 116044)
蕭紅在《呼蘭河傳》中對于黑土地上諸多的民俗書寫,呈現了東北地區(qū)特有的文化景觀。而《呼蘭河傳》中的民俗書寫,遠不止展露蕭紅對于封建舊俗的批判。蕭紅對于童年、故鄉(xiāng)的溫情回望,對于愚善麻木之人的痛恨與關懷,對于生死之間、漫漫人生的虛無感慨,對于壓迫女性觀念的反叛,多種不同的情感思緒在其民俗書寫中交織并存,使得《呼蘭河傳》呈現出更加多面立體的蕭紅形象。
呼蘭河傳;民俗書寫;蕭紅
茅盾先生曾盛贊《呼蘭河傳》是一幅多彩的風土畫,而這幅“風土畫”的多彩之處離不開蕭紅對于黑土地上民俗的深度書寫。蕭紅在《呼蘭河傳》中的民俗書寫,不僅以文字形式還原現實生活中的民俗景觀,并且也承擔了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塑造人物形象等的敘事功能。更重要的是,其民俗書寫展露出溫情、虛無與反叛等多種不同的情感維度,使得《呼蘭河傳》愈發(fā)耐人尋味,呈現出更加立體多面的蕭紅形象。
鐘敬文先生主編的《民俗學概論》將民俗分為:物質民俗、精神民俗、社會民俗及語言民俗[1]。蕭紅在《呼蘭河傳》中對以上四類民俗的書寫均有涉及。該文以《呼蘭河傳》中的物質民俗書寫、精神民俗書寫、社會民俗中歲時節(jié)日民俗的書寫為主要研究對象,深入蕭紅民俗書寫背后不同的情感思緒。《呼蘭河傳》中,蕭紅重點書寫的跳大神、放河燈、野臺子戲、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等民俗在歷來的蕭紅研究中,眾多學者都已經做出了充分的解讀。這些民俗書寫在《呼蘭河傳》中,大多被視為蕭紅批判封建舊俗的體現。但蕭紅作為一位情感細膩、筆鋒尖銳的女作家,若將其作品中的民俗書寫,單純地理解為蕭紅對于封建舊俗的批判,這極不利于我們走近一位思想深刻且情感豐富的女作家的內心世界。本文將基于《呼蘭河傳》中主要民俗書寫,一一展開具體分析,探尋蕭紅《呼蘭河傳》民俗書寫所呈現出的溫情、虛無與反叛,解讀這位女作家復雜豐富的思想情感。
《呼蘭河傳》是一卷豐富的人文風景畫,其不僅濃重地勾勒了東北地區(qū)的精神生活民俗,同樣將東北地區(qū)的物質生活民俗娓娓道來,呈現該地區(qū)的生活日常。蕭紅在物質生活民俗的書寫上,筆墨集中于食物,由商販叫賣的形式體現。賣豆腐的人、賣饅頭的老頭、賣燒餅的人、賣涼粉的人,這些充滿人間煙火味的平民在蕭紅筆下的出現,建構起蕭紅記憶中黑土地的味道,蘊含蕭紅內心柔軟一面的思鄉(xiāng)之情。
首先,蕭紅以商販叫賣這一形式為依托,突出描寫東北冬日嚴寒的自然環(huán)境,流露出蕭紅對東北人民堅強樂觀的性格及其生活能力的贊賞。《呼蘭河傳》中以“大地凍裂”這一極具東北特點的自然景觀開篇,商販在寒冬里依次現身:賣豆腐的人偶一不慎就把方盤凍在了地上;賣饅頭的老頭在冰天雪地里跌了跟頭,路人趁機撿走了打翻的饅頭,賣饅頭的老頭卻打趣稱是凍裂的地皮吞走了他的饅頭。惡劣的嚴寒季節(jié)里,混沌沌的氣象里,東北人堅韌的生存能力在與嚴寒的對抗中凸顯。
其次,蕭紅刻畫日常商販交易過程,力圖呈現記憶中瑣碎美好的生活片段,字里行間夾雜著蕭紅對童年生活的懷念。蕭紅以一天的時間為軸,依次刻畫每日商販叫賣的場景:“過去了賣麻花的,后半天,也許又來了賣涼粉的”“賣涼粉的一過去,一天就快黑了”“只有賣豆腐的則又出來了”[2]148。針對不同商販的叫賣,蕭紅的筆墨詳略不一,但在賣麻花場景上著墨較多:賣麻花的人對于摸了麻花也不買的人也絕對的不生氣,五個孩子買麻花的鬧劇逗得眾人樂呵呵,孩子母親“威風”呵斥的場景描寫,勾勒出一幅真實有趣的生活畫面。蕭紅截取生活中的單個片段,著力描寫,由飲食展開,刻畫眾生百態(tài),語言風趣,既寫出商販的樸實,孩童的頑皮,又寫出母親的無奈,生動地勾勒出蕭紅溫情滿滿的思鄉(xiāng)之情。
在東北民間,跳大神是一項源于薩滿教的隆重神秘的宗教活動。在過去,凡遇祭祀,必跳神。隨著社會發(fā)展,跳大神成了東北地區(qū)精神民俗生活的一種呈現。格爾茨在《文化的解釋》中認為,人類本能地想掌握世界、解釋世界,當他發(fā)現有些現象超出他的解釋能力時,他會感覺到威脅,從而給其經驗世界帶來一片混亂?;诖诵睦恚藗儽愣抛龉磉@一概念,以之為災難之因,由此他對世界做出了合理的解釋,也便從心理上把握住了世界,避免陷入混亂狀態(tài)[3]。跳大神亦如此理,人們通過跳大神解決心疑,從而企圖取得掌握世界的辦法。跳大神在《呼蘭河傳》中作為最典型的封建舊俗,造成了小團圓媳婦的死。蕭紅于這一事件上隱含的態(tài)度無疑是批判的,但蕭紅對該民俗事象的厭惡不僅源于其封建迷信的本質,更多是因為圍觀者們的愚善麻木使得蕭紅對于封建舊俗更加痛恨。
首先,蕭紅在針對跳大神這一民俗的書寫上,直接通過對外貌動作的描寫,隱含作者鄙夷的態(tài)度。跳大神的主人公多為兩人,即大神與二神。蕭紅筆下的大神作法時:最開始哆嗦,嘴里嘰咕,打戰(zhàn)又忽然坐住,突然間又全身是勁,接著亂跳起來。大神的行為在蕭紅的語言刻畫下充滿荒誕,具有強烈的諷刺意味。
但蕭紅對于跳大神的厭惡主要因為圍觀跳大神的“看客”們。只要“跳神的鼓,當當地響”,看客們“爬墻的爬墻,登門的登門,看看這一家的大神,顯的是什么本領,穿的是什么衣裳。聽一聽她唱的是什么腔調,看看她的衣裳漂亮不漂亮”。[2]157寥寥幾句中,蕭紅把看客們的心理刻畫得淋漓盡致。但看客們絕不是“袖手旁觀”之人,在老胡家準備設法從大神處將團圓媳婦要回來時,看客們想方設法為老胡家出主意——燒紙人替身、給團圓媳婦畫花臉、吃全毛的雞、吃黃連二兩和豬肉半斤、抽貼兒等偏方邪令??纯蛡兊闹饕馐呛籼m河里根深蒂固的封建舊俗之展現,實際上更是迷信封建舊俗之人愚善麻木的表現。
深究蕭紅對于跳大神這一盛舉的態(tài)度,除了批判之外,蕭紅在跳大神一事上同樣也表達著自己對于人生虛無的感嘆,對不幸之人的關懷。跳大神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人們的一種精神寄托,人們認為通過跳大神可以解決一些能力范圍之外的需求。人們通過跳大神的方式乞求神明,大神作法時荒誕的響鬧與送神時冷森森的詞調形成強烈的對比,以此凸顯虛無之感,實則強調跳大神一事毫無意義。蕭紅理解這種無意義,所以蕭紅針對送神歸山時的鼓聲濃墨重彩地渲染了悲涼的氛圍,淡淡地發(fā)出人生終極追問:“人生何似,為什么這么悲涼?”蕭紅作為一位仁愛的女作家,她總是包容、諒解世間不幸的生命。將跳大神作為精神寄托的胡家老太太本也不是性惡之人,胡家兩位媳婦為胡家老太太操辦跳大神之事,目的也是為了討胡家老太太的歡心。只是這樣的善良之人,卻在舊俗的控制下造成“封建殺人,愚昧誅心”的局面,人們的愚善麻木才是蕭紅痛恨封建舊俗的根本緣由。
蕭紅的文字總是透著幽幽的荒涼之感,這種荒涼之感成了蕭紅生命的底色,倒映著蕭紅觀照世界的模樣。扎彩與放河燈,作為精神民俗生活的一部分,兩者在《呼蘭河傳》中都不是為人而設立的,而是為著神鬼。這兩者在蕭紅的筆下,并不是作為愚昧麻木行為出現在文本中受到批判,而是以諷刺及對比的方式出現,盡顯蕭紅語言的諷刺張力,同時也作為蕭紅感嘆人生荒涼的依托,映照著蕭紅對生死的看法,承擔了雙重的敘事功能。
首先,扎彩與放河燈兩者在蕭紅筆下均是善舉,體現出蕭紅仁愛的生命觀。扎彩房、扎彩人等都曾具有實際上的意義:在世之人為死去之人所做之事,為逝者想象死后的世界,是一種美好的情感寄托。但當它們被放置于新的社會狀態(tài)中,被文明、科技、理性因素取代之后,它們逐漸成為陳規(guī)陋習。放河燈同樣是在世之人為死去之人所做之事,七月十五這一天若是每個冤魂怨鬼托著一個河燈,就可以脫身于痛苦的地獄。蕭紅在放河燈一事上,諷刺偽善的正人君子們企圖借河燈洗刷自己的罪惡。但蕭紅筆下卻將放河燈的情形勾勒得寧靜美好:“燈光照得河水幽幽地發(fā)亮。水上跳躍著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會有這樣好的景況?!盵2]160一位以仁愛之心觀照整個世界的女作家,她總是柔軟地關懷每一種生命。在寧靜美好的河燈之景中,蕭紅對于“冤魂怨鬼”的祝福,對于新生的期盼,躍然紙上。
盡管扎彩與放河燈兩者是善舉,但蕭紅筆尖的希望之光在這兩者上仍然是轉瞬即逝。在索緒爾“能指—所指”[4]理論下,扎彩與放河燈兩個行為,是兩個不同的能指符號,但卻不約而同地指向同一個所指:美好的死后世界,可以得到救贖的死后世界。同時這兩個“能指”對應著的“所指”實際上是虛無荒涼的現實世界,深化了蕭紅對于人生荒涼的感慨。蕭紅對扎彩鋪所做之物展開了細致的描寫,言語真摯凝練地呈現出另一個世界的必備之物,并且多以“好看”“漂亮”形容這些物件的精致,但這扎彩院子里看不見主人?!盁o主人”狀態(tài)指向的是人生的共性,因為每個人都會成為扎彩院子的主人。蕭紅以扎彩鋪工人悲慘艱苦的實際生活與一應俱全的扎彩世界形成對比,向死而生的虛無感油然而生。蕭紅筆下,象征冤魂怨鬼新生希望的河燈,同樣象征著人的一生,不知道漂到哪里去,接連滅去,只有月光如常。作者筆觸輕柔,卻總是一語中的地深化人生悲涼之感。
蕭紅作為一個極具社會責任感的女性作家,其作品傳遞出蕭紅對于女性命運深深的關懷?!逗籼m河傳》中對于娘娘廟大會及野臺子戲的民俗書寫,隱含著蕭紅對于壓迫女性觀念的反抗,蕭紅對于女性命運的觀照,蕭紅對于女性內心世界的重視。
在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即俗稱“逛廟”這一民俗背后,“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觀念根深蒂固,壓抑著女性。蕭紅以娘娘廟與老爺廟,隱喻女性與男性,暗示兩性不同的生存現狀,諷刺意味深遠。首先作者從男女性生理角度出發(fā),指出求子求孫理應先去娘娘廟燒香,但話鋒一轉,道出人們以為陰間一樣的重男輕女,所以都是先到老爺廟去。其次,老爺廟的泥像兇猛,令人肅然起敬,但娘娘廟的泥塑使人并不害怕,十分溫順。通過泥塑予人的不同感覺,隱含作者對于女性的疼愛,“女鬼也都不怎么惡……絕沒有老爺廟里那般泥像似的,眼睛冒了火,或像老虎似的張著嘴”[2]174。但蕭紅精湛的諷刺藝術遠不止于此,蕭紅以“塑泥像的人是男人,他把女人塑得很溫順”[2]174,一語雙關,以真正的泥塑為依托,諷刺現實生活中男性壓迫女性,社會逼迫女性溫順的現狀,表達出蕭紅對于壓迫女性觀念的不滿與抗爭。
“逛廟”這一民俗書寫的情感指向于外部,蕭紅從外部環(huán)境出發(fā)關懷女性的生存現狀。野臺子戲這一民俗書寫的背后,情感則主要指向內部。蕭紅由女性本位出發(fā),觀照女性的內心世界。野臺子戲的社會功能主要是兩方面:一是出嫁的女性可以借由看野臺子戲回娘家探親,二是未出嫁的適婚女性在看野臺子戲時會經歷一番“偷看式相親”。因此,看戲的姑娘都打扮得十分漂亮。蕭紅由衷地欣賞女性之美,因此毫不惜墨對打扮的女性作出了詳盡的描寫——穿新衣裳,擦胭脂,涂粉,戴上長鉗子,劉海剪得排齊,一絲不亂的頭辮,各色的長衫,繡著不一圖案的繡花鞋。蕭紅對于女性心理極其敏銳的洞察力,體現在對于已出嫁女性回家探親與姊妹交流這一行為的刻畫上:多年不見的姐妹再遇時的尷尬,給姐妹送禮時的靦腆,內心早已對姐妹再聚一事有所期待——女性微妙情緒的轉換在蕭紅筆下自然且貼切。在野臺子戲這一民俗書寫上,除了蕭紅共情式的書寫,展現出女性姐妹之間濃厚的情誼之外,在看戲時“小禮”“指腹為婚”的民俗書寫里,蕭紅犀利地直指婚戀習俗上對于女性的不公——指腹為親給女性帶來的命運壓迫,女方半途家道中落,男方可以不娶,但若是男方半途家道中落則一定要娶,女方不嫁則會名譽受損。社會對于女性的惡意過于強烈,蕭紅直指矛盾要害,以女性自殺的悲劇贊頌女性的勇敢,諷刺男性以“節(jié)婦”觀念捆綁女性的行為。蕭紅以筆為劍,大力抗爭壓迫女性的觀念和行為。
不同民俗的書寫交織,成了《呼蘭河傳》不可忽視的組成部分,每一處民俗書寫均是蕭紅對于黑土地生活的還原,對于其童年生活的再現。
民俗書寫在《呼蘭河傳》中情感指向的豐富性,為我們解讀蕭紅提供了更多的可能。盡管《呼蘭河傳》中的民俗書寫大體上情感指向一種對封建舊俗的批判以及一種虛無縹緲之感,但蕭紅堅強的生命意識、仁愛溫情的世界觀也在民俗書寫中閃閃發(fā)光:她在民俗書寫中注入她對短暫幸福童年的思念;她在民俗書寫背后勇敢地在痛擊愚善舊俗,為女性抗爭不公的命運,表達自我對于世俗的反叛與不屈。
[1] 鐘敬文. 民俗學概論[M]. 上海: 上海文藝出版社, 2009:6.
[2] 蕭紅. 蕭紅全集(2)[M]. 哈爾濱: 北方文藝出版社, 2018.
[3] 賴彥怡, 肖向明. 民俗·啟蒙·審美: 重讀《呼蘭河傳》[J]. 哈爾濱學院學報, 2008(4):86-91.
[4] 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普通語言學教程[M]. 高名凱, 譯. 北京: 商務印書館, 1980.
Warmth, Nothingness and Rebellion in Xiao Hong’s Folk-custom Description of
ZENG Chunxiang
(School of Chinese Studies, Dalian University of Foreign Languages, Dalian Liaoning 116044, China)
In, Xiao Hong describes many folk customs of the northeast China and presents its unique cultural landscape. Except Xiao Hong’s criticism of the old feudal customs, the folk-custom description ofalso reveals Xiao Hong’s warm looking back on her childhood and hometown, her hatred and concern for the stupid, good and numb people, her feeling for the nothingness between life and death and the long life, her rebellion against the concept of oppressing women. A variety of different emotions and thoughts interweave and coexist in its folk-custom description, through whichpresents a more multi-faceted and three-dimensional image of Xiao Hong.
; Folk-custom description; Xiao Hong
2021-03-04
遼寧省教育廳2021年度科研面上項目“雙雪濤小說與新東北敘事研究”(LJKR0410)
曾春葙,女,貴州黔東南人,大連外國語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yè)2019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當代小說。
I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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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3724(2022)02-005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