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志遠
(安徽師范大學 法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2021年3月1日,《刑法修正案(十一)》(以下簡稱《修十一》)正式施行。隨著風險社會的到來,預防刑法觀的勃興,人民權益法律保護的多元化需求呼聲高漲[1]58,為保護人民群眾“頭頂上的安全”,《修十一》第33條在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中設置了高空拋物罪(1)《刑法修正案(十一)》第33條:在刑法第291條之一后增加一條,作為第291條之二:“從建筑物或者其他高空拋擲物品,情節(jié)嚴重的,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有前款行為,同時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在此之前,《刑法修正案(十一) (草案) 》(以下簡稱《草案》)擬在《刑法》第114條“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項下設置高空拋物罪(2)《草案》擬將高空拋物行為新增為第114條的第二款和第三款: “從高空拋擲物品,危及公共安全的,處拘役或者管制,并處罰金。有前款行為,致人死亡或者造成其他嚴重后果,同時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根據(jù)《草案》,高空拋物危及公共安全才構成犯罪?!恫莅浮返健缎奘弧返牧⒎ㄗ儎記Q定著高空拋物罪的法益、入罪標準發(fā)生變化,高空拋物行為的刑法規(guī)制亦有所不同。在高空拋物罪入刑之前以及《草案》向社會公眾征求意見之時,不少學者認為高空拋物不應獨立成罪[2]83,甚至有觀點認為高空拋物“入刑”是激情立法的表現(xiàn)[3]51。然而隨著《修十一》的通過并施行,高空拋物罪的規(guī)范分析以及正確適用成為下一階段的理論焦點與實務重點。由于高空拋物罪適用經驗并不充足,有關司法解釋也未及時出臺,導致這一罪名存有諸多疑惑與問題。例如,多高才能被定義為“高空”?拋擲什么類型的物品才能構成高空拋物罪?如何解釋高空拋物罪中的“情節(jié)嚴重”?法定刑設置為“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是否合理?由于該罪保護的法益是社會管理秩序中的公共秩序,因而在認定其構成特征以及入罪門檻時,應圍繞公共秩序這一法益進行詮釋。
具體罪名保護的法益對刑法規(guī)范理解與司法適用具有重要指導作用,所以,在解釋說明高空拋物罪的犯罪構成與構成要件要素時,應首先明確刑法設置該罪是為了保護什么法益。[4]65
《修十一》確定高空拋物罪保護法益為公共秩序。在高空拋物入刑之前,我國司法實踐中對于未造成實害結果的高空拋物案件,大多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進行規(guī)制。[5]99最高院于2019年頒布實施的《關于依法妥善審理高空拋物、墜物案件的意見》規(guī)定,故意從高空拋棄物品依照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根據(jù)造成實害與否,分別依據(jù)《刑法》第114條與115條進行處罰??梢姡缎奘弧肥┬兄?,實務界普遍將未造成實害結果的高空拋物作為危害公共安全類罪處理,認為其保護法益為公共安全?!恫莅浮芬矓M將高空拋物行為新增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犯罪行為類型,明確只有當高空拋物危害公共安全時才構成犯罪。但《修十一》最終將高空拋物罪規(guī)定為擾亂公共秩序類犯罪,至此,高空拋物罪保護法益變?yōu)楣仓刃?。這一立法變動,是因為立法者認為高空拋物罪不應同其他嚴重的危害公共安全類犯罪“相提并論”。[6]257根據(jù)通說,危害公共安全應當達到危害到“不特定多數(shù)人”的生命、財產安全的程度,并具有“危險的不特定擴大”性質。[7]419但實踐中高空拋物行為往往無法達到危害公共安全的程度,即便在人員聚集地段進行高空拋物,也并不一定能達到《刑法》第114條所要求的具體危害公共安全的危險。[8]15從這一角度看該立法變動是合適的,同時意味著高空拋物罪所保護的法益成為公共秩序而非公共安全,或者說公共秩序為主要保護法益。
公共秩序較公共安全而言,內涵更加寬泛。實踐中,大量的高空拋物不一定會危害公共安全,但會擾亂公共秩序。例如從樓上拋下排泄物、污穢物、墨水等,這種拋物行為不一定會對他人人身或財產造成危害,但是依然具有擾亂公共秩序的可能性。再如從高空拋擲一塊磚頭,一般來說一次只能砸中一位受害人或單個財產,但是依然侵犯了公共秩序。只有少數(shù)的高空拋物行為可能危害公共安全并成立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例如拋擲汽油桶、煤氣罐,或者拋擲會在空中分裂,致使危險無限擴散,對不特定人或多數(shù)人身體或生命造成嚴重威脅的物品。
囿于“宜粗不宜細”的立法技術,《修十一》中高空拋物罪的法條規(guī)范具有模糊性,導致該罪名在理論問題和實踐操作中存有爭議和適用困境。
“高空”與“物”的定性決定著行為是否構成高空拋物罪,是該罪適用的關鍵。但何為“高空”?刑法及司法解釋并未定義。學術界對此觀點各異,主要焦點如下:
高空是“起點”位于高空還是“頂點”位于高空?有觀點認為,通過分析拋擲物的運動軌跡可以看出,拋擲的物品是沿著拋物線的運動軌跡落下,運動軌跡為一條開口向下拋物線,具體對應到實踐分為向上拋擲物品與向下拋擲物品兩種行為方式。因此,高空不應僅理解為“高處”,只要物體運動到拋物線的最高點達到法定高度即應認定為是“高空”(高空頂點論)。[9]71但如此認定高空拋物,會導致高空拋物罪適用過于寬泛,從平面向上拋擲物品也可以高空拋物罪論,具有類推解釋的嫌疑,明顯違背了立法用意。
高空有多高?不同領域對高空的定義不同。例如航空領域的“高空”是指達到7 000~15 000米的高度。顯然這種定義缺乏具體參考性。《高空作業(yè)分級》規(guī)定,在墜落高度基準面2米以上有可能墜落的高度進行作業(yè)即為“高空作業(yè)”(3)GB/T3608-93《高處作業(yè)分級》中將2米以上(含2米)認定為高空。。根據(jù)《國家住宅建筑設計規(guī)范》中層高與凈高的規(guī)定,住宅層不得高于2.8米。有觀點認為應借鑒“高空作業(yè)”的基準高度與一層樓的等高,當拋擲物運動頂點距離水平面達到2米即可認定為高空拋物罪的“高空”。[9]71但2米或許可作為民事侵權中高空拋物的標準,卻不一定能適用高空拋物罪。
高空拋物罪中“物”的范圍如何界定,是實務中的一項難題。學界、實務界部分觀點認為高空拋物擾亂公共秩序,必須具有“物理致害性”。從高處拋擲的物品,足以對他人人身和財產造成傷害,即屬于該罪名中“物品”。但這一判斷標準,應當只適用于《草案》中的“高空拋物罪”。若只從物理致害性去判斷“高空拋物”,則會限縮“物”的范疇。因為,高空拋物若要危及他人生命財產安全,“物”本身的特征和所處高度必須具備一定條件。首先,“物”的重量與所處的高度決定物體在下落過程中勢能所轉化的動能,據(jù)此得以評價是否具有物理致害性。其次,還需要考慮空氣阻力與重力的關系(4)物體在下落過程中會遇到空氣阻力,進而影響其下落速度以及能量??諝庾枇^大則會導致物體勻速降落。,如果物體在下落過程中空氣阻力大于重力,就意味著處于高空的勢能被空氣阻力抵消,進而不會產生重力加速度,轉化成的動能就非常有限,也就不具有物理致害性,例如羽毛等。焦點在于,拋擲能單純擾亂公共秩序但不具有物理致害性的物品能否構成高空拋物罪?學界大部分觀點認為刑事司法應當考慮高空拋物行為的物理致害程度,不可過分入罪,因而對于羽毛、無毒害的液體或者糞便等污穢物,大多觀點認為此類拋擲物無論拋擲高度如何,均難以造成致人傷亡或財產損失的結果,不宜理解為高空拋物罪中的“物品”。但從法益保護角度出發(fā),高空拋擲污穢物等物品確實能擾亂公共秩序,單純考慮物品的物理危害性并不利于保護公共秩序法益。
“情節(jié)嚴重”的含義模糊導致罪名適用不統(tǒng)一不規(guī)范。根據(jù)《修十一》第33條,高空拋物情節(jié)嚴重才能構成犯罪,立法者之所以為高空拋物罪設置“入罪門檻”,是因為部分高空拋物行為,并不足以對所保護的法益產生典型危險性。[10]620然而后續(xù)立法尚未及時跟進,最高院也未出臺司法解釋對“情節(jié)嚴重”作出詳細解釋或設定具體標準,使得司法實踐中存在對同樣的高空拋物行為定性不同的現(xiàn)象。例如在上海市閔行區(qū)李某高空拋物一案中(5)參考(2021)滬0112刑初901號判決書。,李某在其住處內為貪圖方便,將裝有廢棄玻璃瓶、快遞盒等物品的垃圾袋從其住處陽臺拋下,落在接近人行道的草坪內,其最終被判高空拋物罪,并處以拘役五個月,緩刑六個月。同樣是高空拋下垃圾,浙江杭州吳某高空拋物一案中[11],吳某在同丈夫吵架后將裝有螺絲刀、花生殼等物品的垃圾桶從10樓拋下,險些砸中兒童,僅被處以行政拘留五日的處罰。這兩起案件案情接近,但在定性以及處罰上均存在較大的差距,不僅違背了刑法適用平等原則,而且不利于保護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利。
“入罪門檻”不明會導致預防過度?!缎谭ā穼Ω呖諕佄镄袨榈奶幜P提前至行為階段,雖然能有效打擊高空拋物行為,但模糊了《刑法》的保障性,沖擊著以法益保護為核心的現(xiàn)代刑法體系,有預防過度之虞。加之無司法解釋做參考,實務人員對“情節(jié)嚴重”常把握不準,導致這項罪名適用寬泛,存在成為“口袋罪”的風險。例如,在北京市豐臺區(qū)曹玉郎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一案中,行為人酒后于深夜零點將電茶壺底座扔出窗外,最終被判高空拋物罪,處拘役兩個月并處罰金2 000元。曹某的行為是否構成“情節(jié)嚴重”有待商榷,首先其僅拋下一個物品,拋物時間處于晚上12點,行為危害性并不足以入罪;并且是酒后拋下物品,證明其主觀惡性并不太深。其次,將本案同前述浙江杭州吳某高空拋物案相比較可發(fā)現(xiàn),吳某在白天將一裝滿垃圾的垃圾桶從高空拋下尚不構成高空拋物罪,曹某在深夜拋下一個茶壺底座的行為更不應當構成高空拋物罪,而應處以行政處罰。對于高空拋物罪的理解與適用,應當看到立法者既想提前規(guī)制高空拋物行為又擔憂預防過早的矛盾心態(tài)。為了避免預防界限過于提前而導致的罪名適用過度,在高空拋物罪解釋適用時應對高空拋物罪的“情節(jié)嚴重”要件進行必要的限縮解釋,以防止將輕微違法行為作犯罪處理。[12]95
《修十一》對《草案》中高空拋物罪最高法定刑從拘役六個月提升至有期徒刑一年。但這依然會帶來一些問題與質疑。
一是高空拋物罪最高刑設為一年有期徒刑造成“法定刑空白”,導致刑罰階梯不完整。對故意高空拋物行為,情節(jié)嚴重但未造成嚴重后果的,定高空拋物罪,刑罰為一年以下有期徒刑;當高空拋物行為既構成高空拋物罪又產生足以危害公共安全的具體危險時,《刑法》第291條之二第二款規(guī)定應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處三年以上至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梢?,《刑法》對高空拋物行為的規(guī)制存在一年以上至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法定刑空白”。這一“空白”導致實踐中有些高空拋物行為應以“一年以上、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處罰,司法工作人員卻因高空拋物罪法定刑過低而不合適地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造成定罪不合理、量刑過高。例如在上海市盧永年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一案中(6)參考(2021)滬0106刑初49號判決書。,行為人將塑料花瓶、斧頭、一包紙質材料從9樓拋出,并砸中兩輛汽車,最終被判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處三年六個月有期徒刑。從該案拋擲物品的特性、先后多次拋擲物品的行為以及造成兩輛汽車受損的情形來看,該行為比一般高空拋物行為嚴重,定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則過輕,更違背了社會一般人的預期。但行為人的行為尚不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原因在于:首先,行為人拋擲的物品不足以對多數(shù)人造成傷害,其行為均不足以造成危險的“不特定擴大”,并不具有同放火、決水等行為同等的危險。其次,行為人是先后多次拋出物品,并非同時或集中拋擲物品,屬于多個構成高空拋物罪的行為,按照連續(xù)犯的理論應當以高空拋物罪定罪,實務中對多次高空拋物也大多以高空拋物罪處理。
二是高空拋物罪的設立導致同類案件在高空拋物罪生效前后的判決結果發(fā)生驟變。例如在《修十一》施行之前的四川省何興高空拋物一案中(7)參考(2020)川01刑終623號判決書。,被告人醉酒后在其住處內多次將二兩裝“紅星二鍋頭”酒瓶、飲料瓶等物品從窗戶拋出去,最終被定罪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處三年有期徒刑。而《修十一》施行之后,類似案件的定罪則出現(xiàn)了巨大變化。在杜明利高空拋物罪一案中(8)參考(2021)蘇0508刑初129號判決書。,杜明利醉酒后陸續(xù)將多只葡萄酒酒瓶從19樓房間窗口拋下,將停于16幢南側地面上的4輛汽車砸壞,車輛損失價格共計人民幣8 768元。但最后以高空拋物罪定罪,僅判處六個月拘役。立法者設置高空拋物罪的本意就是呼應社會大眾對懲治高空拋物行為的要求,將不構成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進行刑法規(guī)制。但原本構成危害公共安全犯罪的行為以本罪進行處理后,刑罰大幅度減輕,違背了“嚴厲打擊高空拋物行為”的立法目的與大眾期待,甚至違背了罪責刑相適應原則。
《修十一》中有關高空拋物罪規(guī)定的模糊性,有待司法解釋予以明確。筆者建議司法解釋從多角度為“高空”與“物”設立一定標準。
對于“高空”,應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理解。首先,高空的起點。高空拋物的“高空”是針對物體運動軌跡的“拋物線”起點而言的,即起點處于高空?!缎奘弧访鞔_高空拋物罪的行為模式是“從建筑物或者其他高空拋擲物品”,“從”字證明物品的來源地為高空。從平面向上拋擲物品,物體落點在同一平面上的拋擲物品行為,不構成高空拋物罪。另外,“高空”不僅是相對于地面或地平線而言,從商場一樓向地下一層拋物,從地鐵口向地下站臺處拋物的行為依然可能擾亂公共秩序、危害他人生命財產安全,因而可構成高空拋物罪。其次,高空的落點。并非向任何低處拋物都會構成高空拋物罪。例如,從自家院落內的屋頂向下拋物,由于院內無他人且非公共區(qū)域,因而該拋物行為未侵犯公共秩序,不能構成高空拋物罪;從海洋中的燈塔向海洋拋物,由于周圍不可能有人出現(xiàn),不會造成公共秩序混亂,因而不構成高空拋物罪。由此可見,高空拋物的落點應當是公共區(qū)域、生活區(qū)域或者拋物時可能有多人出現(xiàn)的區(qū)域。最后,高空的形式依據(jù)——高度的計算。應當以物品被拋出時所在的水平面為參照,計算至其墜落水平面的垂直高度。[13]216即用高度差來征表拋擲物品的危險程度,對高度(差)可進行標準化確定?!缎奘弧穼Ω呖諕佄锊捎玫氖恰敖ㄖ锘蛘咂渌呖铡钡谋硎?,因此采用建筑物的層高作為高空的高度標準顯得更為合理。[14]2011年國家標準《住宅設計規(guī)范》規(guī)定住宅層高應為 2.80米,加上樓板厚度,高空的高度至少應是一層(二樓)建筑物的高度(約3米)或者與之相當?shù)母叨纫陨系母叨?。但實務中不可過分依據(jù)高度來確定“高空”,這一形式標準并不代表從2樓或者以上樓層拋物就一定會擾亂公共秩序或危害公共安全,而應當綜合物品的性質、拋物的地點進行考量。
高空拋物罪中“物”的認定應當具體案件具體分析。實踐中,有些高空拋物行為能對他人生命財產安全造成危險,具有物理致害性,能對公共秩序造成侵犯;而有些高空拋物并不能對他人生命或財產造成危險,不具有物理致害性但依然具有擾亂公共秩序性。[15]司法解釋應當明確,高空拋出的“物”只需滿足其中一種屬性即可構成高空拋物罪。一是物理致害性。高空拋物若要危及他人生命、身體、財產安全,“物” 在原則上應為下落過程中空氣阻力小于重力的物體[16]56,并且是“能夠在重力作用下造成極大沖擊力、具有危害人體以及毀壞財物的危險性的物”。根據(jù)拋擲物的質量、硬度、材質等物理特征,可將其分為“普通物品”與“特殊物品”。普通物品指在通常使用中不認為物體本身為危險個體,例如手機、文具盒甚至雞蛋,但該類物體從高空拋下,依然可能具有極強的毀傷力。特殊物品指本身就潛藏著風險之物,例如菜刀、汽油、斧頭等。二是擾亂公共秩序性。生活中有些物體并不具有物理致害性,從高空拋下并不能危害公共安全,但能擾亂公共秩序。例如,多次從高空倒下污水、剩菜剩飯或者糞便等污穢物,完全可以擾亂公共秩序,因而可以歸類為高空拋物罪中的物品,若情節(jié)嚴重則可構成高空拋物罪。《修十一》中高空拋物罪客體是公共秩序,屬于擾亂公共秩序罪,因而不應以“必須具有物理致害性”限制物的范圍。
高空拋物罪的成立要求“情節(jié)嚴重”,這一構成要件是為了限制犯罪處罰范圍,避免將輕微的違法行為犯罪化。司法解釋可從以下幾個角度綜合考量“情節(jié)嚴重”,以合理定性與處罰。
第一,行為人主觀惡性。行為人高空拋物的次數(shù)能體現(xiàn)其主觀惡性的深淺。刑法中存在因多次實施某種行為而被定罪的情況,例如多次盜竊、多次搶奪等。此類“多次型犯罪”處罰的根據(jù)是行為人具有較高人身危險性。對于高空拋物罪而言,如果行為人多次實施高空拋物行為,例如經常從高樓中往樓下倒垃圾,或因高空拋物受過行政處罰、刑事處罰后又實施高空拋物行為,表明其具有較大的人身危險性,且一旦有了高空拋物習慣后,從犯罪學角度看行為人很容易出現(xiàn)違法行為遞進發(fā)展的態(tài)勢,即從無序到違法、再由違法到犯罪的轉變。
第二,行為的危險程度。拋物的場所與時間能反映行為的危險程度。應結合拋物的地點與時間,評判造成人員傷亡或財產損失的概率大小。例如,向商場、車站、廣場等人群密集的區(qū)域拋擲物品要比在深山中、電塔上向下拋物危害大,在白天人流量較大的時段拋物要比在凌晨時拋物更加危險。此外,還要考慮物體的性質。在同一高度拋擲重物、銳器要比拋擲面包、卷紙更加危險。
第三,行為的危害后果。應以高空拋物的危害后果作為“情節(jié)嚴重”的一項判斷標準。高空拋物行為直接或間接對人身法益或財產法益等造成一定程度實害的,應屬于“情節(jié)嚴重”,如拋擲物品導致他人輕微傷或造成數(shù)額較大財產損失的;拋擲物品導致附近群眾恐慌、造成人員或交通擁擠等嚴重擾亂公共場所秩序的也應屬于“情節(jié)嚴重”,如多次從居民樓向下拋糞便,引起其他居民極大不適與恐慌。但是排除造成嚴重實害的情況,如輕傷以上的人身傷害或重大財產損失。
此外,應明確“情節(jié)嚴重”的排除情況。實踐中存在行為人的行為表面上符合法條規(guī)定,但實際上并不能侵犯法益的情形,這就需要借助對“情節(jié)嚴重”的解釋予以排除,對“情節(jié)嚴重”進行嚴格限制解釋。[16]120首先,針對特定對象實施的高空拋物,應當不屬于高空拋物罪,這種情況應當以故意殺人罪、故意毀壞財物罪等論處。例如,在廣東省佛山市朱伯先高空拋物罪一案中(9)參考(2021)粵0604刑初1058號判決書。,行為人的拋物行為雖然符合高空拋物的形式特征,但其拋物行為針對的是被害人陳某的車輛,因而對其以故意毀壞財物罪進行處理更加妥當。其次,盡到合理注意義務、提醒義務的高空拋物行為也不應屬于“情節(jié)嚴重”,例如工人在工地中確認附近無群眾后從不高的腳手架上往下拋工具等。
高空拋物罪出現(xiàn)“一到三年”的法定刑空白,是由于立法上存在“以刑制罪”的邏輯,即預先根據(jù)案件事實的社會危害性處斷相應的刑罰,然后再設置與該法定刑相匹配的罪名。定罪的邏輯應先分析在具備構成要件該當性的前提下,再根據(jù)情節(jié)、手段的情況制定合適刑罰?;蛟S立法本意是制定輕罪,糾正之前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處置高空拋物行為量刑過高的問題。但立法者將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高空拋物行為不加區(qū)分地統(tǒng)一適用一年以下有期徒刑,缺乏對不同類型高空拋物行為的精細考量。因而建議后期通過“修正案”將高空拋物罪的法定刑修改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其合理性在于:
一是使得高空拋物罪同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第114條)相銜接。兩罪行為人都只需造成危險而無需造成嚴重危害后果,入罪條件類似。高空拋物罪規(guī)制的行為在《修十一》施行之前,一般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第114條)進行定罪,處三至十年有期徒刑,將高空拋物解釋為“其他方法”。從這一角度看,將高空拋物罪法定刑提高至三年以下具有一定的司法實踐基礎。雖然打擊高空拋物應當“嚴而不厲”,但相對于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動輒三年以上有期徒刑相比,法定刑設置在三年以下已較為輕緩,也縮小了治安處罰與刑罰之間的鴻溝,有益于行刑銜接。[17]111從所規(guī)制行為是否具有公共安全危害性角度上講,由于“危害人數(shù)”與“是否可控”兩個因素的差異,前者“三年以下”,后者“三至十年”也較為合理。
二是填補法定刑空白,使得高空拋物行為的量刑呈現(xiàn)更加合理的階梯式分布。高空拋物罪的“最高一年”有期徒刑與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三到十年”有期徒刑之間存在鴻溝,影響了司法機關對高空拋物行為的準確定性以及量刑。為解決司法實踐中由于高空拋物罪量刑過低而不當將某些高空拋物行為以以危險方法危害安全罪處罰的現(xiàn)象,給予司法機關量刑一定空間,將高空拋物罪的法定刑修改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尤為必要。此外,完善量刑階梯與“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與量刑原則相契合。寬嚴相濟要求立法者根據(jù)犯罪行為的危害性以及行為人主觀惡性等因素制定寬嚴有度的刑罰體系[18]132,因此,應當給予司法人員一定的自由裁量空間,避免出現(xiàn)對有些應當判處一年以上有期徒刑的高空拋物行為束手無策的局面。
綜上所述,高空拋物罪條文的模糊性與司法適用的混亂性急需出臺相關司法解釋予以解決。從該罪在刑法中的位置來看其保護的法益是公共秩序,而非單純的公共安全,因而對其構成要件的認定應當緊緊圍繞其保護的法益與立法目的。其中,“高空”的起點、落點與拋物的形式高度均應有一定標準;對“物”的認定應著重判斷“擾亂秩序性”,并從多方面把握入罪門檻“情節(jié)嚴重”,防止該罪名的適用泛化。至于高空拋物罪法定刑的設置,則應當與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法定刑相銜接,將最高刑提高至“三年有期徒刑”,以解決高空拋物類犯罪刑罰梯度性缺失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