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帥
(青海師范大學 新聞學院,青海 西寧 810003)
蘇轍《詩集傳》是在北宋儒學復(fù)興、疑經(jīng)惑傳思潮中出現(xiàn)的一部貫穿著蜀學治經(jīng)思想和方法的《詩經(jīng)》學著作,在《詩經(jīng)》學術(shù)史上占據(jù)重要地位。目前學界對蘇轍《詩集傳》的研究主要從五個維度展開:從文獻學角度考證《詩集傳》的版本源流,從美學角度分析《詩集傳》解詩的特點和旨歸,從思想史角度闡釋《詩集傳》的哲學內(nèi)蘊,從傳播學角度說明《詩集傳》的地位及影響,從比較學角度探討蘇轍《詩集傳》和朱熹同名作的異同。作為專門的經(jīng)學著作,《詩集傳》無疑集中體現(xiàn)了蘇轍《詩》學思想,學者對《詩集傳》的多維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揭橥了蘇轍的《詩》學觀。不過若想更全面地掌握蘇轍《詩》學思想,僅依靠這部學術(shù)著作還稍嫌不夠。宋代儒學復(fù)興的時代背景和士大夫“政治家、文章家、經(jīng)術(shù)家三位一體”(1)王水照:《王水照自選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0-31頁。的復(fù)合型身份決定了宋人并非單純?yōu)榻?jīng)術(shù)而經(jīng)術(shù),將經(jīng)學成果貫穿于文章,以指導(dǎo)“修齊治平”才是他們的興趣所在。換言之,宋人熱衷于以文章經(jīng)術(shù)建構(gòu)安身立命的價值根基(道),同時為治國理政(經(jīng)國)提供思想支撐。蘇轍是宋代士大夫的典型代表,所作文章明顯有經(jīng)學思想之烙印。畢竟文章自古承載著“明道”和“經(jīng)國大業(yè)”的傳統(tǒng)功用,和經(jīng)學有割不斷的聯(lián)系。基于這樣的文學事實和經(jīng)學事實,本論文擬采用文學與經(jīng)學結(jié)合的新視角,將蘇轍文章和《詩集傳》并置于同一視域,通過對蘇轍文章中論詩、引《詩》兩個維度的觀察,以求更全面地把握其《詩》學思想。研究發(fā)現(xiàn),蘇轍文章中所體現(xiàn)的《詩》學思想,大多可以和《詩集傳》的經(jīng)學觀點相互發(fā)明,或是進一步擴展了《詩集傳》的觀點。這體現(xiàn)了蘇轍文章和《詩集傳》之間的交互影響,這種交互影響歸根結(jié)底是由于蜀學是蘇轍學術(shù)、文學、政治共同使用的思想資源。
唐中后期至五代十國,時局動蕩,戰(zhàn)亂頻仍,政權(quán)衰落,文化滅裂。對現(xiàn)實的不滿激起士人重振綱紀、復(fù)興斯文的使命感。在這種歷史背景下,唐宋士大夫相繼開展了唐代古文運動和北宋詩文革新運動,這兩場運動雖跨越唐宋,但精神血脈是貫通的。北宋詩文革新運動重要領(lǐng)袖蘇軾對韓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2)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第509頁。的評價敏銳地抓住唐宋古文運動的精神實質(zhì),即以文章寫作振衰起敝,以儒道復(fù)興拯救蒼生。作為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健將,蘇轍視文章為彰明學術(shù)、經(jīng)世致用的重要工具,在文章中對儒學經(jīng)典的闡釋和運用比比皆是。儒門五經(jīng)中,蘇轍對《詩經(jīng)》用力尤多,不僅撰著了《詩集傳》這樣專門的學術(shù)著作,還在策論、書信、雜說等文章中討論詩之道、詩之義、詩之解等《詩》學問題。
《詩經(jīng)》從經(jīng)學角度看是五經(jīng)之一,從文學角度看是中國古代詩歌的源頭。蘇轍既是經(jīng)學家又是文學家,要想對《詩經(jīng)》合理闡釋,首先要解決“何故謂之詩”的詩道問題,即詩的本質(zhì)問題。周裕鍇先生在《宋代詩學通論》中概括了宋人對詩本質(zhì)的四種認識:“一是從宇宙本體論出發(fā),認為詩是天地元氣的體現(xiàn);二是從藝術(shù)本質(zhì)著眼,認為詩是文章精華的結(jié)晶;三是從心理角度來討論,認為詩是人格精神的顯現(xiàn);四是從哲學角度來考慮,認為詩是倫理道德的馀緒。”(3)周裕鍇:《宋代詩學通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3頁。蘇轍認為詩之道應(yīng)該向“人情”中尋求,這符合周裕鍇先生提出的宋人對詩本質(zhì)的第四種認識,即從哲學角度去尋求詩之道?!段褰?jīng)論》是蘇轍應(yīng)試制舉時所作的一組討論儒家經(jīng)典的文章,其中《詩論》開篇說:“自仲尼之亡,六經(jīng)之道遂散而不可解,蓋其患在于責其義之太深,而求其法之太切。夫六經(jīng)之道,惟其近于人情,是以久傳而不廢。”(4)曾棗莊、馬德富點校:《欒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613頁。這是青年蘇轍的經(jīng)學研究心得,他認為六經(jīng)之所以久傳不廢,根本在于“近人情”。
“人情說”是蜀學的重要命題,以“人情”解經(jīng)是蜀學的鮮明特色。作為蜀學的傳承者和建構(gòu)者,蘇轍對詩之道的討論自然會帶上家學印記。蘇軾說:“圣人之道,自本而觀之,則皆出于人情。”(5)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61頁。認為圣人之道從根本上來說是出于人情的。古人普遍認為,五經(jīng)經(jīng)過圣人刪削整理,其中貫穿著圣人之道。按此邏輯,《詩經(jīng)》作為五經(jīng)之一,既是“道沿圣以垂文”的結(jié)果,也定會出于人情。在《天子六軍之制》一文中,蘇轍明確提出詩之道可以通過 “玩其情而聲其窮困,樂其盛大”而窮盡。
夫魯以諸侯而為天子之制,詩人又從而歌詠之,將以美其盛而已,非與之言制度既如此矣……《詩》非所以定制度之書也,玩其情而聲其窮困,樂其盛大,而詩之道盡矣。古者天子之馬十二閑,以應(yīng)《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而方其美衛(wèi)文公也,則曰“騋牝三千”,此豈其貶之之辭耶?非也。故求詩者不責其合于典禮,而求其情之所在而已。(6)《宋婺州本三蘇先生文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113頁。
“情”在宋代不同學術(shù)流派那里有不同的內(nèi)涵,蘇轍此處提出的“情”只能回歸到該篇文章的當下語境中去理解。引文中,蘇轍為講明此“情”,舉了兩個例子。第一個例子是“魯以諸侯而為天子之制,詩人又從而歌詠之”;第二個例子是詩人用“騋牝三千”美衛(wèi)文公。這兩個例子本質(zhì)上一樣:面對逾越禮制的諸侯,詩人所寫的詩是“美”而非“刺”。魯國作為諸侯國用天子禮制是僭越違禮的,但作詩之人反而歌詠他?!膀Q牝三千”出自《鄘風·定之方中》,據(jù)古時天子馬匹的標配來看,衛(wèi)文公“騋牝三千”同樣僭越禮制。蘇轍卻認為“騋牝三千”是在贊美衛(wèi)文,而非譏諷其逾越禮制。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在于蘇轍以作詩者的立場揣測了創(chuàng)作時的情感,認為詩人是真誠地在歌頌衛(wèi)文公功業(yè)之盛大。由此可知蘇轍說的“情”是人的倫理感情。尋求詩道,只能“求其情之所在”,只有以“人情”為基礎(chǔ),才能把握詩之道?!对娂瘋鳌芬嗫勺糇C此觀點,如蘇轍注《陳風·澤陂》時提出:“詩之所為作者,發(fā)于思慮之不能自已,而無與乎王澤之存亡也?!闭J為詩人作詩不關(guān)乎王澤存亡,只是“思慮之不能自已”即情感郁結(jié)而不得不發(fā)的結(jié)果。蘇轍將“人情說”作為詩歌本質(zhì)去解《詩》,一定程度上針砭了漢儒以政教說解《詩》帶來的穿鑿附會的弊病。
蘇轍在《五經(jīng)論·詩論》最后一段明確提到“詩之義”,“嗟夫,天下之人欲觀于詩,其必先知夫興之不可以與比同,而無強為之說,以求其作詩之事,則夫詩之義庶幾乎可以意曉而無勞矣。”(7)曾棗莊、馬德富點校:《欒城集》,第1614頁。。這段文字傳遞出蘇轍對“詩之義”的兩點看法:一是“詩之義”的含義;二是追尋“詩之義”的方法。《毛詩序》最早提出“詩有六義”,指《詩經(jīng)》形式方面的表現(xiàn)手法。從引文“詩之義”出現(xiàn)的上下文語境推斷,此處“詩之義”的“義”應(yīng)是指詩歌內(nèi)容方面的“意思”“意義”,而非《毛詩序》所說的“詩六義”中的“義”。不過此二者內(nèi)涵雖不同但存在聯(lián)系,蘇轍認為把握“詩之義”,即理解詩歌意義,方法在于勘辨“詩六義”中“興”和“比”二義,以避免誤入“強為之說”之類牽強附會的解詩歧途?!对娬摗吩?
夫興之為體,猶曰其意云爾,意有所觸乎當時,時已去而不可知,故其類可以意推,而不可以言解也?!兑笃淅住吩唬骸耙笃淅?,在南山之陽?!贝朔怯兴『趵滓?,蓋必其當時之所見而有動乎其意,故后之人不可以求得其說,此其所以為興也。若夫“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 是誠有取于其摯而有別,是以謂之比,而非興也。(8)曾棗莊、馬德富點校:《欒城集》,第1614頁。
以上這段論述表明蘇轍認為“比”和“興”不同:“興”是詩人創(chuàng)作當下的感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比”多就事物間的相似性、關(guān)聯(lián)性作比。為論證自己的觀點,蘇轍舉了《召南·殷其雷》的例子?!睹珎鳌纷ⅰ兑笃淅住肥拙洹耙笾?,在南山之陽”:“殷,雷聲也。山南曰陽。雷出地奮,震驚百里。山出云雨以潤天下?!?9)《毛詩注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9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69頁?!多嵐{》云:“雷以喻號令于南山之陽,又喻其在外也。召南大夫以王命施號令于四方,猶雷殷殷然發(fā)聲于山之陽?!?10)《毛詩注疏》,第169-170頁?!墩x》曰:“言殷殷然,雷聲在南山之陽,以喻君子行號令在彼遠方之國?!?11)《毛詩注疏》,第169-170頁。《毛傳》注釋意在強調(diào)“山出云雨以潤天下”,似在講王澤廣被之意,已偏離了雷聲本義?!多嵐{》將雷聲比作召南大夫以王命施號令于四方,隱然說明該詩運用了“比”的手法。《正義》的解釋和《鄭箋》大同小異。
蘇轍對此句的解釋不同于之前的經(jīng)師?!对娂瘋鳌纷⒃疲骸袄茁曤[然在南山之陽耳,然而不可得見,召南之君子遠行從政,其室家思一見之不可得,如是雷也?!?12)蘇轍:《詩集傳》,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0冊), (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323頁。蘇轍認為南山之陽的雷聲聽得見而看不見,這一場景引起了妻子對丈夫的思念,因丈夫遠行從政,可念而不可即,正如雷聲一般。體會蘇轍的意思,雷聲在這里只是一個引子,引起妻子對丈夫的思念,所以《殷其雷》是用了“興”的手法。只有把握了這一點,才能以“人情”去揣測當時女子思念丈夫的心情,也才能更好地把握本詩的意義。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蘇轍對詩之本義的追求,有別于漢唐經(jīng)師比附政教的方法,他主張觀詩之人以人情為基礎(chǔ),通過對傳統(tǒng)的“詩六義”中的“比”“興”二義的仔細辨析,“意曉而無勞”地追尋到詩之本義。
詩之解,也是解讀詩歌的方法。在此問題上,蘇轍主張“以意逆志”“以詩證史”,反對牽強附會和主觀臆斷。
“以意逆志”是孟子提出的說詩方法:“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13)《孟子》(國學典藏系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27頁。蘇轍解讀“騋牝三千”正采用了此方法,不是糾纏于字面意思,而是站在詩人的立場,去體會涵詠詩人作詩時的情感。蘇軾的同題文章《天子六軍之制》亦可資佐證:“然公車、千乘之見于詩,何也?孟子曰:‘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熳又R止于十二閑,而詩有‘騋牝三千’,美其富不譏其僭,不害其為詩也。”(14)《宋婺州本三蘇先生文粹》,第559頁。
除了“以意逆志”,蘇轍最常用的解詩方法是“以史證詩”,這是蜀學經(jīng)史結(jié)合、注重二者交相為用的學術(shù)方法的具體體現(xiàn)。對于“騋牝三千”,蘇轍在使用“以意逆志”之前,先“以史證詩”進行考證:“言富強之業(yè)必深厚者為之,非輕揚淺薄者之所能致耳。馬七尺曰騋?!洞呵铩穫魑模骸辏镘嚾?,季年乃三百乘?!搜匀д?,蓋其可用者三百乘,而其牝牡則三千也?!庇谩洞呵铩肥窌C實“騋牝三千”是公母馬共三千匹。宋代疑經(jīng)惑傳思潮把宋儒從繁瑣的章句之學中解放出來,但也滋長了舍史說經(jīng)、浮談無根之風。蘇轍 “以史證詩”方法的運用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這種時風的消極影響。需要注意的是,“以史證詩”不是“史詩互證”,在解讀詩歌方面,蘇轍反對的一種傾向是“以詩證史”。這在前面提到的《天子六軍之制》這篇文章中有所反映:“《詩》非所以定制度之書也”,“故求詩者不責其合于典禮”。從這兩句話可以看出蘇轍反對將詩作為制度之書,來反推歷史上的典章制度,換句話說就是蘇轍反對“以詩證史”的片面做法。
另外,解詩時,蘇轍反對附會陰陽和主觀臆斷,認為這無法抵達圣人之道。蘇轍文章《上兩制諸公書》寫道:“言《詩》者,不言詠歌勤苦酒食燕樂之際,極歡極戚而不違于道,而言五際子午卯酉之事……至于后世不明其意,患乎異說之多而學者之難明也,于是舉圣人之微言而折之以一人之私意,而傳疏之學橫放于天下?!?15)曾棗莊、馬德富點校:《欒城集》,第485頁。所謂“五際子午卯酉之事”,指《齊詩》學者翼奉說詩時,喜附會陰陽五行之說,以推論政治變化。附會陰陽、故弄玄虛易造成詩意晦澀、私意流行。蘇轍反對這種牽強附會、封建迷信和主觀臆斷的解詩方法,而主張立足事實和史實,這體現(xiàn)了蜀學科學求證、公心求真的學術(shù)特色。
引《詩》傳統(tǒng)在中國文學史上源遠流長。戰(zhàn)國諸子文獻諸如《孟子》《墨子》《荀子》《韓非子》《呂氏春秋》等,就有不少引《詩》的例子。自西漢被列為經(jīng)之后,作為必學經(jīng)典,《詩經(jīng)》在文章寫作中更是被廣泛引用。宋代儒學復(fù)興思潮和重經(jīng)學的科考制度,造就了蘇軾、蘇轍、王安石、黃庭堅等一大批通今博古之士,他們在詩文寫作中對各類典故廣征博引,以學儲腹笥逞才摛藻。蘇轍文章中引《詩》,大致可分為三種情況:引用《詩經(jīng)》篇名,引用《詩經(jīng)》句子,引用《詩經(jīng)》詞語?!对娊?jīng)》作為蘇轍常用的典故,以其豐富的詩美內(nèi)涵和凝練的外在形式,使蘇轍的文章顯示出平淡淵雅的藝術(shù)特色。以下結(jié)合蘇轍文章中引《詩》的具體例子, 對上述三種引《詩》情況分別論述,探討蘇轍引《詩》背后隱藏的《詩經(jīng)》學思想。
在文章中直接引用《詩經(jīng)》的篇名,多出現(xiàn)在蘇轍的公文寫作中,這時蘇轍往往采用該詩篇的漢儒注解義,也就是《毛詩》小序所揭橥的篇章之意。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公文受眾一般是具有較高文化素養(yǎng)的官員或者皇親貴戚,這些人自幼讀經(jīng),對《詩經(jīng)》各篇章的傳統(tǒng)解釋均耳熟能詳,心領(lǐng)神會,直接用傳統(tǒng)的解釋,便于處在相同文化背景中的士人暢通無礙地交流溝通,委婉含蓄地傳情達意。這樣的例子在蘇轍所寫的西掖告詞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尤多。比如以下數(shù)則:
太皇太后曾祖母某氏,夙被女訓(xùn),有《鵲巢》之風;能使君子,成《羔羊》之行?!短侍笕ぴ婺咐钍享n國》(16)曾棗莊、馬德富點校:《欒城集》,第651頁。
《鵲巢》無愧于居室,《麟趾》自致于多賢?!短侍笕つ咐钍锨貪h國》(17)曾棗莊、馬德富點校:《欒城集》,第654頁。
有《羔羊》之風,退食委蛇;本《鵲巢》之致,積是懿德?!短侍笕ぴ婺笍埵萧攪?18)曾棗莊、馬德富點校:《欒城集》,第655頁。
仁厚見于《麟趾》,正直發(fā)于《羔羊》。——《安燾三代妻·妻》(19)曾棗莊、馬德富點校:《欒城集》,第664頁。
夙被女訓(xùn),有《鵲巢》之風;能使君子,成《羔羊》之德。——《李清臣三代妻·母》(20)曾棗莊、馬德富點校:《欒城集》,第668頁。
以上數(shù)則,引《詩》篇目主要集中在《鵲巢》《羔羊》《麟趾》三篇,都是在歌頌婦女之德。按《小序》,“《鵲巢》,夫人之德也。”(21)《毛詩注疏》,第154頁?!啊陡嵫颉?,《鵲巢》之功致也?!?22)《毛詩注疏》,第167頁?!啊恩胫骸?,《關(guān)雎》之應(yīng)也?!蛾P(guān)雎》之化行,則天下無犯非禮,雖衰世之公子皆信厚如麟趾之時也?!?23)《毛詩注疏》,第149頁。《小序》認為《鵲巢》表現(xiàn)了夫人之德,因為夫人有德,室家之內(nèi)有賢內(nèi)助,所以家中的男子才會像麒麟一樣仁厚,如君子一般悠游。作為宋代的公文,蘇轍這里所寫的幾篇告詞都是以皇帝口吻來表彰皇親國戚或者大臣們的夫人的,所引《詩經(jīng)》篇目用傳統(tǒng)注疏義,可以使文詞淵源有自,典雅簡潔,文短意長,符合告詞這種文體寫作規(guī)范。更為重要的是,這從文章的角度印證了蘇轍在解詩時并非全盤摒棄《詩》小序,而是對其所保留和繼承。這正是《詩集傳》中所說的“獨采其可者見于今傳,其尤不可者皆明著其失”解詩原則。
蘇轍《詩集傳》有一套獨特的解詩體系:“在對待《詩序》方面,他區(qū)分大、小序,將小序劃分為首句和續(xù)申句,對小序首句全部沿用,對續(xù)申句則批判性地繼承?!?24)付亞云:《蘇轍〈詩集傳〉解詩研究》,河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這樣的解詩方法,使蘇轍對詩篇主旨的理解和前人大同小異,但在具體詩句的理解上,往往標新立異,有別于前人。落實到具體文章中,蘇轍引用《詩經(jīng)》的詩句就會舍棄前儒看法而改用己見。以下舉蘇轍著名文章《南康直節(jié)堂記》為例進行論證。
《南康直節(jié)堂記》是元豐八年蘇轍在南康軍為徐師回作的一篇記文。文中贊頌杉木不扶而直、傲視冰雪,寧死也要做棟梁之材的“直節(jié)”,其實是為了引出徐師回。蘇轍在文中這樣評價徐師回:“徐君溫良泛愛,所居以循吏稱,不為皦察之政,而行不失于直。觀其所說,而其為人可得也?!?25)曾棗莊、馬德富點校:《欒城集》,第515頁。緊接著這句話,蘇轍引《詩》道:“《詩》曰:‘惟其有之,是以似之’。”(26)曾棗莊、馬德富點校:《欒城集》,第515頁?!拔┢溆兄?,是以似之”出自《小雅·裳裳者華》,《小序》對全篇主旨的理解是:“刺幽王也,古之仕者,世祿小人在位,則饞諂并進,棄賢者之類,絕功臣之世焉。”(27)《毛詩注疏》,第623頁?!睹珎鳌穼Α拔┢溆兄?,是以似之”一句的注解是:“似,嗣也?!?28)《毛詩注疏》,第625頁?!多嵐{》云:“維我先人,有是二德,故先王之世祿子孫嗣之,今遇饞諂并進而見絕也?!?29)《毛詩注疏》,第625頁。以上不論《小序》對《裳裳者華》整篇主旨的揭示也罷,還是《鄭箋》對“惟其有之,是以似之”單句的注解也罷,都在強調(diào)此詩的諷諫君上之意,和記文對徐師回“直節(jié)”的贊美完全搭不上邊,會讓人疑惑為什么用這樣一個典故。當我們到蘇轍《詩集傳》中去尋找答案時,這一疑問就可迎刃而解。蘇轍《詩集傳》首先批評《小序》:“原其所以為是說者,不過以詩之‘乘其四駱’為守其先人之祿位,‘是以似之’為嗣其先祖,其說蓋勞苦而不明如此。至于饞諂則是詩之所無有,是以知其為曲說而不可信也。”(30)蘇轍:《詩集傳》,第449-450頁。認為小序曲解了詩意。其次改換己意,《詩集傳》如此解釋“惟其有之,是以似之”:“有者,有諸中也。中誠有之,則其發(fā)于容貌者,睟然其似之矣。”(31)蘇轍:《詩集傳》,第450頁。這句話是儒家“誠于中,形于外”修養(yǎng)論的一個形象表述,在這個意義上,蘇轍借用“惟其有之,是以似之”贊美了徐師回溫良泛愛的內(nèi)在品質(zhì),這些品質(zhì)可通過他外在的施政舉措表現(xiàn)出來。
從《南康直節(jié)堂記》引《詩》可以看出,對《詩經(jīng)》部分詩篇詩句的解讀和運用,蘇轍有意舍棄了北宋之前諸儒的意見,自創(chuàng)新說并貫徹到自己文章中去。蘇轍解經(jīng),一定程度上更關(guān)注于從“內(nèi)圣”角度去闡發(fā),這區(qū)別于漢唐諸儒把注意力放在“外王”即外在政教上。蘇轍對內(nèi)在修養(yǎng)的強調(diào),和蜀學注重心性修養(yǎng)的學術(shù)特征以及宋人普遍的內(nèi)省態(tài)度有關(guān)。
蘇轍善于靈活運用《詩經(jīng)》里的詞語,或是化用原典并增添新的內(nèi)蘊,或是根據(jù)行文的需要去精確擷取《詩經(jīng)》詞語,使典故之意和文章之意密合無間。
先來看化用《詩經(jīng)》詞語的例子。蘇轍在西掖告詞《太皇太后三代·祖母全氏秦國》中寫道:“鸤鳩懷均一之性,翚翟見委蛇之容”(32)曾棗莊、馬德富點校:《欒城集》,第653頁。?!胞\鳩”一詞出自《曹風·鸤鳩》,在這里作為特有名詞使用,和“翚翟”對舉,指一種禽鳥?!睹珎鳌纷ⅰ胞\鳩”曰:“鸤鳩,秸鞠也。鸤鳩之養(yǎng)其子,朝從上下,暮從下上,平均如一?!?33)《毛詩注疏》,第69冊,第402頁?!对娂瘋鳌分胁糠掷^承了這一解釋。所不同的是鄭玄認為“鸤鳩”所贊美的是“人君之德”,蘇轍認為贊美的是“君子之德”,而且“君子之一也,非獨外為之,其中亦信然也?!笨梢娞K轍對《詩經(jīng)》詞語的解讀和運用,相對于外在的禮儀,更強調(diào)的內(nèi)在的修養(yǎng)。還有一點值得注意,雖然《詩集傳》中蘇轍將“鸤鳩”喻作“君子之德”,然而在文章寫作中,他并沒有拘泥于自己的解釋,只用“鸤鳩”來寫男性君子,而是側(cè)重鸤鳩哺育子女時的泛愛均一,化用典故來贊美太皇太后。這并不意味著蘇轍的學術(shù)思想在蘇轍文章中沒有得到貫徹,反而說明了蘇轍雖在學術(shù)上有不凡造詣,但同時并沒有喪失作為一個文學家的創(chuàng)作自由,并且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為日趨凝固僵化的典故增添新的文化意蘊。
再看蘇轍精確使用《詩經(jīng)》詞語的情況。精確使用詞語的前提是辨析詞語之間的區(qū)別。在對《詩經(jīng)》詞語的辨析方面,蘇轍比前人更細致。如《毛傳》把《召南·鵲巢》之鳩同樣解釋為“鸤鳩,秸鞠也”(34)《毛詩注疏》,第154頁。。蘇轍批判道:“毛詩之敘以鳩為鸤鳩,言夫人如鸤鳩之均一,乃可以配焉。說雖無害,而鳩非鸤鳩也?!?35)蘇轍:《詩集傳》,第321頁。并不認同《毛傳》的解釋,而是對“鳩”和“鸤鳩”做了嚴格區(qū)分。典故本身的作用是為了更好地傳情達意,為了使行文簡潔凝練而意蘊深厚,需要精心選取最能夠契合文章思想的詞語,在《賀文太師致仕啟》一文中,蘇轍巧妙擷取《詩經(jīng)》句子中的詞語,靈活安插在自己文章的敘述中去:“尚父雖老,而鷹揚未衰;猛虎在山,而藜藿不采?!?36)曾棗莊、馬德富點校:《欒城集》,第1086頁。前半句典故出自《大雅·大明》中“維師尚父,時維鷹揚”,用以褒揚姜尚的征伐武功。后半句典故出自《漢書·蓋寬饒傳》:“臣聞山有猛獸,藜藿為之不采;國有忠臣,奸邪為之不起?!?37)班固:《漢書》,中華書局,2018年,第3247頁。該典故贊美了蓋寬饒的忠誠勇猛。蘇轍以姜尚和蓋寬饒兩位名臣喻文彥博,委婉含蓄地稱贊了文彥博的文治武功、道德操守,而鷹、虎對舉又非常形象刻畫出文彥博老當益壯、奮厲當世的精神風貌。可見蘇轍善于擷取《詩經(jīng)》中的詞語并嵌入自己的語句中,這表現(xiàn)出蘇轍作為文學家所具有的駕馭語言的深厚功底。同時《詩經(jīng)》典故和《漢書》典故因跨越經(jīng)史,組合使用,給人以新奇的感覺,使陳舊僵死的典故在新的語境中被重新激活,獲得了生命力。
蘇轍雖以文章政事著稱于世,然而作為蜀學的重要開創(chuàng)者,一生著述甚豐,在經(jīng)學方面的造詣并不遜色于蘇軾,留下《詩集傳》《老子解》《孟子解》《春秋集解》等經(jīng)學著作。對《詩集傳》,蘇轍用力尤勤。據(jù)《欒城先生遺言》載:“(蘇轍)年二十,作《詩》傳”(38)蘇籀:《欒城先生遺言》(粵雅堂叢書),華聯(lián)出版社,1965年,第3594頁。??芍K轍自少年時期已開始有意識地為《詩經(jīng)》作傳。再據(jù)《穎濱遺老傳》載:“凡居筠、雷、循七年,居許六年。杜門復(fù)理舊學,于是《詩》《春秋傳》《老子解》《古史》四書皆成?!?39)曾棗莊、馬德富點校:《欒城集》,第1313頁。可知為《詩經(jīng)》作傳這一學術(shù)活動幾乎貫穿了蘇轍一生,是其畢生治經(jīng)思想及方法的結(jié)晶。研究蘇轍的《詩經(jīng)》學思想,《詩集傳》是繞不過的文本。宋代《詩經(jīng)》學史上,《詩集傳》是承上啟下的重要一環(huán),這代表著蘇轍《詩集傳》在宋代《詩經(jīng)》學史上的地位。不過作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蘇轍在文章方面的名聲似乎更大,其對《詩經(jīng)》的關(guān)注和討論,不僅集中在《詩集傳》中,也在其文章中留下了烙印,這說明了蘇轍學術(shù)思想對其文學思想潛移默化的影響,從更深層次來說,蜀學是滋養(yǎng)蘇轍學術(shù)、文學、政事的根本思想資源,這就決定蘇轍文章中的《詩經(jīng)》學思想和《詩集傳》的根本一致性。本文從經(jīng)學與文學結(jié)合的角度入手,結(jié)合《詩集傳》,通過對蘇轍文章中論詩、引《詩》兩個維度的觀察,發(fā)掘了其文章中的《詩經(jīng)》學思想。
《詩集傳》在對《詩經(jīng)》逐篇解讀中形成了一套相對完備和前后貫通的解詩方法,然而以“傳”命名,決定了《詩集傳》對詩歌解讀大多還停留在作注疏的訓(xùn)詁層面,對解詩方法加以理論概括和提升的是蘇轍文集中論詩的單篇文章。在這些文章中,蘇轍明確提出了“詩之道”“詩之義”等觀念,“詩之道”是詩的本質(zhì)問題,“詩之義”是詩之內(nèi)容問題。蘇轍主張以 “人情”為基礎(chǔ)去尋求“詩之道”,以辨析“比”“興”二義為前提去追尋“詩之義”。同時蘇轍文章中還探討了觀詩解詩的方法,主張“以意逆志”“以史證詩”,反對片面地“以詩證史”、陰陽附會和主觀臆斷。
《詩經(jīng)》自漢代以來一直被視為政治、禮儀方面的教科書,充滿了濃重的政教色彩。蘇轍《詩集傳》出現(xiàn)在疑古惑經(jīng)思潮中,盡管對傳統(tǒng)注疏有所突破和創(chuàng)新,但并沒有從根本上否定《詩經(jīng)》的政教作用,蘇轍在引《詩》入文的實際應(yīng)用中,尤其是引用《詩經(jīng)》篇名入文時,用的多是該詩的傳統(tǒng)解釋之義也即教化義。不過在北宋重注經(jīng)典的風潮下,蘇轍以蜀學為指導(dǎo)思想,大膽批駁懷疑前人注疏,對部分詩篇有了全新的看法,他在引用《詩經(jīng)》詩句入文時,往往會根據(jù)行文需要舍棄北宋之前諸儒的意見而使用自己的新說。宋代文學思想觀念的發(fā)展和蘇轍文學家的身份,使蘇轍并不僅僅以經(jīng)學眼光看待《詩經(jīng)》。在《病詩五事》一文中,蘇轍認為《大雅·綿》九章“事不接,文不屬,如連山斷嶺,雖相去絕遠,而氣象聯(lián)絡(luò),觀者知其脈理之為一也。蓋附離不以鑿枘,此最為文之高致耳。”(40)曾棗莊、馬德富點校:《欒城集》,第1553頁。這里蘇轍是把《大雅·綿》當成文學作品來欣賞的,在蘇轍看來,《詩經(jīng)》不僅僅是儒家經(jīng)典,也是寶貴的文學資源,因此當蘇轍為了文章行文的需要去引用《詩經(jīng)》的詞語典故時,往往以文學家的身份靈活變通地在上下文語境中賦予《詩經(jīng)》詞語以新的文學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