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曄/文
上期說到抗戰(zhàn)勝利后,谷維新一家終于又團聚在一起,唯獨谷孟寅依舊沒有下落。一家五口人擠在谷恒明的一大一小的“套間”里,大房間擺兩張床,中間用布簾隔開還勉強湊合著住,里面的小間給谷淑玲單獨搭了帆布床,谷申仲仍舊住在學校宿舍,一家人也算重新回到了上海。
租界被國民政府接管后,改名成了最大的變化,林森路、其美路、晉元路、民國路等名字讓人摸不著頭腦,不知是為了緬懷英烈還是追憶國府忠臣。隱蔽在梧桐林蔭后的尖頂公館和深宅別苑則轉瞬間成為“逆產”,被接收大員們迅速搶占了,晝夜不息的鶯歌燕舞重新回到了這片土地上。大幅的霓虹燈歡慶著勝利,“三貓牌香煙”“綠寶牙膏”“紅寶汽水”等各色廣告招牌高高掛起,廣告模特齜牙咧嘴大笑的畫像仿佛在祝賀“遠東第一大都市”的繁華尤勝從前。
曾經的外國公墓顯得比七八年前更寂靜,這片幾近荒廢的草地被高聳茂密的行道樹和長得快與人齊高的蘆葦擁抱著,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谷維新拄著拐杖瞇著眼睛,佝僂著背在尋找著,谷恒明緊跟在父親身后,生怕他摔倒。兩人終于停在了一塊低矮的墓碑前。此情此景倒讓谷維新想起當年他與羅文德分別時的情景,那日他也在這里轉了好幾圈,可不同的是,如今地下埋葬的是他多年的好友李之松。誰能想到,當年的匆匆一別竟成了永別。
谷恒明站在父親身邊,偷偷望了眼父親冷峻的表情,谷維新的臉上并沒有太多的悲傷,兩人沉默許久,斑鳩毫無樂感的叫聲又添了一份凄涼。谷恒明開口說:“阿爸,李將軍是突然之間生毛病去的,都過去那么多辰光了,倷阿覅太難過?!惫染S新看著墓碑上黯淡的字跡,輕嘆了一聲,喃喃自語道:“那時候叫儂走,儂作甚不肯走,非說日本人不敢進法租界。也不曉得倷哪能想,糊涂一時啊。阿是為了這點家當,何必呢?”
飽嘗流離失所之苦的人們面對生死看似都極度平靜,也許早已麻木,谷恒明低著頭,也想不出其他的話安慰父親。他猶記得兒時過年最期待的就是去李將軍家拜年,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長生果、香氣撲鼻的酒釀圓子,至今仍是他兒時最甜膩的回憶。至于李將軍的去世,他也是無意中看報紙得知的,“前同盟會會員李之松將軍突發(fā)疾病暴斃家中”,一小塊豆腐干一樣的訃告擠在一大片國軍“轉進”的報道下,當時據(jù)父親舉家逃亡也不過月余。
父子兩人站了一會兒后緩緩地走出了公墓。谷維新往身后望了望,他內心希望出現(xiàn)一個人的身影。戰(zhàn)爭勝利了,羅文德應該要回來的,他還有好多話想說。他心知這種偶遇是不現(xiàn)實的,期盼的眼神旋即收回了。“阿爸,走吧,”谷恒明問,“倷要等什么人?”谷維新?lián)u搖頭,邁開了腳步,又若有所思地問:“你這幾年,有見過你羅叔叔嗎?”谷恒明心頭一驚,說的卻是:“羅叔叔?沒有見過?!碑斎赵诶险d飯店里和盧青百吃飯時的偶遇他記得一清二楚,他不敢告訴父親,他希望謎團永遠都不要解開,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班牛膊粫缘盟ツ睦锪?,唉,當時太倉促了。那么多年了?!惫染S新年紀大了,他自覺自己也嘮叨了許多,谷恒明不再搭話。
谷維新老了,眼睛已經老花,看報紙上的小字太費勁,回到家也只能聽聽無線電。他站在天臺上,這個拐角處的四層樓建筑算是此處的一個制高點,左邊透著亮光的地方就是黃浦江,他總喜歡望著左邊。年紀大了,剛發(fā)生的事情忘記性大,兒時隨父親在此處游玩的記憶卻總縈繞在他心頭。
“咳咳咳……啊嘔咳咳……”初秋傍晚的涼意立刻觸發(fā)了他脆弱的喉嚨??人月曮@動了陸秀英。
“喂,老頭子,你怎么又出來吹風了?西北的風還沒吹夠啊,又要發(fā)毛病了?!标懶阌⒄驹陂T口嗔道。
“進來了,進來了,”谷維新慢吞吞地進門,轉身關上了天臺的門,說,“看看野眼,現(xiàn)在不中用了?!?/p>
陸秀英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道:“現(xiàn)在走不動,終于太平了?!?/p>
谷維新見昏暗的房間里空蕩蕩的,問:“小姑娘怎么還不回來?”
“早來,老大還沒回來,她嘎遠的路,電車有得好乘了?!?/p>
谷維新點點頭,對妻子說:“你讓華娟少燒幾個菜,歇會兒?!?/p>
“依據(jù)《懲治漢奸條例》……今日,江蘇高等法院宣判偽國民政府代主席黃逆有尊死刑,其余附逆?zhèn)螡M政府……”無線電里,字句圓潤的新聞播報讓谷維新和陸秀英都怔住了,這位他們都很熟悉的故人,曾經的革命英雄真成了“黃逆”,如此下場著實令人唏噓。
“搞不懂他,我們還好走得快,要不然,”陸秀英嘆息道,“唉,也許他是被逼的,也是沒辦法?!?/p>
谷維新并沒有告訴妻子當年的事情,現(xiàn)在想著也不用再提,輕輕地說:“我們還有命活著,也是姆媽跟兩位先生在天保佑?!币苍S是年歲上去了,谷維新總想起以前,回憶起兒時的歡愉、少年時劉羅兩位師長的教誨,當日逃離上海時的倉促和窘迫卻是他不愿提及的。
陸秀英卻不接這話,她的思緒轉到了那套獨門獨戶的房子,她懊惱地說:“阿拉是老來苦,房子越住越小。現(xiàn)在也就留著這條命,吃嘛是比當年在日本吃的還差,房子嘛就那么便宜賣掉了,現(xiàn)在真是銅鈿不值銅鈿……”
谷維新懶得理會越發(fā)嘮叨的妻子,他不敢假設,如若當時留在上海,他是否會附逆,或是落得個突然暴斃的下場。雖然倉促逃難,但好歹也算清清白白,他心道:也不曉得羅文德去哪里了。那時候多虧他。
“覅聽新聞了,我調個臺,聽評彈,今天長篇《三笑》,聽點開心點的。”
谷維新噗嗤一聲,笑話道:“倷還聽啥啦,倷跟華府二奶奶覅太像哦?!?/p>
待到天色全暗了,上班的兒女才陸續(xù)回家,谷恒明離家近些,剛坐下沒多久,門簾被掀開了?!鞍帜穻專 边M門的竟然是谷申仲,他穿著背帶褲,背著布包,滿頭大汗,渾身灰撲撲的,像是走了很長的一段路。
“阿哥!”申仲親熱地喚了一聲大哥,谷恒明見三弟回來了,忙抽出凳子,說:“你今天回來得倒早?!?/p>
谷申仲自顧自地坐下,興奮地說:“今天上海幾所大學選舉,我剛巧路過。嘿,你們猜我看到誰了?”
陸秀英并不接話,只問:“你怎么回來了,明天學校沒事嗎?”
“沒事,沒事,學生又罷課了,”谷申仲仰頭猛灌了自己一杯水,接著說,“實驗課不開了,我就回來了。你們猜呀,我見到誰了?!?/p>
陸秀英哪里能猜到,說:“行了,誰知道呢,我們哪里認識你的同學。小夏?他不是留在四川了嗎,還有什么人?”
“羅繼林!”谷申仲大聲回答道。
谷維新心中大喜,繼林在上海,那羅文德應該也回來了。算起來繼林已經十七八歲了,想來也是讀大學的年紀。谷恒明也來了興趣,繼林并不只是他補習的學生,這其中還夾雜著他對董仲鳴的懷念、對羅文德的敬畏和幾分感激,畢竟洋行的工作讓他一家在戰(zhàn)時不用為物資發(fā)愁?!袄先?,你認錯人了吧?現(xiàn)在那些當官的,誰不是把孩子送去美國讀書,”谷恒明不屑地說,“你才見過他幾次呀。不可能吧?!?/p>
谷申仲不服氣了,神氣活現(xiàn)地說:“嘿嘿,我開始就覺得這個人有點像,還不敢認呢,后來倒是他回頭叫住的我呢。那么多年哦,他沒怎么變,和小時候還是一樣,就比以前高了一點,還是蠻壯的,哈哈哈。”說完,還比劃了一下??粗壬曛俸谑莸臉幼樱室饪鋸埖刈隽艘粋€大胖子的模樣,一家人都被他逗樂了,陸秀英問:“他現(xiàn)在在你們學校?讀什么的?”
“哦,那倒沒有,他說他現(xiàn)在在交大,好像讀什么機械,今天不是學聯(lián)選舉嘛,他是候選人?!?/p>
谷維新坐在旁邊,好奇地問道:“選舉什么呀,怎么學生又罷課了?”
“要吃飯唄,”谷申仲邊搖頭,邊說,“唉,我們那會兒,跟著學校逃難,也是為了不做亡國奴。公費伙食也就餓不死,為了能吃到厚點的粥,真是搶破了頭。嘿,你們認識的小夏,眼鏡多少次掉到粥桶里,最后才被撈出來。當時想著前方在和鬼子打仗,我們身在后方,總比前方戰(zhàn)士們好,忍忍就忍忍吧。大家都在餓肚子,為了抗戰(zhàn)也沒辦法??墒牵F(xiàn)在勝利了,學校還是這樣,就說不過去了吧。”
原來,國府規(guī)定的大學公費生的伙食費本來就低,抗戰(zhàn)勝利后,物價不斷上漲,伙食費依舊沒有提高,學校的伙食早已見不到白米飯了,一日從三餐變成了只有兩餐,一碗白水菜湯和三個窩頭就算是一天的伙食了。谷申仲身為助教,靠著一點點薪水,和學生也差不了多少。他見大嫂進屋,忙起身招呼,賊嘻嘻地笑著問:“阿嫂,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李華娟看了一眼婆婆,見婆婆瞇著眼無不關愛地看著小兒子,笑著說了一句:“我再去加個菜?!鞭D身出了門,正撞見谷淑玲進門。
“老三回來啦!”谷淑玲見三哥回來,興奮地拉著谷申仲,笑著說,“阿哥,嘎長辰光也不回家,都沒有人陪我著棋子,今天我們下三盤,三局兩勝。”
“走走走,現(xiàn)在就來一盤?!?/p>
“里廂里廂,有小臺子?!?/p>
“二爺,休得啰嗦,是,玉皇大帝,遵法旨……”彈詞竟成了一對小兒女玩笑的配樂,谷維新坐在藤絞椅上笑瞇瞇地享受著這份其樂融融的嘈雜。
眼看著快開飯了,谷恒明從大櫥后面滾出一塊圓形的木板,架在兩個桌子上,當作圓臺面。一家人又湊在一起。偌大的臺面上,六個人對著一碗咸菜炒韭黃和一碟黃褐色的窩窩頭,剛出鍋的辣伙炒毛豆冒著熱氣被端了上來。
谷申仲把菜夾在窩頭里,連吃了兩個說:“唉,真是,打仗時還能偶爾吃到飯,現(xiàn)在這倒是怎么回事呀!家里也吃窩窩頭。”
“啊喲,這屋里廂,就儂最開心,逃難還有白米飯。你曉得我們吃啥物什?天天高粱米。”谷淑玲隨口頂回去的一句話讓谷申仲不再敢抱怨。
李華娟忙寬慰道:“老三,下次你回來提前說,我早點再去米鋪排排隊,這幾天,唉,人太多?!?/p>
“阿嫂,我瞎講講,家里已經吃得比學校好多了,”谷申仲咽下口菜說,“現(xiàn)在也怪了,哪能會沒米?!?/p>
谷淑玲說:“阿拉同事說了,美國已經運米過來救急了。”
谷恒明聽弟弟說得那么隨意,擔心陡然間升格成了訓斥,最近聽說好幾個“妄議朝政”的年輕人被秘密帶走了。他沒好氣地說:“好了好了,吃飯就吃飯,覅講話。”
“阿哥,脾氣哪能嘎大,跟你說下去呀,今朝羅繼林他還問起你呢?!惫壬曛俨桓翼斪泊蟾纾Q了一個話題。聽到繼林,谷恒明也不再擺出大哥的架勢,欣喜地尋問弟弟詳情。聽說繼林在陪都時考取了公費生,谷恒明心中十分歡喜,想著他們分別也快八年了,那時候繼林還是個十歲的孩子。他笑著和家人說起當年輔導繼林打算盤時的趣事。
“國民政府行政院教育部部長朱騮先稱,為了共克時艱,撤裁國立交通大學航海、輪機兩科……更名‘南洋工學院’……校長吳保豐強烈抗議……現(xiàn)在插播一條剿匪……”
“哦喲,交大要裁撤,這事情搞不好了,怎么又天天嚷著打仗,剛剛太平幾天,東北又打起來了,”谷申仲忍不住評論起來,“你們看著吧,交大剛成立了學聯(lián),呵呵,學聯(lián)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老三,你怎么那么關心這種事情,老早你一點閑話都沒的,現(xiàn)在閑話老多的?!惫仁缌嵝Φ溃皷|北和你有什么關系?你們學校沒事???”
谷申仲忽然來了興致,放下筷子,說:“阿四頭,這個你不曉得了,我們學校都在說,東北……”他還沒說完,卻被谷維新一聲怒斥打斷了。
“覅聽了,儕覅講?!惫染S新“啪”的一聲,關掉了無線電。房間內瞬間安靜了下來,安靜得有點讓人惶恐。谷申仲趕忙把手縮在了桌子下面,抿緊了嘴。谷維新清了清喉嚨,陰沉著臉看著申仲和淑玲,嚴肅地說:“從今以后,在家里,在外面,都不要講這些國啊黨啊的事情。你們兩個小的,學學你大哥,沉住氣,過點太平日子,聽到!”
經歷了那么多年的顛沛流離,谷維新唯一的愿望只剩下“太平”兩個字了。當年他們要推翻清政府,要把洋人趕出去,甚至盼望取消租界。時至今日,這些理想抱負都實現(xiàn)了,中國還作為世界五強,接受了鬼子的投降書?,F(xiàn)在不正是戰(zhàn)后恢復重建嗎,怎么又鬧騰起來了?谷維新不懂,他也服老,不想再折騰了,更不愿看到生離死別。
此時的1947年,戰(zhàn)爭的陰霾并未消散,毀于戰(zhàn)火的家園尚未重建,和平也沒有如大家期望的那樣到來,戰(zhàn)爭再次打響了。國府又開始號召民眾“共克時艱”,裁撤國立大學的兩個科,大有唯恐天下不亂的架勢,誰曾想會一石激起千層浪。
話說羅文德也聽到了這則消息,或者說,他早已預料到了。教育部長與校長深陷黨爭,怎么能和睦共處?克扣費用也屬平常的斗爭手段。羅文德關掉了無線電,想安靜地和兒子吃頓飯。
“阿爸,怎么關掉收音機,這事情不能這樣干!校長抗議要是沒結果,我們就去南京找委員長理論?!绷_繼林聽了立刻放下手中的筷子,嚷嚷著。
羅文德瞪了一眼兒子,說:“你懂什么,你們去抗議?有什么用?!彼艘豢跍S口問:“你今天回來做什么?路上那么遠,你接下去幾天沒課了?”
繼林嘿嘿笑了笑說:“一歇就回去,不是想阿爸了嘛?!?/p>
“油腔滑調,噱頭好來?!绷_文德才不會上兒子的當,可這種親昵他很受用,微微一笑,說,“等歇,讓林副官開車送你回去?!?/p>
繼林忙擺手說:“覅,做啥啦,我等歇自己坐電車回去?!绷_文德心想:這兒子搞得自己像見不得人似的。不過讓他吃吃苦也好。嘴上卻說:“我給你丟人了啊?”
“家里有個做官的爹,要被進步同學笑話的。啊呀,你不懂的,”繼林忙分辯道,“我和大家都一樣的。”
羅文德白了一眼兒子說:“你又瞎講了,人家爹還有國府委員呢,你又不曉得,我這種算什么官?”
吃完飯,羅文德剛要起身,繼林卻神秘地說:“阿爸,我忘記跟你說了,我今天遇到谷申仲了,你還記得?谷家老三?!绷_文德重新坐下,拿起手邊的報紙,疑惑地看了一眼兒子,問:“你還認得他?是不是認錯了?”他記得當時谷維新一家離開上海時,他小兒子已經跟學校離開了,算算時間,現(xiàn)在應該也畢業(yè)了,尋思著繼林和他們一家也不熟悉,不過是逢年過節(jié)見過一兩次。繼林接著說:“是的呀,我們還聊了一會兒天呢。他現(xiàn)在在學校里做助教。他……”
羅文德并沒有聽兒子說了什么,腦海中不斷盤旋著各種可能性,一個可怕的念頭瞬間沖擊了他敏銳的神經:會不會是有人冒認身份,借著兒子威脅他?他打斷了兒子的話,追問道:“你在哪里見到的?你怎么會認識?你快點說!”語調不自覺地嚴厲起來。
繼林見父親用一雙犀利的眼睛直逼著他,像要穿透他的身體。他疑惑地望著父親,可見父親的眼神一直緊逼著他,他不敢說謊,不得不把自己去同濟大學參加全市大學自聯(lián)會選舉的事情也和盤托出了。羅文德聽完,倒放松了很多,笑道:“你這個小鬼頭,不懂事,應該去見見你恒明哥哥的,他當年還幫你補習呢?!被叵肫疬^往的種種,他不禁想念起谷維新一家。
羅文德摸了摸口袋,從煙盒里拍出一根煙,悠閑地仰頭望著自己吐出的煙圈,回想兩家人的種種過往,心中充滿了暖意。沒有絲毫利益糾葛的亦師亦友的關系實在太罕見了。
“阿爸,我走咯,晚了,要沒車。”繼林起身告辭。
羅文德點點頭,又不忘囑咐道:“路上當心點?!焙鋈黄鹕碚f:“你抽空去跟谷家老三說一聲,這個禮拜天,兩家人碰個頭呀,你別忘記了。”
繼林做了一個鬼臉,隨口答應著離開了公館,他回想著之前的對話,心想:阿爸也是莫名其妙的,說板面孔就板起面孔,現(xiàn)在又突然熱絡起來,真嚇人。
羅文德在遠處就注意到了花白頭發(fā)的谷維新。十年前那個穿著得體、身形健碩的谷叔叔,如今已然成了一個“鄉(xiāng)巴佬”。黝黑的臉龐,穿著一身黑色棉袍,一看便是后方的“抗戰(zhàn)裝”,一雙橡膠底鞋,頭發(fā)梳理得倒還清爽,可稀疏了很多。多年漂泊異鄉(xiāng)的逃難印記讓羅文德不禁悲從中來。谷維新見羅文德較十年前瘦了一大圈,和初見時傳話的“排骨”差不多,眼角耷拉下來,青黑色的眼袋掛在眼睛下,難掩疲憊和憂愁。待走近,兩人許久都沒開口,兩代人的恩怨和多年的感懷都化作了兩人緊握的雙手,彼此也都感受到了對方真摯的問候。
羅太太并沒有出現(xiàn),陸秀英不敢開口詢問,倒是羅文德先抱歉道:“內人去首都祭掃了,還沒回來,下次一定來拜會嬸嬸。”谷維新趕緊表示慰問。羅文德輕嘆道:“這八年,誰家里沒有個事呢。唉,今天不要談不開心的事情?!惫群忝鞴Ь吹叵蛄_文德鞠躬致意,羅文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一句“現(xiàn)在蠻好就好”。
羅繼林興奮地與谷恒明擁抱在一起,還像小時候那樣親昵地叫了一聲“明哥哥”,年輕人依舊和十年前一樣,顛沛流離的逃難生活在他們熱情洋溢的交談中反而有別樣的激情?!澳銈儧]見過,火車上坐滿了人,過隧道的辰光,手沒拉牢一下子就落下去了,還有人被風刷下去的?!闭f到這里,谷申仲還用手比劃著人掉落的動作,驚得羅繼林發(fā)出連連驚嘆。
“老三,你們跟著學校還好,我們徒步翻山的時候,為了要躲日本人的飛機,都是晚上爬山路,我困得不得了,差點落下去,還好腰上綁著繩子,阿嫂拉牢我。落下山的人,一點聲音也沒有的,愣是很長時間才有回聲,烏漆墨黑的山里廂,嚇死人啊?!惫仁缌嵋恢蓖熘笊├钊A娟的手,李華娟也自然地摟著谷淑玲的肩膀。
谷申仲問:“繼林,你在陪都還好吧?你什么時候走的?”
羅繼林嘆了一聲,遠遠望了一眼父親,說:“我和姆媽,唉,本來在南京外公外婆家,去武漢后,沒待上幾個月,武漢又說守不住,只能在漢口等著坐船,差點沒擠上去。你們不曉得,小日本真的是不要臉,天天轟炸,白天轟炸,晚上稍微有點亮光,月亮出來也要轟炸,我都看到過好幾次炸彈。炸彈頭尖尖的、屁股大,一顆接著一顆落下來,房子就轟一下倒了,燒起來也怪,撲面來的熱風,像開鍋子的蒸汽,吹到臉上乎乎燙?!?/p>
“滋滋……嗚……轟……”羅繼林一長一短的模仿聲像極了日軍轟炸機盤旋的聲響,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冒起了雞皮疙瘩,谷淑玲不自覺地把頭靠在大嫂的懷里,包廂內瞬間沉寂了,還未遠離戰(zhàn)爭恐懼的人們被這一聲無心的模仿聲再次喚醒了沉痛的記憶。
陸秀英沉默了很久,長嘆了一聲說:“眼看著炸彈掉下來,就在河對岸,幸好我腿腳慢,否則也沒命坐在這里了。”
羅文德也陷入了沉思,他眼看著滿載日本兵的大卡車一輛接著一輛駛進租界,一所又一所的大樓、學校、銀行降下了旗幟,膏藥旗一面面在空中招展,天空中雖然沒有轟炸機,但耀武揚威的日本飛機卻在低空盤旋,俯視著最后一小片孤島被收入囊中。這種刺耳的滋滋聲和恥辱讓他一生難忘,他怒視了一眼兒子,低聲斥責道:“小鬼頭,嘴巴太賤!”羅繼林自知失言,忙轉換了話題:“我在漢口看到過我們的飛機!我還想去考飛行員呢,就是阿爸不同意。”說罷,又對父親做了一個鬼臉。
“飛機倒是沒看到過,我們倒是有同學沒畢業(yè),就去參軍當飛行員了。現(xiàn)在,現(xiàn)在也不曉得……”谷申仲不再說下去,沒有音訊并不見得是壞事。包廂里不知不覺陷入了哀思。
羅文德岔開話題,對兒子說:“你剛上大學,正好跟申仲討教一下。”谷維新則對谷恒明說:“難得禮拜天,你陪華娟出去走走,都回來那么多時候了,去南京路兜兜馬路去?!惫群忝黛t腆地笑了笑,不忘說:“姆媽一起去呀?!绷_繼林則笑嘻嘻地對父親說:“阿爸,阿拉幾個想去看電影,好?”
羅文德爽快地答應了,幾個年輕人沒走出包廂幾步又發(fā)出了雀躍的歡笑聲,仿佛這兩位父親才是沉悶的制造者。包廂里只剩下羅文德和谷維新,兩人都沒有要回去的意思。羅文德看了好幾眼大門,確定不會被打擾后,從口袋里摸出一封疊了好幾層的信,說:“這是黃,黃先生的遺書,留給您的,您也看看吧?!彼采赝塘艘粋€“逆”字,勉強加了一個“先生”。
谷維新一怔,詫異地看著羅文德。只聽他接著說:“他在牢里的信肯定是被拆看過的,您也曉得的。這是他專門寫給您的?!毙⌒囊硪淼貜男欧庵袏A出信紙,沿著折痕慢慢松開,里面是兩張完整的信紙,也許是被拆看過好幾次,折痕都破損了。谷維新比劃了好一會兒,終于調整到了他眼力所及的距離,又費力地辨識了一會兒字句。
谷兄,時至今日,愚兄又回到了我們當年的囚室,遙想昔日是何等的慷慨從容,而今卻是四顧茫然。當日你舉家倉促離開,已知你誤會極深,愚兄絕非賣國求榮之人,國家如此積弱,愚兄不過是為了保存國家的一點點生路和血脈,不得不戰(zhàn)時我們已經戰(zhàn)了,到了該和之時,也要有人站出來議和?;潞H诵碾y測,唯有先生乃愚兄畢生的摯友。回望過去,猶記當年的同窗之誼,可惜一切都已惘然。
谷維新反復看了好幾遍,他心知黃有尊并非大奸大惡之人,只是籌謀多思、精于算計,當年奔走革命是一種投資,投靠袁都督、后轉投陳英士亦如此,但他對自己多少總還有點兄弟情義。谷維新望著似曾相識的筆跡,想到自己親朋凋零,師長和至交皆已離世,不由心下悲戚。羅文德并不知谷維新的心思,只見他沉吟許久嘆息道:“黃先生,他是機關算盡……可惜,這次,毀了一生清白?!?/p>
羅文德不做聲,長嘆了一聲,說:“終于熬過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谷維新問:“你這幾年在陪都嗎?什么時候回來的?”羅文德?lián)u搖頭,苦澀地笑了笑并不回答。這幾年他隱蔽在偽政府內的經歷實在無法對人明說。為了不敗露身份,他不得不出賣部分外圍的地下組織,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同志被殺害。他更不能說因為一次失誤差點把谷恒明拖下水,抗戰(zhàn)勝利后也是他親手逮捕的黃主席。在黑暗世界中與人周旋的殘酷根本不能為人說道,他這種亦正亦邪的經歷,在同僚看來是首鼠兩端,在外人眼中則與漢奸并無二異。如今即便是恢復了身份,也不過混了個淞滬警備司令部少將副參謀,與同期同學動輒某集團軍軍長或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相比,自己成了令人不齒的異類。回想自己少年時的躊躇滿志,羅文德苦笑了一聲。
谷維新也不再追問,想著連黃兄此等老資格的黨員都感慨人心難測,更何談像羅文德這樣年少得志、心高氣傲的人。他望著羅文德的側臉,高聳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臉龐,嘆道:“你的樣子和羅老師倒越來越像了?!?/p>
羅文德從沒有聽過谷維新提起過父親,饒有興致,卻帶著一絲猶豫,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話:“我其實沒怎么見過他,他,他是什么樣的?”
谷維新抬頭望著天花板,像是從故紙堆里摸索出一本珍本,捧在手里又小心翼翼地翻開似的,細細地回憶起羅老師的嬉笑怒罵。說到自己逃回上海時,谷維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說:“你爹那一腳,真是,快把我肋骨踢斷了。劉老師的犧牲對他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唉,黃兄當年,也是……”提起往昔崢嶸歲月,再望著眼前的這封絕筆,他的思緒不得不戛然而止。
羅文德望著谷維新,問:“武昌首義后,我爹就是不回來,留下我娘在家里,只有等啊等。我只記得他穿著洋裝,回來過一次,說是要去暹羅,當天夜里就走了?!闭f罷,搖搖頭,嘆息道:“那次之后,就,就再也沒見過?!惫染S新并不太清楚這其中的原委,他也只是從李之松那里略知一二,忽然說:“文德,你還記得那次,那個醫(yī)院嗎?”羅文德知道這是他父親遇刺的地方,他并不愿意提起,含糊地應了一聲。
谷維新閉著眼睛,生怕自己遺漏了點什么,要把當年的情景重現(xiàn)在眼前似的,一字一頓地說:“當年,當年我跟著一個槍手,他應該比我矮一個頭,跑得飛快,一看就是受過訓練的軍人。在拐角處,他朝我開過兩槍,雖然是大半夜,準心還不差,絕不是普通暗殺的人做的。想來想去,我就懷疑是陳英士派人干的?!?/p>
羅文德?lián)u搖頭,他對那位曾經叱咤上海的都督并不熟悉,但谷維新如此細致地回憶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倒讓他心中的疑惑陡然而生。他問:“陳英士不是早就死了?我爹的死,不是說有人入室搶劫嗎?和他有什么關系?”
谷維新?lián)u搖頭,他才不會相信這種鬼話,說:“李之松當時就懷疑,羅老師為光復軍籌款,就是他遇刺的導火索。如果那時候光復軍一舉拿下杭州,別說上海都督,就是浙江總督的位子,我們也都是推舉羅老師的???,唉。你可知當時陳都督身邊的參謀,是誰?是……”谷維新停了下來,不敢說出委員長的大名。
“別說了!”羅文德自感全身的汗毛都敏感地豎了起來,他耳朵通紅,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這層窗戶紙羅文德不敢捅破,他急著連連擺手。父輩的紛爭與他無關,刺殺父親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誰他也不愿意深究,反正陳英士也死了那么多年,即便校長當年是陳英士的作戰(zhàn)參謀那又如何呢,他不愿背負著這種心理負擔,黨爭一貫如此,即便現(xiàn)在。羅文德深呼一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微汗,低聲道:“谷叔叔,別說了,千萬別說了。老早的事情,不提,不提也罷?!背烈髁季?,他嘆道:“歷史,歷史總會有公論的?!?/p>
黃浦江上的船用百舸爭流的比喻實在不恰當,帆檣如云倒也不為過,陸秀英茫然地望著那些停滯的小船,不由感嘆上海早已不是她熟悉的模樣,自己倒成了十六鋪剛上來的鄉(xiāng)下人。站在路口,看著往來穿梭的小汽車,她心生膽怯,左右彷徨了好久。戰(zhàn)時后方喊著“一滴汽油一滴血”,他們從未見過那么多私家汽車,如今人在車流中見縫插針地穿行,陸秀英嚇得不敢邁步。好在她跟在兒子身后,總還是安心的。
“姆媽,回轉去吧,老房子有什么好看的?!惫群忝鬓植贿^母親,只得陪她去老房子看看。谷恒明對老房子也有感情,可是為了讓逃難的父母和弟妹有點錢傍身,賣房子也是無奈之舉,誰曾想后方貨幣兌換后就能一夜間讓人變成窮光蛋。
“唉,真的是,蠻好不要賣的,現(xiàn)在我手頭的這點錢,兌換好什么都沒有了。啊呀,真的是懊惱!蠻好去黑市換成黃金的。”陸秀英在大兒子面前一點都不掩飾自己的焦躁。
谷恒明見到母親這樣,嘆了口氣說:“好來,姆媽,講了幾十遍了,政府講要把銀洋換成鈔票,也沒有辦法。就是留著那些銀洋,如今也頂不下來獨門獨戶的房子呀?!彼又旱吐曇?,輕聲埋怨道:“黃金的事體千萬別說了,搞不好要抓進去吃官司的?!?/p>
陸秀英知道兒子說得在理,就是想到自己多年積攢下來的首飾、銀洋都沒了,如今又在吃同樣的苦,難免意難平,無奈地說:“曉得來,你這話也說了很多遍了,一個男人話那么多,就去看一眼,說不定還會碰到老鄰居呢。”
谷恒明夫妻一人一邊隨著她一起往老房子走去。來到弄堂口,曾經的匾額已不知蹤影,上方像被人挖了一塊,露出里面的紅磚。弄堂比記憶中的窄了很多,原來是家家戶戶在門外砌了一個水池子,沒有水龍頭的,則在門外擺了一個大水缸。
禮拜天的下午,大多數(shù)人家在睡午覺,有幾個路過的也是借道,隱約能聽到傳出的廣播聲。陸秀英快步走到“家”門口,看著原來的銅把手被換成了鐵把手,還釘了一個木信箱,上面寫著“王舍”。她失落地呆立在那里,李華娟扶著她,說:“姆媽,鄰居大概也在睡午覺,我們回去吧?!?/p>
陸秀英點點頭,正準備離開時,旁邊支弄里走過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她穿著抗戰(zhàn)后方流行的輪胎底皮鞋、藕色的過膝旗袍,看著也像是來尋人的。她見到三人轉身,看了好幾眼,跟了上來。谷恒明擋在母親面前,見她臉生,又不像是住客,想著也許是來尋親的,并沒在意。
三人走了沒幾步,就聽見身后緊跟的腳步聲,又傳來一聲上海口音的“嬸娘”。三人轉身疑惑地望著這個陌生女人。陸秀英瞇著眼睛仔細打量眼前的女人,寬臉龐,塌鼻子,兩眼分得挺開的,頭發(fā)挽在腦后,露出高聳的額頭。她的臉色陰沉下來,心中驚呼:她沒有死?
是的,失蹤多年的陶小琴,就站在她面前。
“嬸娘!真的在這里遇到你!你們,你們還好嗎?”陶小琴熱情地走上前,招呼道,“這位是恒明吧,都長那么大了。”陸秀英并不想搭理她,谷恒明見妻子疑惑地看著自己,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你,你,你怎么回來了?”陸秀英沉默良久,終究還是回應了陶小琴的相認。谷恒明多少總知道些仲鳴哥失蹤后的事,心中對這位“買來的”嫂子并沒有多少感情,把頭扭向一邊。陶小琴激動地拉住陸秀英的手說:“我找了你們好幾天,老早家里都搬走了,我還記得你們家,就過來看看,真的是,太巧了!”
陸秀英淡淡地說:“嗯,二十多年了,你,你走了之后沒多久,你叔公,就去世了。你,你現(xiàn)在再找他們,有什么用?!?/p>
陶小琴尷尬地收回了笑容,又試圖拉住陸秀英剛甩開的手,說:“嬸娘,我們去前面坐坐,我,我也是,有難處,現(xiàn)在終于太平了,才回來的,我想……”
“免了免了,我們還有事情,”谷恒明并不客氣,拉著母親轉身要走,邊走邊說,“姆媽,我們走吧?!?/p>
陶小琴緊跟著上來,語速隨著倉促的步伐也急切了起來:“嬸娘,嬸娘,董家搬到哪里去了?繼林,我就想,我兒子繼林,他在哪里???他,他還好嗎?”
聽到繼林的名字,陸秀英也不再掩飾自己的憤怒,停下腳步。她掃了一眼周圍,弄堂里沒有人,弄堂口在身后十幾步遠,她并不想在大庭廣眾下說家事,可也不愿意單獨和她說話,畢竟董羅兩家的事情,她這個外人不便多說。但作為母親,她是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陶小琴當年的做法,如今只想趕緊擺脫這個人。
陸秀英鐵青著臉,壓低了聲音斥道:“你現(xiàn)在回來干嗎?當年,當年,小毛頭才幾歲呀,你就跑了。仲鳴的生死你也不顧了。這個家,就被你拆散了!你叔公就是,就是被你氣死的!現(xiàn)在你何必再回來,你也有臉回來?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你別跟著我們!”谷恒明和妻子見陸秀英頭都不回地往弄堂口走,忙跟上去。李華娟偷偷往回看了幾眼,見她低著頭還立在原地。
這天夜里,一家人都沒有睡著,谷維新回想起那些犧牲的同窗好友,心里并不覺得有多傷感,只是堵得慌,眼淚卻不自覺地滑了下來,流到了耳朵孔里,濕漉漉的,分外難受。他心中默念著“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那黃有尊當年的詩句,回想兩人共處一囚室也是他與羅老師失去聯(lián)系的三年。他說出了當年的猜測,卻沒有得到羅文德的任何回應。他只能嘆息他曾經的執(zhí)著、信念早已被時代拋棄了,也許革命本身就是權力的權衡,甚至交易,黑暗不過是它天然的另外一面,只是兩位師長和自己都太過單純。
陸秀英轉了個身,聽丈夫呼吸聲沉重,輕聲問:“你說,要不要先跟他們家知會一聲?萬一呢,啊?”谷維新睜開眼睛,并沒有轉身,他根本沒有把陶小琴放在心上,可她的出現(xiàn)卻不得不讓他們直面一個問題:繼林的身世!
是不是該提前通知一聲羅文德呢?可一旦羅文德知道陶小琴回了上海,還不曉得他會做出什么事情呢。究竟這個陶小琴是不是共產黨,那么多年到底做了什么,她來上海究竟是為了什么,誰也不知道。谷維新低沉地回應道:“他們家的事情,還是少說幾句?!标懶阌s不依不饒,問:“要是有一天羅文德知道我們見過她,要怪我們的?!惫染S新不是沒有擔心過,可思前想后,還是覺得不說更好,便說:“你怕什么?你又沒認出她,這個人說不清楚的,想她做什么。好困哉?!标懶阌@道:“你說,唉,仲鳴這個孩子,真是,他們家就毀在這個女人手上?!?/p>
“姆媽,覅講話了,我睡不著!”谷淑玲嬌嗔的抱怨暫時讓所有人的焦慮無聲地隱沒在黑暗中。谷恒明也沒有睡著,父母的對話他聽得真切,往事一點點地涌上心頭,一個奇怪的念頭被壓抑在心中多時,如今驀地冒了出來:如果沒有這位大嫂,仲鳴哥也許也會……
在隨后的兩個月時間里,無論校長、教授們如何向國府懇求、抗議,校名也無法保留,“國立”兩字是無法安在“南洋工業(yè)學堂”前面的。彌漫在大學里的哀傷轉化成了憤怒。學生聯(lián)合會組織起了“護校團”,不日準備去南京請愿。
籌備會議從下午開到深夜,羅繼林作為新入選的委員成為了宣傳組的一名成員。對半剪開又縫在一起的白色床單被做成了長條形的橫幅,上書“交大萬歲”。羅繼林看著單調,突發(fā)奇想又趴在地上用毛筆畫起了個火車頭,云團狀的蒸汽旁一個巨型的火車頭顯得極為有氣勢。
一個高個子的男生注意到了他,悄悄走到他身旁,夸獎道:“同學,你想象力挺豐富的,你是宣傳組的?”
羅繼林回頭一看,忙放下筆,跳起身,笑著說:“會長,你好!”繼而伸出右手,來人也伸出右手,爽朗地笑道:“同學,別這樣叫,我們都是一起做事的,以后就叫名字行了?!?/p>
“好,史慕文學長,你好!我叫羅繼林。”
“你好!羅同學?!边@位學聯(lián)會長可謂學校的風云人物,無論是募捐還是“三罷”游行都能看到他沖在前面的身影,羅繼林熱情地與他攀談起來。
大學生要去首都請愿的情報早已經傳到了參謀處,羅文德?lián)膬鹤右矃⑴c其中,可又不便直接去學校。南京來的電報一封比一封措辭嚴厲,羅文德與其說沒想到如何應付,倒不如說他早就學聰明了,再也不敢私自行動,更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貿然對這幫教授和學生動粗??墒?,人是萬萬不能出上海的,攔不住,那就麻煩了。
聽聞已經有學生徒步走到了北站,羅文德對著來人呵斥道:“你們干什么吃的,趕緊去學校門口攔著啊。豬腦子!”來人滿臉尷尬,怯生生地說:“第一批學生是半夜走的,校外也就幾個放哨的,攔不住啊?!?/p>
“一群蠢貨!”羅文德斥責了一句,揮手讓那人離開。他思索了片刻,搖起了電話手柄,“北站,接北站,潘站長!”電話接通了,羅文德根本不聽對方的回應,只顧著喊:“所有去南京的火車全部停了。一個人都不能進京!”
電話那頭一言不發(fā),連呼吸聲都聽不到。半晌才發(fā)出微弱的聲響:“火車停不了啊,北站哪里斷過人?!绷_文德懶得聽這些,又命令道:“老潘,你聽好了,全部停了,一趟車都不能去南京。你別啰嗦,清場,最多派兵來清場!”
掛了電話,羅文德惱怒地推開電話機,氣呼呼地說:“這幫學生,真是的,不好好讀書!請什么愿,沒有家教!”他平靜了一會兒情緒,還是不太放心,心想:現(xiàn)在都叫學生“丘九”,比當兵的都厲害,還是要小心點,別真去了南京,那校長要罵娘了。還得防著他們,在真如車站放一個青年營吧。青年軍好歹也是年輕人,說起話來也文明點。
可是來來往往的蒸汽火車哪里能說停就停,潘站長掛了電話,苦惱地盯著室外,北站是上海最大的火車站,天天都擠滿了人,怎么可能清場。警備司令部的命令他也不敢違抗,萬一被安個通匪的罪名,他可就死定了。潘站長狠狠地掐滅了煙頭,只得通知把所有的列車都停下來,又命令關閉北站的大門。
“站長,剛加了煤,還燒得通紅呢,怎么說停就停呢!”有位列車長跑著進來,哭訴道。
潘站長可管不了那么多,煩躁地打斷了來人的話,說:“反正今天一趟車都不能開出去。隨便你怎么辦,反正不能讓學生去南京?!?/p>
“哪里有學生???不都是買票的人?”
“啊呀,你別啰嗦了,我怎么知道,反正說有學生?!?/p>
“站長,這可是您說的哦,那我把水放掉了哦,萬一鍋爐燒起來,炸鍋了,我可不管?!?/p>
潘站長好歹也是業(yè)內人士,忙提醒道:“放掉點水,誰讓你放光了,可別炸鍋!啊呀,你把車開得遠點,遠點,別讓學生看到車頭的影子就行唄,哎呀!只要不在我們站上車就行啦。我還管得了別人?!?/p>
來人還沒有走遠,桌上的電話又響了,這電話鈴聲如今在潘站長的耳朵里就像催命符,他顫顫巍巍地拿起電話,電話那頭羅文德的聲音溫和了不少,他趕緊匯報說:“羅參謀,都停了,火車都停了。”電話里羅文德又命令道:“老潘,你找?guī)讉€人,去把鐵軌拆掉幾節(jié)。確保萬無一失!”潘站長心中罵道:真是活見鬼了,我是開火車的,現(xiàn)在成了拆鐵軌的??伤焐线€是一個勁兒地答應。
原本晝夜喧騰的北站在一頓如狼似虎的驅趕中忽然沉寂了下來,大廳里空無一人,只有望不到頭的鐵軌靜靜地躺在原地,迎接著走了一個晚上的護校隊。舉著護校委員會大旗的學生們沖進了車站,像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大家分頭去找火車頭!”史慕文站在墻邊的凳子上,振臂高呼道,“他們不可能把火車都開走,大家沿著鐵軌找!”
一聲令下,三四個男生為一組,沿著分岔的鐵軌往遠處跑去,女生則留下看管包袱和旗幟。等了幾個小時后,有個小個子同學喘著粗氣跑了回來,招呼大家,原來在一站路外的新民路找到了一列停在軌道上的火車。
待所有人聚到那里后,羅繼林第一個跳上車,他看了一眼鍋爐上的液位儀,探出頭大聲對身旁的史慕文說:“鍋爐里只有一點點水了,開倒是能開?!笔纺轿牡纱笱劬@奇地望著他,見他一臉認真的模樣,問道:“羅同學,你說,這火車能開?”羅繼林自信地說:“我們就是學這個的,叫上我們系的同學,大家來看看就知道了?!彼匠鲱^,對著擁聚在車頭的同學們喊道:“機械系的同學,我們來研究一下這鍋爐!”
沒多久,幾位男生喘著粗氣跑了過來,急不可耐地踏上了扶梯,貓著腰鉆進了鍋爐房。
“沒事,小羅,你去發(fā)動,這點水,還夠用,我們別加煤了,就用這點預熱。”
“行嗎?你看爐膛那么紅,看起來已經干燒了好久,會不會缺水炸鍋?”
“不會,現(xiàn)在正通紅呢,來,我們試試,沒有火苗也能動。到半路上,余溫用盡后,我們再加煤。”
“干燒行嗎?”
“沒問題,我們在機車廠不是實習過,這樣不會著火,最多廢爐子?!币晃粚W長說。
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三四位機械系的同學也同意試著啟動這列火車,史慕文心中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僅憑著蒸汽機的原理,就有自信能開火車?
“放心吧,老史!你可別小看我們,我們以后連飛機都能造!”說話的是位年長的徐同學,他笑著拍了拍史慕文的肩膀。
“好,我們就自己把車開到南京!”
“大家快上車!”史慕文爬上車廂頂部,振臂高呼道,“我們自己開車去南京!”
群情激昂的同學們涌上車,火車緩緩地駛出了車站。羅繼林在學長們身后埋頭在本子上計算著,他來不及欣賞車頭的景色,滿腦子的是火車能開多久,爐膛的火什么時候滅,可是怎么都算不清楚。
“小羅,你別緊張,我們估摸著一個小時后,速度會慢下來。等到了下一個站點,再加點水,別冷鍋了。到時候再加煤也來得及。”
羅繼林抬起頭,半信半疑地看著徐同學,問:“學長,我都還沒算出來呢,要不要現(xiàn)在加點水?”
“不急,現(xiàn)在冷水入熱鍋,反而要炸,熱應力爆炸,知道吧。再等等,慢就慢點,我們開到站點再加水也來得及。”
聽到學長這樣說,羅繼林也稍稍放了心,蹲坐在一旁,聽著耳畔有規(guī)律的轟隆聲,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睡夢中他又回到了離開南京時的那列火車,烏泱泱的人群,大人的呼喚聲、兒童的哭泣聲充斥著整個車廂,過隧道時,猛然間一個人從車頂?shù)袅讼聛?。他驚醒了過來。
臨近傍晚,站點就在眼前,月臺上兩排頭戴鋼盔的士兵已經等待他們多時了。史慕文從車頭鎮(zhèn)定地走下了扶梯,羅繼林猶豫了片刻,也下了扶梯。剛踏上月臺,他們就被團團圍住了。
“我們是正當護校隊,去南京向教育部請愿,我們有所有老師和學生簽名的請愿書!”他們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四個士兵鉗住了手,套上了繩索,連拖帶拽地拉進了車站。見此情景,車廂里的學生紛紛跳下車廂,舉旗幟的學生也來不及打開橫幅,只聽到前面的幾位學生怒吼著:“放人!你們怎么能隨便抓人!”
跳下車廂的學生們手挽著手,站在鐵軌上,他們本來就已經因為公費伙食餓得瘦骨嶙峋,胸膛的白襯衣透著根根肋骨的輪廓,他們從心底里喊著“放人!放人!打倒……交大萬歲!”沒多久嗓子就嘶啞了。天色逐漸暗沉下來,聲嘶力竭的口號聲更添了幾分悲壯。幾名女學生們忍不住哭了起來,這其中除了對撤銷學校的不滿,更多的是對國家積弱、多年離亂后不得太平的憤怒和哀傷。與他們對峙的青年軍人并沒有動作,他們如同月臺上沒有任何情感的立柱一樣,與學生近在咫尺,沒有人敢退后一步。
車站內,羅文德早已跟隨著各路長官來到了現(xiàn)場。他心中惴惴不安,生怕兒子不知輕重被當作出頭的椽子給抓了?!皥蟾骈L官!抓到兩個帶頭的。”
羅文德一眼就認出了第二個人是他兒子,羞恥、惱怒和擔憂頓時涌上心頭。他感到一陣暈眩,捏緊了拳頭,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見兒子臉上和身上沒有塵土,稍稍放了心,他不想被兒子認出來,在眾多同僚和長官面前有這樣“忤逆”的兒子,簡直是奇恥大辱,可心中的關切卻騙不了自己,他的目光無法從兒子身上挪開半秒鐘。羅繼林并沒有注意在場的人,他從沒有想到自己堂堂大學生竟然會被如此無理地對待,心中充滿了憤恨和屈辱,只想著之后要狠狠地辯論一番。
“反對……打倒……萬歲……”撕心裂肺的口號聲傳到了車站里,在眾人簇擁下的最高長官端坐在首座,身著中山裝,頭發(fā)一絲不亂,低頭看著手上的呈報。他看了一眼這兩名被綁著帶進來的學生,對身后的副官使了一個眼神,揮了揮手,羅文德不知這位南京來的長官究竟意欲何為。副官走到兩名學生前,親自解開了繩子。
史慕文揉了揉手腕,走到中山裝面前,剛想說什么,卻被副官攔在了面前。中山裝起身,欠了欠身子,說:“真不好意思,兩位同學受委屈了。你們的訴求,我們已經知道了。你們隨我來,我們去外面,跟同學們一起說?!笔纺轿暮土_繼林都愣住了,他們從沒有見過如此溫文爾雅的長官,見身后的那些穿軍裝的人對這位中山裝極為恭敬,原本的抗議話到嘴邊被堵在了喉嚨口,說不出來。
月臺上,同學們見史慕文和羅繼林好好地站在那里,發(fā)出了歡呼。他們身旁的中山裝舉起電喇叭喊道:“同學們,抗戰(zhàn)剛結束,百廢待興,我們要重建家園,現(xiàn)在正是……市長也在這里,我們向大家保證……交大校名不會更改,輪機、航海兩科也不停辦,大家的公費和其他大學一樣都會增加,黨國需要你們……”在學生的歡呼聲中,中山裝轉身離開。羅文德瞥見長官陰郁的表情和握緊的拳頭,心中隱隱感覺不安。
羅繼林和同學們還沉浸在護校成功的喜慶中,機關報《中央日報》卻發(fā)了社論,特地點了他們的名,稱“各大學變成了南北各地職業(yè)學生匪黨間諜的‘民主宿舍’‘蘇維埃租界’‘獨立王國’,唯一的辦法要操刀一割,斬草除根”。他們更不知道那位中山裝正是當今的“太子”。他的出現(xiàn)圓滿地平息了此次事端,卻預示著另一場暴風雨的來臨。
在暴風雨來臨之前,陶小琴的出現(xiàn)又會給谷羅兩家?guī)硎裁醋兙??羅文德面對兒子的叛逆和時局的日益崩塌,又該如何選擇呢?后續(xù)如何,且看下期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