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青林

如果有一天突然有人前來投奔你，還帶了一堆禮物，你該怎么辦？梁武帝蕭衍當年就面臨著這樣“幸福的煩惱”。簡要來說，梁武帝面臨“兩難選擇”：一是直接拒絕，雖然沒有后續(xù)問題，但會被說成是不能容人、沒有格局；二是接納下來，但有可能出現(xiàn)難以兼容現(xiàn)象，或者形成新的混亂，得不償失。那么歷史上的梁武帝是如何處理的呢？今天我們又能從中得到什么樣的啟發(fā)？重讀這段歷史，饒有意味且頗有借鑒價值。

來人名叫侯景，在當時也算得上是響當當?shù)娜宋?。補充說明一下，南梁之時，中國南北基本上呈現(xiàn)出三足鼎立之勢：南方是梁朝，皇帝即梁武帝蕭衍；北方之一為東魏，實際掌控者為高歡；北方另一強國是西魏，真正大權(quán)掌握在宇文泰手里。侯景時任東魏司徒，很有實力，該國黃河以南的地區(qū)都在其管理之下，其重要性僅次于丞相高歡。高歡也非常欣賞和依靠侯景，將其當作身體的另一半。然而好景不長，高歡病重，快要不行了。高歡將兒子高澄叫來，吩咐后事。父子倆倒是心意相通，都認為侯景將來是個大麻煩，很有可能駕馭不了。高歡特別指出，只有慕容紹宗可以對付侯景。高澄到底年輕，準備快刀斬亂麻，直接將侯景拿下。高澄假借高歡之名，向侯景寫了一封信，召其前來。侯景的心眼很多，以前就與高歡有過約定，如果是高歡的信件就在其中加上一個小黑點，高歡也同意了。所以，當侯景看到高澄之信時，怎么也找不到那個黑色的小點，知道其中有詐，就找個借口推辭不去。由此侯景也想清楚了，東魏是待不下去了。于是準備在北邊的西魏與南方的梁朝之間，選一個新主子。因為地域相近等原因，西魏對侯景的了解比較深入。大行臺左丞王悅勸諫宇文泰，認為侯景野心很大，不會甘居人下，可以召其入朝，看他是否從命。結(jié)果，侯景拒絕了。于是，侯景只剩下投奔南朝這一條路了。

得知侯景欲來投奔的消息后，梁武帝一開始拿不定主意。說白了，來的是條大魚，能不能吞下確實是個巨大考驗。說來也巧，梁武帝在此之前做了個夢：中原地區(qū)的牧守居然帶著轄區(qū)來降，朝廷歡慶鼓舞。蕭衍夢醒之后，心里也十分歡喜。待到侯景來降，蕭衍認為此前之夢與天意是相通的。繼而他又想：當前本國如同金鑄之盆，沒有一丁兒損傷；倘若因為接受北方之地而惹來麻煩，再后悔也來不及了。中書舍人朱異喜歡揣摩圣上的心思，積極引導皇帝將事情往好的方向去想。朱異向蕭衍表達了兩方面意思：陛下圣威遠播，南北歸心，侯景拿出魏朝一半的土地前來歸附就是明證；倘若拒絕侯景，就斷了后面歸降之人的希望。聽了朱異如此精辟的分析之后，梁武帝決定接納侯景。隨后，梁武帝任命侯景為大將軍、河南王。當然，在南朝內(nèi)部也有人極力反對，光祿大夫蕭介就是典型代表。蕭介認為侯景狼子野心，最終改變不了惡人稟性，指望他成為晚年效力的忠臣應該不大可能。梁武帝對蕭介的一片忠心頗為贊賞，但并未采納他的建議。

從各方反應來看，侯景是位頗具爭議之人。侯景是朔方（或雁門）人，少年時就很強橫，同鄉(xiāng)人都怕他。長大后，侯景體格健碩，勇猛有力。侯景也有身體上的缺陷，右腳比左腳短一點，對騎馬射箭有一些影響。侯景不完全靠拳頭吃飯，他還足智多謀。不難發(fā)現(xiàn)，侯景就是一塊搞軍事的好材料，而在戰(zhàn)亂頻繁的南北朝，侯景很容易脫穎而出。侯景本身暴虐殘忍，帶領(lǐng)軍隊非常齊整，而他又能舍財，常常將擄取的金銀財寶賞賜給將士，因此當兵之人愿意盡力效命。侯景憑借軍事起家，遵循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叢林法則。侯景起初投奔爾朱榮，受到重用。等到高歡出任北魏丞相，侯景又進兵洛陽殺掉爾朱氏，率軍投降高歡。高歡死后，侯景擬投奔南朝，同時也向西魏進行試探，但是宇文泰不肯接納。之后，侯景決定向南朝投誠，得到梁武帝的歡迎。

東魏見侯景真的倒向南朝，非常擔心南梁與西魏聯(lián)合起來向自己發(fā)起進攻，于是軟硬兼施，挽留侯景。高澄向侯景寫信，強調(diào)其父高歡與侯景的舊情，又暗示侯景的家屬仍在東魏。侯景收信之后，也鄭重其事地回了信，表示再回到東魏是不可能的了，自己家屬的命運也全由高澄等決定。侯景顯示了做大事者不顧家的氣概，當然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后來，高氏家族也不含糊，對侯景進行了瘋狂報復：高澄將侯景長子的面皮剝下來油炸，割掉侯景另外四個兒子的生殖器；高洋夢見幾只猴子坐在其御床上，又將侯景幾個幼子都下了油鍋。此為后話。既然侯景鐵了心要反叛，東魏也只剩下派兵鎮(zhèn)壓這一條路了。高澄聽從其父高歡的遺言，命令慕容紹宗率軍追擊，在渦陽大敗侯景。從大的方面來看，侯景本次失利很重要的一點是因為其軍中多為北方人，他們不太愿意跟隨侯景去南梁。侯景只收集了八百人，狼狽逃竄。東魏軍隊依然在追趕，想要徹底殲滅侯景。不過侯景確非等閑之輩，他派人給慕容紹宗傳話：如果侯景被活抓，那么您還有啥用呢？果然，心理戰(zhàn)奏效了，慕容紹宗放了侯景一條生路。侯景戰(zhàn)敗，原來向南梁承諾的人馬與土地也就成了一句空話。他趕緊派人向梁朝匯報，并請求革職。梁武帝倒很大度，沒有答應，仍舊讓侯景保留原職。至此，侯景投向南梁一事，沒給蕭衍帶來利好，倒也沒有損失什么。

梁武帝可能完全沒有意識到，一場滅頂之災正在悄悄醞釀，他興高采烈接納的侯景，最后會成為他的掘墓人。事態(tài)的形成，與梁武帝自身密切相關(guān)。蕭衍在南齊時是雍州刺史，算得上是有實力、很出色的地方官。南齊當時的主政者東昏侯，是個名副其實的胡作非為之人，基本上是自己將自己玩死的。蕭衍起事成功，建立南梁，其實沒有花費太多力氣。蕭衍先前就在學術(shù)上很有建樹，當上皇帝之后更加癡迷于學問，著述頗豐。他在生活上非常節(jié)儉，不輕易喝酒，經(jīng)常齋戒吃素。而且，他對治政也非常勤勉，哪怕是在冬天，也會在四更一過就起床辦公，忙到太陽偏西才吃晚飯。蕭衍覺得自己已完全具備為君之道，其勤勉的工作態(tài)度乃最佳治國之策。但實際上，蕭衍屬于那種“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之人，小事抓得多卻不得要領(lǐng)，大事就更加抓不準、抓不住了。蕭衍對士大夫的管理失之過寬，以致各級官員魚肉百姓、肆意妄為。梁武帝的弟弟蕭宏為人貪婪，極度奢侈。有人懷疑蕭宏私藏兵器，有謀反嫌疑，因為其內(nèi)堂后面有近百間庫房，平時總有人把守。梁武帝找個借口去蕭宏家里喝酒，隨后檢查了他的庫房，發(fā)現(xiàn)里面全是錢財與寶貨。梁武帝非常高興，說：“阿六，你的生計真是可以啊！”兄弟倆接著痛飲，直至深夜?？梢韵胂?，梁武帝在細節(jié)上做得再好，也無助于國家治理。從梁朝建立至侯景叛亂爆發(fā)，梁朝已有四十七年沒有戰(zhàn)事。地下的熔巖在急遽積累，即將爆發(fā)，而坐在火山口上的梁武帝卻渾然不覺。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侯景就是那位揭開火山蓋子的外來者。侯景自渦陽之敗后，身邊只剩下幾百人馬，似乎已成為一位無足輕重的人物。東魏恢復了原有的疆土，也不再對侯景耿耿于懷。高澄希望與梁朝重修關(guān)系，要求從南梁投降過來的貞陽侯蕭淵明向南方傳遞友好信息。梁武帝也厭倦了戰(zhàn)爭，同意與東魏重建友好關(guān)系。侯景對此當然很警惕：如果東魏與梁朝和睦互信，那么說不定就有一天會將自己綁了送回北方。侯景馬上向梁武帝建議，表示自己可以帶兵與東魏開戰(zhàn)，皇帝不許。侯景心生一計，偽造了一封由東魏首都鄴城發(fā)出的信，主要意思是用貞陽侯蕭淵明交換侯景。梁武帝看后寫了回信：只要蕭淵明早上到達梁朝，晚上就會將侯景押送回東魏。侯景略施小計，便查明了梁武帝的真實意圖，大罵其為寡義薄情的老家伙。侯景豈肯坐以待斃，決定起兵反叛。

侯景起事反梁并取得成功，算得上是一幕不折不扣的歷史荒誕劇。一沒人，二沒錢，三是反水的消息早早泄漏了，侯景同時面臨這三個不利。然而，沒關(guān)系，因為他的對手是書生氣十足的蕭衍。侯景當時占據(jù)著壽春，他將壽陽城內(nèi)的所有居民都招募為士兵，于是就有了人；侯景提出要布匹做戰(zhàn)袍，要求派東冶的鐵匠來重新鍛造兵器，朝廷統(tǒng)統(tǒng)答應，于是物資問題解決了；侯景邀請羊鴉仁一起反梁，羊鴉仁拘捕其信使并報告朝廷，但是梁武帝他們不相信，于是泄密了也沒關(guān)系。等各項工作準備就緒，侯景就宣布“清君側(cè)”：幫助朝廷鏟除中領(lǐng)軍朱異、少府卿徐驎、太子右衛(wèi)率陸驗等人。時人稱朱異、徐驎、陸驗為“三蛀蟲”，所以侯景打出這一旗號還是頗有迷惑性的。侯景依靠打仗起家，懂得戰(zhàn)機的重要性，因此他揮兵直指采石。梁朝當中也有人才，都官尚書羊侃建議立馬派兵據(jù)守采石，然而梁武帝并未采納。侯景占據(jù)采石之后，進攻建康的形勢變得更加有利。梁武帝將守城的擔子交給太子，而太子則仰仗羊侃。事實上，羊侃既有膽量又有謀略，擊碎了侯景速戰(zhàn)速勝的想法。但是造化弄人，沒多久羊侃死了，建康城里變得人心惶惶。不過侯景想攻陷石頭城也沒那么容易，事情就僵持住了。各路援軍陸續(xù)到來，侯景眼看快要撐不住，就向梁朝提出議和。面對侯景的流氓無賴行徑，梁武帝再一次退讓，同意雙方和解，并命令各路援軍停止前進。侯景又找出各種借口，拒不撤軍。等到緩過勁來之后，侯景再次發(fā)動攻勢，終于攻陷了建康。侯景讓梁武帝頒發(fā)詔書，命令救援部隊解散，回到各自駐地去。各路將領(lǐng)在柳仲禮召集下聚到一起，商議下一步行動。裴之高、王僧辯建議與侯景決一死戰(zhàn)，蕭綸希望柳仲禮作最后決定。結(jié)果，被眾將寄予厚望的柳仲禮緊閉嘴巴，不發(fā)一言。各路人馬只有散去，留下建康處于凌亂之中。各路援軍為何不肯拼死相救，其中原因可能比較復雜：既有對南梁政權(quán)的內(nèi)在不滿，也有借侯景之力消除朝廷奸臣之意。區(qū)區(qū)一個侯景，竟然真的將貌似強盛的南梁給搞趴下了。

來自“戎狄”的侯景，可不會客氣和裝斯文，直接就給南梁的官員來硬的。侯景攻下東府城，命令文武百官光著身子出來，任由城門兩邊的士兵亂劈，殺死官員兩千多人。后來，侯景在石頭城建成一個舂米的大石碓，將犯法之人扔進去，用舂碓活活搗死。盡管侯景如此兇殘暴虐，當見到梁武帝時，他還是不敢抬頭正視，以至于汗流滿面，多次回答不了對方的提問。侯景覺得天子威嚴難以冒犯，就決定不再同蕭衍見面，同時逐步減少食物與水的供應。86 歲的梁武帝，躺在凈居殿里，滿嘴苦澀，想喝蜂蜜水卻不得，嘴里發(fā)出“嗬嗬”兩聲，便死去了。侯景整死了梁武帝，又先后立皇太子蕭綱、豫章王蕭棟等人即位。后來，侯景還是覺得不過癮，就讓蕭棟將帝位讓出來，自己當上了皇帝。

四方軍隊發(fā)現(xiàn)侯景并不只是“清君側(cè)”，而是將皇帝都清除了，立馬就憤怒了。陳霸先、王僧辯等人率軍進攻侯景，很快變得勢不可擋。侯景也弄不明白，自己的隊伍突然變得不會打仗了，直嘆是天要亡己。有意思的是，當初羊侃抵抗侯景，沒能取勝，但羊侃的下一代取得了勝利。侯景娶了羊侃的女兒為妾，非常信任其兄羊鹍。侯景兵敗如山倒，率領(lǐng)親隨乘船逃跑。羊鹍眼看跟從侯景沒有出路，就在船上用長矛刺死了侯景。

南梁這段歷史看似紛繁復雜，實則還是有一條“紅線”貫穿始終，那就是“正統(tǒng)文化”一直在或隱或現(xiàn)地起著主導作用。梁武帝象征著中原文化的正統(tǒng)，但是沒有很好地發(fā)揮作用，因而遭到臣民的背棄；侯景篡權(quán)謀位的真實面目徹底暴露之后，立馬遭到正統(tǒng)文化的反擊，他距離滅亡的命運也就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