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猛
記不清那年是幾歲,奶奶領我出了趟遠門,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遠行。
我已經(jīng)忘了是從哪里坐車出發(fā),只記得天黑以后到了省城火車站。那應該是我第一次去省城哈爾濱。夜幕降臨的城市車水馬龍,燈火輝煌,眼花繚亂的我好像來到另外一個世界。奶奶把隨身攜帶的一塊塑料布鋪開,緊緊攥著我的手,我們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堅硬的水泥地面上,等著去買票的大叔。
不遠處坐著一個中年男子,地上放著黑得發(fā)亮的皮挎包和一袋通紅飽滿的柿子。他慢條斯理地吃起來,把柿子小心翼翼地掰開,我甚至能聽到那細小而愉快的撕裂聲,看到鮮紅果肉上面微微泛白的成熟耀眼的光。
不知為什么,有的柿子他看兩眼就隨手扔出去,有幾個滾到了塑料布旁邊,那么大,那么紅。奶奶看了一會兒,終于按捺不住撿起來,用手擦兩下,很滿足地遞給我,我那時還不知道害羞和講衛(wèi)生是怎么回事。總之,奶奶撿一個我就吃一個,又解渴又解餓,以至于我對這偌大而陌生的城市都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好感。
到了親戚家,第一次爬樓梯,第一次睡床,我竟然掉到了地上。我至今還記得欺負我的是一張鐵床,那半夜三更“撲通”一聲悶響把我從漆黑一片的深淵拉回現(xiàn)實。
我們被一家一家地請吃飯,我和奶奶端坐在層層疊疊的杯盤碗碟前……那情景就像劉姥姥進大觀園,我不知所措,頭暈目眩。不同的是,在那些享用不盡的山珍海味中,我竟然很沒出息地想吃家里奶奶做的醬了。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兒被大人指使從親戚家里端回一碗,滿足了我無知的要求。
我那位姨爺爺還健在,他是轉業(yè)軍人,從農村來到城市,姨奶奶去世后他找了老伴兒,那人對奶奶大姐長、大姐短地叫著,就像許多年沒見面的親姐妹一樣。我感冒的時候,她們冒雨把我背到醫(yī)院,我身上披著雨衣,登上門前很高的臺階,我似乎還記得醫(yī)院那闊大的屋頂、白得刺眼的燈光以及那個令人猝不及防的冷冰冰的針頭。
臨走時,我兜里還揣了幾張親人們撕撕巴巴給的錢。奶奶怕我弄丟了,上車后就用一個手絹包好,小心翼翼地系在我脖子上。
我和奶奶在鎮(zhèn)上下了火車,盡管離家只有十幾里路,我們還是迷路了。在一片密不透風的青紗帳里,不知道是奶奶領著我還是我領著奶奶,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向父親瓜地的方向走去,邊走邊打聽,終于在天黑以前回到了家。
當奶奶盤腿坐到那鋪大炕上,舉起細長的大煙袋,對著一屋子的人講述這次遠行時,突然發(fā)現(xiàn)我脖子上的手絹不見了,“那個手絹我系得挺緊??!”
在一邊的爺爺說:“哼,那八成是被人偷去了。”
奶奶說:“不能啊,我瞅那車上都是好人?。 ?/p>
滿屋的人都笑了。
這句話,讓我們笑了幾十年,一直笑到現(xiàn)在。
(摘自2021年第4期《散文選刊·下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