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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鄉(xiāng)的深處

      2022-11-26 10:05:56李喜林
      延河 2022年11期
      關(guān)鍵詞:土場舅爺土坯

      李喜林

      五十歲以后,我的意識已經(jīng)習(xí)慣時光倒轉(zhuǎn)。這情形很像我完成一部比較大的作品,每當(dāng)續(xù)寫時總要從頭往后讀或從后往前讀,以此再度融入,有點牛在夜間反芻的意味。到這個人生階段,創(chuàng)作已經(jīng)主要靠閱歷和記憶了。這其中貫穿的經(jīng)度是故鄉(xiāng),是故鄉(xiāng)地理,故鄉(xiāng)的情感地理和精神地理,我發(fā)現(xiàn),我所有的經(jīng)歷和生活都能與故鄉(xiāng)扯上關(guān)系,那是我的宿命,我注定要在這個由故鄉(xiāng)生成的通道去成蛹化蝶,一次又一次為活著的意義找到佐證。

      李家塬是我的故鄉(xiāng),這是地理上、情感上乃至精神上的。我出生的那天下午,正逢隆冬,虛弱的太陽光照射著后院的半截土墻,家門嬸嬸為我接生,娘流在葦席上的血跟陽光一個樣,從那一刻我來到了這個世界上,確切地說來到了李家塬一個沒有頭門、只有三間土屋房的敞院。

      這個故鄉(xiāng)應(yīng)該是虛弱的,如同虛弱的娘和虛弱的我,還有那天下午虛弱的陽光,它還是丑陋的貧窮的,盡管在我三歲以后的記憶中,它一直充盈著溫暖、愛和無盡的樂趣,如同鳥將自已的窩巢視作天堂,狗將自已棲身的麥垛洞當(dāng)成良舍,但它的這些客觀特征卻是絲毫改變不了的。

      李家塬,從字面上強(qiáng)調(diào)了李姓,強(qiáng)調(diào)了土塬,說到底這個塬還是渭北高塬一個很小的部分,連鳳翔縣的地圖上也不容易找到,它只是一個自然村落,只是村落里絕大多數(shù)人是李姓。這基本名符其實。

      我的人生履歷是從土炕上開始的,如果算上爬行,是從土炕這頭爬向另一頭,然后抓著土窗臺挪步,接下來學(xué)會走路,從屋子挪騰到院子。院子是我的王國,村子是我的世界。六歲以前,我沒有走完村子的各個角落,城壕沒有走完,那幾個像巨大嘴巴朝天張著口的大土場沒有走完。我倒是數(shù)清了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室的牛和莊子的雞和狗。那時候,李家塬如同一個國度,有土墻圍成的城堡,幽深的土壕,城門樓,還有南塬、東塬、西塬形成的三國鼎立的態(tài)勢。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的家在城堡里面,也是因為經(jīng)常在大槐樹下聽莊子里幾個老歷史學(xué)家講三國故事的緣故。其實形象一點說,南塬、東塬、西塬倒像是城堡伸出的瓜藤。

      貧窮虛弱的村落自有生命的韌性。從那時起,我對故鄉(xiāng)的融入是雙向的,一端是順時的,另一端是逆時的。一方面我隨著故鄉(xiāng)漸漸變老;另一方面,我一步步沉潛到故鄉(xiāng)的源頭。

      城壕和城墻

      我會走路有一半歸功于土墻,炕上炕下,門里門外,前院后院全是土墻,給我依扶。土墻不言不語幫助了我。

      城壕是與城墻相對應(yīng)的,城墻有多高,城壕就有多深,而土墻相對應(yīng)的是土場。說穿了,墻都是土質(zhì)的,不同的是土墻是從土場運來的土打壘成的,都是土的立體狀態(tài),有血與汗的凝結(jié)、美與力的呈現(xiàn),有著美學(xué)意義。

      我們莊子的土壕建于何時,具體年代已不清楚,墻里墻外有木椽的印痕,一排又一排從上而下或者從下而上,由于歲月的風(fēng)雨侵蝕,已模糊不清。城墻是方的,城壕和城里的房舍組合成回字形狀。城背后長著一顆老皂角樹,與城門外的老皂角樹相對而立。樹很粗,幾個人手拉在一起才能抱得住,像兩個守衛(wèi)莊子的巨人。這兩棵樹有多少年了,莊子最年長的老者也說不上來。樹身子都空了,能同時鉆進(jìn)幾個孩子。從我記事起,這兩棵樹就是這個樣子,根深葉密。無風(fēng)的時候,老皂角樹跟城墻默默相對,靜得似乎能聽見彼此的心跳,我多次在午飯后一個人坐在莊子的照壁下那個土臺上,呆呆地看著皂角樹和城墻,后來才發(fā)現(xiàn)聽見的是自已的心跳聲,越是靜,自已的心跳聲越清晰。看樹看得久了,就會看見越來越多的麻雀在樹葉下奔忙。它們在吃蟲子,一有風(fēng)吹草動,會嘩啦一聲飛向城墻頭,城墻頭長著草和小樹,這些種子是鳥和風(fēng)播種的,常常在陰雨期,城墻頭長滿了綠苔和綠癬,成為鳥的樂園。受鳥兒的啟發(fā),我爬上墻頭移栽過西瓜、西紅柿等蔬菜,因大人管控,一天上不了墻頭澆水,苗子就會被太陽曬干。

      城墻頭包含了我很多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日?;顒樱蟪潭壬鲜艹呛镜囊l(fā)。城墻越幽深,就顯得越高,更危險也更具刺激性,也會讓大人更擔(dān)心,而我和伙伴們則更樂此不疲。爬城墻、跳城壕成為小男子漢膽量的體現(xiàn)。我六歲的時候開始爬墻跳壕,竟然沒有一次摔傷過。

      城壕里有著久遠(yuǎn)的神秘和恐怖,各種叫不上名字的雜草、灌木,以及各種各樣的樹,莊子其他地方有的沒有的,這里都有。印象最深的是軟棗樹,結(jié)的小果子跟柿子相似,有一部分后來被嫁接成了柿子樹,成為最吸引我們嘴饞的孩子的去處。一個人的時候,在城壕是有些害怕的,蟲子多,飛行的蚊子類昆蟲多,還有蛇蛻像風(fēng)化了的蔥皮,在半崖的鼠洞串掛著。蚯蚓從潮濕的泥土鉆出鉆進(jìn),蝸牛偷偷探出頭,遇上一丁點微小的動靜,頭就會縮回去。還有大螞蟻,有全身黑色的,有脖子和腿帶肉紅色的,跳來竄去,比其他地方的螞蟻顯然多了種自在和大膽。

      稍大一些,我一個人常悄悄地來到城壕,成晌成晌在里面剜豬草,累了就靜靜靠在壕崖上看飛蟲在草叢、樹梢間飛來飛去,有時候靜靜看著崖上的镢頭印痕,以及白白的生土茬,這些地方是雨漂不到的地方,想象著是哪一輩人曾在這里挖過土。還有一處取土的崖面白得耀眼,這是莊子人每年在臘月二十三祭灶前取土的地方,這種土叫白土,盛臉盆用水浸泡成泥湯,能刷出白得锃亮的灶臺和炕墻,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裝飾材料。城壕里還有一處崖面全是板板土,像一塊塊方糖嵌成的,紋絡(luò)分明,呈赭紅色,能掰成小塊捏在中指食指和拇指間,含在嘴里香酥酥的,可以在饑餓難耐時吃。長大了才知道這種土學(xué)名叫觀音土。這是年饉時一種應(yīng)急的食物,民國十八年(公元1929年)糧食斷頓的家很多,我們莊子人靠吃觀音土等到了外出弄糧食和討飯食回來的主家,全部活了下來。我發(fā)現(xiàn)人的腸胃功能在消化土的過程跟蚯蚓有相似之處,只不過人在吸收土里的營養(yǎng),蚯蚓在消解土中的垃圾。這是我后來的發(fā)現(xiàn)。

      我愛上了吃觀音土,一個人偷偷溜到土壕去吃,去時在兜里塞一只延河牌空墨水瓶,瓶里面裝上水,一邊吃一邊喝,享受土泥從喉嚨咽下去時的滑膩和舒服感。后來漸漸發(fā)現(xiàn)那個崖面有了變化,我掰開的土茬本來曬一兩天才好吃的土不知讓誰掰著吃了。好幾天都這樣,是誰啊。

      我首先懷疑是蚯蚓,但觀察了幾天,見蚯蚓進(jìn)出的地方大多是土最松軟處,崖面上有蚯蚓,但很少,是從崖里鉆出的。蚯蚓很守規(guī)矩,只在自已小范圍的土里忙活,從不越界。莊子的小伙伴可能不知道這里的土可以吃。

      白天發(fā)現(xiàn)不了,我便選擇在晚上察觀。那一年我五歲,大人是不讓我夜間出去方便的。晚上將白天斜靠在茅房土墻上的空尿盆提到屋子腳地,天不亮又將用瓦盆做成的尿盆在茅房倒掉尿。尿盆不壞我晚上是出不去的。為此,我用一顆小石子在已經(jīng)脆薄如紙的尿盆底敲了一個小洞,趁著家里換尿盆的時間差,利用晚上起夜溜出屋子,從茅房的那棵洋槐樹爬到城墻頭,再跳進(jìn)城壕。

      我發(fā)現(xiàn)那個取土的是家門一位小叔子。他靠在白土崖面上,月光下他的臉很白凈,他取得小心翼翼,取土聲像貓抓撓墻,散發(fā)著一陣一陣?yán)溆挠纳詭С睗竦耐料?。我知道誰在取土了,悄悄扒著墻縫,翻到我家院墻里面,再悄悄溜回屋子。不久,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位叔叔家的后院隔段時間會曬觀音土,土粒均勻地撒在葦席上,曬的時間也就兩鍋煙工夫,就收裝進(jìn)瓦罐里。有一次出于好奇,我撿了一粒吃進(jìn)嘴里,正巧碰見他從屋子出來,他撫摸著我的頭,問好吃嗎,我點點頭。叔叔說,土還生著哩。我說,叔叔,你為啥在晚上取土。叔叔忙悟我的嘴,看看周圍沒人,問我沒告訴別人吧,我說沒有。叔叔說,你小孩家不懂,長大了告訴你,但要保住我夜里取土的秘密。

      但叔叔的這個秘密還是傳出去了,起因是我七歲那年春天,在教室肚子疼得額頭冒豆粒大的汗珠。語文老師讓我回家。我晃晃蕩蕩走出教室,被教室門坎絆了一下,身子打了幾個趔趄,然后過澇池岸邊,離家還有一里路時,在土墩臺那里,我肚子好像有一輛馬拉車在奔跑,我先捂著肚子蹲下來,身子靠在墩臺厚厚的士墻上,然后是上吐下瀉。那一天中午,生產(chǎn)隊社員沒有在這里勞動的,我依稀看到爹在遠(yuǎn)遠(yuǎn)的飼養(yǎng)室外面推著獨輪木車往牲口圈運干土。我叫了幾聲,聲音像蒲公英的花絮,剛飛出去,又被風(fēng)吹回來,落在土墩臺上。后來,爹的身影越來越飄緲,我什么也不知道了。醒來的時候,我正躺在叔叔的小土炕上,炕沿上放著好幾樣土粒,色澤各不相同,還有一只洗凈的延河牌墨水方瓶子,里面裝著水。我嘴角有土的香味,我知道叔叔給我喂吃土了,肚子已經(jīng)不疼了。

      娘將我背回家里,從箱子架板上取出止痛片。我拒絕吃,說叔叔的藥已治好我的病。我說著,將一粒土從手里伸給娘看。娘沒說啥,將這粒土包在止痛片的那片麻紙里。

      叔叔的秘密從我這泄露了,起因是因為娘肚子不舒服,喝了那片土粒好了,一下子將那塊土粒當(dāng)成神藥,就跟叔叔去要,莊上的其她姨姨嬸嬸嫂子們也去要,平時話語不多的叔叔成了土醫(yī)生。他的土粒成了土秘方。

      那年代缺醫(yī)少藥,叔叔的土秘方像長上了翅膀,求藥者不斷線,方圓的虢王、橫水、慕儀等鎮(zhèn)的人也慕名求藥。叔叔堅持分文不取,但擋不住來人的盛意,還是有土雞蛋、瓜菜之類的東西留下來。叔叔的土成了緊俏貨,晚上取土我成了他的幫手。有一時我問叔叔,取的土為啥要在月亮下面晾過后,又為啥在早上的太陽下曬兩鍋煙工夫。叔叔說這是吸收日月靈氣,大多藥材是植物或者動物,但這些東西大多是依賴土生長的,普天之下的東西都可為藥。我問叔叔,那人哩,是藥嗎,叔叔想了半天,說也應(yīng)該是。他摸摸我的頭說,你是你娘你爹的藥,你娘你爹心里不舒服,看上你半天,啥都好了。

      那太陽、月亮也是藥了,叔叔說你小子靈透著哩,那是最至貴的藥。說遠(yuǎn)了,還是晾我們的土藥吧。

      那些年,叔叔的土治好我肚瀉,腿上被硬物碰破,手上被利器割破,捏幾塊土粒成粉狀敷在傷口人,幾天后就結(jié)痂好利索了。圈里的豬有麻達(dá),不好好吃食,在城壕提半竹籠土,倒在圈里,讓豬嘴拱拱就好了。

      后來,叔叔當(dāng)了空軍,入了黨,提了干,又成了團(tuán)級領(lǐng)導(dǎo),在一個大都市混得風(fēng)生水起,多少年才回來一次。記得有一次回家,我對他說,城壕沒有了,填了后做了新莊基地。叔叔有些失落。我問他臨入伍的前一天晚上他帶的那些土粒啥時用完的,部隊上的戰(zhàn)友來自五湖四海,叔叔肯定風(fēng)光到全國份上。叔叔說,還真有趣,這土認(rèn)人哩,外面的人喝了不管用,只對癥他一個人。

      每次叔叔回來,走時總忘不了要帶上一包土。

      大土場

      我最初的記憶里,大土場跟城壕一樣神秘。那時候,家門另一個紅臉叔叔是隊上飼養(yǎng)員,他時不時要套上比我高出許多的硬角木輪子大車,去大土場拉土。我哭著央求叔叔帶我去,叔叔就是不肯。有一次娘看見了,對叔叔說,他叔,你就帶娃去吧。隨后,她叮嚀我和叔叔,離土崖遠(yuǎn)一點。

      叔叔還是不肯帶我去,我好幾天見叔叔就撅著嘴,不跟叔叔說話,也不讓叔叔抱。紅臉叔叔一直很寵我,常慣著我,有時候我感覺他比我爹還親近,爹常在我調(diào)皮搗蛋后用長滿硬繭的巴掌扇我,叔叔對我卻從來都很溫和。叔叔不帶我,我倒受不了。

      可我就是經(jīng)不住坐大車的誘惑。一次趁叔叔往車上裝好鐵锨和镢頭,套上牛,返回飼養(yǎng)室取旱煙鍋時,我偷偷踩著輪軸爬上車,悄悄睡在車廂里面。叔叔發(fā)現(xiàn)我時,已經(jīng)到大土場取土處了。叔叔只好讓我遠(yuǎn)遠(yuǎn)站著,我很聽話,叔叔也就放心了,來回讓我坐車子。

      爹知道了,用已經(jīng)露出腳趾頭的布鞋將我屁股扇得紅腫。爹一邊扇我,一邊用手?jǐn)Q住我耳朵說,叫你再不聽話去干罐罐井邊玩,去澇池邊耍水,翻城墻,跳大土場,跟你紅臉叔叔去崖下拉土,你得是不想要腿了,咹!

      我當(dāng)時弄不明白大土場土崖與我腿的關(guān)聯(lián)。事后聽娘說,大哥當(dāng)年隨紅臉叔叔去大土場拉土,曾被崖頂崩塌的土壓斷過一條腿。

      我納悶,城壕的土是藥,能治病,怎么大土場的土又傷人。娘說,啥東西都是既養(yǎng)人又傷人的,你拐子五大伯常說,蒜罐窩里跳崖哩,頭發(fā)絲絲上吊哩,棉花包子碰死人哩,娃啊,人活著不容易,后腦勺都要長眼睛哩。

      在我眼里,那時的大土場是世界上最大的土坑,又寬又長,能頂好多澇池,進(jìn)口也是出口,朝著天好像張著巨大的嘴巴。

      除過雨季,大土場的土天天取,飼養(yǎng)員三天兩頭套上木輪大車?yán)?,農(nóng)戶三天兩頭用架子車?yán)7暧猩w房的家庭,總雇人在土場打土坯,用一塊平滑的方石頭或圓石頭作底石,上面放置土坯模子。木模子是長方形的方框,中間是空的,能活動,底端有一個活木卯。打土坯時,將土坯模子平放在底石上,套好木卯,撒一把干燥的草木灰在模子內(nèi)的底石上,便于土坯成形后從石頭上搬動。模子里面填充的土要濕度適宜,要黏性好又不能含水分過多。通常兩個人作業(yè),一人供土,一人打土坯。爹和紅臉叔叔都是莊子里最好的打土坯匠人。爹光著上身,穿一條大襠半截褲,赤著腳,提著平底石錘,站在那片平石的一側(cè),見木模內(nèi)已供好冒尖的土,便雙腳蹦跳到濕土上,幾個彈跳動作,單腳跺一下,輕盈如在水上漂。再一次飛跳起來,已是雙腳有力地踏在土上面,那情形跟現(xiàn)在的廣場舞有相像之處,但眨眼間腳下的濕土已呈瓷實樣。平底石硾上下動起來,先是三錘下去砸在土中心,再上下左右錘平四個角。石硾動,咚咚咚,像擂鼓,聲音帶著泥土氣在土場的四周響,遠(yuǎn)遠(yuǎn)地回蕩。爹的頭撥浪鼓般一搖,頭上臉上眼睫毛上的汗水像細(xì)細(xì)雨霧,跟身子蒸騰的汗氣瞬間融合。這當(dāng)兒,爹用腳掌將石錘往前輕輕一推,石錘和套在背面臼上的T 形木柄就像人一樣站在底石外面的草木灰中。爹用左腳和右腳在木模上一撇一拉,刮凈上面的泥土片,跳下底石,弓腰,用手握成拳頭,退下活木卯上的底格框木,輕輕地向左右和上端松動框木,將褪掉的木模栽靠在木柄石錘上,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土坯就安靜地躺在底石上了。爹從底石的右側(cè)蹲下去,兩手各抓住土坯上面的棱沿,屏聲靜氣地慢慢搬起土坯,栽立在底石上,然后雙手調(diào)換到土坯兩側(cè),像抱獎牌一樣托在胸前,將土坯栽放在錯落有致的垛子上。土坯垛的選地離砸土坯的底石五六米遠(yuǎn),要修整得平展,還要用平底錘砸硬實,要確保土坯的兩面與地面呈90 度直角,土坯與土坯間隔兩指寬,便于通風(fēng)晾曬。底層100 匹,共5層,一垛子500 匹,垛子與垛子間隔半米,看上去,像被檢閱的儀仗列隊,橫豎成行。

      打土坯是超強(qiáng)體力活和技術(shù)活,講究個穩(wěn)準(zhǔn)狠。爹曾經(jīng)說過,土場里哪一塊地方的土打的土坯結(jié)實,他遠(yuǎn)遠(yuǎn)就能聞得出來,判斷一個土坯匠人的高明,只需聽他用平底硾錘打土坯的聲音和節(jié)奏便可得知。土坯是房子的主要組成部分,除過房子背墻的底部是綁著圓木椽用土場土打壘的,房子的山墻、檐墻、隔墻、炕墻、鍋灶、煙囪都是土坯壘成的,就連豬舍豬圈、雞窩的用料也用的是土坯。

      每到冬季,地里的活兒少了,全隊的男女勞力,開始組成長長的架子車隊,從大土場往飼養(yǎng)室附近拉土,下雪天也不停歇。一個冬天下來,土就堆成了一座小土山,夠來年的牲口圈墊土用多半年。紅臉叔叔和其他的飼養(yǎng)員不放過每一個晴天曬土的機(jī)會,早早從飼養(yǎng)室土炕上起來,在露天的牲口大圈,從飼養(yǎng)室推出幾推車干土,均勻地灑在圈里,再將牲口一頭一頭從飼養(yǎng)室的木槽邊的韁繩上解下來,從里面的小圈牽到外面的大圈,拴在固定的土樁上。此時牛哞聲、驢騾昂叫聲此起彼伏,長調(diào)、急板錯落有致,組成牲口大合唱。

      飼養(yǎng)室里面一年四季存儲著白得亮眼的干土堆,是用來墊圈的,這些土是用單木輪手推車推運進(jìn)來的,圈里的糞土用推車往出運。那時的飼養(yǎng)室門都狹窄,飼養(yǎng)員都必須練得一手推單輪車的好功夫。紅臉叔叔能倒拉手推車從容地從門里門外出進(jìn),而且車子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不會翻倒。大多人推空車都走不穩(wěn),五六步以外往往就會翻車。

      大土場的土堆成的大土山,被紅臉叔叔一車一車曬干,運到飼養(yǎng)室墊圈,變成土糞后又一推車一推車運到澇池邊,逐漸積成高大的土糞堆,再一車一車運送到地里。家家戶戶從大土場拉的土變成土糞后由主家用架子車運送到自留地,或者由隊上的勞力按糞堆大小計工分后運送到隊上的地里。所以,家鄉(xiāng)有起圈和起后院之說,分別是指從飼養(yǎng)室內(nèi)外兩個土圈挖運土糞到田地。還有一說叫起澇池,這是指澇池水干了以后,隊上組織社員清挖淤泥和池底,將其作為優(yōu)質(zhì)肥運送到地里。

      除過割麥種草,莊上的勞力一年復(fù)一年進(jìn)行著土的搬運。土墻踏好了,土屋建起了,倒塌拆掉的土屋土也成了土肥上了地。田地在一年年抬高,大土場在一年年變闊大,像土地巨大的傷口大多時對天空無言無話。只有刮大風(fēng)下白雨,大土場才會發(fā)起巨大的吼聲,莊子的地在抖動,伴隨著澇池帶水聲的哨子鳴叫和城壕空洞又渾厚的鳴嗚聲,匯成獨一無二的土質(zhì)的自然合聲。記憶中,有一年下午下暴雨,天空像漏了底的大海,兩個小時的打雷雨瀉,水就將澇池裝滿,城壕裝滿,大土場也快被裝滿了。莊子幾個水性好的小伙子,看見變成大湖的大土場喊叫:娘娘,土場成水庫哩!然后像下餃子一樣,撲通撲通入水,從此岸到彼岸,享受了幾乎百年一遇的大泅渡。

      我曾問過爹,大土場是從哪一年挖的。爹說他也不知道。我說大土場會繼續(xù)挖下去嗎。爹說也許會,也許會選另一個地方挖成土場。

      20世紀(jì)80年代初,大土場的挖掘終止了,沒有人知道它到底被挖了多少年。我問了爹、紅臉叔叔、莊子最老的長輩,都具體說不上來,都說估計有上百年了吧。以后隊上改換為在莊北挖土場,不久,熱鬧的土場漸漸冷寂了,原因是飼養(yǎng)室拆除了,牛驢騾賣光了,又過了多少年,土屋、土墻都被磚頭、樓板、鋼筋水泥結(jié)構(gòu)的平房、樓房取代了,爹和昔日的打土坯匠人、紅臉叔叔和飼養(yǎng)員們大多都相繼離世,在村子?xùn)|南的墳園集結(jié)。前幾年,莊子最后一位飼養(yǎng)員活到九十多歲,在大土場割草時猛然仰躺下去,徹底結(jié)束了那個時代。

      但我至今忘不了紅臉叔叔的和善和發(fā)脾氣時紅脖子突起的青筋,忘不了叔叔干活時漲滿血色的胸脯,以及晚上讓我睡在他身邊給我講當(dāng)年他和爹在留壩割竹子的經(jīng)歷,給我講那一次他們在張良廟照像的情景。那張照片記錄了爹和叔叔年輕時的風(fēng)采,那是爹和叔叔年輕時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叔叔給我說留壩山都是石頭山,我們這里全是土,往地下挖幾十丈還是土,真是怪了,怪了。我問要是一直挖下去哩,叔叔笑著說,挖透了就掉在美國的麥草垛子上了。叔叔最終倒在了家里的麥草垛子旁,20世紀(jì)90年代初,一個夏日的午后,叔叔正舉起木杈給自家搭麥草垛子,突發(fā)腦溢血仰面倒下,木杈從空中墜落,在土場上磕斷了一根齒,散落的麥草蓋住了叔叔的身體。等到被發(fā)現(xiàn)時,叔叔已經(jīng)走了。

      爹是在新千年的第二個秋天走的。臨走前那幾年,爹跟我斗爭不休,一直圍繞著建土房還是建平房這個問題。按爹的意思,拆掉老屋的原二間土坯房,再添些木料,他再打些土坯,在新莊基地蓋三間土坯房,再搭一個小廚房,日子就可以掀磨著過了。爹已經(jīng)將屋梁要用的木頭,椽、檁、小椽在十年間置齊了,不用多花錢就可以蓋好新房。我跟爹的想法不同,我要先蓋一院平房,然后再加蓋一層成樓房。

      當(dāng)磚頭、樓板和小泥材料陸續(xù)運送回來,爹跺著腳雙手,拍打著腿帶著哭音說,你是個灌沿娃,你就會胡弄,樓板房有啥好,哪有土房子住著舒服,你擺這么大攤場,光蓋房不過日子咧!

      我勸爹別攔我了,不要想著再去土場拉土踏墻、去土場打土坯壘房山墻了,土房子衛(wèi)生條件差,老鼠多,你也睡不好,晚上為守護(hù)麥包老是跟老鼠斗仗。

      爹說,金買賣銀買賣,不及莊稼漢結(jié)土塊,土房子有啥不好,冬暖夏涼,晚上聞見土味,覺也能睡踏實,人老幾輩不是都這樣過來了。

      爹老了,拗不過我,對我建房子望也不望。房子建好后,他就是不從老屋往新房搬。我懇求爹,別讓莊子人笑話了,你不過來,我怎么在新房住。

      爹將旱煙鍋里面的煙灰在土炕臺磕了磕,沒有煙嘴子的煙鍋桿冒出一綹煙,飄起來從他的潦草白胡子到白眉頭慢慢彌散開,然后從禿亮的頭頂升到樓板。我拿過煙鍋,從木煙盒里用手指捏了一撮旱煙絲,裝滿煙鍋遞給爹。

      爹說他還是睡土炕舒服,壽材在樓上,一米二寬的門,剛好將壽材抬出去。

      我對爹說新房里也盤著炕,炕面上有一層泥,泥是用土場的土和的。

      爹說莊子上年紀(jì)的人都說,瓷磚鋪的地板盡打滑,他老了走路不穩(wěn)當(dāng),摔一跤就成你們的累贅了。

      爹最后還是搬進(jìn)新房了。老屋的廚房讓我鎖了,他一個人做不成飯,加上爹總想跟孫子在一起,終于住進(jìn)新房。爹和我的兒子睡在土炕上。

      但爹還是老往大土場去,或者去割草,或者成晌待在自家在大土場那一塊連著廢棄磚瓦窯的責(zé)任田里,我想象得出,爹看大土場的目光是溫柔的,那里處處有著他刻骨銘心的記憶。

      爹和爺爺以及祖輩的祖輩是為土而生的,祖祖輩輩在我的李家塬上進(jìn)行土的搬運,搬運出生命的輪回,搬運出五光十色的故事。漫長而又樸素的日子沉淀進(jìn)土的發(fā)酵和豐富中,最終融入故鄉(xiāng)的土地,這是他們的命運。大土場是切入口,大土場的延續(xù)和幽深不斷抬高土地的厚度。他們最終也被搬運進(jìn)土地里,在我的故鄉(xiāng)東南方,以饅頭般隆起的墳丘存在著,以大土場為鄰,顯示著另一種高度。

      與之對峙的是現(xiàn)在的村莊,是一排又一排樓房、平房組成的村莊。土屋徹底消失了,村路街道全被水泥路取代。但今天的鄉(xiāng)村跟昔日的鄉(xiāng)村是不可分割的,是延續(xù)著的。根須仍在土地里,如同先人和今人,永遠(yuǎn)延續(xù)著血脈。

      舅爺是西鳳酒迷

      聽爹說,舅爺?shù)奈鼬P酒情結(jié),緣于大哥結(jié)婚的那年。那是20世紀(jì)70年代初的一個正月,舅爺赴大哥的婚宴,從虢鎮(zhèn)火車站下車,一爬上?鎮(zhèn)長坡,上了塬,就聞到了西鳳酒香味。盡管那時候天已黑,舅爺還是循著酒味尋到了我家。

      舅爺是甘肅隴南人,一輩子生活在大山里,唯一嗜好是喝酒。爹說,舅爺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抿上幾口酒,也就是說頓頓飯不離酒,喝的酒也就是自家釀的苞谷酒,這種酒度數(shù)低,喝起來醇綿。舅爺喝在興頭上用大碗喝,酒量在方圓數(shù)十里都有名氣。

      那夜,舅爺?shù)沧驳轿壹页ㄔ海昙议T戶族的人邊喝酒邊商量次日迎親安排。舅爺?shù)牡絹恚尨蠹翌D感新奇和驚訝。舅爺頭上纏著黑羊肚巾,穿一身腰綁吊帶的黑袍子,眼睛在搜尋酒,目光與酒杯相碰,滋滋冒起火星。紅臉叔叔將舅爺領(lǐng)進(jìn)席棚里坐下,先敬了三杯酒,舅爺看了看小小的白瓷杯子,笑了。紅臉叔叔明白舅爺是笑話酒杯太小,遂喚人取來我家那只白搪瓷缸子,倒了滿缸的酒。舅爺?shù)难劬δ樕现狈殴猓瑑扇汲鰞蓚€酒窩,一口氣喝光,直叫著:“受活,真受活!”

      舅爺成了最受關(guān)注的人物,莊子幾個特能喝酒的也很快敗下陣去。舅爺對猜拳行令、老虎棒子、剪刀包袱錘等都游刃有余,喝酒氣氛活躍又熱烈,酒香味彌漫了整個莊子。不少人從自家熱被窩里鉆出,涌到了我家的敞院來。

      鄉(xiāng)親們從沒有見過像舅爺這么能喝酒的人,從沒有見過能將酒喝得這么香、這么酣暢的人。

      舅爺喝了好幾圈,突然叫起我爹的名字,要跟我的爹喝個痛快。叫了幾遍,爹沒有應(yīng)聲。娘從廚房趕過來,告訴舅爺,爹去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室給牲口拌草料了。

      其實,爹和娘見晚上喝酒這陣勢,心里早慌成一團(tuán),照這樣喝下去,明天酒席上將嚴(yán)重缺酒,怎么辦?

      當(dāng)時西鳳酒主要靠供應(yīng),市面上非常緊俏,托硬關(guān)系也不一定能買到,為了給大哥置辦結(jié)婚用的酒,幾年前就開始積攢了。

      娘對舅爺說我爹去飼養(yǎng)室了的時候,爹正心急火燎地奔走在去鄰村我表叔家的路上。那夜黑得密實,爹憑感覺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前行。表叔在西鳳酒廠工作,爹希望去他那搞點兒酒。

      表叔的門被敲開了,見爹滿頭是汗,就知道一定是為酒而來,表叔的父親是我的另一個舅爺,也是爹的舅舅,平時也是愛酒如命,見表叔將過去的酒基本都給了爹,臉上的不悅差點顯出來。

      爹問,還有嗎?

      表叔說,家里就留半瓶了。

      爹臉上的不悅也差點顯出來。

      爹心想,你就在西鳳酒廠工作,缺酒嗎?

      于是在次日的酒席上,擺上的酒都是燒燙的,娘說隴南人喝酒都在火里將酒煨燙,今天按娘家的規(guī)矩。娘指派家門的一位小叔在酒里摻了水,解決了缺酒的難題。其他人都沒有喝出來,只有舅爺喝出了。酒還沒有上桌,他就聞出了。舅爺從來在爹娘面前沒有說出這個話,直到多年后,我來到舅爺家,舅爺對此事還念念不忘。

      記得那是20世紀(jì)80年代的一個正月,我按照爹的意思,特地帶了幾瓶西鳳酒。酒是表叔從廠里買的,政策松動了酒比過去好弄了。我沿著鄉(xiāng)間小路,步行二十多里來到虢鎮(zhèn)坡頭,在那里搜尋舅爺當(dāng)年在這里最先聞到酒香的記憶。周圍全是地,唯有楊樹縱橫成排和坡頭一個醪糟攤子。我喝了一碗醪糟,特意將一碗酒打開,感覺中酒香開始在攤子周圍彌漫。我下了虢鎮(zhèn)長坡,從虢鎮(zhèn)火車站搭上去寶雞站的火車,下車,再乘坐去寧強(qiáng)燕子砭的火車。那是寶雞專發(fā)四川廣元的悶罐車,車廂里吊一盞馬燈,四面漏風(fēng),站站停,于次日下午到達(dá)燕子砭車站,再趕到嘉陵江渡口,乘船到燕子砭古鎮(zhèn)吃熱米皮、菜豆腐。在這里,我又打開酒,任酒香彌漫。攤子的男主人正在里屋忙著,急匆匆趕出來,鼻孔抽動,眼里閃出陶醉樣,自語說好酒,好酒。見到我,眼睛都直了。女主人見狀,在男人腰上輕輕擰了一把。

      我讓女主人取出一個碗,倒了些酒,捧給男主人。男主人聽我口音就曉得我是寶雞客,問我去那里。我說出舅爺家鄉(xiāng)的名字,說起舅爺?shù)拿?。他叫了一聲,??!酒仙啦?/p>

      男主人說,這陣子你舅爺已經(jīng)聞到了酒香味了。

      我心想,果真那么神奇嗎。男主人見我驚訝樣,一邊咂吧抿酒嘴,一邊說,絕對錯不了。男主人讓女主人給我?guī)Я艘环葜笫斓呐D肉,沒有收一分錢飯錢,告訴我,此后的路程有七十里山路,讓我在路上吃,估計天黑了才能到舅爺家。

      我沿著燕子河一直走進(jìn)深山,沿途的景致很有些異域風(fēng)情,仿佛走在萊蒙托夫名作《當(dāng)代英雄》里的塔曼境地里。我在山腰纏繞著走,燕子河水面浮動著輕紗般的水霧。

      舅爺是在他們山村口等我的,他穿著他那身腰綁吊帶的袍子,兩條狗將他夾在中間。天已經(jīng)黑透了,我本來要問路,舅爺遠(yuǎn)遠(yuǎn)地叫了我的小名:林娃子!

      后面的幾里爬山路是舅爺領(lǐng)我走的。舅爺?shù)募以诎肷窖?,這是方圓有名的竹子山,竹林茂密,有碗口粗的竹林。舅爺?shù)募议T前常年流淌著一條小河流,二樓是竹子建成的樓閣。那夜,舅爺家熱鬧非凡,我們真是大塊吃肉,大碗喝苞谷燙酒。那夜里,整個山溝里狗的叫聲都很歡快。

      舅爺說,我在虢鎮(zhèn)坡頭打開酒瓶子時,他正在抽水煙,就已經(jīng)聞到西鳳酒香了,就知道寶雞要來客了。我在燕子砭古鎮(zhèn)給熱米皮攤男主人倒酒時,從酒香味判斷出我已到燕子砭了。舅爺還說出了我給誰倒酒了。

      至于大哥那年婚宴上的摻水燙酒,舅爺說,就是那酒也已經(jīng)是世上很好的酒了。

      舅爺是在幾年后過世的。聽表叔說,舅爺在臨咽最后一口氣時,將我?guī)Ыo他的最后一瓶酒僅剩的一口酒喝下,滴酒不漏,臉上充滿了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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