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榮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在中國佛教文學藝術(shù)史上,目連文化是備受關(guān)注的內(nèi)容之一,研究成果頗豐。由于史籍傳承的復雜性、口傳文獻的多樣性和變異性,懸而未決的問題仍然不少。有的表面看來,微不足道,然細究之下,卻有特殊的研究價值。茲以筆者發(fā)現(xiàn)的四個小問題為例,在前賢時俊已有成果的基礎(chǔ)上再作探析。
晚唐孟棨①孟棨,據(jù)陳尚君《〈本事詩〉作者孟啟家世生平考》(載《新國學》第6 卷,成都:巴蜀書社,2006 年,第1-17 頁),應當作孟啟?!侗臼略姟贰俺皯虻谄摺痹唬?/p>
詩人張祜,未嘗識白公。白公刺蘇州,祜始來謁。才見白,白曰:“久欽籍,嘗記得君款頭詩?!膘镢等辉唬骸吧崛撕嗡^?”白曰:“‘鴛鴦鈿帶拋何處,孔雀羅衫付阿誰?’非款頭何邪?”張頓首微笑,仰而答曰:“祜亦嘗記得舍人《目連變》?!卑自唬骸昂我玻俊膘镌唬骸啊细F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非《目連變》何邪?”遂與歡宴竟日②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 年,第21 頁。。
此則材料,因涉及敦煌俗文學《目連變文》①按:北圖成字76 號(B.7707)尾題作《大目犍連變文一卷》,寫經(jīng)題記稱所寫為“《目連變》”,則知《目連變》可以是所有目連故事類變文的簡稱。,故深受學人重視②如曲金良據(jù)此材料推斷,《目連變》早在張祜拜謁白居易的寶歷元年(825)之前就廣為人知,且為文人雅士舉為笑談(《敦煌佛教文學研究》,臺北:文津出版社,1995 年,第223 頁);王偉琴則聯(lián)系《長恨歌》的創(chuàng)作史實,指出《目連變》創(chuàng)作于元和元年(806)十二月之前(《敦煌變文作者作時考論》,蘭州:西北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 年,第86 頁)。。然敦煌目連故事類變文寫本甚多③相關(guān)情況介紹,參李小榮《敦煌變文》,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13 年,第33-36 頁。又,新發(fā)現(xiàn)的《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寫卷及其綴合情況,參張涌泉《新見敦煌變文寫卷敘錄》,《文學遺產(chǎn)》2015 年第142-144 頁。,系統(tǒng)不一,大致有三:一是P.2193《目連緣起》(首題,卷背題《大目連緣起》);二是北圖成字96號(B.8444),首尾俱殘,擬題《目連變文》;三是S.2614,首題《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并圖一卷并序》(尾題《大目犍連變文》一卷,同一系統(tǒng)者還有P.2319、P.3107、P.3485④按:該卷首全尾殘,首題作《目連變文》。、P.4044、P.4988、S.3704 等十余種)。而張祜所指究竟屬于哪一系統(tǒng),目前學界尚無明確看法,如王偉琴意見是不能確指⑤參王偉琴《敦煌變文作者作時考論》,第86 頁。,張涌泉則把它和P.2193《目連緣起》相聯(lián)系:“本篇有‘自從一旦身亡之后,何期慈母落黃泉’和‘哀哀慈母黃泉下……地獄難行不可求’之句,和白詩‘上從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的意境近似,張祜所謂《目連變》或許指《目連緣起》而言。”⑥黃征、張涌泉:《敦煌變文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7 年,第1017 頁。又,本篇由張涌泉校注。然據(jù)尾題“界道真本記”分析,《目連緣起》很可能是五代宋初三界寺道真所作,創(chuàng)作和抄寫時間介于公元 949—987 年之間⑦羅皓月《敦煌文獻目連變文寫本敘考》,《綿陽師范學院學報》2015 年第9 期,第76-77 頁。,如果此種推斷不誤,活躍于中唐的白居易(772—846)、張祜(約 785—849?)自然不可能聽到、讀到后出的《目連緣起》。更為重要的是,其他文獻對白、張各以對方詩句互嘲的趣事也多有記載,其間表述略有不同,如年代稍晚于孟棨的王定保在《唐摭言》卷13“矛盾”條說:
張?zhí)幨俊稇涜现Α吩娫弧傍x鴦鈿帶拋何處,孔雀羅衫屬阿誰”,白樂天呼為“問頭”⑧按:王定保所用“問頭”,和孟棨的“款頭”,含義相同,皆指官府審問罪人時的程式性提問,如S.2630《唐太宗入冥記》就說地府判官崔子玉用問頭來審判唐太宗(參黃征、張涌泉《敦煌變文校注》,第322 頁)。而目連之母經(jīng)歷十八重地獄時,情形相似與之相似,不過,她遭受慘不忍睹的折磨,且是目連親眼所見,故加快了目連救母的進程。,祜矛楯之曰:“鄙薄‘問頭’之誚,所不敢逃;然明公亦有《目連經(jīng)》,《長恨詞》云:‘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都不見。’此豈不是目連訪母耶?”⑨〔五代〕王定保撰,姜漢椿校注《唐摭言校注》,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 年,第271 頁。
比較孟、王二人所言,內(nèi)容一樣,僅文字上詳略有別。所說《憶柘枝》,當指張祜傳世詩作《感王將軍柘枝妓歿》⑩尹占華校注《張祜詩集校注》,成都:巴蜀書社,2007 年,第363 頁。,《長恨詞》即白居易的《長恨歌》。而《目連經(jīng)》是否和孟棨所說《目連變》同義呢?姜漢椿《唐摭言校注》第272 頁指出:“目連經(jīng)”之“經(jīng)”,《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作“變”。但歷史上更常見的版本是前者。?
兩宋以后對白、張互譏事件的敘述,基本承襲孟、王之說,且王氏之語常被各種類書轉(zhuǎn)引,影響似遠大于《本事詩》所述相關(guān)內(nèi)容?如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 251《詼諧七》“張祜”條(北京:中華書局,1961 年,第 6 冊,第 1948 頁)雖注明“出《摭言》”(《摭言》即《唐摭言》),然比對其引文,實出自《本事詩》。這似是編者誤注,卻也從側(cè)面說明《唐摭言》的社會影響更大些。。但不同編者擬題有別,如朱勝非(1082—1144)編《紺珠集》卷 4作《目連變》,曾慥(?—1155)?曾慥生卒年,此據(jù)黃永峰《曾慥生平考辨》(《宗教學研究》2004 年第1 期,第138-140 頁)。編《類說》卷 34 作《目蓮訪母》?目連、目蓮,所指人物相同。,祝穆(?—1255)撰《事文類聚》卷236 作《張、白互譏》,許自昌(1578—1623)輯《捧腹編》卷5 作《問頭詩》?該書把“張祜”之“祜”刻成“祐”,是形近致誤。,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其中,祝、許二人明確標注引自《摭言》,引文皆作“《目連經(jīng)》”,據(jù)此,“經(jīng)”字在《唐摭言》版本史上居于主導地位。
值得注意的是,敦煌寫本S.4564 即為《目連經(jīng)》(尾題)①該卷首殘尾全,現(xiàn)存31 行,始“爾時目連辭母”,止“受此苦惱”。羅皓月把它作為敦煌目連變文寫卷五大系統(tǒng)之一(《敦煌文獻目連變文寫本敘考》,《綿陽師范學院學報》2015 年第9 期,第77-78 頁),但證據(jù)并不充分。從今存文本用了八個漢譯佛經(jīng)慣用時間語“爾時”看,其形式很像譯經(jīng),或至少說是經(jīng)抄。筆者更傾向于它是偽經(jīng),證據(jù)詳后。,它敘述目連尋母過程是“上觀三十三天,遂不見其母。下觀十八地獄,乃見其母在于餓鬼道中,身受極苦”②黃永武博士主編《敦煌寶藏》第36 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6 年,第576 頁。,而白居易“上窮碧落下黃泉”所用“上……下……”句式,確實和《目連經(jīng)》如出一轍(僅是把佛教語匯“三十三天”“十八地獄”改成了本土道教術(shù)語“碧落”“黃泉”,此與臨邛道士為唐明皇殷勤尋找楊太真的語境相契合),故張祜把《長恨歌》敘述的道教尋仙調(diào)侃成佛教的目連訪母,自有一定的合理性。
S.05755《雜抄》(一名《珠玉抄》,二名《益智文》,三名《隨身寶》)在“(七月)十四日十五日何謂”后注云:
為大目乾蓮母青提夫人,緣背兒功德之物,避兒廣買雞肫,造之惡業(yè),墮在十八重地獄中,即至餓鬼獄中受種種苦。目連投佛出家,后坐禪定觀之,遂告諸佛,啼泣救母,令七月十四日十五日造盂蘭佛盆供養(yǎng),因此一切七代先亡父母并皆得食吃③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等合編《英藏敦煌文獻(漢文佛經(jīng)以外部分)》第九冊,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 年,第123頁。又,《雜抄》寫卷還有 S.4663、P.3393、P.3769 等。。
《雜抄》類似于日常生活指南,其對盂蘭盆會之緣由的介紹,同樣融匯了偽經(jīng)《目連經(jīng)》的說法。
此外,中唐著名高僧宗密(780—841)《佛說盂蘭盆經(jīng)疏》卷下在疏釋經(jīng)文“佛言:汝母罪根深結(jié)”時云:
定光佛時,目連名羅卜,母字青提。羅卜欲行,囑其母曰:“若有客來,娘當具膳?!比ズ?,客至母乃不供。仍更詐為設(shè)食之筵。兒歸,問曰:“昨日客來,若為備擬?”母曰:“汝豈不見設(shè)食處耶?”④《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39 冊,第509 頁下欄。又,??庇浿赋觥坝薪?jīng)中”之“中”,甲本(指德川時代刊宗教大學藏本)無。
宗密所謂“有經(jīng)”之“經(jīng)”,當指成立于公元600—650 年之間的偽經(jīng)《凈土盂蘭盆經(jīng)》(又稱《大盆經(jīng)》《大盆凈土經(jīng)》,今存寫卷是P.2185)⑤參岡部和雄《〈凈土盂蘭盆經(jīng)〉の成立とその背景——偽經(jīng)經(jīng)典成立に關(guān)すね一試論》,載《鈴木學術(shù)財團研究年報》第2 號,1966 年 3 月,第 59-71 頁。。而敦煌變文目連名羅卜、其母名青提的直接依據(jù)即出于此⑥參小川貫弌《目蓮救母變文の源流》(載板田要編《地獄の世界》,東京:溪水社,1990 年,第287-313 頁),鄭阿財、姚孟君《〈盂蘭盆經(jīng)〉系及其注疏與佛教中國化》(《普門學報》2004 年第1 期,第127 頁)等。陳允吉先生指出,目連小名羅卜的依據(jù)是梁武帝天監(jiān)十七年(518)敕扶南國沙門僧伽婆羅所譯《文殊師利問經(jīng)》卷上《序品》“大目犍連”名下之注文“此言羅茯根,其父好此物,因以為名”(《〈目連變〉故事基型的素材結(jié)構(gòu)與生成時代之推考》,載榮新江主編《唐研究》第二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 年,第223 頁),而羅卜、羅茯,一音之轉(zhuǎn)也。不過,《文殊師利問經(jīng)》沒有提及目連母親名號,據(jù)北宋慧寶注《北山錄》卷6“目連泣餉”“目連母,長爪梵志族青提也”(《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52 冊,第608 頁中欄),則青提屬于長爪梵志家族(長爪梵志故事,詳見《撰集百緣經(jīng)》卷10《長爪梵志緣》等)。P.2185《佛說凈土盂蘭盆經(jīng)》則說“爾時目連生一婆羅門家,字羅卜,母字清提”,“清”“青”,俗文學寫本中常通用。。嗣后,釋元照(1048—1116)《盂蘭盆經(jīng)疏新記》卷下又明確指出:“世有《目連經(jīng)》,與此不同,乃人造偽經(jīng)耳。”⑦《大藏新纂?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21 冊,石家莊:河北省佛教協(xié)會,2006 年,第475 頁下欄?!芭c此不同”的“此”,指題為竺法護所譯《(佛說)盂蘭盆經(jīng)》。普觀述《盂蘭盆經(jīng)疏會古通今記》卷下同樣注明:“世有《目連經(jīng)》,與此經(jīng)不同,又無譯者,恐是偽本?!雹唷洞蟛匦伦?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21 冊,第503 頁中欄。固然二人行文語氣略有不同,卻都說明偽經(jīng)《目連經(jīng)》兩宋時期仍在流傳。
有趣的是,白居易一方面與宗密交往頗深,如大和七年(833)作《贈草堂宗密上人》⑨謝思煒撰《白居易詩集校注》第5 冊,北京:中華書局,2006 年,第2367 頁。,就表示了傾慕之情⑩按:白居易的詩友劉禹錫大和六、七年間于蘇州作有《送宗密上人歸南山草堂寺因詣河南尹白侍郎》(陶敏、陶紅雨校注《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上冊,長沙:岳麓書社,2003 年,第576 頁),另一著名詩人馬戴有《送宗密上人》(《全唐詩》卷55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第1424 頁中欄),可知宗密和當時著名文士交往甚頻。;另一方面,他以佛教偽經(jīng)入詩并非個案,如早在元和五年(810)作《和夢游春詩一百韻》“《法句》與《心王》,期君日三復”句下便有自注:“微之常以《法句》及《心王頭陀經(jīng)》相示,故申言以卒其志也。”①謝思煒撰《白居易詩集校注》第3 冊,第1133 頁?!缎耐躅^陀經(jīng)》,即偽經(jīng)《佛為心王菩薩說頭陀經(jīng)》②有關(guān)本經(jīng)的詳細介紹,參曹凌編著《中國佛教疑偽經(jīng)綜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第343-346 頁。。凡此,都可以視作白居易熟悉《目連經(jīng)》《凈土盂蘭盆經(jīng)》等“目連系”偽經(jīng)③按,學界對《盂蘭盆經(jīng)》的真?zhèn)沃两裆袩o定論。筆者傾向于把除此之外的《目連經(jīng)》《大盆經(jīng)》《報恩奉盆經(jīng)》(《報像功德經(jīng)》)等歸入這一系列。的旁證。
如果我們再聯(lián)系高承《事物紀原》卷8“歲時風俗部”、呂原明《歲時雜記》謂北宋中元節(jié)祭父母時所用盂蘭盆“中貯雜饌,陳目連救母畫像,致之祭祀之所”④〔宋〕高承撰,〔明〕李果訂,金圓、許沛藻點校《事物紀原》,北京:中華書局,1989 年,第437 頁?!爱嬆窟B尊者之像,插其上。祭畢,加紙幣焚之”⑤陳元靚撰《歲時廣記》卷30 引語,《叢書集成初編》本,長沙:商務(wù)印書館,1938 年,第341 頁。的記載,則知當時中元節(jié)前印賣《目連經(jīng)》(引文見第二節(jié))之舉,正好體現(xiàn)了佛教文化傳播時經(jīng)、像并尊的傳統(tǒng)。而所繪目連像,當是據(jù)《目連經(jīng)》等而繪制的變像,其主體內(nèi)容是目連救母。當然,中元祭祀目連尊者之舉,最早似與梁武帝有關(guān)。義楚《釋氏六帖》卷22“武帝送盆”條引《弘明》云:“梁武每于七月十五日,普寺送盆供養(yǎng),以車日送,繼目連等?!雹蕖洞蟛亟?jīng)補編》第13 冊,第454 頁。又,今本《弘明集》無此內(nèi)容,當是佚文。從前后文語境判斷,此“繼”當是“祭”同音而誤刻。《佛祖統(tǒng)紀》卷37 又載大同四年(538)“帝幸同泰寺設(shè)盂蘭盆齋”⑦《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49 冊,第351 頁上欄。之事,則知蕭衍在推動盂蘭盆法會向中國祭祀傳統(tǒng)轉(zhuǎn)化中起了先導之用。
綜上所言,我們認為張祜嘲笑《長恨歌》是《目連經(jīng)》,更符合《長恨歌》的句式結(jié)構(gòu)。但僅從目連上天入地尋母這一共同情節(jié)而言,《本事詩》等比作《目連變》也說得通的。
兩宋之際的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卷8“中元節(jié)”條有云:
七月十五日,中元節(jié)。先數(shù)日市井賣冥器……耍鬧處,亦賣果食、種生、花果之類,及印賣《尊勝目連經(jīng)》。又以竹竿斫成三腳,高三五尺,上織燈窩之狀,謂之“盂蘭盆”。掛搭衣服、冥錢,在上焚之⑧〔宋〕孟元老著,伊永文箋注《東京夢華錄箋注》(按:原書繁體豎排,此處引文改用簡體橫排),北京:中華書局,2007 年,第794-795 頁。另,鄧之誠注《東京夢華錄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 年,第211-212 頁)句讀,與伊氏相同(鄧氏未用標點符號,原書同樣繁體豎排)。。
按照伊永文的標點⑨《東京夢華錄箋注》,第795 頁。,《尊勝目連經(jīng)》僅指一種佛經(jīng)。事實上,我們查遍傳世佛經(jīng)目錄,都沒有該經(jīng)的任何記錄⑩羅皓月懷疑孟元老所說“尊勝目連經(jīng)”和S.4564《目連經(jīng)》有淵源關(guān)系(《敦煌文獻目連變文寫本敘考》,《綿陽師范學院學報》2015 年第 9 期,第 78 頁),僅猜想而已。。據(jù)宋末陳元靚《歲時廣記》卷30“中元(下)”之“獻先祖”條引皇朝《東京夢華錄》,“尊勝目連經(jīng)”五字,實作“《尊勝經(jīng)》《目連經(jīng)》”?〔宋〕陳元靚撰《歲時廣記》,第341 頁。又,陳氏引文比前述伊永文、鄧之誠等校注本,“在上焚之”后多“以獻先祖”四字,并以此為擬題依據(jù)。,即包括《佛頂尊勝陀羅尼經(jīng)》(又稱《尊勝陀羅尼經(jīng)》,《尊勝經(jīng)》為簡稱)?是經(jīng)又稱《尊勝陀羅尼經(jīng)》,主要有杜行顗、地婆訶羅、佛陀波利、義凈譯本,最流行者為佛陀波利本。和前述偽經(jīng)《目連經(jīng)》。即便“尊勝目連經(jīng)”五字不錯,也應標點成“《尊勝》《目連經(jīng)》”?按:陳翹已注意到這一點,參《〈東京夢華錄〉“中元節(jié)”條兩種版本一字之差的思考——兼議北宋目連戲之形態(tài)特征》,《戲曲藝術(shù)》2007 年第4 期,第9 頁。但他認為《尊勝經(jīng)》與目連救母無關(guān),則可商榷。。
《尊勝經(jīng)》屬密教經(jīng)典,主要有杜行顗、地婆訶羅、佛陀波利、義凈等譯本?有關(guān)該經(jīng)譯本系統(tǒng)之介紹,參李小榮《敦煌密教文獻論稿》,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年,第42-46 頁。,最流行的是佛陀波利本。因宣揚《尊勝咒》(即《尊勝真言》)、尊勝(經(jīng))幢具有強大的破(地)獄、救亡、祛病、延壽功能而在僧俗二眾中甚為流行。自初唐以降,有關(guān)《尊勝咒》靈驗和社會各階層廣建尊勝幢、尊勝壇的史料(尤其是碑刻材料)比比皆是。如意元年(692)史延福就在龍門摩崖石刻《尊勝陀羅尼經(jīng)》①〔清〕葉昌熾撰,王其祎校點《語石》,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 年,第112 頁。;長安二年(702),本愿寺僧知遜率合縣道俗而敬造尊勝經(jīng)幢,目的之一在為七代亡者祈福②〔清〕陸增祥撰《八瓊室金石補正》,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年,第312 頁下欄。;上海圖書館藏094號敦煌文書,所抄佛陀波利本《佛頂尊勝陀羅尼經(jīng)》后則有題記說“開元五年歲次丁巳十一月十六日,清信佛弟子氾感兒減削凈財,為其亡妻公孫敬寫,愿亡者神生凈土,見佛聞法,合家去離三災九厄,福命延長。及自既身,法界眾生,咸登佛果”③上海圖書館、上海古籍出版社編《上海圖書館藏敦煌吐魯番文獻》第2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年,第368 頁上欄。,抄《尊勝經(jīng)》除薦亡之外,亦有其他功用;白居易開成二年(836)于洛陽所作《東都十律大德長圣善寺缽塔院主智如和尚茶毗幢記》④〔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第1920-1922 頁。, 在贊揚其師智如(749—834)好建尊勝幢之義舉的同時,更特別強調(diào)了他以尊勝幢為茶毗塔的遺愿;有的靈驗記,還把“孝養(yǎng)父母”并持誦《尊勝咒》而超度父母亡靈生天的洛陽人張繹(活動于開元天寶年間)和“目連釋子救母”相提并論⑤《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19 冊,第386 頁下-387 頁上欄。。兩宋時期,把尊勝幢建于墓側(cè)或墓道已成為流行的喪葬習俗之一⑥參夏廣興《佛頂尊勝陀羅尼信仰與宋代喪葬習俗——以尊勝墓幢的建立為中心》,《世界宗教研究》2015 年第1 期,第59-65 頁。。明清兩朝,不同佛教法會及顯密佛教儀式的匯流,更是常態(tài),鐘惺(1574—1625)撰《募盂蘭盆施食念經(jīng)禮懺疏》即引僧人定安之語曰:“吾將以今年是日于水陸作盂蘭盆會,持《尊勝咒》,施食、念經(jīng)、禮懺,為五晝夜功德?!雹摺裁鳌崇娦手钕雀?、崔重慶標校《隱秀軒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年,第502 頁。清初賀裳順治三年(1646)⑧作品系年,據(jù)朱則杰《〈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訂補——以賀裳等三位丹陽賀氏家族作家為中心》,《蘇州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 年第 3 期,第 59 頁。作《丙戌中元放熖口榜文》又說:“敬于中元日會演盂蘭,幢宣尊勝?!雹帷睬濉迟R裳:《蛻?zhàn)嗉罚宄貘x槳閣刻本,載四庫未收書編輯委員會編《四庫未收書輯刊》第7 輯第22 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 年,第 27 頁下欄。由此推斷,尊勝陀羅尼信仰和以盂蘭盆會為載體的佛教孝道文化早已合流。
前引呂原明《歲時雜記》謂北宋中元節(jié)盂蘭盆法會上,所畫目連尊者像和紙幣共同焚燒以祭父母;而兩宋之際曾任嚴州太守的李裁“每夕焚《尊勝陀羅尼》以施鬼神”,莊綽大為感慨道“《尊勝》之利于幽冥,蓋不可不信矣”⑩〔宋〕莊綽撰,李保民點?!峨u肋篇》卷中,《宋元筆記小說大觀》第4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年,第4006-4007 頁。,既言“每夕”,自然也包括中元日;日本臨濟宗僧無著道忠(1653—1744)《禪林象器箋》卷21“經(jīng)馬”條解釋從宋國傳入的禪林法和盂蘭會焚燒紙馬、《心經(jīng)》的緣由時說“焚馬,多見本據(jù);焚經(jīng),難得其證。適得焚《尊勝咒》施鬼事,是可證焚《心經(jīng)》也”?《大藏經(jīng)補編》第19 冊,第598 頁下欄。本來,按佛教戒律,佛經(jīng)不可焚毀,但特殊場合也有例外。道忠書中又引《異聞總錄》所載淳熙六年(1179)李永印尊勝陀羅尼幡數(shù)十本焚施鬼道為證。;故綜合判斷,當時盂蘭盆會所掛目連圖像?據(jù)高承撰《事物紀原》卷8“盂蘭”條“今人第以竹為圓架加其首,以荷葉中貯雜饌,陳具其救母畫像,致之祭祀之”(明弘治十八年魏氏仁實堂重刻正統(tǒng)本,頁24b),則知所焚目連像,除目連的單尊像之外,也可以是目連救母的故事類圖像。,連同所抄的《尊勝咒》?按:當時印賣的《尊勝經(jīng)》《目連經(jīng)》,推想也應和目連尊者像一塊焚燒而獻祭于祖先。,最后都焚燒成一縷縷獻祭的香煙了。
《東京夢華錄》卷8“中元節(jié)”條又云:
構(gòu)肆樂人自過七夕,便般《目連救母》雜劇,直至十五日止,觀者增倍?〔宋〕孟元老著,伊永文箋注《東京夢華錄箋注》,第795 頁。。
對“便般目連救母雜劇”八字,康保成首先發(fā)現(xiàn)四庫全書本、秘冊匯函本、學津討源本、河南省立圖書館1921 年刻本在“目連”后多出一個“經(jīng)”字?〔清〕秦嘉謨撰《月令粹編》卷12“《目連經(jīng)》”條引《東京夢華錄》亦同(清嘉慶十七年秦氏琳瑯仙館刻本,頁14b)。既然以“《目連經(jīng)》”設(shè)立條目,自然少不了“經(jīng)”字。,并標點成“便搬《目連經(jīng)》(《救母》雜?。?,爾后結(jié)合日本京都金光寺發(fā)現(xiàn)的《佛說目連救母經(jīng)》,指出“七天演出實際上是以誦經(jīng)、講經(jīng)為中心的佛教儀式活動,其中包括以‘救母’為內(nèi)容的‘雜劇’”“所謂《救母》‘雜劇’,或即大體相當于變文演唱,并雜以諸般伎藝而已”①康保成:《中國古代戲劇形態(tài)與佛教》,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4 年,第245-247 頁。。嗣后,陳翹從版本學角度詳細考證“經(jīng)”字不是衍文,認為孟元老所記載的北宋目連戲應是較為短小、帶有滑稽、諧謔味道的,類似于王國維先生所說的滑稽戲性質(zhì)的、在中元節(jié)期間每天不斷演繹詮釋印賣的《目連經(jīng)》的內(nèi)容,反復演出的小戲,甚至可能是唐代目連變文在北宋民間復活的一種新形式,而不是一個能夠連續(xù)演出七八天的大型戲劇。其歷史淵源及演變過程是:《盂蘭盆經(jīng)》→《目連變文》→《目連經(jīng)救母雜劇》②陳翹:《〈東京夢華錄〉“中元節(jié)”條兩種版本一字之差的思考——兼議北宋目連戲之形態(tài)特征》,《戲曲藝術(shù)》2007 年第4 期,第 3-12 頁。。孔美艷從搬演主體是樂人而不是由佛教僧侶“誦”或“講”的,“觀者”主要是來觀看演出而不是來參加宗教儀式活動的,進而強調(diào):“雖然不排除有“應景”的旨歸,但我不認為它是‘以誦經(jīng)、講經(jīng)為中心的佛教儀式活動’,而認為它是以佛教目連經(jīng)的目連救母故事為主要內(nèi)容,中間穿插各種伎藝表演(這是中國戲劇的表演習慣,且越是初期這種特點應該越明顯) 的供人觀賞的戲劇藝術(shù)表演?!雹劭酌榔G:《中元節(jié)演劇略論》,《中華戲曲》第44 輯,第252 頁。三人其實都不同意孟元老所載東京搬演的目連戲是成熟的大型雜劇。田仲一成則別出心裁,首先通過重新考訂日本金光寺藏所謂元刻本《佛說目連救母經(jīng)》實際上是南宋初年的寧波刻本,然后分析其結(jié)構(gòu)上的故事性、文學性、戲劇性,從而推定《東京夢華錄》所說的《目連救母》雜劇也會有較為復雜的故事,甚至接近明代中期創(chuàng)作的鄭之珍本,并得出結(jié)論說北宋末期中國戲劇已經(jīng)有成熟的劇本④田仲一成:《目連戲的成立過程——以宋代佛典〈佛說目連救母經(jīng)〉為起點的考察》,載黃仕忠主編《戲曲與俗文學研究》第2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 年,第2-31 頁。。
對于康保成、陳翹的版本考證,我們還可以提供另一證據(jù),無著道忠《禪林象器箋》卷16 引明人倪綰《群談采余》自述其考《夢華錄》的結(jié)果是“但多‘《目連經(jīng)》,搬其雜劇’數(shù)言”⑤《大藏經(jīng)補編》第19 冊,第512 頁下欄。需要指出的是,此處所引《群談采余》,文字基本上和郎瑛《七修續(xù)稿》卷7《辯證類》“盂蘭盆會”相同,但后者作“但多‘賣《目連經(jīng)》,搬其雜劇’數(shù)言”(明刻本,頁9a),即多一“賣”字。另,倪綰、郎瑛兩人都是拿《東京夢華錄和》和陸游《老學庵筆記》相比較,二人所用“其”字,顯然指代《目連經(jīng)》。,可知倪綰引用的版本也作《目連經(jīng)》⑥趙義山認為“衍一‘經(jīng)’字,便成病句”(《學術(shù)觀念與文獻釋讀——以王國維的“真戲曲觀”與相關(guān)文獻釋讀為例》,《江淮論壇》2016 年第 5 期,第 9 頁),卻未給出理由。。但我們反復研讀康保成等人的結(jié)論,感覺都有不少推測的成份,原因在于孟元老所說的《目連救母》雜劇并無文本傳世。而四人對《目連救母》雜劇所依據(jù)的佛典,理解不盡相同??当3蓸它c成“《目連經(jīng)》(《救母》雜?。保笏淖质菉A注形式,意即“所謂《救母經(jīng)》就是北宋的《救母》雜劇”⑦康保成:《中國古代戲劇形態(tài)與佛教》,第247-248 頁。其所說《救母經(jīng)》即日本流傳的《佛說目連救母經(jīng)》。,但他沒有找出“經(jīng)”稱“雜劇”可靠的歷史文獻;陳翹認為孟元老所說《目連經(jīng)》,似是《盂蘭盆經(jīng)》;孔美艷贊同其師康先生之說;田仲一成則主張源自《佛說目連救母經(jīng)》??紤]到后世目連戲中目連名羅卜、母名青(清)提等中國化名字,《盂蘭盆經(jīng)》并未涉及,因此,它自然可以被排除在外⑧按:吉川良和認為出于《尊勝目連經(jīng)》(《關(guān)于在日本發(fā)現(xiàn)的元刊〈佛說目連救母經(jīng)〉》,《戲曲研究》第37 輯,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1 年,第177 頁)。前文已否定了“尊勝目連經(jīng)”的存在,故其說難以成立。。剩下的可能主要有四:一是前述敦煌偽經(jīng)《目連經(jīng)》,二是《凈土盂蘭盆經(jīng)》,三是《佛說目連救母經(jīng)》,四是高麗本《佛說大目連經(jīng)》。后兩種,田仲一成認為是同文異版,其說可取?!斗鹫f大目連經(jīng)》,雖題為“西天三藏法師法天譯”,然從其用語及敘述內(nèi)容看,顯然是中土偽經(jīng)。它高麗中期已傳入韓國,李能和撰《朝鮮佛教通史》卷1 載睿宗文孝王(丙戌)元年(1106)秋七月:“癸卯,設(shè)盂蘭盆齋于長齡殿以薦肅宗冥佑;甲辰,又召名僧講《目連經(jīng)》”⑨《大藏經(jīng)補編》第31 冊,第345 頁上欄。,可見此次盂蘭盆會始于農(nóng)歷七月十四日,十五日所講《目連經(jīng)》即是《佛說大目連經(jīng)》。嗣后,歷代皇室還五次講過本經(jīng)①盧仲邦:《韓國目連故事流傳研究——以收藏在〈月印釋譜〉的目連故事為中心》,南京: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 年,第23 頁。?!稑阃ㄊ轮V解》卷下又記載了一個高麗師傅(僧人)在慶壽寺盂蘭盆齋會上“說《目連尊者救母經(jīng)》,僧尼道俗善男信女不知其數(shù),人人盡盤雙足,個個擎拳合掌,側(cè)耳聽聲”②汪維輝編《朝鮮時代漢語均教科書叢刊》(一),北京:中華書局,2005 年,第288 頁。又,經(jīng)名書名號是筆者所加。,有人懷疑所說經(jīng)與睿宗元年的《目連經(jīng)》是一個系統(tǒng)③盧仲邦:《韓國目連故事流傳研究——以收藏在〈月印釋譜〉的目連故事為中心》,第23 頁。。若從經(jīng)名推斷,應和《目連救母經(jīng)》是名異實同,僅是予目連以“尊者”之敬稱而已。此外,從經(jīng)文“講”“說”的敷演方式看來,至少宋元明三朝仍然有故事類佛經(jīng)的宣唱。換言之,目連故事的講唱和目連戲的演出,當時并行不悖。
前述《凈土盂蘭盆經(jīng)》《佛說目連救母經(jīng)》《佛說大目連經(jīng)》,其共同點在于構(gòu)建了目連的中國化家庭組織,主干成員有三,即羅卜、其父傅相、其母青提,此點是《盂蘭盆經(jīng)》所沒有的。若結(jié)合郎瑛、倪綰比較《東京夢華錄》比《老學庵筆記》多“(賣)《目連經(jīng)》”和“搬其雜劇”的記載,則知所搬雜劇自然是以《目連經(jīng)》為依據(jù)而創(chuàng)作的。因此,《東京夢華錄》有關(guān)目連戲演出的文字表述,正確標點是:“便搬《目連經(jīng)救母雜劇》。”④如 《堅瓠集二集》卷4“譏教授”條載弘治末泉州府學某教授“一日設(shè)宴于明倫堂,搬演《西廂雜劇》”(褚人獲輯校,李夢生校點《堅瓠集》,《清代筆記小說大觀》第1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第802 頁),可知“搬×××雜劇”的說法是成立的。從其演出長達八天及“觀者倍增”的演出效果推斷,北宋東京的城市劇場應有以目連救母為主要故事情節(jié)的大戲(大型雜劇)⑤參趙義山《學術(shù)觀念與文獻釋讀——以王國維的“真戲曲觀”與相關(guān)文獻釋讀為例》,《江淮論壇》2016 年第5 期,第6 頁。。其依據(jù)經(jīng)典,應是田仲一成考訂的南宋初年寧波所刻的《佛說目連救母經(jīng)》。換言之,南宋初期的《目連經(jīng)》與唐五代的《目連經(jīng)》含義有別,它主要指《佛說目連救母經(jīng)》。
較早提及目連救母故事的禪宗語錄是《筠州洞山悟本禪師語錄》,是書在曹洞宗初祖洞山良價(807—869)《后寄北堂書》后附錄了《娘回書》,信中母親對良價“為報北堂休悵望,譬如死了譬如無”的決絕態(tài)度深感失望:“今既誓不還鄉(xiāng),即得從汝志,不敢望汝如王祥臥冰、丁蘭刻木,但如目蓮尊者度我,下脫沈淪,上登佛果。如其不然,幽譴有在,切宜體悉?!雹蕖洞笳滦薮蟛亟?jīng)》第47 冊,第516 頁下欄-517 頁上欄。其意是說百年之后,希望兒子至少能像目連一樣舉辦盂蘭盆會超度自己脫離惡道而成佛。嗣后,隨著禪林清規(guī)的流行,盂蘭盆會是佛寺七月中元(鬼)節(jié)必不可少的法事活動之一。更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是,明清以來不少禪師的出家緣由竟然是出于目連戲的影響。如明雞足山傳衣寺釋寂觀在母親病逝后“哀泣幾滅,見俗演《目連》”而固請出家⑦喻謙撰《新續(xù)高僧傳》卷55,載《大藏經(jīng)補編》第27 冊,第404 頁下欄。;《天童弘覺忞禪師北游集》卷3載順治皇帝問道忞(1596—1674):“聞得廣東比北方人尤不信向三寶,老和尚少年因甚出家?”道忞曰:“因見《目連傳》,痛念生死,遂發(fā)心修行?!雹唷都闻d大藏經(jīng)》第26 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7 年,第297 頁上欄。《即非禪師全錄》卷25《廣壽即非和尚行業(yè)記》謂即非如一(1616—1671)事母孝謹,十三喪父后:“一日觀演《目連傳奇》有感,嘆曰:‘立身揚名特世間孝耳,曷若出世法遍資恩有乎?’”至十七歲終出家⑨《嘉興大藏經(jīng)》第38 冊,第742 頁上欄。;《正源略集》卷4 又說松江金澤頤浩子山如禪師“幼喪母,年十七,因村坊演劇,見目犍連事。即慨然曰:‘吾欲報母,何讓佛祖?’遂棄聘室,至堯峰,禮西脈老宿落發(fā)”⑩《大藏新纂?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85 冊,第20 頁上欄。又,杭世駿撰《武林理安寺志》卷5 作“因街坊演劇,見目連救母事,出家,得法于箬庵禪師”(杜潔祥主編《中國佛寺史志匯刊》第一輯第21 冊,臺北:明文書局,1980 年,第243 頁),則更明確了所看是《目連救母》。;釋印光重修《九華山志》卷4又載清末果建禪師(1848—1927)“五歲母亡,七歲父沒。零丁孤苦,流離四方,遂為農(nóng)家牧牛。暨弱冠,因看《目連救母》戲,乃嘆曰:‘欲報父母劬勞之恩,非出家修行不可?!鞗Q志出家”?《中國佛寺史志匯刊》第二輯,第22 冊,第198-199 頁。。五位禪師,分別是今云南晉寧、廣東潮陽、福建福清、上海青浦、安徽桐城人,他們觀看的必定是各自家鄉(xiāng)上演的目連戲。由此可見,目連戲流播地域之廣,教化力之強①本來,從佛教戒律說,出家人不可以觀聽世俗歌舞音樂戲劇,但有例外。王宇春等合編《云棲法匯》卷12“伎樂”條(參《嘉興大藏經(jīng)》第 33 冊,第 38 頁中—下欄)對此有詳細說明。云棲袾宏(1535—1615)認為,像《香山》(指《香山記》)《目連》《曇花》(指屠隆《曇花記》)這樣“以出世間正法感悟時人”的佛教戲劇是大可倡導的。。
禪師以目連救母故事上堂說法的場合,一般在七月十五日②當然也有例外,如《普庵肅禪師語錄》卷上《與彭應求為母病請藥語》載印肅禪師(1115—1169)為彭應求母親說法是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大藏新纂?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69 冊,第393 頁上欄)。。如《投子義青禪師語錄》載義青(1032—1083)解夏上堂云:
諸佛歡喜之日,目連展救母之心,人天赴盂蘭之會。各運精誠,莊嚴勝會,傳大藏之靈文,滅塵沙之罪垢,共報父母六親,各獲平安之妙樂。諸仁者,“報恩”一句作么生道?良久云:“但知方寸無諸惡,便是時中報重恩?!雹邸洞蟛匦伦?yún)d續(xù)續(xù)藏經(jīng)》第71 冊,第738 頁上欄。
義青說法,是面對教內(nèi)僧眾,他觸景生情,要求出家修道者應從目連報母恩中悟得諸惡不作、時時處處慈悲心生,這樣才算是真報恩。
《古雪哲禪師語錄》卷9 載明末真哲禪師中元日為“平藩下楊守備請上堂”云:
妙凈明心,本無迷悟。凡情未盡,仍假證修。所以玄沙筑破指頭,父生天界。目連親證羅漢,母脫輪回。是知情均天倫,應之則疾;法無疏戚,感之在人④《嘉興大藏經(jīng)》第28 冊,第351 頁中欄。。
此則針對世俗信眾而說法,其特點是把目連救母故事和中土有關(guān)玄沙師備(835—908)踢破腳指頭而使父生天的傳說相提并論,重在強調(diào)人倫親情及天人感應。
《石雨禪師法檀》卷 9 載明方(1593—1648)“中元示眾”曰:
今日是目連救母、地官赦罪之辰,云集懺悔,亡者可以超生,存者可以獲福。此是世間父母也。然出世間,亦各各有個父母,他能長你法身,養(yǎng)你慧命。大眾,還知么⑤《嘉興大藏經(jīng)》第27 冊,第110 頁上欄。?
此處說法,意在從目連世間救母故事出發(fā),引起參禪者對出世間父母的思考,出世間父母就是“非形象可求”的法。更可注意者,“地官赦罪之辰”,是鄭之珍(1518—1595)《目連救母勸善戲文》中反復出現(xiàn)的套語。
《頻吉祥禪師語錄》卷1 又謂清初吉祥盂蘭會上堂曰:“目犍連饋飯青提,面然王端受供養(yǎng),十世古今不離?!雹蕖都闻d大藏經(jīng)》第39 冊,第602 頁下欄。從“面然王端受供養(yǎng)”一語,可見當時中元節(jié)同時舉辦了焰口施食法會。
在盂蘭盆會及相關(guān)儀式上,宗門還有專門的佛事作品集,元如瑛所編《高峰龍泉院因師集賢語錄》卷5“諸般偈贊門”之《目連》曰“欲令慈母生天界,屢啟誠心問佛功。崇建蘭盆燃惠炬,流傳萬世永無窮”⑦《大藏新纂?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65 冊,第21 頁上—中欄。;卷 6“薦亡偈贊門”《薦母》其一曰“望云幾度思親面,泣筍無因表孝心。特設(shè)伊蒲伸薦果,大千佛國震雷音”,其二曰“三年泣血淚沾紅,鞠育還如一夢中……愿假目連行孝力,慈親從此往天宮”⑧《大藏新纂?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65 冊,第23 頁上—中欄。。凡此,皆結(jié)合中土喪葬禮儀制度,極力贊頌目連的救母孝行。此外,像廣真禪師(1582—1639)的《盂蘭盆偈》(《吹萬禪師語錄》卷 9)、《盂蘭會引》(同前,卷14)⑨《嘉興大藏經(jīng)》第29 冊,第505 頁上欄、第527 頁中—下欄。等作品,都是實用的儀式文書,同樣宣揚目連之孝。
盂蘭盆會除了宣揚目連救母的中心主旨外,它還兼救度七代先亡。其實,中土還有專門救度生育而亡之女性的偽經(jīng)《血盆經(jīng)》⑩按:是經(jīng)全稱《大藏正教血盆經(jīng)》?!对茥▍R》卷5 把它和《受生經(jīng)》《金剛纂》等偽造經(jīng)典一道列入日常課誦所允許的經(jīng)典(參《嘉興大藏經(jīng)》第 32 冊,第595 頁上欄)。,《高峰龍泉院因師集賢語錄》卷5“陳意伏愿門”之《血盆》即依經(jīng)文大意而有頌曰:“母號鞠我,既全撫育之恩。子之愛親,當報劬勞之德。爰崇上善,仰答生身……地藏能仁祈作證,目連教主望垂慈。”①《大藏新纂?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65 冊,第19 頁上—中欄。明清時期,民間尤其推崇血盆齋②如王培荀(1783—1859)撰《聽雨樓隨筆》卷8 即謂四川榮縣南禪寺詩僧云空“幼諷經(jīng),至目連救母,涕泣橫流,發(fā)誓持血盆齋三載”(清道光二十五年刻本,頁19b)。,并有和盂蘭盆會合流的趨勢?!稙榱氐丽U師餐香錄》卷上就載道霈(1615—1702)為“孝女郭淑貞懺血盆齋”說偈曰:“昔日目蓮曾啟教,蘭盆報母得生天。特遵遺軌清齋滿,愿薦雙親達九蓮。”③《大藏新纂?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72 冊,第617 頁下欄。本來舉辦的是血盆齋,講的卻是《盂蘭盆經(jīng)》內(nèi)容。究其成因在于,兩經(jīng)之目連都是施救者的角色。
至于目連戲之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也有禪師以之說法?!洞蠓蕉U師語錄》卷1 載行海禪師(1604—1670)與錢順宇、張瑞甫、倪仁毓茶話次云:
目連至孝的證果,富相造福的升天,清提有頭無尾隋在泥底,不落因果,不昧因果④《嘉興大藏經(jīng)》第36 冊,第827 頁下欄。。
富相,當是“傅相”之誤,清提,即青提⑤在明萬歷十年高石山房刻本《目連救母勸善戲文》中,多用“劉青提”,僅有一處作“劉氏清提”。,行海所引人物,涵蓋了《目連傳奇》中的三個關(guān)鍵人物,即目連和其父母傅相、劉青提。
再如,《云溪俍亭挺禪師語錄》卷1 載凈挺(1615—1684)“中元小參”曰:
救母生天,神通第一。臺山路上討個點心,俞道婆傾翻油餈,浮杯和尚沒處雪屈,木菩提樹下,驀走到忉利天宮。且道:摩耶夫人,仗誰恩力?大須彌山、小須彌山距孛跳,入八寒八熱、十八鬲子地獄、阿鼻地獄,從東過西,從西過東,象寶、馬寶、女寶、如意寶、將軍寶,輥到餓鬼頭邊,向有財鬼、無財鬼、臭毛鬼等唱一聲:“摩訶般若波羅蜜,觀世音菩薩,將錢來買糊餅”。盂蘭盆大齋,放下手卻是饅頭,要吃的盡吃!阿修羅與帝釋天大戰(zhàn),著他目連看堂,從針咽里放出一星子火來,燒得金牛兒叫苦,石獅子汗流,帶累他無位真人,五百生不聞漿水之名。快活,快活,閻羅大王來也!統(tǒng)領(lǐng)一班獄卒夜叉,喝散了中元地官、東皇太乙⑥《嘉興大藏經(jīng)》第33 冊,第728 頁上欄。。
神通第一,指目連,其母本是青提夫人,凈挺卻以佛母摩耶夫人喻之。更有趣的是,敘述目連救母經(jīng)過(如上天入地)、所遇人物(如觀世音、地官、閻羅、餓鬼、夜叉等)及食用的點心之類,都與《目連救母勸善戲文》相同,只不過出于戒律禁忌,把原劇中劉青提用來齋僧的肉饅頭換成了一般的饅頭。換言之,凈挺的小參,許多敘事要素都源自鄭之珍劇本。當然,凈挺也串連了不少禪林話頭,像“觀世音菩薩將錢來買糊餅,放下手元來卻是個饅頭”,就出于《法演禪師語錄》卷2⑦《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47 冊,第658 頁下欄。。其他像臺山婆子、俞道婆、浮杯和尚,作為目連尋母的見證人,則是凈挺戲劇化說法的一種創(chuàng)造。
《東山梅溪度禪師語錄》卷2 謂福度(1637—?)“為母歸元尼三周上堂”時說:
瞿曇為母升忉利,羅卜尋娘詣獄門。獨有梅溪分外別,華王座上薦慈親⑧《嘉興大藏經(jīng)》第39 冊,第383 頁上欄。。
“羅卜尋娘”,恰恰鄭之珍《目連救母勸善戲文》卷下《傅相救妻》中也有類似敘述:“為羅卜尋娘,不愿再嫁?!雹岚矗亨嵤蟿”緸榱_卜設(shè)計了已盟娉的妻子曹賽英,但因目連(傅郎,即羅卜)尋母,才未成親。
以上粗略分析了目連故事流播史上的四個小問題。其中,前三個悉與版本息息相關(guān),我們通過文獻比對,確認作“經(jīng)”或有“經(jīng)”字的版本,更契合目連文化形成的歷史語境;后一個則說明,宗門語錄不但重視盂蘭盆會,而且經(jīng)常以目連戲說法,更有甚者,不少年少喪母的禪師,其出家緣由竟然是觀看目連戲深受感動所致。此外,宋元以來目連戲盛行,與其儀式化的展演,特別是和中土喪葬文化的淵源甚深。當然,佛教內(nèi)部諸儀式如尊勝幢、焰口施食、水陸齋、血盆齋等的匯流,也促進了目連故事的流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