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浩

（北京師范大學(xué)教育歷史與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875）

陸游是南宋時期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六十年間萬首詩”（《小飲梅花下作》），[1](冊5,P485)尤以濃烈的愛國情懷最為后世所推崇。錢鐘書曾經(jīng)指出：“愛國情緒飽和在陸游的整個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盵2](P192)梁啟超所言“集中十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3](卷45,P4)更將陸游視作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一座永恒豐碑。以下對陸游的愛國詩篇進行整體分析，以期探究陸游詩歌愛國情懷的精神內(nèi)涵及其表現(xiàn)方式，整體把握陸游詩歌的思想情感與藝術(shù)特色。

一、陸游詩歌愛國情懷的形成原因

（一）陸游的生活時代 陸游出生于宣和七年（1125），正值金兵猛烈進攻北宋之際。靖康二年（1127），金兵攻破宋都汴梁，俘虜徽欽二帝押至金國，北宋王朝至此滅亡?！熬缚抵異u”是宋朝命運的轉(zhuǎn)折，更是華夏民族的大劫，仿佛驚雷一般震撼著每個宋人的心靈。最終，宋室被迫南遷至臨安，開始了半壁江山的統(tǒng)治格局。陸游生活在外族統(tǒng)治中原，南宋偏安一隅的時代。北宋滅亡已經(jīng)刺痛著宋人的內(nèi)心，而南宋朝廷不圖恢復(fù)、茍且偷安、妥協(xié)退讓、屈辱求和的做法又為愛國志士和廣大百姓所不能容忍?！熬缚祼u，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滿江紅》），[4](P465)這種雪恥救國的吶喊不只是岳飛個人的慷慨激昂，更是那個時代最強烈也最主流的呼聲。國家和民族處在生死存亡之際，詩歌不再是詩人花前月下自娛自樂的工具。時勢造就英雄，時勢造就詩風(fēng)。強烈的民族主義和濃厚的現(xiàn)實主義，構(gòu)成了南宋詩風(fēng)的整體基調(diào)。前有張元幹長歌“長庚光怒，群盜縱橫，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石州慢·己酉秋吳興舟中作》），[5](P14)后有辛棄疾高唱“漢水東流，都洗盡髭胡膏血……馬革裹尸當(dāng)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說”（《滿江紅》），[6](P27)從南渡詞人到辛派詞人，南宋詩人群體紛紛以筆為刀，書寫一腔愛國深情。即使婉約如女詞人李清照，亦有“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抔土”（《上樞密韓肖胄詩》）[7](P243)的報國之志。不同于盛唐時期愛國詩篇的昂揚雄壯，南宋詩人筆下的愛國情懷交織著恢復(fù)山河的豪情壯志與壯志未酬的憤懣苦楚，其濃烈的悲情色彩，書寫了中國詩史獨特的燦爛一頁。

（二）陸游的人生經(jīng)歷 陸游出生于詩文官宦世家，“五世業(yè)儒書有種”（《閑游》）[1](冊7,P209)的家學(xué)傳統(tǒng)為其經(jīng)世品格的生成營造了無形的氛圍。其父陸宰北宋末年出仕，靖康年間參加對金作戰(zhàn)的糧草轉(zhuǎn)運工作，后遭佞臣彈劾被罷，繼而舉家南遷，輾轉(zhuǎn)數(shù)年方歸山陰故里。陸游可謂生長于戰(zhàn)亂之間，“兒時萬死避胡兵”（《戲遣老懷》）[1](冊7,P89)的奔走逃難經(jīng)歷，為其愛國情懷的激發(fā)奠定了最初的底色。陸父是堅定的愛國志士，南宋立國之后與主戰(zhàn)人士交往甚深。陸游自敘：“某甫成童，親見當(dāng)時士大夫，相與言及國事，或裂眥嚼齒，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殺身翊戴王室?！盵8]（冊2,P289）耳濡目染之中，少年陸游已有報效家國、恢復(fù)山河的恢弘誓愿：“兒時祝身愿事主，談笑可使中原清?！保ā度勺映Α罚1]（冊4,P69）紹興二十三年（1153）陸游參加科舉，因為名列秦檜之孫秦塤之前，加之“喜論恢復(fù)”，遭到秦檜嫉恨，次年禮部考試，竟被秦檜黜免。陸游曾寫道“奈何七尺軀，貴賤視趙孟”（《和陳魯山十詩以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為韻》），[1]（冊1,P4）援引《孟子》“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之義，表達對命運操于權(quán)貴之手的無奈與不滿。此事無疑增加了陸游對秦檜等主和派的憎惡，也使陸游開始意識到南宋政治的陰暗一面。直到秦檜去世，已過而立之年的陸游才始入仕途。陸游堅持抗金主張，積極獻策出師北伐，遭到主和派污蔑而被罷。去職之后，陸游投身王炎軍幕，并且提出“經(jīng)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始”的戰(zhàn)略計劃。[9]（卷395,P12058）這是陸游平生僅有的親臨抗金前線的經(jīng)歷，為其愛國詩歌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不竭的動力和全新的視野。此后陸游歷盡仕宦沉浮，報國之志難以施展，但是愛國情懷至死不渝。

二、陸游詩歌愛國情懷的精神內(nèi)涵

（一）至死不渝的抗敵復(fù)國志向 抒發(fā)抗敵復(fù)國的愛國情懷，是陸游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導(dǎo)方向，誠如南宋詩人葉紹翁所言“游宦劍南，作為詩歌，皆寄意恢復(fù)”。[10]（P97）陸游畢生堅持抗金立場，始終期望收復(fù)中原，雖然頻遭挫折，但是仍然未改初衷，其詩情調(diào)或高亢激昂，或慷慨悲壯，都充滿著震撼人心的力量?？瓶悸涞诘年懹螣o奈回鄉(xiāng)，雖然內(nèi)心時泛“成功亦邂逅，逆料政自疏”的不平與懷疑，但是孤燈之下夜讀兵書，扎根心底的報國志向瞬間激蕩：“平生萬里心，執(zhí)戈王前驅(qū)。戰(zhàn)死士所有，恥復(fù)守妻孥”（《夜讀兵書》）。[1](冊1,P13)此時的陸游未免有些書生意氣，卻也一片赤子之心。入幕期間“鐵馬秋風(fēng)大散關(guān)”（《書憤》）[1](冊3,P140)的前線生活，是陸游平生最為懷念的激情歲月，成為后來愛國詩篇創(chuàng)作的源泉。陸游的詩風(fēng)也在此時發(fā)生了轉(zhuǎn)變，“他的氣概沉雄軒昂，每一個字都會紙面上直跳起來”。[11]（P97）此時秦檜已死，主戰(zhàn)愛國勢力逐漸抬頭，舉國上下收復(fù)故土呼聲再次高漲。乾道九年（1173）陸游根據(jù)前線經(jīng)歷所寫的《金錯刀行》很能代表此時愛國情懷的特色：“京華結(jié)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盵1](冊1,P279)這種廣結(jié)天下豪杰義士，同仇敵愾共赴國難的浩然正氣，是陸游前期樂觀心境與必勝信念的寫照。

然而，隨著仕宦沉浮，親歷人世滄桑，陸游曾經(jīng)坦蕩激越的愛國情懷逐漸轉(zhuǎn)向壯志難酬的沉痛苦悶，以晚年隱居鄉(xiāng)里時所作《訴衷情》最為典型：“當(dāng)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guān)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12](P79)詩人開篇追敘當(dāng)年戎馬疆場的前線歲月，暗用班超投筆從戎的典故，表露曾經(jīng)建功立業(yè)的豪情。然而這種場景只能出現(xiàn)在夢境，夢醒之后只見往日征衣早已積滿灰塵。今昔對比之下，虛實結(jié)合之中，豪情瞬間化作報國無門的悲涼。金人尚未消滅，故土還未恢復(fù)，自己卻已雙鬢如霜，只能任憑憂國的眼淚白白流淌。遙想一生心馳疆場，人卻只能僵臥孤村。這種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伴隨陸游終生。相較曾經(jīng)樂觀的斗志，這種悲情的愛國情懷更為感動人心。陸游抗敵復(fù)國的愛國情懷執(zhí)著、深沉、熱烈、真摯。晚年的陸游最怕自己無望再見國家一統(tǒng)，感嘆“砥柱河流仙掌日，死前恨不見中原”（《太息》）。[1](冊5,38)然而直至行將逝去，此“恨”只能轉(zhuǎn)“悲”。絕筆之作《示兒》，既是對子孫的遺囑，更是詩人畢生心事的凝聚，“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1]（冊8,P286）短短篇幅道盡詩人至死不渝的愛國情懷。

（二）悲憤無比的政治現(xiàn)實批判 陸游詩歌的愛國情懷不僅在于真誠熾熱的抗敵復(fù)國追求，也在對南宋朝廷政治現(xiàn)實的深刻批判。陸游一度對宋廷充滿希冀。紹興三十一年（1161）金兵再次侵宋，宋軍不僅取得采石之戰(zhàn)的大勝，還曾短暫收復(fù)洛陽。得知捷報的陸游無比興奮地寫道：“胡兒敢作千年計，天意寧知一日回。列圣仁恩深雨露，中興赦令疾風(fēng)雷”（《聞武均州報已復(fù)西京》）。[1]（冊1,P36）陸游相信天道在宋一方，中興指日可待。然而，隨著后續(xù)北伐的失敗，宋室與金人簽訂了屈辱的“隆興和議”（1164），陸游也因“力說張浚用兵”而被罷官職。陸游自始至終力主抗戰(zhàn)，作詩對這種妥協(xié)退讓進行了嚴厲的批判，比如，“和親自古非長策，誰與朝家共此憂？”（《估客有自蔡州來者感悵彌日》），[1](卷3,P349)“諸公尚守和親策，志士虛捐少壯年”（《感憤》），[1](卷3,P56)“生逢和親最可傷，歲輦金絮輸胡羌”（《隴頭水》）。[1](卷4,P405)陸游對宋廷的不思進取表示失望，卻從百姓高漲的抗敵熱情那里得到了精神的支持，他說：“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金錯刀行》）。[1](冊1,P279)但是，陸游也清楚地意識到百姓的熱情與南宋政治現(xiàn)實存在的矛盾，即其所謂“三秦父老應(yīng)惆悵，不見王師出散關(guān)”（《觀長安城圖》）。[1](冊1,P348)

淳熙四年（1177）陸游閑居成都時所作《關(guān)山月》，運用高超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悲憤無比地對南宋政治現(xiàn)實進行了集中批判。詩云：“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zhàn)空臨邊。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戍樓刁斗催落月，三十從軍今白發(fā)。笛里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征人骨。中原干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遺民忍死望恢復(fù)，幾處今宵垂淚痕?！盵1](冊2,P63-64)此詩首先揭示了權(quán)貴階層的可惡行徑：豪門府邸終日沉溺歌舞，早已忘卻復(fù)國雪恥。宋廷空有大軍卻只徒然防守，況且肥胖老死的戰(zhàn)馬和腐朽斷折的弓箭，又在控訴著邊防武備的荒廢。其次，視角轉(zhuǎn)向戍邊戰(zhàn)士：他們盼望殺敵立功，榮歸故里，如今只能空生白發(fā)，老死邊關(guān)。最后，視角轉(zhuǎn)向金人統(tǒng)治下的北方百姓：他們?nèi)倘柝撝兀瑴I眼望穿，卻終不見山河恢復(fù)。三種不同的場景，三類不同的人群，勾勒了南宋王朝的縮影。這幅悲劇畫卷，深刻揭示了統(tǒng)治階層與普通軍民的矛盾。多重套疊的對比，蘊含著陸游對南宋政治現(xiàn)實的悲憤與絕望。詩中陸游還表達了更深層次的憂患，中原大地已有“逆胡傳子孫”的局面，北方遺民也漸有被同化的跡象。正如同年所寫《感懷》：“爾來十五年，殘?zhí)斏杏位?，遺民淪左衽，何由雪煩冤?！盵1](冊2,P150)左右之衽本是華夷之辨的象征，“遺民淪左衽”，流露了陸游對中原大地華夏文明遭到摧毀的深深憂慮。

（三）感同身受的民生疾苦關(guān)懷“憂國”與“憂民”，“愛國”與“愛民”本是無法割裂的情懷。陸游一再揭示災(zāi)荒之年百姓的苦難生活，“常年征科煩棰楚，縣家血濕庭前土。妻啼兒號不敢怨，期會常憂累官府”（《秋賽》），[1](冊5,P30)“數(shù)年斯民厄兇荒，轉(zhuǎn)徙溝壑殣相望?？h吏亭長如餓狼，婦女怖死兒童僵”（《秋獲歌》）。[1](冊5,P44)在控訴官府橫征暴斂的同時，陸游對百姓表現(xiàn)出深切的同情。陸游認為“但得官清吏不橫，即是村中歌舞時”（《春日雜興》），[1](冊8,P139)道出了百姓渴望官吏清正、安居樂業(yè)的心聲。八十四歲之時，陸游見到大量的流亡百姓涌入城中，寫下《春日雜興》：“夜夜燃薪暖絮衾，禺中一飯直千金。身為野老已無責(zé)，路有流民終動心?！盵1](冊8,P139)詩中塑造一群饑寒交迫、居無定所的流民形象：他們夜里睡覺只用絮衾御寒，已是春日卻還夜夜燒柴取暖，可見絮衾之薄及其御寒效果之差，可知他們是無屋可臥而流宿野外；時近中午，他們方可吃一頓飯，而這頓飯對他們來說卻是價值千金。在此陸游無法掩飾對于流亡百姓的深切同情和惻隱之心。自己雖然已為野老，看似無官一身輕，但是目睹路邊受苦受難的百姓仍舊痛心疾首。這種關(guān)懷民生的情懷自陸游幼年起便以滋生，詩云：“少小遇喪亂，妄意憂元元”（《感興》）。[1](冊2,P149)

陸游少年時期隨家南渡，沿途兵荒馬亂、流民遍野，后來回憶這段時光依然驚心動魄：“我生學(xué)步逢喪亂，家在中原厭奔竄。淮邊夜聞賊馬嘶，跳去不待雞號旦?！保ā度蕉砰T作歌》）[1](冊5,P73)這段逃難歲月使陸游對民生疾苦有著感同身受的體驗。陸游生活在南方，卻始終沒有忘記身處異族統(tǒng)治之下的北方遺民?！皯涀蛲鯉熓]回，遺民日夜望行臺。不論夾道壺漿滿，洛筍河魴次第來”（《追憶征西幕中舊事》），[1](冊5,P449)陸游始終無法忘懷從軍戍守隴地之時，北方百姓熱情歡迎的慰問場景：他們?nèi)找古瓮诬娛諒?fù)故土，得知宋軍到來，捧著茶水、帶著酒漿夾道迎接，又一次次地把洛水的鮮筍、黃河的活魚送至前線。陸游為北方百姓的真誠而動容，卻也深知異族統(tǒng)治之下他們的艱難痛苦?！叭f里河?xùn)|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1](冊4,P2)陸游寫作此詩之時，中原早已陷于金人六十余年。初秋暑熱，陸游不能安睡，將曉之際，步出籬門，本欲納涼解憂，結(jié)果思緒萬千：想到了故國的大好山河，想到了中原的萬千遺民，他們受盡壓迫，淚已流干，年年苦盼宋軍北伐，年年落空此愿。“淚盡”一語不僅是故國百姓悲慘命運的寫照，也是陸游對百姓流露的深切關(guān)懷。

三、陸游詩歌愛國情懷的表現(xiàn)手法

（一）直抒胸臆 愛國詩章往往采用奔突放縱的抒情方式，使熾熱的感情直迸而出，并以獨白的方式或宣告的方式使詩人的感情呈透明狀，在詩的表層裸露著。[13]（P493）陸游詩歌愛國情懷的表達，最有力量的當(dāng)屬這種毫不掩飾的直抒胸臆。大量以“書憤”“書嘆”“書懷”“書感”等為題的詩作，表明陸游有意坦率真誠地直接宣告自己的愛國情思。后人評價陸游：“一腔忠愛心，有觸便傾吐”，傾瀉心中的愛國激情成為陸游詩歌創(chuàng)作的顯著特色。陸游每每言及金人，心中難掩不平之意，諸如“草間鼠輩何勞磔，要挽天河洗洛嵩”（《八月二十二日嘉州大閱》），[1]（冊1,P261）“逆胡未滅心未平，孤劍床頭鏗有聲”（《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1]（冊1,P230）“深仇積憤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送辛幼安殿撰造朝》）[1]（冊6,P270）等詩句，意旨簡明，鏗鏘擲地，莫不直接坦露內(nèi)心的“深仇積憤”。當(dāng)然，直抒胸臆也需具體場景，需要一個觸動打開陸游內(nèi)心的情感庫積。例如《訴衷情》：“青衫初入九重城，結(jié)友盡豪英。蠟封夜半傳檄，馳騎諭幽并。時易失，志難城，鬢絲生。平章風(fēng)月，彈壓江山，別是功名?！盵12](P80)陸游回憶初到帝京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今昔對比，壯志難酬的不平之意瞬間爆發(fā)。陸游將品評風(fēng)月視作“別是功名”，既是自嘲，更是泄憤。全篇率意而寫，不假雕琢，有喜有悲，有憂有怒，足以得見情真意切。又如《十一月四日風(fēng)雨大作》，當(dāng)時詩人已然年邁，但是收復(fù)國土的強烈愿望未減半分。風(fēng)雨交加之夜，詩人再次想到風(fēng)雨飄搖的半壁江山，開篇即寫“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1]（冊4,P45）表明自己身處窘迫冷落的村居，依然堅守報效家國的暮年壯志。陸游直接宣告愛國激情，顯示出充滿力量的英雄氣魄，如同戰(zhàn)斗口號一般振奮人心?！耙簧韴髧腥f死，雙鬢向人無再青”（《夜泊水村》），[1]（冊2,P461）“壯心未與年俱老，死去猶能作鬼雄”（《書憤》），[1](冊4,P421)“國讎未報壯士老，匣中寶劍夜有聲”（《長歌行》），[1]（冊1,P363）等等，無數(shù)詩句化成千古警句，時刻激勵著后人心系家國，自強不息。

（二）用典抒懷 典故作為一種凝聚著歷史文化內(nèi)涵的藝術(shù)符號，是詩人復(fù)雜情感得以言說的一種載體。宋詩用典十分普遍，陸游亦然，但是陸游筆下的用典有著獨特的個性，即將歷史典故與愛國情懷融為一體。陸游用典絕非矜才使氣的排列組合，而是抒發(fā)愛國情感的一種有力方式。陸游詩歌用典多為歷代抗擊外族、收復(fù)故土、出師北伐、建功立業(yè)的名臣名將，例如：“男兒墮地志四方，裹尸馬革固其常”（《隴頭水》）[1]（冊4,P405）引典裹尸馬革的馬援，“腰間羽箭久凋零，太息燕然未勒銘”（《夜泊水村》）[1]（冊2,P461）引典勒石燕然的竇憲，“赤壁歸來應(yīng)嘆息，人間更有一周瑜”（《曹公》）[1](冊5,P129)引典火燒赤壁的周瑜，“劉琨死后無奇士，獨聽荒雞淚滿衣”（《夜歸偶懷故人獨孤景略》）[1](冊3,P360)引典聞雞起舞的劉琨，等等。其中，陸游詠嘆最多的當(dāng)屬諸葛亮。陸游自幼便對諸葛亮充滿欽慕之情，自言“少年不自量，妄意慕管葛”（《自警》）。[1](冊5,P243)尚未入仕之前，陸游多用諸葛亮代指主張北伐的南宋名將，比如“崖州萬里竄酷吏，湖南幾時起臥龍？但愿諸賢集廊廟，書生窮死勝侯封”（《二月二十四日作》）。[1](冊1,P14)陸游為佞臣被逐表示振奮，呼吁起用名將張浚，表明自己只求國家中興、不計一己之私的態(tài)度。來到川陜之后，陸游多次拜謁諸葛亮祠?！吧邢胫椅涔?，身任社稷重”（《謁漢昭烈惠陵及諸葛公祠宇》）[1](冊2,P127)的詩句暗含著陸游肩負社稷的志向。陸游夜讀《出師表》，感觸之下?lián)]筆而就：“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書憤》）[1](冊3,P140)借用諸葛亮寫作《出師表》立志北伐之典，表達對諸葛亮的緬懷和尊崇，同時也以諸葛亮自喻，抒發(fā)自己愿效先賢一般北伐復(fù)國的遠大抱負。但與諸葛亮受到蜀漢重視對比，陸游的北伐建議屢被否決，此處用典也委婉流露了陸游壯志難酬的感嘆。此外，諸葛亮數(shù)次北伐終究無果的悲劇也使陸游發(fā)出同病相憐的感慨：“躬耕本是英雄事，老死南陽未必非?！保ā哆^野人家有感》）[1](冊2,P25)躬耕一生、老死南陽未必不是英雄作為，這既是陸游對諸葛亮的同情與惋惜，也是對自己命運的自嘲與無奈。

（三）借景抒情 借景抒情是中國古典詩歌慣用的抒情手法，詩人帶著強烈的主觀感情去描摹客觀景物，從而達到情景交融、物我合一的藝術(shù)境界。陸游晚年曾說：“早曾寄傲風(fēng)煙表，晚尚鐘情水石間”（《閑適》），[1]（冊7,P305）表示自己寫景前后關(guān)注重點有所區(qū)別。陸游筆下的景物寄寓著濃厚的愛國情懷，前期描繪邊關(guān)風(fēng)物自不必說，即使后期寄情山水田園，所寄也多為愛國情思，正如后人評價：“其感激悲憤，忠君愛國之誠，一寓于詩。酒酣耳熱，跌蕩淋漓。至于漁舟樵徑，茶碗爐熏，或雨或晴，一草一木，莫不著為詠歌，以寄其意”。[14]（卷42,P1152）乾道八年(1172)作于軍幕的《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興亭望長安南山》便是陸游前期借景抒情的典型：“秋到邊城角聲哀，烽火照高臺。悲歌擊筑，憑高酹酒，此興悠哉。多情誰似南山月，特地暮云開。灞橋煙柳，曲江池館，應(yīng)待人來?！盵12](P29)此時的陸游與志同道合的好友一同來到南鄭的高興亭，登高飲酒之際，遠望中原大地，遙見長安烽火，隱聽邊城號聲，視聽結(jié)合的遠景瞬間觸動了詩人的內(nèi)心，國土淪喪的哀思不禁而生。悲歌之余，擊筑飲酒，收復(fù)中原的希望正在這烽火高臺之間，不覺由悲而興。皎潔的月光撥開了云霧，恰似勝利的曙光走出了漫長的苦難。灞橋煙柳、曲江池臺這些美麗的故國風(fēng)景，仿佛正在等待宋軍的歸來。全詞先是觸景生情，后又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渾然一體，格調(diào)慷慨昂揚，充滿了必勝的樂觀精神和勝利在望的喜悅。相較早年的邊城悲歌，陸游晚年閑居時所寫“情景”另有一番風(fēng)味。例如《幽居初夏》：“湖山勝處放翁家，槐柳陰中野徑斜。水滿有時觀下鷺，草深無處不鳴蛙?；X龍已過頭番筍，木筆猶開第一花。嘆息老來交舊盡，睡來誰共午甌茶?！盵1]（冊4,P372）前三聯(lián)純?nèi)粚懢埃环撵o恬淡初夏田園畫面躍然紙上，詩人的怡然自得不言而喻，然而尾聯(lián)筆鋒瞬轉(zhuǎn)，悲從中來：環(huán)顧周身，只己一人，想到昔日舊交零落殆盡，全無知己可訴壯士暮年的寂寥與遺恨。

（四）托物言志 托物言志這種運用象征或起興，通過描摹客觀事物特征來表達詩人情志的方法，同樣被陸游用以表現(xiàn)愛國情懷。陸游有著濃厚的戀梅情結(jié)，幾乎達到年年觀梅、年年詠梅的地步，如其所言“與梅歲歲有幽期”（《山亭觀梅》），[1]（冊3,P109）“年年踏雪探梅開”（《梅開絕晚有感》）。[1]（冊7,P432）梅花不僅是陸游情有獨鐘的“戀人”，甚至成為陸游自己的化身：“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梅花絕句》）。[1]（冊7,P2）陸游一生三百余首詠梅詩詞，不僅在數(shù)量上創(chuàng)造了千古詠梅詩人之最，而且將愛國主義精神寓于梅花之中，也使詠梅詩章的格調(diào)達到了空前的高度。茲以流傳最廣的《卜算子·詠梅》為例：“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fēng)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12](P106)詩人以梅自喻，上片以梅花的境遇比喻自己的遭遇，以梅花的落寞凄清、飽受風(fēng)雨暗指自己報國之路的失意坎坷；下片以梅花的特征象征自己的品格追求，將梅花與媚俗爭春的群芳對比，反襯梅花的清高獨立，即使凋落成泥，依舊保持清香。陸游一生主張抗金復(fù)國，然而始終沒能得到重用，反而數(shù)次遭致排擠。這首詠梅佳作，是陸游高潔人格的寫照：即使自己飽受摧殘，依舊不改最初之志，寧愿遺世獨立，絕不同流合污。隨著時光消逝，陸游的愛國情懷愈發(fā)深沉，此時的詠梅詩篇呈現(xiàn)出更加幽遠的心境。嘉泰二年（1202）年近八十的陸游寫道：“幽谷那堪更北枝，年年自分著花遲。高標逸韻君知否，正是層冰積雪時?！保ā睹坊ń^句》）[1]（冊3,P451）梅花生長在幽暗的山谷，枝條卻伸向北方，這何嘗不是詩人身處南宋政治格局的邊緣，卻始終心向中原的象征。陽光終年罕至，梅花每年開放總是較遲，這何嘗不是詩人壯志難酬之際內(nèi)心依舊固執(zhí)的期待。梅花“高標逸韻”的品格，正在冰雪覆蓋之時昭然若揭，這何嘗不是詩人身處逆境而其志愈堅。此詩處處寫梅，處處夾雜詩人無法言說的愛國情思。

四、結(jié)語

陸游詩歌具有鮮明的愛國情懷。陸游的成長背景與當(dāng)時的社會現(xiàn)實，共同造就了陸游詩歌愛國情懷的多元精神內(nèi)涵。這種愛國情懷不僅是時代的產(chǎn)物，更是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永恒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