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飄飄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上海 200234)

引言

判斷句是語言中一種常見的句式。王力[1]53認為“判斷句是用來斷定主語所指和謂語所指同屬一物，或斷定主語所指的人、物屬于某一性質或種類的”。劉丹青[2]55不使用“判斷句”這一術語，將“帶有名詞性補足語(表語)即相當于漢語‘主語+是+名詞成分’的句式”稱作系詞句。漢語對于判斷句的研究多數(shù)體現(xiàn)在判斷系詞“是”的來源上，也有的從歷時角度分析了古代、近代以及現(xiàn)代等時期漢語判斷句的發(fā)展演變歷程，總的來說漢語判斷句的研究成果非常豐碩。張軍[3]第一次將漢藏語系諸語言的判斷句放在一個平面上進行分析，探究了漢藏語系語言判斷句的構式、意義、類型學特征以及漢語判斷句的歷時演變等內容，為漢藏語系語言尤其是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判斷句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漢藏語系語言分布廣闊，使用人數(shù)眾多，但是民族語的判斷句研究成果很少，現(xiàn)只發(fā)現(xiàn)有侗臺語[4]、景頗語[5]、土家語[6]、壯語[7]、水磨房話[8]等語言有進行過相關研究。

目前為止尚未發(fā)現(xiàn)有對安順苗語判斷句相關的研究成果。曹翠云[9]對苗語黔東方言的系詞ti13進行分析后，得出“古苗語最初沒有系詞ti13”“苗語的ti13就是漢語的‘是’”“苗語用系詞ti13大約不到一千年”等結論。李一如[10]根據(jù)判斷系詞的有無以及判斷句的語義對黔東苗語的判斷句進行了分類，并對判斷句中的成分進行了句法分析。熊玉有[11]描述湘西苗語、黔東苗語以及川黔滇苗語三個方言判斷系詞的用法后，探討了苗語系詞的來源、演變與新變化。以上這些研究成果對安順苗語判斷句的研究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和參考價值。本文著重討論和分析安順苗語判斷句的類型和語義關系，闡釋判斷系詞的兩種特殊用法，摸清安順苗語判斷句的大致情況，嘗試為苗語語法的研究添磚加瓦。文中所舉的例句均為筆者母語，系苗語川黔滇次方言第二土語。

一、安順苗語判斷句的類型

判斷句是表達說話者主觀判斷的句子，它不僅反映說話者的主觀認識與情態(tài)，而且還體現(xiàn)了對象或事物之間的特征或關系。從不同的角度出發(fā)，可以將判斷句分為不同的類型。若將判斷系詞的有無作為分類標準，安順苗語的判斷句可以有無標記與有標記兩類，我們把無標記的判斷句稱為隱性判斷句，將有標記的判斷句稱為顯性判斷句。此外判斷系詞還能受否定副詞的修飾，形成否定判斷句。

(一)隱性判斷句

安順苗語判斷句的典型結構為“判斷對象(NP1)+判斷系詞(au13‘是’)+判斷內容(NP2)”，前段NP1與后段NP2通常由名詞或名詞性說明成分充當。隱性判斷句中判斷系詞不出現(xiàn)，直接由名詞性成分充當句子的謂語，構成“NP1+NP2”形式的名詞謂語句。例如(1)-(5)：

一年 三 百 六 十 五 天

去年 牛 年

(3)ta35na55sai44a35.今天初七。

今天 初 七

(4)lo44na55ko55lei44，lo44lei44ke31lei44.這個我的，那個你的。

個 這 我的 個 那你 的

邊 這 里 城 邊 那 城 新

安順苗語的隱性判斷句數(shù)量比較少，并且使用上很受限。多數(shù)用來表示時間或時間序列，如例(1)-(3)，此外也可以出現(xiàn)在表示對舉的話語中，如例(4)-(5)。

(二)顯性判斷句

安順苗語顯性判斷句具有普遍性和典型性兩個特征，使用頻率比隱性判斷句高。判斷句最基本的功能是表示說話人對某一事物或事件的主觀判斷，安順苗語顯性判斷句常常還伴隨有一個引申功能——強調。判斷功能和強調功能在顯性判斷句中都有所體現(xiàn)，二者緊密聯(lián)系，不能分開。下文討論的判斷句從表面看雖然含有強調的意義，但是主要功能還是表示判斷，判斷系詞不重讀。根據(jù)判斷句后段構成成分的特點，將顯性判斷句分為以下小類。

這種形式的判斷句，前段和后段都是體詞性成分，后段可以是名詞或名詞短語、代詞或代詞短語以及數(shù)量短語。例如(6)-(11)：

些 這 是 水

里 這 是 山 鞍 馬

(8)ko55la35lei44au13ke31.我罵的是你。

我 罵 的 是 你

在 吃 粉 的 是 他 弟

(10)ni11au13i44len31to44hai33.她是一位姑娘。

她 是 一 位 姑娘

(11)lo44a44o31lei44au13pe44hai33tuai35e31.那個桌子是三條腿呢。

個 前綴桌子 那 是 三 條 腿語氣詞

該種形式的判斷句中，謂詞性說明成分一般包括形容詞謂語句、動詞謂語句以及主謂謂語句等結構。形容詞和動詞后面常常與助詞lei44“的”結合，構成“的”詞短語。例如(12)-(17)：

(12)len31pau13lei44e55i31au13vu24lei33he35.那個婦女簡直是瘋了吧。

個 婦女 那 簡 直 是 瘋 了 語氣詞

(13)lo44o44tai33na55au13hai44lei44.這條裙子是新的。

個 前綴 裙子 這 是 新 的

(14)ko55au13a44nai33mau35tai55pe55lei44.我是昨晚到家的。

我 是 昨晚 到家 的

(15)pen55tuai55na55au13ei55vu55lou11ma11lei44.這本書是姑父買的。

本 書 這是 父親 姑父 買 的

(16)nau35au13ko55a35，zou44au13ni11ki44.飯是我做，菜是他炒。

飯 是 我 做 菜 是 他 炒

叔叔 是 一 個 苗族 來

這種形式的判斷句在安順苗語中是非典型的，判斷句前段不出現(xiàn)，整個結構只有判斷系詞和判斷句后段。句子的判斷功能已經逐漸減弱，強調功能占據(jù)主要位置，au13多數(shù)是用來強調、確認后面的整個小句或者某個成分。例如(18)-(21)：

是 他 拿 了 把 傘 那

是 下 雨 了

是 個男性這 偷 了 我 的 錢

是 來 天 去

從上述三種顯性判斷句我們可以知道，當判斷系詞后面是體詞性說明成分時，判斷句最為典型，是純粹的顯性判斷句；當判斷句后段是謂詞性說明成分時，判斷功能與強調功能不相上下；當后段為小句時，判斷句的判斷功能轉向強調功能，判斷功能減弱，強調功能增強，此時為判斷句的非典型形式。

(三)否定判斷句

安順苗語的隱性判斷句和顯性判斷句都可以受否定詞的修飾，當隱性判斷句中出現(xiàn)否定詞時，判斷系詞必須也要出現(xiàn)。苗語常見的否定詞有i35“不”與ma33……lei44“不/沒有……”，二者構成成分不同。i35“不”是苗語單純的否定詞，而ma33……lei44“不/沒有……”是由否定詞與助詞lei44“的”組合成的否定詞組。ma33……lei44“不/沒有……”中的兩個詞緊密聯(lián)系，分開后不能表示否定意義。我們認為lei44是漢語西南官話的結構助詞或語氣助詞“的”，ma33……lei44“不/沒有……”用法是受到了當?shù)貪h語“不……的”結構的影響而產生的。它們否定動詞的情況如(22)-(23)：

(22)我不怕蛇。

A.ko55i35hai35na44.

我 不 怕 蛇

B.ko55ma33hai33na44lei44.

我 不 怕 蛇 的

(23)狗不吃了。

狗 不 吃 了

狗 不 吃 的 了

(24)A.ni11nai24au13to11lo31min31.他母親是一個農民。

他 母親 是個 農 民

B.ni11nai24i35au13lo31min31.他母親不是農民。

他 母親 不 是 農 民

(25)A.ke31au13ko55to44.你是我孩子。

你 是我 孩子

B.ke31i35au13ko55to44.你不是我孩子。

你不 是 我 孩子

塊 前綴 石頭 那 不 是 黑 的

當使用否定詞組ma33……lei44“不/沒有……”時，否定判斷句的形式是：

(27)A.ni24au13i44len31zo35mo44.她是一個好人。

她 是 一個女性好 苗族

B.ni24ma33au13i44len31zo35mo44lei44.她不是一個好人。

她 不 是 一 個女性好苗族 的

(28)A.ki11hai33in44hi44no44.明天星期天。

明天 星 期 天

B.ki11hai33ma33au13in44hi44no44lei44.明天不是星期天

明天 不 是 星 期 天 的

(29)A.to11pje11na55au13ko55te11lei44.這條魚是我捉的。

個 魚這 是 我 捉 的

B.to11pje11na55ma33au13ko55te11lei44.這條魚不是我捉的。

個 魚 這不 是 我捉 的

(30)A.ti35ka55lei44au13lou24lei44.那碗湯是涼的。

碗湯 那 是 涼 的

B.ti35ka55lei44ma33au13lou24lei44.那碗湯不是涼的。

碗湯 那 不 是 涼 的

當ma33……lei44構成的否定判斷句后段出現(xiàn)lei44“的”詞短語組成的結構時，由于否定詞組ma33……lei44與“的”詞短語的助詞lei44連用，不符合語言的經濟性原則，所以會省略其中一個，使句尾的lei44同時具備了表示否定和語氣助詞的功能，如上述例(29B)和(30B)。

二、安順苗語判斷句的語義關系

安順苗語判斷句的語義關系是指判斷句前段(判斷對象)與判斷句后段(判斷內容)之間的關系狀態(tài)，它們有等同、類屬、性狀、存現(xiàn)以及其他等幾種關系。

(一)等同關系

在等同關系中，判斷對象與判斷內容所指的內容相同。例如(31)-(34)：

(31)kuei33a31au13kuei33ou44lei44sen55huei33.貴陽是貴州的省會。

貴 陽 是 貴 州的省 會

(32)no44na55au13kue31hin33e31.今天是國慶節(jié)。

天 這 是 國 慶 節(jié)

(33)ko55pe55ou11ou11au13ni11.我的小姨是她。

我 家 姨 是 她

(34)len31na55au13au55uai24lei44a44.這女人是那個老翁的媳婦。

位女性這 是 個男性老翁 的 媳婦

等同關系中判斷對象和判斷內容一般都是指具體的、確定的事物，并且二者的位置可以相互調換，句子的意義不會發(fā)生改變。如例(33)可以說成：

(33’)ni11au13ko55pe55ou11ou11.她是我的小姨。

她 是 我 家 姨

(二)類屬關系

類屬關系中，判斷對象所涉及的范圍小于判斷內容的，二者是一種包含與被包含的關系，前者隸屬于后者。例如(35)-(38)：

(35)ko55au13mo44.我是苗族。

我 是 苗族

(36)ni11au13i31na33lei44.他是云南的。

他 是 云南 的

我們 的 村 長 是 一個男性

(38)ta44la13au13lo44zo35te44huai35.安順是個好地方。

里 城 是 個 好 地方

類屬關系具有單向性和不可逆性。判斷對象通常是具體的、特殊的事物，判斷內容則是一般的、普遍的事物，后者的外延比前者的寬泛。如例(35)中，判斷對象是ko55“我”，判斷內容是mo44“苗族”。“我”只是“苗族”這個大家庭中的一員。

(三)性狀關系

在表示性狀關系的判斷句中，判斷內容是判斷對象的某種性狀特征或者與某一屬性相關聯(lián)。例如(39)-(42)：

朵 花 這是 黃 的

盆 水 那是 燙的

我 叔叔 是 教 書 的

(42)le55sau55na55i35uai31to35，au13zo35lei44.這些線不會斷，是好的。

些 線 這 不 會 斷 是 好 的

(四)存現(xiàn)關系

存現(xiàn)關系的判斷句類似于存現(xiàn)句，是對某處所存在、出現(xiàn)或者消失的某一事物或者發(fā)生的事件的判斷。例如(43)-(46)：

(43)sou33o31au13i44ti24nau35.桌子上是一碗飯。

上 桌子 是 一 碗 飯

(44)su35au44sou33ke55to11mo44au13ko55uai24tai33.走在路上的人是我外公。

走 在 上 路 個 苗族 是 我 外公

(45)hen35te31au13i44to11nen11.前面是一匹馬。

前面 是 一 個 馬

(46)lo44zau11lei44ta13lei44au13i44to11a44lou11.那個寨子死的是一個老人。

個寨子 那 死 的 是 一 個前綴 老

存現(xiàn)關系判斷句的判斷對象一般是表示處所的名詞或名詞短語，判斷內容存在于前段提及的空間中。如例(43)i44ti24nau35“一碗飯”存在于sou33o31“桌子上”。

(五)其他關系

安順苗語判斷句中，判斷對象與判斷內容還可以有方式、原因、比喻等關系。但這種判斷句出現(xiàn)的條件比較受限，需要聯(lián)系上下文或者在特定的話語情景才能理解。例如(47)-(52)：

他 是 一 個 苗族 來的

個 苗族 那 是 跳 河 死 的

(49)te33au13ho55lei44，ko24i35a55.手是干凈的，我不洗。(表原因)

手 是 干凈 的 我 不 洗

前綴 泥 地 怎么 濕 了

是 小 孩子 放 尿 了

(51)to44hai33ou33au13i44ei55zo35ku31lei44pa31.姑娘就是一朵美麗的花。(表比喻)

姑娘 就 是一 朵 好看 的 花

(52)kuai24tuai55lei44nai31so35si44ou33au13pe44mo44lei44i44wa24.

讀 書 的 年紀 輕 就 是 我們 苗族 的 希望

上學的年輕人就是我們苗族的希望。(表比喻)

上述幾種關系的判斷句，第一種等同關系與第二種類屬關系在日常交流中使用最頻繁、最常見，并且數(shù)量也是最多的，其他幾種關系判斷句可以看成是這兩種判斷句衍變的產物。

三、安順苗語判斷系詞的特殊用法

1.加重語氣

是 誰 偷 了 我 的 菜 白 語氣詞

是誰偷了我的白菜??？

是 個 哪 混蛋 說 我 今天 不/沒 去 做 活 的

是哪個混蛋說我今天沒去干活？

2.表示不確定的情態(tài)

(55)A.ni11ho44ni11so35na55hu44mu11hai55tou35la35tou35ai31.

他 說 他 年 這 出 去 找 得 很多 錢

他說他今年出去賺了很多錢。

是 誰 知道 語氣詞

C.to11y13pu44ni35？誰知道呢？

個 哪 知道 語氣詞

(56)A.mau13to11mo44na55i55hou33khen55tin33ma31te33hen55.

看 個 苗族 這 以 后 肯 定 有 得 很

看這個人以后肯定富裕得很。

是 誰 知道 語氣詞 要 他 后面 來 倒 灶 了 語氣詞

誰知道呢？怕他后面失敗了呢。

例(55)A句中說話者對“某人掙了很多錢”這一命題進行了一般陳述，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的情態(tài)意義。而B句用了au13a44zi35pu44ni35？“誰知道呢”這樣的疑問句來表示對A句的猜測與不信任，說明了對這一命題真實性的懷疑。同理，例(56)A句中說話者敘述了“某人將來會很富有”這樣一個命題，而B句卻提出了疑問，并且緊接著加上了自己的猜測“他可能會失敗”，從而否定了A句的命題。

劉志穎[12]認為現(xiàn)代漢語的“誰知道呢”一方面可以當作句際關聯(lián)標記，另一方面從表示否定意義的“沒有人知道”，過渡到“我不知道”，進而形成“我不確定”“還有多種可能”的語用意義。從表面形式看“誰知道呢”這一疑問句的結構是“疑問代詞+動詞+語氣詞”，但安順苗語需要在結構前加上系詞au13“是”，才能完整表達這種不確定的情態(tài)意義。這種特殊的現(xiàn)象我們認為是判斷系詞第一種特殊用法的演變，從語氣的加重延伸到對命題的不確定、猜測以及否定，一定程度上加深了對某一命題不信任的程度和強度。另外，在“誰知道呢”結構中疑問代詞通常要使用a44zi35“誰”，若用to11y13“誰；哪個”來代替，句首的系詞將不會出現(xiàn)，如例(55)C句，其表達不確定、猜測以及否定的情態(tài)也會隨之減弱。

四、結語

本文以安順苗語為研究對象，從類型和語義關系兩個方面對該語言的判斷句進行了較為全面、細致的考察，此外還描寫和討論了判斷系詞的兩種特殊用法。我們根據(jù)是否出現(xiàn)判斷系詞，將苗語的判斷句分為隱性判斷句和顯性判斷句。隱性判斷句不使用判斷系詞，判斷句后段由名詞或名詞性成分充當；顯性判斷句需要使用系詞，根據(jù)其典型性可以分為“NP+au13+體詞性成分”“NP+au13+謂詞性成分”“au13+小句”三個小類；隱性判斷句和顯性判斷句都是肯定式的，所以我們還對否定判斷句進行了分析，由于否定詞i35與ma33……lei44用法上的差異，使得安順苗語的否定判斷句有兩種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當判斷句受否定詞組ma33……lei44修飾，同時后段出現(xiàn)lei44“的”詞短語時，因它們來源和讀音相同，所以句尾只出現(xiàn)一個lei44，共同兼具否定和助詞的功能。依據(jù)判斷對象和判斷內容之間的狀態(tài)關系，可以將苗語判斷句的語義關系分為等同、類屬、性狀、存現(xiàn)與其他幾種，其中，等同和類屬是最基礎、最常見的，其他幾種都是從這兩種關系的判斷句衍變而來。除此之外，判斷系詞還能用于句首，加強說話人的語氣和表示說話人不確定的情態(tài)，表示一種疑問語氣。

判斷句既然是苗語口語中普遍使用的句子，那么三個方言判斷句的情況是否都如同安順苗語一樣？若不是，它們之間的共性和差異分別又是什么？這一系列的問題，還有待我們進一步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