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紅欣
(無錫南洋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職業(yè)素質(zhì)教學部, 江蘇 無錫 214125)
在中國詩詞的歷史長河中,杜詩堪稱翹首,其原因在于以下兩個方面:第一,杜甫是儒學思想的貢獻者。杜甫生于盛唐,生活于由盛及衰的中晚唐。杜甫家世顯赫,其十三先祖杜預(yù),不僅是一位活躍于西晉政壇、文武雙全的政治家,而且是一位研究儒學經(jīng)典、博學多才的文學家。杜甫的祖父杜審言是武則天時期的宮廷詩人,德才兼?zhèn)洌惠呑印胺钊迨毓佟?。杜甫在家族的文脈相承、耳濡目染之下,塑造了德才兼?zhèn)?、宅心仁厚的性格,成就了儒家文化在唐詩中的堅守。杜甫以“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1]為出發(fā)點,不遺余力地踐行著為官之道,關(guān)懷國計民生。第二,杜甫具有惻隱之心。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瓙烹[之心,仁之端也。”[2]15即人以“仁”為開始,立于“恭、寬、信、敏、惠”之上,即恭敬、寬厚、信義、勤敏、慈惠,囊括了人性、慈愛、至善的人格準則。
杜甫的偉大之處在于他的惻隱之心和悲憫之情。在悲憫之情的驅(qū)使下,他能推己及人,體恤同樣饑寒交迫的眾生。杜甫的一生將“仁”貫穿其為人與詩詞中,將“仁”作為一切言語與行動的基礎(chǔ),進而構(gòu)成了杜詩的靈魂與精髓。杜甫把孔孟的“仁”文化融入他的血脈,水到渠成地投射到他的詩詞中。作為中國封建社會的士子,他一方面吸收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養(yǎng)分,另一方面又突破了孔子主張的“有差等的愛”。相較于孔子重視血緣親情上的“有差等的愛”,杜甫在“仁”文化的基礎(chǔ)上,實現(xiàn)了“無等差的大愛”,即無階層的泛愛。相比于佛家的慈悲為懷、墨家的兼愛非攻、基督的平等博愛,杜甫所傳承的泛愛更有人情味,也更有現(xiàn)實意義。
子曰:“不學詩,無以言?!闭\如朱熹所言:“日‘思無邪’,蓋《詩》之言,善惡不同,或勸或懲,皆有以使人得其性情之正?!盵3]因此,讀詩不僅能打開人類社會情感的生活之窗,而且能磨礪人的性情,施展人的抱負。因為詩詞不僅具有美學及社會教化的作用,而且蘊含著民族精神、時代特點以及生命意識。同時,詩詞背后的隱性文化,能夠幫助人類在歷史的長河中尋找自己的文化坐標,增強民族的文化自信。
杜甫的每一首詩中都承載著家國情懷與使命。在杜甫的詩中,我們不僅能看到中國古詩詞充滿生命的律動,體悟到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種種縮影,還能感受到杜甫內(nèi)心強烈的理想與抱負。在這種強烈情感碰撞的背后,我們能深刻體會到中國封建社會的士子們不僅是中國政治文化的大腦,而且是優(yōu)秀文化的承載者。他們本身就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在與社會關(guān)系的構(gòu)成中,有著自我理性的價值評估,自我憧憬的價值實現(xiàn)以及參與、干預(yù)社會現(xiàn)實的雄心。他們自覺地生發(fā)出個體的社會責任與義務(wù),以國家和人民為奉獻對象,以操守和名節(jié)為精神標桿。他們有著“第一地位”的自我認知,具有“忠君、憂民、愛國、濟世”的文化心態(tài),以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的擔當。他們覺得詩歌只是道德的外化,“真、善、美”才是道德的底線,“真”不僅是前提條件,而且是儒家中心思想“仁”的基礎(chǔ)。
所謂“真”,即是真情實感、真性情。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矣恥之?!?《論語·公冶長》)孔子認為:善于諂媚、討好于人的人必定是矯揉造作、虛情假意的人,他們充滿了虛偽,沒有真情實感。因此,他特別批判虛偽,提倡真情實感。子曰:“剛毅木訥近仁?!?《論語·子路》)又曰:“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學而》)孔子認為“剛毅木訥”的人,流露的是自己的真情實感,能從自我出發(fā),老實本分地做人做事,是最接近“仁”的人,而“巧言令色”的虛偽之徒,是以別人為主,以討好迎合為目的,是遠離“仁”的。由此可見,“真”是“仁”的基礎(chǔ)。反映在中國古詩詞中的“真”,一是指情感的真,有真情方有真詩;二是指表現(xiàn)生活的真,也就是藝術(shù)的真實。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把有真感情、能寫真景物的稱為有境界,反之為無境界。換言之,就是要求詩人寫出自己對生活的真情實感。在杜甫《石壕吏》中,“真”與“仁”的彰顯最明顯。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墻走,老婦出門看。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zhàn)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yīng)河陽役,猶得備晨炊。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此詩以作者的親身經(jīng)歷為主線,如實呈現(xiàn)了一場差吏抓壯丁的人間慘劇,它如電影放映般,通過一幀幀影像,將自己的所見所聞?wù)鎸嵉赜涗浵聛?。作者以生動細致的文字向讀者描述了傍晚時分的石壕村,差役氣勢洶洶捉人的景象。差役們的兇神惡煞與老婦人的哭哭啼啼、唯唯諾諾,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它像一部詩化的小說,清晰而明確地講述了作者夜間投宿石壕村目睹的人間悲劇。一個窮苦人家,夜里有差役敲門捉人,聽到敲門聲,家里的老翁第一時間跳墻逃走,老婦人出門查看,見到兇狠的差役,她無奈地啼哭,顯得無比可憐。作者接連用了兩個感嘆句,表達了自己看到慘狀時愛莫能助的悲嘆。作為一個路過投宿的人,杜甫只能旁觀,慚愧自己無權(quán)干涉這樣的事件,只能用文字表達他的無能為力。接著,老婦人在差役的逼問下,上前說明她的三個兒子都去鄴城服役去了,并且其中兩個兄弟已經(jīng)戰(zhàn)死。在兵荒馬亂的年代,活著的人尚且朝不保夕,死去的人又能指望什么?家里沒了成年男性,只有一個還在吃奶的孫子以及無一件完整衣服出門的兒媳。老婦人年老力衰,毛遂自薦,愿意跟從差役去河陽營地。如果趕得快,還能為營地的官兵準備早餐。夜深人靜,唯有斷斷續(xù)續(xù)、隱隱約約的哭聲傳來。天亮時分,臨行之時,作者唯有與老翁告別。
在這首詩里,作者詳實地對事件進行了全方位的描述,一方面表達了自己無能為力的心酸,另一方面表達了對現(xiàn)實殘酷的譴責。由此不難看出,當自己所堅守的信仰與道德被現(xiàn)實蹂躪、沖擊時,身為儒家文化傳承者的杜甫是何等痛心疾首,他沒有能力改變現(xiàn)狀,能做的只是通過吟詩作賦表達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反抗。沈伯俊稱贊“杜甫是一位偉大的詩人,其偉大之處在于其將對人民的深刻摯愛之情凝結(jié)為不朽的詩篇,升華為時代的精神”[4]。在杜甫的詩文里,用文字詮釋了赤誠的仁者之愛以及濃濃的愛國情懷,用行動擔起了民族、國家的脊梁,他配得上“詩圣”的稱號。
乾元二年春,杜甫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他從華州往洛陽看望妻兒,路途中見證了底層人民生活的疾苦,寫下充滿悲天憫人情感的“三吏”“三別”,《石壕吏》便是“三吏”中的一篇。在《石壕吏》中,杜甫通過自身的所見所聞,深刻地揭露了官吏的殘暴無情、兵役制度的冷酷黑暗,表現(xiàn)出對勞動人民遭受安史之亂苦難的同情,也深刻地認識到李唐王朝的種種弊政。清代詩人袁枚在《馬嵬》中寫道:“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笔敬謇锏倪@對老夫妻,相較于帝王之戀,更能體現(xiàn)出尋常生活中真真切切的苦難與困頓。相對于情愛的分離之苦,石壕村里的這對老夫妻,還有骨肉分離、夫妻離散、家破人亡之苦。而杜甫身為皇帝的“近侍之臣”,官至左拾遺,雖不被皇帝待見,但畢竟是朝廷的命官。當他看到石壕村老夫婦的遭遇,雖無能為力,但他內(nèi)心的“仁”文化還是噴涌而出,隨之以詩文為匕首刺向罪惡。正如鄧魁英、聶石樵所言:“杜甫的一生是用詩歌譜寫的一個悲劇,它的意義在于揭露了唐王朝盛極而衰這個歷史時期的各種矛盾、動亂、黑暗和腐朽,揭露了形成他悲劇的那個惡劣的社會環(huán)境,展示了他堅韌、不屈、崇高、偉大的人格和精神。”[5]杜甫雖身在體制之內(nèi),但他對體制內(nèi)外執(zhí)行者的不合理行為持批判的態(tài)度,說明他遵從自己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
子曰:“泛愛眾,而親仁?!盵2]3這是孔子儒家文化中關(guān)于“仁”的思想,提倡仁者愛人,進而廣泛地愛眾人,去親近有仁德的人,讓自己也變成有愛人之心的人?!叭省边@個字,從中國漢字構(gòu)造的角度來看,表現(xiàn)的是兩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但關(guān)系聯(lián)結(jié)的紐帶是“愛”,“愛”不僅是“仁”的內(nèi)容,還是“仁”的表現(xiàn)。因此,孔子進一步闡釋了“愛”的內(nèi)涵,曰:“愛人者則人愛之,惡人者則人惡之”(《說苑·政理》),即愛別人的人,別人才會愛你;愛人才會有人愛?!皭廴恕笔侨伺c人之間的關(guān)系準則,如果你對別人好,別人才會對你好,但建立這種良性相互關(guān)系的前提是“愛人”,而“愛人”的前提是尊重別人,承認別人也是人,也一樣擁有人的尊嚴。只有在此基礎(chǔ)上,我們才能由心而發(fā)同情他人、愛護他人、幫助他人。
杜甫之所以被尊為“詩圣”,詩歌創(chuàng)作只是其中的一個方面,最主要的還是他具備博愛的胸襟,有“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的真情實感,有自己深陷困頓之中,仍心系老百姓、關(guān)心民生疾苦的大愛精神。他把儒家的“仁者愛人”當作其人生追求的最高理想。
儒家的政治理想就是“仁”政,且理想在現(xiàn)實中的實施,最務(wù)實的就是“仁者愛人”,它貫穿于一切倫理道德及規(guī)范中。儒家強調(diào)“仁義理智根于心”,一切的愛都是從人的內(nèi)心自然生發(fā)出來的。因此,孔子在講“仁”的時候,首先強調(diào)的是人的真情實感,而真情實感的核心是“真”,也即至誠至真的心。有了這樣的心,才會生發(fā)悲憫之心,才會擁有惻隱之心,才會對別人產(chǎn)生同情之心,才會與別人的痛苦和歡樂建立情感連接,進而在自己的心中產(chǎn)生共鳴;有了這樣的共鳴,才能推己及人地“愛人”。在孔子的“仁”文化中,“愛人”是“仁”的主要內(nèi)容,也是人與人之間建立良好關(guān)系的基本前提,“仁者愛人”既體現(xiàn)了“仁”的精神內(nèi)核,也彰顯了博愛的胸襟,讓“仁”在“愛”的光芒照耀下達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于掌”[6]的境界?!叭收邜廴恕辈皇峭庠谖幕膹娭菩袨椋且环N自覺行為,是建立在以人性為內(nèi)在欲求基礎(chǔ)上的大愛,它能喚起人最深層的體恤之情,并使之成為人的自覺行動,最終促進社會的和諧發(fā)展。這樣的儒家思想與杜甫的內(nèi)在情懷以及人生信念高度契合,杜甫也身體力行地將儒學精髓“仁者愛人”的思想付諸行動。
《又呈吳郎》:“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不為窮困寧有此,只緣恐懼轉(zhuǎn)須親。即防遠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卻甚真。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边@是一首如話家常般的勸解詩,詩中杜甫勸解吳郎,先前自己居住草堂的時候,就從未制止過隔壁的孤寡老婦人來草堂的棗樹上打棗。為此,他也反對吳郎在草堂邊架起籬笆,不讓老婦人來打棗。在現(xiàn)實生活中,苛捐雜稅已經(jīng)盤剝得老婦人窮困潦倒了,再加上時局動亂、兵荒馬亂、生靈涂炭,生活已經(jīng)無以為繼,如果連打棗充饑都不允許,那還讓人怎樣活下去?此詩中明確地表達了詩人對老婦人的悲憫與憐惜之情。同樣,詩人也希望吳郎對老婦人保有慈悲之心,饒恕老婦人的無禮行為。雖然詩人自己也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但他仍不忘體恤底層大眾的困頓。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默思失業(yè)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箐洞不可掇?!倍鸥Φ男鹤羽I死了,他在無限悲慟之余,依然想到了處境不如自己的百姓。自己作為朝廷命官,享有不服兵役與免除交租納稅的特權(quán),生活都無比困頓,何況那些失去土地的農(nóng)民和遠守邊疆的士兵,他們該是如何缺吃少穿?這種憂民憂國的情緒一直堆積在杜甫的心頭,層層疊疊。宋人陳嚴肖曾對此詩作出了這樣的評價:“所謂憂在天下,而不為一己失得也。”杜甫的“仁者愛人”之心,甚至對草木蟲魚也抱有無限的愛憐,體現(xiàn)在詩作中,如“蟲雞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縛”(《縛雞行》)。他擔心家里的雞被賣掉,呵斥家里的下人為雞松綁;在夔州東屯勞作的時候,杜甫因擔心傷及洞穴中的螞蟻,就撿拾穗禾送給孩童,以免蟻穴遭到破壞,“筑場憐穴蟻,拾穗許村童”(《暫往白帝復(fù)還東屯》)。杜甫的種種行為看似癡傻,其實所表現(xiàn)出的是“仁者愛人”的慈悲之心。因為在仁者眼里,不管是動物還是植物,都是有感情、通人性的生命,都值得被珍惜。杜甫在《祭遠祖當陽君文》中也說:“不敢忘本,不敢違仁?!?《全唐文》卷360)他始終踐行著“仁”的精神,在愛妻兒、愛朋友的基礎(chǔ)上,將“仁愛之心”給予天下百姓,將滿腔的“愛”揮灑人間。
在儒家文化中,“仁”是一種內(nèi)在的人格精神,它的品質(zhì)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矣”[2]19,即一個具有“仁者愛人”的人,一個樂善好施的人,一個以濟世濟眾為己任的人?!叭省钡那疤釛l件是自己要有實力,只有自己站穩(wěn)了腳跟,才能有幫助別人的可能。杜甫因祖上官爵的庇佑,成為拿著朝廷俸祿的小官,雖然仕途失意、生活困頓,但是他仍不改儒家士子憂國憂民的情懷。他把“仁者愛人”的大愛寄托到詩詞上,以詩詞含蓄蘊藉的內(nèi)在特點,引起讀者內(nèi)心深處的共鳴。榮格說:“偉大的詩歌總是從人類生活中汲取力量,假如我們認為它源于個人因素,我們就是完全不懂它的意義,”[7]也就是說,偉大的詩歌源于生活、貼近生活、反映生活。杜詩字里行間都關(guān)切著國家、民族以及老百姓的生活,而最讓他牽腸掛肚的是無所庇護的讀書人,以《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為例: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zhuǎn)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俄頃風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jīng)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這首詩寫于上元二年秋天,成都浣花溪邊,一間能棲身的茅屋,被一場大風刮走了屋頂上的茅草,南村的孩童抱走了茅草,使得屋漏床濕、無所遮蔽??粗輧?nèi)蓋了多年像鐵板似的被子,杜甫關(guān)心的不是如何修繕房屋,而是沒有居所的天下讀書人,他們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下,沒有庇護之所,處境是可想而知的。杜甫不禁暢想:如果有許多寬敞、高大的房子來庇護這些困頓的讀書人,那該是多么開心的事情呀!然而,這只能是杜甫的理想,理想與現(xiàn)實總是有距離的。理想越大,與現(xiàn)實的距離也就越遠。在那個百姓顛沛流離的亂世,更多的人都選擇明哲保身、茍活于世,而杜甫偏偏要“自不量力”地推行濟世之道,即便到了屋漏床濕的境地,心里想的還是別人,這種處事思維反映出“仁者愛人”的儒家文化。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詩詞創(chuàng)作成了杜甫抒發(fā)情感的渠道,作為一介文人,手中的筆是最好的武器,他以詩歌的表達形式表現(xiàn)當時民眾的生活狀況、道德觀念以及倫理準則等。
中國文化浸潤下的古詩詞所表達的道德觀念和倫理準則與西方文化截然不同。西方文化注重“理性”,以法治為尺度,而中國文化在乎“德性”,以思想教化為出發(fā)點。因此,在具有“德性精神”的中國文化中,把人作為一種道德的存在,將“天道”與“人德”相連,展開一種“合內(nèi)外之道”的德性生活,尋求“我與我”“我與他”“我們與他們”的和諧統(tǒng)一[8]。這樣的統(tǒng)一,在杜甫所踐行的“仁愛”里,不僅找到了它救世濟民的社會實踐意義,而且落實在他所推崇的人命無貴賤的“仁愛”情懷里,充分體現(xiàn)了杜甫赤誠的人道主義精神,實現(xiàn)了最理想的“愛”的融合。牟鐘鑒提出的“仁愛通和之學”說法,主張以“仁”為核心理念,以愛為基礎(chǔ)情感,主張?zhí)煜乱患摇⑻烊艘惑w、和而不同、通暢無礙,看重和愛護生命,提倡修已成物,向往世界大同[9]。在愛的感召下,萬事萬物都沐浴在溫暖的陽光里,和諧共存、相互補給、相親相愛,這才是儒家“仁”文化的歸途,儒家“仁”文化的最高境界。
杜甫草堂現(xiàn)已成為后人瞻仰杜甫的首選之地。杜甫能得到高度的肯定與贊揚,主要在于他心系大眾的高尚情懷。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將“對待人民的態(tài)度如何”[10]作為評價好文學作品的標準,由此可見,好的文學作品不僅來自人民群眾,而且需要為人民群眾發(fā)聲、服務(wù)。杜甫作為底層大眾苦難的代言人,他的詩歌深刻地反映了人間的疾苦,痛斥統(tǒng)治階層的殘酷與冷漠,因此才有了振聾發(fā)聵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正如莫礪鋒所言:“少陵之于詩也,熔鑄八代之麗辭,盡得古今之體勢,摹寫宇宙之萬態(tài),沾溉后代之騷人?!盵11]作為封建社會的知識分子,杜甫的一生都在儒家界內(nèi),信奉以孔孟之道為中心的儒家學說,且經(jīng)常稱自己為儒生。杜甫的一生都在努力實現(xiàn)儒家“仁者愛人”的理想信念,因為儒家所期待的君子身上必須具備“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12]這樣的能力,即在對事物窮盡研究獲得知識的基礎(chǔ)上,打理好自身、家庭、家族的事情,最終的目的還是治國平天下。因此,安邦定國是每一個封建士大夫銘刻在心底的責任,也是他們一生孜孜以求的使命,被儒學浸潤的杜甫,他的這種心思更強烈。然而,杜甫生不逢時,讓他施展拳腳的空間很小,唯有詩詞才是他抒發(fā)情懷的出口。早在青年時代,杜甫就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胸懷,然而那時的他對自己的人生并沒有深層次思考,也缺乏現(xiàn)實生活的磨礪,直到在長安求官十年,經(jīng)歷官場失意、時局動蕩以及顛沛流離的生活才讓他切身體會到了底層人民的疾苦,這時他的詩詞不僅體現(xiàn)了他的政治抱負以及憂國憂民情懷,也展現(xiàn)了他經(jīng)世濟民的人生信念。
中國的傳統(tǒng)詩人都是士子,他們有士的道德標準,即儒家的道德標準。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盵2]15(《論語·泰伯》)“仁”是士子所認為的最高精神境界,也是孔子要求的“完人”境界。在《禮記》的《儒行》中對士的形象要求就是“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夙夜強學以待問,懷忠信以待舉,力行以待取,其自立有如此者”[13]355??鬃訉θ寮椅幕`行者的要求是先自覺把自己打造成寶玉,等待諸侯行聘禮采用,努力學習來等待別人詢問、心懷忠信來等待舉薦、盡力而行來等待錄取,從而實現(xiàn)為國家、社會、朝廷服務(wù)的理想。這樣做的前提在于個人意志,士子要有“儒有委之以財貨而不貪,淹之以樂好而不淫,劫之以眾而不懼,阻之以兵而不懾”及“儒有可親而不可劫,可近而不可迫,可殺而不可辱”[13]357的品行;儒者要有不貪心、不沉迷、不懼怕、不忘義的操守,具備不被脅迫、不被威逼、不可侮辱的品行。只有擁有這些品行,才能使得像杜甫一樣的封建士子在接受這些品行的教養(yǎng)后形成他們的道德主體,即積極參與政治、為民請命、積極入世的情懷。杜甫將一己之悲升華為天下人之悲,以一己之痛感念天下人之痛,他的人格境界達到了儒家所崇尚的“圣域”,他的精神上升到了“世界性”,甚至“全人類”的高度,杜甫作為儒家士子的佼佼者,值得全世界人的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