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先云
由于缺乏動力因,技術自古便被遺棄在形而上學的研究對象之外?;厮萑祟惼鹪吹墓?jié)點,技術與人相伴而生并演化為結構化、自動化、智能化的組織體系,這一技術體系逐漸主導人的生產、改變人的生活乃至替代人的存在?,F代人已然被卷入技術創(chuàng)制的漩渦中,技術主導的現代生產和生活方式不斷揭示和加深人的“存在之痛”。法國思想家貝爾納·斯蒂格勒借助古希臘神話寓意重新闡釋技術的意涵,以“獨立于技術的人性何以可能”為起點展開其獨特的技術哲學思想。師承德里達,斯蒂格勒質疑人性的存在,指出人是后種系生成的物種,人的本質即沒有本質。借助海德格爾,他將此在的時間性存在方式理解為技術性,同時廣泛汲取西蒙棟和吉爾的技術哲學理論和勒魯瓦·古蘭的人類學思想等資源,以人與技術的關系為問題域,嘗試賦予技術以本體論地位。作為法共的成員,他立足當代資本主義現實問題,創(chuàng)造性地指出技術既是毒藥又是解藥,開辟出一條依靠技術變革來診斷資本主義問題癥候進而實現人類解放的路徑,可稱之為“知識共產主義”。以下將從“技術動力來源”“技術重構人的記憶和知識”“智能革命何以可能”三個方面展開分析。
人與技術的關系問題可追溯至古希臘哲學關于知識和詭辯術的區(qū)分,當時的思想家指責詭辯學派將邏各斯工具化,導致其成為權力的手段,而非真正的知識。①蘇格拉底以理性為哲學的內在根據,指出物理學之后的形而上學之本質即這種理性的內在性。在他看來,諸如詭辯術之類的技術都缺乏原始的內在性,因而沒有自身的內在動力和目的,缺乏生長和發(fā)展的自因。柏拉圖以理念為最高本體,工匠的制作物居于其次,藝術家的作品作為對制作物的模仿而居于最末。亞里士多德認為制作和行動是不同性質的活動,制作以產出不同于制作活動的對象為目標,行動則以完成行動本身為指向。由此,他進一步區(qū)分自然物和制作物,認為自然物的本質就在于其內在性和自主性的力量,而制作物的本質就是某種“技藝”,體現的是他律的外在性原則。中世紀思想家繼承希臘時期的觀點,將技術看作對理智的運用,一定程度上承認技術在物質創(chuàng)制方面的作用,但并沒有改變世俗之物被貶低的狀態(tài)。現代性開啟人類社會向科學和技術全面邁進的時代,對于現代人來說,生活首先不再是行動,而是制造。作為知識的形態(tài),技術在哲學家的視野中逐漸得到重視。
啟蒙時期,技術作為被批判的對象逐漸得到近代哲學家的關注。盧梭指出,近代開啟的人類文明是對真正自由的剝奪,以此批判將科技進步與美德綁定起來的進步論。尼采和馬克思都曾指出普遍技術化的形而上學本質,在他們之后,馬爾庫塞、阿多諾、哈貝馬斯等人對技術進行多維度的討論。他們認為,隨著現代技術的誕生和發(fā)展,出現了技術力量的倒置,現代技術似乎已經具備主宰人類命運和自然發(fā)展的力量。
海德格爾將技術推至哲學研究的核心位置,基于存在、時間與技術之間關系的討論,他賦予技術范疇以多重內涵。在《存在與時間》中,海德格爾從存在論出發(fā)界定技術,指出思想的可能性在于把存在和時間放在技術座架中進行思考;而在其后期著作《技術的問題》《世界圖像的時代》中,技術卻被看作解構形而上學的動力。區(qū)別于四因說從目的和手段的差異來考察技術的路徑,海德格爾將技術的生產作用理解為“去蔽”,事物借助技術的生產得以呈現?,F代技術全面架構起人類命運的舞臺,它構成存在本身的歷史。根據海德格爾,技術的本質是計算性,算法能夠精準定位空間、精確核算時間、精算個體差異、精密制造器官,其本質在于不斷升級的確定性。
斯蒂格勒結合人類學理論指出,海德格爾的問題在于混淆技術的動力因和目的因,導致技術既被當作思想的障礙又被視為思想最終的可能性,這種內在的矛盾性使海德格爾的理論體系陷入困境?;趯5赂駹枴按嗽凇彼膫€特征(時間性、歷史性、自我理解和實際性)的分析,斯蒂格勒指出:“世界的技術性使它呈現于它的實際性中。實際性使確定非確定性成為可能,它是一切計算的生存性根本。實際性為計算的生存性起源烙下了技術的本質印記,所以計算就是生存的沉落?!雹伲鄯ǎ葚悹柤{·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1:愛比米修斯的過失》,裴程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9 年,第18 頁。“實際性”側重強調已經存在和既成事實的含義,現代社會的“實際性”是以數字化形式對存在進行全面計算,計算可以確定非確定性,而基本的計算單位就是時間。此在的在時性指明人本質上是時間性的存在,計算時間的器具和技術幫助人們確立時間本身,進而確定人類自身的存在。
面對技術力量的“倒置”,斯蒂格勒并沒有延續(xù)悲觀主義路線加入批判技術的陣營,而是從技術力量的來源視角切入,探究技術在何種意義上“倒置”人類社會,并以此分析技術異化的發(fā)生機制。數字化和智能化趨勢正在變革人的存在方式與社會運行機制,現有的知識分類越來越難以把握技術發(fā)展帶來的新問題。技術革新的迅猛步伐加劇其與文化、習俗、經濟、政治等因素的分離,技術體系與社會組織之間的落差擴大,體現為社會各領域發(fā)展的速度差異和節(jié)奏失調,使人類迷失方向,技術和時間的關系問題日益凸顯其重要性和尖銳性。在這樣的“實際性”語境下,人性與技術的關系問題面臨新的調整和挑戰(zhàn)。
顯然,如果繼續(xù)停留在傳統(tǒng)的技術批判理論語境中,將痛失與批判對象進行對話的機會。因此,不僅要反思諸如“人與技術的關系如何”“如何消除工具理性的負面影響”等問題,更應進一步思考應該如何看待技術發(fā)展趨勢乃至如何重新界定人性等問題。
人的匱乏為技術的出場留出余地。人類學家古蘭告誡人們,“人性可能從來都不存在”,“或許我們已經不屬于人類”。②[法]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1:愛比米修斯的過失》,第49—52 頁?;诒R梭對死亡與時間問題的討論,斯蒂格勒指出:“人的出現即意味著人的死亡,人的可能性的實現也即使人的非實在化,技術和人的雙重問題以及人類學和技術學的關系都表現為死亡的邏輯?!鎸λ劳觯霈F即是消失,臨近就是遙遠?!雹伲鄯ǎ葚悹柤{·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1:愛比米修斯的過失》,第148 頁。人在誕生的瞬間就已經死亡,死亡意識、時間意識、意義追問等都是伴隨技術產生及其演化而出現的范疇,“原始人沒有死亡的觀念,所以它不會超前,不說話、不勞動、不認識世界,也就沒有知識,……在原始的人性中,記憶是一片空白。這種人既不勞動、也不積累,更不積累知識:這些行為對于它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②[法]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1:愛比米修斯的過失》,第149 頁。。
結合古希臘神話關于人類起源的闡述,斯蒂格勒從人與技術的“互補性”中為技術尋找動力來源,重新定義技術和人。相傳諸神受到命運感召需要塑造各種動物,普羅米修斯和愛比米修斯共同承擔賦予動物某種生存技能的工作。原本是共同的任務,愛比米修斯卻主張兩人“分工”,愛比米修斯負責進行“分配”,普羅米修斯只用對其分配結果進行檢驗就可以了。說服普羅米修斯之后,愛比米修斯則開始著手將各項性能匹配給各種動物,卻唯獨遺忘了人類。各類動物都各有所長,唯有人類赤身裸體、缺乏維持其生存的技能。等到普羅米修斯要來檢查分配情況之時,為彌補工作的失誤,普羅米修斯盜取喻指“創(chuàng)造”的技術和包含“智慧”的火賜予人類以維持其生存,人類由此獲得理智?!罢驗槿祟惥邆淞艘徊糠稚竦男阅?,所以,首先人類是唯一信奉眾神的動物,人類建祭臺、立神像;其次人類很快就會靈便地節(jié)音表言。衣食住行則是在此之后的發(fā)明?!雹郯乩瓐D:《普羅塔戈拉斯篇》,320d 至322a。轉引自[法]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1:愛比米修斯的過失》,第220 頁。
愛比米修斯的過失是遺忘,而普羅米修斯的過失是盜竊。斯蒂格勒認為這一神話情節(jié)內涵豐富、寓意深遠,包含了代具性、超前、死亡、遺忘、反思等范疇之間的根本關聯,以及在落后和后知意義上“對存在的理解”。不同于動物世界的平衡和安寧,人類在“遺忘”的悔恨和“盜竊”的慌亂中誕生,是“雙重過失的產物”④[法]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1:愛比米修斯的過失》,第221 頁。,這種雙重性和矛盾性決定并表現為人類起源的不確定性。不同于盧梭的“自然人”預設,斯蒂格勒認為人與動物的根本區(qū)別在于人沒有本能,“人的匱乏”看似否定人性的存在,實則是從“無”中看到人性的非確定性和無限可能性,從而確立人性的真正起源。
遺忘和盜竊的過失表明,人天生缺乏特定的性能,人性的本質就是沒有任何本質,而技術對人進行功能補余使人成為人,技術也因此獲得作為主體的動力?!啊a余’的邏輯始終是有形物質相關差異的邏輯,即先于物質與形式之對立的邏輯。補余的邏輯從來都是補余的歷史,也是可以使無機物有機化且構成其原初補余的生物體的技術-邏輯。只有從這個邏輯的歷史中才能理解它。這個邏輯是一種動力,動力源是相關差異。”⑤[法]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2:迷失方向》,趙和平、印螺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 年,第4 頁。人類本能的匱乏使技術以對人進行“補余”的方式出場,作為生物學意義上人的必要構成部分,技術分有人的主體性因而具備“動力因”。然而,“技術的動力不能被歸結于機械論、生物學或人類學范疇”,斯蒂格勒將由技術補余生成的人或者人機結合的技術物體稱為“有機化的無機物”。這類技術物體本身貫穿特有的動力,人的原始缺陷為其提供動力來源,其在征服速度的過程中構造時間和空間,生命因此獲得能動性。
因而,技術本身能夠運用生命以外的方式來通達和實現生命,“生命一旦成為技術,它也就成為滯留的有限性”,這種有限的滯留完全取決于技術發(fā)展的趨勢。人類在技術的補余作用下得以生成,人在發(fā)明工具的同時借助技術實現其外在化過程,從而實現人的自我發(fā)明。
作為對人進行功能補余的存在,技術指人的一切外在化過程。人的思想、意愿、能力和智慧等特質都需要借助語言、知識、信仰、意識以及記憶等外在化過程得以表現,斯蒂格勒將之稱為“生命的分化和外延”。在此過程中,技術通過整理記憶重構人的過去、借助重塑時空范疇代管人的未來。在可預見的趨勢下,人與技術互為動力、相互制約,“技術在被人發(fā)明的同時也發(fā)明了人”①[法]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1:愛比米修斯的過失》,第209 頁。。
人依靠記憶建構自身,共同記憶打造人類的知識和歷史。人之所以會迷失方向,很大部分原因在于記憶的喪失或者記憶的錯亂。人的一切外在化,包括語言、知識、記憶、政治、信仰乃至意識等,都是人的原始缺陷的表現,是存在于人之外的代具,技術逐步實現對語言、知識、記憶的全面代管。
在生物學和人類學的意義上,斯蒂格勒區(qū)分人類的三種記憶形式:遺傳記憶、神經記憶、技術和語言的記憶。遺傳記憶和神經記憶是生物種系的記憶形式,來源于生命機體的自然演化和代際傳遞。而借助語言和技術對信息、經驗和知識進行歸納和積累的記憶稱為“后種系生成記憶”。由于技術和語言的介入,這種記憶形態(tài)具備獨立于個體經驗的動力,造成記憶與個體感知、行為與經驗的分離,在生命機體與其所處環(huán)境之間生成一種關系,斯蒂格勒將這種關系視作以語言和技術為載體的物質實體,他稱之為第三記憶。區(qū)別于胡塞爾以第一記憶(原初滯留)和第二記憶(次級回憶)建構個人經歷的“內在時間意識”,“第三記憶指的是在記憶術機制中,對記憶的滯留的物質性記錄”②[法]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3:電影的時間與存在之痛的問題》,方爾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 年,第4 頁。,這一外在化的物質性記錄首先表現為語言和文字,人能把個體的經驗刻印在各種載體上,當然也包括諸如石器之類的物質工具,斯蒂格勒指出:“工具是一種真正的無生命而又生命化的記憶,它是定義人類機體必不可少的有機化的無機物?!雹郏鄯ǎ葚悹柤{·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1:愛比米修斯的過失》,第208 頁。
人的記憶是有限的,人的健忘源于其本質上的不健全。健忘的人類借助外在化的載體和工具保存記憶,純粹抽象的記憶交由技術進行“保管”和“整理”,因此,第三記憶以技術的自治發(fā)展為根本標志。如果說文字的發(fā)明實現了人類文明的第一次飛躍,那么在斯蒂格勒看來,進入信息時代,數字技術將給人類社會帶來第二次變革。第三記憶是語言與工具產生以來對人的發(fā)展起主導作用的記憶形式。以數字技術為標志的第三記憶能夠基于互聯網實現全面、系統(tǒng)和自主的記錄和計算,這種具備動力的記憶載體能夠全面而細致地記錄和呈現人的一切。在此過程中,人的記憶和屬性依賴量化的數字得以呈現,人類初始的個體經驗記憶、種族文化記憶和特定時空記憶都被轉化為程序中的代碼,個體記憶的喪失意味著個人不再具有獨特性。
從遺忘出發(fā)來思考真理本身,這是斯蒂格勒對柏拉圖由回憶界定知識的回應。斯蒂格勒指出,柏拉圖譴責詭辯家用文字取代回憶,依托物質載體的記載記憶會破壞回憶記憶的純粹,這揭示出技術的問題在于其計算本質會導致人們遺忘原初記憶,“計算帶來的技術化使西方的知識走上一條遺忘自身的起源、也即遺忘自身的真理性的道路”④[法]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1:愛比米修斯的過失》,第4 頁。。人首先通過語言實現自身,“語言以及稍后產生的政治都來自分享神的記憶,即對偷盜的記憶。從這個記憶出發(fā),人類通過語言實現發(fā)明”⑤[法]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1:愛比米修斯的過失》,第228 頁。。換言之,由于分有“盜竊的記憶”,缺乏固定性能的人必須借助技術的創(chuàng)造能力來彌補缺陷、重構自己。在諸種技術創(chuàng)造形式中,借助語言進行的人類發(fā)明直接體現為知識及其傳播。如果說愛比米修斯的形象同時代表知識和遺忘,那么,記錄知識的純粹技術的形式以及該技術造就的進入知識的條件就成為決定知識能否得以傳播的關鍵因素。斯蒂格勒指出,“關于存在的可能性的知識,也就是關于一切可傳播的知識由何而來的知識”⑥[法]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1:愛比米修斯的過失》,第257 頁。。
總之,知識的傳播是塑造政治共識與共同體記憶的基本方式。工業(yè)化、信息化、網絡化全面統(tǒng)治的現時代,知識的傳播形式和影響范圍依賴技術的發(fā)展得到全面變革,這不僅會動搖傳統(tǒng)的民族地域文化觀念,同時會改變人們的時空觀念乃至變革人的生活方式、生產方式和存在方式。
技術的分化作用造成人們對當下的遺忘,時間和空間得到新的詮釋。世界作為實際性總是先于此在,現代化帶來的“實際性”首先表現為技術對線性時間的解構和侵占。技術進化的加速凸顯社會其他方面的滯后,這種速度和節(jié)奏的差異導致身處現時代的人們必須重新理解時間和空間范疇。
技術的計算本質在于實現網絡和信息的“同一”,在斯蒂格勒看來,這種同一會消解語言帶來的個體差異,同時會改變人們對時空范疇的理解。他指出:“誰與什么的關系問題以背景解體為特征。背景解體導致了滯留有限性的全新的工業(yè)綜合,它在空間上的切實性體現為非領土化,即把誰與他的種族決定性脫離開來;它在時間上的切實性則是實時,文字上和歷史上延遲的時間消失了,知識的價值同時也消失了。但更廣義地講,速度引起的領土向量化也是各式各樣的特有語言差異的消失,其中包括方言和居住條件的地域特性的消失、藝術的末日以及為滿足技術經濟強令而實施的理性化教育?!雹伲鄯ǎ葚悹柤{·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2:迷失方向》,第163 頁。時間和空間是人的存在方式,在技術計算的同一作用下,傳統(tǒng)的線性時間觀念和物理空間觀念都面臨挑戰(zhàn)。
一方面,網絡技術的“實時在線”重新調整和界定時間,在網絡的綜合作用下,“最初的存儲與組織記憶的模式逐步廢棄,于是出現延遲的時間能夠吸收實時力量的新局面”,記憶似乎已經找到與其最契合的載體。如果工業(yè)記憶造成的只是歷史記憶的缺失,那技術對時間的重構就是對現實生活的個人的完全統(tǒng)攝。在斯蒂格勒看來,人憑借記憶與意識在反思中生成自己的歷史,這種歷史記憶開辟出的時間性使人成為區(qū)別于動物的特殊存在。普羅米修斯和愛比米修斯二者不可分割地構成了人類得自神賜的反思,這種反思就是在時間中的出離,或者說是在作為超前和相關差異的死亡狀態(tài)中的出離。在海德格爾的基礎上,斯蒂格勒深入探究時間的技術性構成,他指出:“時間的存在僅僅是因為記憶是‘人為的’,這個人為的記憶構成自從它被‘懸置在種屬之外’以來已經在此的過去。繼承‘人’這一稱號,就是繼承一切已經存在的過去,繼承過去發(fā)生的一切?!雹冢鄯ǎ葚悹柤{·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1:愛比米修斯的過失》,第203 頁。人為的記憶以時間為主軸,時間依賴技術載體得以建構,“當工業(yè)記憶的接受儀器即消費儀器重新變?yōu)闀鴮憙x器時,實時就成了重復的力量。這種力量并未擺脫信息邏輯,而是與之合二為一,正如不可計算性與計算的結合一樣”③[法]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2:迷失方向》,第167 頁。。
另一方面,通信技術向宇宙空間的拓展不斷擺脫主權領土的空間限制,以互聯網為基礎的信息技術必然導致一種非領土化革命,主權國家的傳統(tǒng)權力機制面臨調整。斯蒂格勒指出:“網絡如同有組織的節(jié)律流,總在運載某種東西。由此,網絡總是程序化的,它把各種程序聯成一體:網絡就是綜合。記憶的文字網絡的擴展產生了社會群體:當空間變?yōu)槲幕恕袷亲x者亦是作者——的共同體之空間時,它就成了政治。政治記憶需要記憶的文字技術,城邦便是文章流通的網絡。如果公民不能平等地通達記憶,作為自治條件的公民權利平等也就無從談起了。”④[法]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2:迷失方向》,第165 頁。正如經濟法則開辟政治決策一樣,在斯蒂格勒看來,政治經濟不過是記憶中的政治經濟話語,馬克思后來者的批判路徑似乎已經演變?yōu)椤盀榕卸小薄Ec傳統(tǒng)的批判路徑不同,斯蒂格勒的批判建基于技術體系的自我救贖,在他看來,技術不僅能夠造就批判的形式,而且更加能夠生成智能化的判斷能力。在不可抗拒的技術趨勢推動下,依托器具代管和建構起來的共同記憶將逐步形成共同體的基礎,當這些記憶掌握決策權,記憶的政治就會主宰共同體的未來。
從斯蒂格勒的論述來看,人的本質是時間,時間就是技術。因此,人的生成過程就是技術協(xié)助人不斷地將其外在化的過程。人與動物最根本的區(qū)別在于人沒有本能,其成就自己的方式即占有外物。人的語言、行動、激情、欲望等,都是在對象化的過程中獲取的某種技術。技術從中介變?yōu)榇?,使一切屬于人之本質的因素間接化、器具化,人將自身交付給技術,人的對象化與現實化都被技術架空,技術使得人剝離其本真樣態(tài)。在他看來,技術對人的代管可以理解為深度的異化而引致批判,但從建構意義上看,人的消逝正是技術得以開顯其主體性的背景,既然技術能夠消解和代管人,那么,面向未來的技術將以何種方式存在并發(fā)揮作用呢?
知識是斯蒂格勒構建其技術藥理學的支點范疇,古希臘思想把反思的知識植根于愛比米修斯原則之上,也即是說,反思的知識存在于作為完結經驗的本質的技術性中。愛比米修斯原則意指通過對過去失誤的反思獲得經驗積累,從而獲取知識。數字時代,知識不再僅僅被理解為信息的共享和傳播,“只是集合規(guī)則但無法生成新規(guī)則的知識不能算知識”①[法]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2:迷失方向》,第195 頁。,工業(yè)記憶全面代管人的存在,“作為有機化的無機質料,這些記憶載體的具體特征構成了人類認識行為的實在性”②[法]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2:迷失方向》,第186 頁。,人類知識的本質是技術。
數字化的現時代,不論是大眾的生活知識、行動知識,還是知識分子的技能知識、理論知識都面臨技術的全面代管。知識的社會生成就體現為技術生成的過程,他以此揭示,互聯網時代人們行為中產生的知識面臨被單獨調動或者作為預制數據被應用的問題。工業(yè)記憶的產品形成流程,知識借助互聯網儲存、重組、再創(chuàng)造網民的共同記憶,并且實時共享給億萬受眾。“這種規(guī)模宏大的同時性促生了與群體意識和群體下意識相符的,形態(tài)新穎的新型事件結構?!雹郏鄯ǎ葚悹柤{·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2:迷失方向》,第278 頁。在資本邏輯之下,技術不僅主導著生產的所有環(huán)節(jié),而且全面入侵社會生活領域,改變人的思維觀念和行動方式,甚至對人的知識和思維能力進行剝奪。斯蒂格勒指出,現時代的技術儼然已經成為一劑毒藥,使得人們徹底淪為知識層面的無產階級。
知識的無產階級化是斯蒂格勒對馬克思文本的創(chuàng)造性解讀。他指出,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首先遭遇無產階級化的問題,“一當人開始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即邁出由他們的肉體組織所決定的這一步的時候,人本身就開始把自己與動物區(qū)分開來”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19 頁。,技術化地生產是人所特有的性能。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進一步將雇傭工人喪失知識的過程描述為工人的無產階級化,斯蒂格勒指出這一現象如今已伴隨技術的演進發(fā)生在社會的各個領域。當然,他最為關注的文本是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的“固定資本和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機器論片斷)中的論述。他認為,馬克思關于“一般智力(general intellect)”范疇的論述充分展現出科學知識作為社會化的智力已經成為現代社會生產力的決定性因素,并充分改變著現代人的生活條件和生活方式。馬克思指出:“知識和技能的積累,社會智力的一般生產力的積累,就同勞動相對立而被吸收在資本當中,從而表現為資本的屬性,更明確些說,表現為固定資本的屬性,只要后者使作為真正的生產資料加入生產過程?!雹荨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年,第93 頁。斯蒂格勒將之理解為知識的轉移,在資本邏輯下,工人的技能知識轉移到機器體系中,人們的生活知識也被數碼工具所物化,理論知識逐漸變成合理化的技術知識而導致大眾的系統(tǒng)性愚昧⑥系統(tǒng)性愚昧(systemic stupidity)指的是技術代管知識的現時代,個體行動決策不再僅僅依據主觀意愿和智識作出判斷,而更多地是依靠信息技術提供的客觀數據來進行決策。參見Bernard Stiegler,States of Shock :Stupidity and Knowledge in the 21st Century,Cambridge and Malden:Policy Press,2015,pp.125-129.。
斯蒂格勒將資本主義社會的知識無產階級化現象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19 世紀工業(yè)革命帶來的工人技能知識的喪失;第二階段是20 世紀傳媒和文化工業(yè)造成的生活知識的喪失;第三階段是21 世紀數字技術導致的理論知識的喪失。由此,人的主體性也對應呈現為三種形態(tài)的無產階級化,即工人工作姿態(tài)、人的感性和情感以及理論化的思維能力的無產階級化。⑦[法]貝爾納·斯蒂格勒:《南京課程:在人類紀時代閱讀馬克思和恩格斯——從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到自然辯證法》,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 年,第46—53 頁。知識的無產階級化本質上是人的智識能力的喪失,卷入數字漩渦的人們已經無法脫離網絡而生活,互聯網和大數據不斷獲取和匹配個體的偏好和興趣,從而構建起看似具備獨特性的數字個體。然而,這種看似差異化的個體數據構成的卻不是真正具備個性的個體,因為個性一旦從主體的主觀生成轉化為客觀數據的量化標準,就會喪失其界定個體差異的根本功能。
實際上,被技術架空的人沒有本質性能,因此沒有真正的個性,“個體本身沒有什么值得關注之處,個體只是整個過程中的一個方面或一個階段,而重要的是這個過程”①參見[法]貝爾納·斯蒂格勒、[以]伊雷特·羅格芙:《訪談:泛個性化》,鄒羨冰譯,《文化研究》2014 年第4 期。。作為人類,個性化過程不僅是生命力(有機器官和生命)的個性化,更是心理層面的個性化過程。斯蒂格勒借用西蒙棟的“相間個體”②西蒙棟的相間個體(transindividus)范疇,指個體與個體之間在參與集體行為時的個體化過程,所以也可以稱之為預個體(pre-individus)或共同個體(co-individus)。斯蒂格勒指出“相間個體化(泛個性化)”是既穩(wěn)定又不斷變化的結構:個體參與集體活動的同時能夠發(fā)展自己的個性,因此具有個體同一性和共同體的認同。泛個性化發(fā)生在個性生成之前,其中我和我們相互轉化,泛個性化是所有社會變革的基礎。參見[法]貝爾納·斯蒂格勒、[以]伊雷特·羅格芙:《訪談:泛個性化》。范疇來描述這種群體意識形成的“渦流”,即“泛個性化”。他指出,意識本身具有時間性,因而都是漩渦式的,一個個事件形成的漩渦匯入意識的渦流中,意味著具有個性的個體融入集體活動,在保留個性的同時實現對共同體的認同。雖然這種相間個體化如今面臨程序工業(yè)的嚴重沖擊,技術的介入可能導致“泛個性化”發(fā)生短路。但這同時也展現出技術的雙重作用,其一方面看似阻礙人的個性之自然生成,另一方面則開顯自身的“不確定性”本質。
由此,斯蒂格勒走向與海德格爾相反的路向,他認為技術的本質并非“確定性”,“人類只能以否定的方式自我定義,技術的非人性可以使人差異化,但是不能給人以同一的確定性”③[法]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1:愛比米修斯的過失》,第185 頁。。具備動力的技術體系會與人性中的不確定性一樣,呈現出技術自身的超越性、創(chuàng)造性和可能性,彰顯技術的自主意識?!凹夹g意識雖然尚未形成‘創(chuàng)造性意識’,即我們通常所說的意識,但它并不簡單地等同于制造工具的動物個體的自動行為和程序化的遺傳過程,也就是說,超前已經存在?!雹埽鄯ǎ葚悹柤{·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1:愛比米修斯的過失》,第177 頁。技術意識的本質體現為“超前”,即在不受生物程序制約的條件下實現行動的可能性。因此,在建構人性、解放人類、發(fā)明未來的人的意義上,技術能夠彰顯其“解毒”的力量,這是斯蒂格勒技術哲學思想區(qū)別于技術悲觀主義者的關鍵之處。
技術既是毒藥也是解藥,斯蒂格勒對當代資本主義的批判并非停留在技術批判的層面,也不是一味地否定社會現實,而是在實踐層面上貫徹其對技術的雙重性理解,積極探求人類解放的可能。那么,應該如何發(fā)揮技術的解藥作用?
首先,斯蒂格勒寄希望于互聯網時代數字個體的意識覺醒。他指出,所有在技術化生存中建構起來的個體都有自我覺醒和反抗的責任,只有從個體觀念上意識到技術的毒性,才能實現政治經濟領域的變革。在他看來,現代性本質上是對技術以及既成過去進行接受的組織體系,“衡量一個國家的現代性的指標,是‘接受’過程的組織程度。”⑤[法]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3:電影的時間與存在之痛的問題》,第124 頁。現代社會的個人與群體之間能夠基于互聯網實現意識層面的共通,個人既可以是心理層面上的,也可以是社會層面上的,心理層面上的個人本質上也是社會層面上的個人。在他看來,“我”的個性化也就是“我們”的個性化,此二者在理想狀態(tài)中趨向同一。但在現實中卻存在分歧,而這種原始差異帶來的分歧和互補性也為他們的個性化提供動力。因此,基于個體意識對技術解藥功能的覺察,數字個體能夠充分發(fā)揮技術意識與個體意識的積極整合作用,以互聯網意識流體為基礎建構技術共同體。
馬克思在《資本論》手稿中曾預見過技術進化的趨勢,“工人把工具當作器官,通過自己的技能和活動賦予它以靈魂,因此,掌握工具的能力取決于工人的技藝。相反,機器則代替工人具有技能和力量,它本身就是能工巧匠,它通過在自身中發(fā)生作用的力學規(guī)律而具有自己的靈魂,它為了自身不斷運轉而消費煤炭、機油等等輔助材料,就像工人消費食物一樣。只限于一種單純的抽象活動的工人活動,從一切方面來說都是由機器的運轉來決定和調節(jié)的,而不是相反。科學通過機器的構造驅使那些沒有生命的機器肢體有目的地作為自動機來運轉,這種科學并不存在于工人的意識中,而是作為異己的力量,作為機器本身的力量,通過機器對工人發(fā)生作用。”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 卷),第91 頁。馬克思批判技術進化加深人的異化,其潛臺詞即已經意識到技術支配人類的可能趨勢。斯蒂格勒由此闡發(fā)構建其“一般器官學(general organology)”,指出技術體系的這一發(fā)展趨勢雖然帶來多重異化,但同時也可以借由其生發(fā)出解毒的路徑。
問題不在于技術進化的趨勢,而是技術進化與社會發(fā)展不能協(xié)調運行。技術時代,既然科學不再通過單個工人的意識,而是通過機器來對個人發(fā)生作用;同時,個體又是社會化和技術化的泛個性化存在。那么,技術發(fā)展的趨勢就應該結合個體身心、技術和社會建構緊密協(xié)調的運作體系,將社會整合為一個技術系統(tǒng)。斯蒂格勒指出,作為代具性的存在,技術可以作為人的器官,延伸和增強人的生存技能;作為智能化的體系,技術可以為社會提供更為合理和協(xié)調的建設方案,以互聯網為依托,生活中的出行、交往、消費等行為都可以在技術的指導下得到優(yōu)化和完善。在此基礎上,社會文化、政治、經濟等領域都可以實現相應的調整。一般器官學的關鍵在于強調技術在全社會各領域的協(xié)調配合,抵制資本邏輯對技術的獨占和利用,建構普遍化的技術運作體系,發(fā)揮其“智能效應”。
其次,應該轉變經濟運轉的基本模式,變革以功用性生產為基礎的占有型經濟模式。借助莫斯在《論禮物》中描述的象征性禮物交換,斯蒂格勒認為應該依托技術建構一種“貢獻型經濟”,如同巴塔耶以“不求獲取”為核心建構起來的“普遍經濟學”一樣,擺脫資本主義制度下的經濟運行模式,轉向以智性生命觀念為主導的新型經濟。貢獻型經濟的基礎在于依托互聯網實現知識全面共享,這也符合馬克思的理論愿景,“知識和技能的積累,社會智力的一般生產力的積累,就同勞動相對立而被吸收在資本當中,從而表現為資本的屬性”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 卷),第93 頁。。馬克思關于資本對“社會智力”進行吸納的批判為斯蒂格勒建構共享經濟提供了理論契機?;诨ヂ摼W發(fā)展的現實情況,結合免費軟件、免費書籍、公益社區(qū)、用戶數字信息等海量資源共享案例,斯蒂格勒指出,只要參與互聯網實踐的個體共同協(xié)作實現知識和信息的共產和共享,就能抵抗知識無產階級化的趨勢,培養(yǎng)和生成智性生命個體以實現良性循環(huán)。
當然,這種充滿烏托邦色彩的經濟模式的形成需要打破固有傳統(tǒng)觀念,建構理性個體??少F的是,斯蒂格勒堅信個體在貢獻經濟構建中的自覺力量,認為哲學家和各領域的專家等知識分子應該帶領大眾積極參與共享經濟的構建,因此,他本人率先垂范,建立知識共享實驗室。此外,泛個性化的技術時代,以互聯網為基礎形成的集體意識更加彰顯其主導作用,這就需要建構理智、科學、有效的集體意識決策機制。當然,斯蒂格勒堅信技術體系的進化和智能化趨勢能夠實現其對自身的管理,只要投身知識共享和貢獻型經濟建設的人員足夠廣泛,就一定能夠打破資本邏輯對技術的壟斷,使得知識能夠真正服務于所有人,“社會智力”能夠真正使人擺脫被操控的可能。
最后,斯蒂格勒嘗試建構以發(fā)揮知識的關鍵作用為核心的知識共產主義。在信息技術為載體的知識生成和運作模式下,知識的界定、獲取和使用的形式必然面臨調整。信息和數字充斥的互聯網好似意識流創(chuàng)制的漩渦,傳統(tǒng)意義上的知識不斷淪為信息和數字,知識本身逐漸變得不是那么重要,而知識的傳播逐漸成為值得關注的維度。沉溺于互聯網“中毒”狀態(tài)的個體,正在充分發(fā)揮技術的解毒作用。所有投入互聯網的個體都在無意識或有意識地貢獻某種信息或者知識,共享知識成為一種主體力量的體現,也孕育著技術“解毒”的可能性。這正是斯蒂格勒努力倡導并實踐的“知識共產主義革命”之初始形態(tài),也是其區(qū)別于法蘭克福學派的優(yōu)勢之處。但他所倡導和實踐的知識共產主義,依舊延續(xù)法國革命的文化運動傳統(tǒng),問題在于“他根本沒有理解資本的關系性存在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架構。所以,在數字化架構和意識流改變的構序線索中,當代資本主義現實生產關系中的真正質性改變卻從指間流逝了”①張一兵:《斯蒂格勒與他的〈技術與時間〉》,《河北學刊》2017 年第4 期。。
斯蒂格勒嘗試建構的技術本體論實質是技術辯證法,其貢獻在于揭示人的矛盾性存在本質。用技術消解人的時空觀念、代管人的肉身器官、解構人的存在本質,其理論看似通篇都在確證人的死亡,但也無時無刻不在宣告人的重降。未來的人是“以頭立地”的人,知識和智力正以前所未有的蓬勃趨勢彰顯人的主體性,發(fā)揮其不可替代的開創(chuàng)作用。在可預見的技術進化趨勢下,不能否認斯蒂格勒所探討問題的現實意義和理論價值。然而,其技術辯證法開出的“解毒”藥方是依托互聯網生成的意識流進行自主革命的知識共產主義,本質上是無數個體意識的集中表達,根源于個體意識的自我覺知。他提出依靠互聯網用戶的責任意識和智性覺醒來實現人的解放,當下的技術體系發(fā)展水平和社會條件顯然不足以支撐這一烏托邦方案。從理論結構來看,其論述存在以下困境:一是他將作為對人進行補余的技術界定為人的外在化,以人的缺陷賦予技術內在的動力,又用這種從人那里獲得的技術動力不斷代管和消解人的本質,難免陷入循環(huán)論證的泥淖。二是其論證起點是對人的現實性進行消解和抽象,最終卻又落腳到具體的個人進行知識共產主義實踐,以普遍化的“技術意識”作為革命的主體,抽象的主體無法生成現實的革命者。三是他借力馬克思卻忽視其理論方法的現實性根基,回避對現實的人、勞動、社會關系等問題的討論,這就注定其理論只能是試驗性的烏托邦。在唯物史觀看來,其理論雖然回應了技術時代的諸多社會現實問題,為反思資本邏輯下的技術與人之關系開顯不同視角;但本質上沒有充分認識到基于勞動實踐所形成的社會關系在人性生成中的根本作用,將人的主體性問題抽象為技術的自治理論,在批判形而上學的嘗試中走向其批判對象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