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蕭紅 鄧義歡 王浩中
1.成都中醫(yī)藥大學附屬醫(yī)院,四川 成都 610072;2.成都中醫(yī)藥大學基礎醫(yī)學院,四川 成都 610075
失眠是指對睡眠時間和(或)質量感到不滿足,并且影響日間社會功能的一種主觀感受,主要表現(xiàn)為睡眠潛伏期延長、睡眠維持障礙、睡眠質量下降、總睡眠時間縮短以及日間殘留效應[1]。中醫(yī)將失眠稱為“不寐”“不得眠”,認為其病位主要在心,病機總屬陽盛陰衰,陰陽失交,主要將其分為肝火擾心、痰熱擾心、心脾兩虛、心腎不交和心膽氣虛五種證型[2]。近年來,由于生活方式和飲食習慣的改變,臨床上亦可見到不少因水飲而致不寐的患者,而現(xiàn)階段中醫(yī)對于水飲導致失眠的機制及其治法方藥尚未形成較系統(tǒng)的認識。因此,文章從水飲著手,基于古人之言,對水飲失眠的發(fā)生機制進行理論探討,并舉一則水飲不寐驗案,以期為中醫(yī)失眠辨治提供新思路。
《靈樞·邪客》中記載了失眠第一方“半夏秫米湯”,醫(yī)家多以陰陽立論,言此方通陰陽而治不寐,但以方測證,此方所治多有痰飲阻于胃脘而致失眠?!端貑枴つ嬲{論》中提出了水氣內停而致失眠,言“夫不得臥者,是水氣之客也”?!夺t(yī)宗必讀》中明確提出水飲可致不寐,言:“不寐之故,大約有五:一曰氣虛;一曰陰虛,血少心煩;一曰痰滯;一曰水停;一曰胃不和?!薄蹲砘ù搬t(yī)案》則載有“水停不寐”一案?!缎紊庠\簡摩》述:“或痰飲格于中焦, 痰據(jù)于陰, 令人不寐”,提出了痰飲內停而致不寐。清代《溫病條辨》下焦篇注按:“不寐之因甚多,有痰飲擾心者?!?/p>
2.1 飲邪阻隔,陽不入陰 從陰陽角度立論,飲停不寐的根本病機便是陽不入陰?!鹅`樞·口問》曰:“陽氣盡,陰氣盛則目瞑,陰氣盡而陽氣盛,則寤矣?!标栔魍庵鲃樱讜冴栐谟谕?,則生理功能受到激發(fā)鼓舞,故晝精而不瞑;陰主內主靜,夜晚陽潛入陰,則機體活動受抑,故夜不精而瞑。正常睡眠的發(fā)生機制必依賴于陰陽的交通,而陰陽往來又依賴于營衛(wèi)之氣的正常運行與交會?!敖褙蕷饪陀谖宀亓?,則衛(wèi)氣獨衛(wèi)其外,行于陽不得入于陰”[3],飲邪結聚于內,客于臟腑,阻于營衛(wèi)運行交會之道,陰陽氣不得相交,陽無以入陰,故不得臥寐。吳鞠通亦認為水飲所致失眠與其阻隔陰陽有關,他認為胃居于中焦,是陽氣下交于陰之道,若飲停于胃,則“中寒飲聚,致令陽氣欲下交而無路可循,故不寐也?!盵4]脾胃乃一身氣機升降之樞紐,飲停于中,樞機不利,營衛(wèi)運行失常,衛(wèi)氣不得偕陽入陰分,此所謂“胃不和則臥不安”[5]。
2.2 飲停心下,痰飲擾心 心藏神,主神明,為五臟六腑之大主,人的全部思維意識和精神活動皆由神所調控,睡眠亦可歸為精神意識活動,受神所調控。神貴乎安寧,“神安則寐,神不安則不寐”[6]。若飲停心下,則痰飲擾心,神動而不藏。張錫純[7]認為:“蓋心火也,痰飲水也,火畏水刑故驚悸至于不寐也。”心藏神,神在睡眠過程中發(fā)揮著主導作用,可統(tǒng)領魂魄,引導入眠。楊翠花等[8]認為睡眠質量與心神密切相關,失眠的基本病機便是神識擾動。心為陽臟而主通明,心神則以清明為要,故易為外邪所擾。心主內寄君火,通于火氣,而痰飲為水邪,居于心下,水克火,心火受刑,則心陽之溫煦化育功能失調,神不能藏而驚悸不能寐。
2.3 陽虛水泛,心腎不交 心為離火,腎為坎水;心位于上,腎位于下。故心火下降,以資腎陽,溫腎水;腎水上濟以滋心陰,制心陽,是謂心腎相交。且“水之精為志,火之精為神,然水火宜平不宜偏,宜交不宜分”[9],心腎相交,則水火既濟,神志安定[10]。腎陽虛衰,則不能推動心火下降以交腎[11],若因而生寒飲,則腎水無法上升而濟心火;下有飲阻,在上之心火亦無法下降以溫腎水,心腎不得相交,水火失濟,則陰精無以上奉而安其神,陽氣無以下臟而定其志,神不能安故致失眠。
此外,楊云松[12]認為心腎不交是“陽不入陰”的核心。心位于上而屬陽,腎位于下而屬陰,心腎相交即是陰陽交合。在時令上,心應夏、應正午,腎應冬、應子夜,由夏入冬、由正午入子夜,皆是由陽入陰的過程,心神交合則為其標志。心腎相交過程的完成依賴于整體氣機和陰陽的升降出入,若水飲阻隔,則心腎不能相交,陽氣不能入陰,故致不寐。
水飲或因肺失宣降,或因脾失轉輸,或因腎失開闔,以致體內水液輸布障礙,水液停聚而成。水為陰,必依賴于體內陽氣才得以蒸騰氣化,歸其所屬。陽氣虛,則水不能化,津不上承,水精無以四布。故飲之所成多有陽虛為患,治之必以溫化水飲為大法,如張仲景[13]所云:“病痰飲者當以溫藥和之?!卑胂娘诇⑽遘呱⒌确浇允仄浞?。古代醫(yī)家多以半夏秫米湯為主方治痰飲停中。王紹隆《醫(yī)燈續(xù)焰·不寐》認為痰飲停中者,“宜《內經(jīng)》半夏湯、導痰湯之類”。吳鞠通在《溫病條辨》中論半夏秫米湯:“半夏逐痰飲而和胃, 秫米秉燥金之氣而成,故能補陽明燥氣之不及而滲其飲,飲退則胃和,寐可立至,故曰覆杯則寐也。”《類證治裁》中則以茯苓甘草湯治之,言:“此水停心下,不得眠。宜茯苓甘草湯。”《瞻山醫(yī)案》以五苓散治林氏之女案,“以六君子湯加姜、附、白芥子,他癥有轉但不寐依然,復以五苓散化水飲才愈”。
經(jīng)方大師胡希恕認為對于水停心下,癥見失眠而心悸者,可以茯苓甘草湯加減治之[14]。劉喜明以五苓散加龍骨牡蠣,治水飲擾心之失眠伴虛陽上越者[15]。李今庸[16]以苓桂術甘湯合二陳湯加味治水飲內結之失眠,1劑后睡眠即好轉,后以甘遂易甘草加大逐水之力。王自立以運脾湯治療不寐,證屬脾虛失運水濕內停者,使脾得健運,升降如常,則營衛(wèi)之氣運行如常[17]。唐蕾等[18]以麻黃附子細辛湯,治療陽氣虛衰、陰寒內盛之失眠伴日夜顛倒者。對于陽虛水泛而致失眠者,常用真武湯加減治之,如張祥麟等[19]以真武湯治療陽虛不寐30例,治愈率為66.7%,總有效率為100%;楊希等[20]以真武湯加減,調心補腎,溫化痰飲,治療心腎陽虛之痰飲;辛海等[21]通過觀察發(fā)現(xiàn),對于失眠證屬腎陽虛夾水飲者,真武湯的療效優(yōu)于艾司唑侖。
由此可見,水飲不寐的治療以溫化水飲為主,飲停于胃,飲邪阻隔,陽不入陰則用半夏秫米湯、二陳湯加減;飲停心下,痰飲擾心則以茯苓甘草湯、五苓散加減治療;重則心腎陽虛,陽虛水泛,心腎不交用真武湯加減治療。
患者肖某,女,47歲,因失眠于2013年9月28日來診,患者自訴近來難以入睡,昨晚覺心煩、心跳,自覺胃中有水,小便頻繁量少,大便次數(shù)多,胃中嘈雜,體胖,口干,畏寒,舌淡苔白膩,脈緩。中醫(yī)診斷:不寐,證屬陽虛飲停,治以溫陽化飲,方用五苓散加減。處方:桂枝15 g,生白術15 g,澤瀉15 g,豬苓20 g,茯苓20 g,法夏15 g,陳皮12 g,黃連5 g,薏苡仁30 g,羌活15 g,藿香15 g,合歡花30 g。3劑,兩日1劑。2013年10月19日二診:服藥后患者覺失眠明顯減輕,仍有小便頻繁量少,胃中嘈雜,口干,困倦,畏寒,乏力,眼花,舌淡苔白膩,脈緩。繼續(xù)用五苓散加減,在上方的基礎上去羌活,加當歸15 g、巴戟天15 g、大棗20 g。服用3劑,兩日1劑。2013年10月26日三診:服藥后患者失眠減輕,有小便不利,口干,畏風,困倦、乏力,舌淡苔白膩,脈緩。用玉屏風散合五苓散加減。處方:黃芪30 g,防風15 g,生白術15 g,澤瀉15 g,豬苓15 g,茯苓15 g,姜半夏15 g,陳皮12 g,薏苡仁30 g,合歡花30 g,當歸15 g,巴戟天15 g大棗20 g,桂枝15 g,炙甘草3 g。服藥1周后隨訪,患者諸癥全無。
按:本例患者不能入眠,且自覺胃中有水,結合諸癥可判斷其內必有水飲,為脾胃陽虛,水運失職而成。脾陽虛不能運化輸布水液,水液停于胃則覺胃中有水飲、嘈雜;飲停于胃,上擾心神,火畏水刑則驚悸不得寐;脾失健運,中陽不振,水谷不分,氣機升降失調,大腸傳導失司,則大便次數(shù)增多;水飲內停,膀胱氣化失司,則小便頻數(shù);陽虛失于溫煦,則畏寒;脾陽虛不得化水,飲停于中,津液不得上承于口,故見口干;體胖、舌淡苔白膩以及脈緩等征象,均合陽虛飲停之病機。故以五苓散為主方溫陽化飲,加法夏、陳皮和胃燥濕,藿香醒脾化濕,薏苡仁、羌活勝濕,合歡養(yǎng)心安神,黃連除心煩。
二診時,失眠癥狀明顯減輕,仍有小便頻數(shù)量少、口干,說明方證相應,但仍有水濕未去,故守方加減,去羌活防其性燥傷陰;患者出現(xiàn)困倦、乏力、畏寒、眼花,故加當歸大棗以養(yǎng)血補血,加巴戟天以溫補腎陽。
與二診相比,三診時失眠癥狀進一步減輕,不畏寒而畏風,說明其衛(wèi)表不固,故在二診方的基礎上合玉屏風散以益氣固表??v觀本案,初起治療以溫化水飲治標為主,后期則以溫固陽氣治本為主。
因人們的生活方式和飲食習慣都與從前大不相同,有飲停于內者并不少見。在起居方面,眾人或是疏于鍛煉,久坐不動;或是貪涼喜冷,衣著單薄;或是長期熬夜,勞心勞力,久則身體日損,陽氣漸虛,陽氣虛衰則無以化氣布津,水濕不化則停聚成飲。在飲食方面,當代人尤其是年輕人多嗜肥甘厚味,尤礙脾胃,脾失健運,則水液不得運化,停而成飲。因此,臨床上治療失眠時,可根據(jù)證候考慮從水飲出發(fā)辨證處方,以溫陽化飲為基本治法。飲邪一散,則陰陽相會,心腎相交,心神安寧,便能成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