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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伙 伴

      2022-12-16 06:22:48巫正利
      山東文學 2022年11期
      關鍵詞:食槽白豬院壩

      巫正利

      元宵節(jié)后某個中午,我們姐弟仨跨進家門,看見堂屋墻根下的小生靈,驚喜中不約而同喊了一句:“哇,小豬欸!”

      記憶中,作為少年時期重要伙伴的小豬,就是從這一聲驚呼開始的。

      我們奔過去跟小豬打招呼。差不多一整月家里聽不到豬叫聲了,熱鬧的春節(jié)在心底留了個清冷寂寞的角落。本來小聲小氣嚶嚀做聲、正用鼻子呼呼地嗅著墻腳的小豬,被我們的熱情驚嚇到了,小身板猛地頓了一下,朝我們揚起嘴筒,兩只眼睛瞅了瞅,像是接受了我們獨特的歡迎辭,輕輕嗯嗯兩聲,小尾巴又動起來,在空中甩著圈兒,頭又低下去,豬鼻子在根本拱不動的土墻下部基石與地面的交界處,杵來杵去。

      這斷奶沒幾天的小家伙活潑潑的勁頭,立刻讓我們喜不自禁。蹲下來,急吼吼把手伸過去,想摸一摸它,以示深度友好。手指尖才觸到它一點點兒毛尖尖,它四蹄一蹦,后半截身子歪歪地扭開一段距離,喉嚨里沉悶地“嗯”了一聲,抗議我們的過度熱情。小腦袋警惕地朝向我們,眼睛定定地瞪著。那架勢明擺著在說:欸——你是哪個?本小豬還不認得你!

      姐弟三個笑得東倒西歪,收回手站起身。

      在我老家那片土地上,鄉(xiāng)民的豬圈都搭建在化糞池上,豬圈底部由兩米來長、三四十公分寬的石板鋪排而成。在預備給豬睡覺的區(qū)域,石板鋪得緊密,只留小縫隙;而預備安放食槽和供其拉撒的那一半?yún)^(qū)域,石板之間空隙留得比較寬。剛買回的小豬太秀氣,為防從石板縫隙滑落掉入池中,得先放養(yǎng)一兩個月。我們也就享有一段幾乎可以跟小豬同進同出的時光。

      養(yǎng)豬好處很多,是我們打小接觸到的民生教育:有源源不斷、不花一分錢的肥料;緊缺錢用了,養(yǎng)大的豬能換錢;不那么急缺錢用了,自己養(yǎng)大的豬,哪怕是賣掉一半留下一半,一年到頭飯桌上就多幾次葷菜露臉的機會。養(yǎng)一頭還是兩頭,看各家掌門人的規(guī)劃。

      從春到冬,我們姐弟興致勃勃把小豬照顧成大豬。其動力有多少來自口腹之欲,多少來自照顧一頭生靈過程中得來的歡欣和快樂,是難于做出理性分析的。

      在我們都去學校時,小豬就拴在院壩外的柑橘樹林里。繩子的長度,是它的活動半徑。

      那時我們的小學生活,除了星期天放假,星期五上午也放一次奇怪的假。油菜已經(jīng)結青莢,小麥開始揚花,我們要出工干活。給小豬脖子上系上繩套,牽上它一起外出。這只小豬長相有些特別,一身白,偏眼睛周圍一圈黑,像戴了一副黑框眼鏡。來家時日漸多,它把大門檻內外地盤踩熟,跟我們也都相熟了。喚它,它抬眼確認一下,就一顛一顛跑到跟前來了。除了吃和睡,在堂屋、灶房和灶房門外屋檐下閑逛,或者翻出堂屋高高的門檻到院壩里游逛。滿地都是它的開心時光。

      小豬在院壩,須提防它往院外跑。一旦跑遠,喚它也聽不見,加之田地里莊稼高茂,尋起來東南西北也沒個方向。那個年代,家禽家畜被遠近過路人“順走”不是啥稀奇事,得有人守著。這樁輕巧活兒,一般派給弟弟——他年紀最小。

      柑橘樹林花香四溢之際,令人沉醉的香氣,這小生靈一定感應到了。說是我們牽著一頭小豬出行,不如講是它興高采烈領著我們。它興沖沖走在前面,不時發(fā)出輕快的哼哼聲,兩只招風耳一扇一扇,偶爾埋下頭去,鼻子杵杵地面。剛一跨出院壩,踏上柑橘樹林下的小路,它的四蹄開始加速交替。我明明感到它想歡跑起來,可是我手上的繩子傳給它脖子上緊繃繃朝后勒的拉力,它不得不慢下來,低頭又去地面上杵。我們姐妹倆各自肩上扛一把適合大人使的長鋤頭,緊緊跟在它后面。

      到了干活兒的地方,打算把繩子拴在桑樹上??此桥d奮樣兒,再看田里的莊稼,都不再是翠綠鮮嫩的苗,不用擔心被它啃吃或踩踏,決定不拴它。天地那么大,我們多想它不被拴在半徑兩米來長的圈子里。任它自由自在,大概也正是我們被束縛在莊稼地里的童心,在無聲無息無形中做著掙扎。

      我們的農(nóng)活兒,是為那個季節(jié)加速生長的玉米苗固根,順帶除雜草。做這個是為防止高挑的玉米稈輕易就被陣風掀倒。父親在來回挑糞水施肥。我和妹妹雙手握緊了鋤頭,一鋤一鋤鏟草,挖土,掏土。眼睛不時瞅瞅小白豬,猜想著它的長嘴筒有沒有拱到可口的草根,或是其他什么美味,同時也得防它脫開我們的視線,跑去拱人家的菜地。

      小白豬在麥田邊的干溝里專心拱泥土,吧唧著嘴嚼東西。天藍得溫順,陽光透明,微風也正好。使鋤頭的勞作煞費體力,酸軟乏力很快光臨我們稚嫩的肩膀、手臂以及腰椎,隔一陣我們就得停下來,立在地里歇氣。這時我們第一時間關注的,還是十米開外我們的小伙伴在干啥。我們發(fā)現(xiàn),自在地尋著野食的小白豬,偶爾也回過身,抬起它的黑眼睛框,嘴筒朝天空翹幾下,面向我們“嗯——嗯——”地打響聲,然后又低頭,繼續(xù)哼哼著拱它的泥土。

      農(nóng)活結束,家務事兒也忙得差不多了,去跟小白豬待著,是姐弟仨的日常休閑。鄰居家每年從市場買回來的小豬,個頭比我們家的大,拴在柑橘樹下或院子邊上喂養(yǎng),不多幾日就圈養(yǎng)了。鄰居中年齡相近的小孩,只能睜著一雙興奮的大眼睛,經(jīng)常圍在我們家小豬身邊。

      小白豬在院壩邊一堆黑漆漆的煤炭渣里拱來拱去,尾巴不停歇地甩,粉嘟嘟的嘴和鼻,弄得黑乎乎。搞不懂它能在燒過的煤渣里尋出什么食物,我們湊過去觀察了半天,看不出名堂。就聽它嘴里把什么東西嚼得嘎嘎直響。忍不住喚它,把它逗引到院壩中間來。我們蹲下身,一個摸摸它的頭,另一個拉拉它的招風耳,最調皮的伸手捏它的嘴筒,封住它的嘴不讓自由開合。捏嘴筒的動作讓它很緊張,它左擺右晃,身子朝后退,幾下就掙脫開了束縛——看它著急的樣兒,我們笑開。

      一轉身就不記得剛才的緊張了。它揚起一對黑眼睛框,哼哼著,拿黑乎乎的嘴來杵我們的手。眼睛里充盈對食物的向往,又似乎在表達無限的信任和親近。把它哄過來,卻一片菜葉、一截紅薯藤都沒給它準備,它開始撒嬌,用嘴筒拱我們的鞋底,用頭蹭我們的腿,意思明擺著,不想讓我們安生待那兒。

      妹妹突發(fā)奇想,把小白豬當小白馬,跨到它背上,嘴里念叨著:“駕!駕!”“騎”著小豬往前走了幾步——事實上她的力道都在自己腿上,不過是屁股挨著小豬背脊,裝裝樣子而已。院里別家的孩子也圍攏來。弟弟見了當姐的這樣,立馬學。他一坐上去,我提醒他的話還來不及說,突來的重力讓小豬哄哄地吼兩聲,急速從他身下溜之大吉。弟弟從豬背上滑下來,摔個四仰八叉,委屈得直掉眼淚。他還不知道,他的二姐過去也讓小豬摔過,已經(jīng)摔出經(jīng)驗了。

      在一幫孩子的笑聲中,我們的父親現(xiàn)身。了解原委后,一邊數(shù)落妹妹,一邊叫我去拿酒精和棉花來,給弟弟傷處消毒。

      一番跌宕過去,再去關注小豬,它又在拱那堆黑漆漆的煤渣了。很想搞清楚,小豬一天到晚不停在地上拱,粉嘟嘟肉乎乎的嘴從來沒見劃傷,它的鼻孔也從來不會被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給堵了,而人為啥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或者別人的鼻子、嘴、臉給弄傷了?

      再次把它喚到院壩當中。黑煤渣里探查了大半天,一身皮毛還是白白凈凈。滾圓的身軀,搖著尾巴翕動鼻翼,在我們腳邊哼哼。沒尋到吃的,又抬頭看我們,眼睛里充滿詢問。灶房的豬草背簍還空著,為安撫它,我們用頭去頂它的頭,用臉去貼它的背脊或者肚腹。那嬌憨可愛的模樣,讓我們一邊對它笑語嬌嗔,一邊伸出手幫它撓背脊撓肚皮。這動作一出,它很快就乖乖靜靜立住,舒服得忘記討吃的了。撓前胛縫,不消兩三下,它輕哼兩聲臥下身子,舒舒服服等你繼續(xù)為它服務。這時,多半它的身子正好暖乎乎地壓在你腳背上,你的腳背幸運地成了它的床墊兒——雖說有點兒窄,但人家不嫌。

      忽而把小豬當玩具,忽而又把它當玩伴的日子,我們當然希望盡可能長地延續(xù)。大人們的道理是:半大的小豬還總在外面瞎跑,跟我們這些小娃到了上學年齡還成天野逛,不去學校學文化一樣。

      半大的小豬必須上圈喂養(yǎng)了,從上圈第一天用第一餐開始,我們按父母的教導,給小豬立規(guī)矩。豬圈本來有兩個單間,但是畢竟豬還小,即使養(yǎng)了兩頭小豬,一間先讓它空在那兒。兩只小豬養(yǎng)在一塊,一個槽里喂食,方便,且兩只小豬不孤單,一起搶食吃、倚靠在一起睡,長得快。

      豬圈里遼闊的食槽,比兩只小豬的身長加起來,還長一點兒。要給小豬立的第一條規(guī)矩是用餐各就各位。誰在左誰在右沒關系,不得歪著身子霸占食槽,影響同伴用餐,更不可一時性急,或者吃得歡了,一只腳或一雙腳踏進食槽里,尤其不可兩只腦袋湊到一處搶食的時候,脾氣大的一個嘴筒突然向同伴戳過去,想欺走同伴自己吃獨食——那樣的話,立在豬圈邊的一根細小卻韌性十足的桑樹棍,就會被我們握到手里,打到它的屁股上或者嘴筒上。大人們教導了:豬嘛,牲口,臉厚皮厚。不聽話就打,打得它四蹄亂跳,吱吱吱大叫,傷不到它。我們特別不忍聽見那種刺心的尖叫,桑樹棍只在豬身上意思一下,像家長耐心教育孩子那樣,大聲數(shù)落和責備它們的過錯。不久食槽前兩只小豬開始學會并排著吧唧吧唧有序用餐。忙于享用美食的過程中,它們似乎沒忘記站在圍欄外關切凝望的小主人,時不時把一聲滿足而愉悅的“哼哼”聲,送達小主人的耳朵。

      我個人猜測,豬類比人類的腸子可能要短一半吧,人類“愁腸百結”,它們頂多“五十結”。從開始用餐,到它們上大號小號,通常不消一刻鐘。眼見食槽中所剩無幾,小豬吃得肚皮滾圓,離開食槽游走,我們的神情開始高度緊張——食槽周邊和它們的就寢區(qū)域,可不容許亂來,一旦發(fā)現(xiàn)苗頭,舉起桑樹棍快打,快趕,趕它到指定區(qū)域,嘴里還要兇兇地念叨:哪里哪里是你們吃飯的地方,哪里哪里是睡覺的地方……

      吃喝拉撒都教了,剩下一個睡。一旦發(fā)現(xiàn)沒睡在就寢區(qū)域,哪怕我們翻進豬圈去趕,也要趕它們過去。好習慣終生受益,人生如此,豬也是。趕到地方后,使出高效催睡的絕招:伸出手指頭,幫它們撓背、撓肚皮,尤其撓前胛縫,不消幾下,骨頭就酥了,腿一屈,輕輕哼哼著在你腳邊半臥下來,再撓幾下,為了自己更舒服點兒,整個身子懶懶地全臥下了。

      不知有沒有人研究過豬身上的自潔功能,試想人一年到頭不洗臉、洗頭、洗澡,身上會臟成啥樣?豬從來不洗,皮毛卻油光閃亮。小豬在地上自由跑那段時光,它們的小腦袋瓜我們閑著沒事就伸手摸摸,它們的肚皮和脊背我們也經(jīng)常用手掌輕輕摩挲。很不舍得打它們。為了保持個豬衛(wèi)生,為了它們的“家”,只需我們稍加處理就能保持干凈舒適,沒什么臭味,三兩次桑樹棍現(xiàn)身糾錯,足以讓它們記住豬圈內的功能分區(qū)。

      圈養(yǎng)的豬,很長時間我們還時不時去打開豬圈屋的門,望望它們。它們要么低著頭,在土墻基石與豬圈石板接縫的地方杵來杵去,要么仰著頭張開嘴筒咬著圍欄磨牙,混時光。嘆息著豬的失去自由,默默關上門轉身離開。這嘆息里,包含幾多我們失去玩伴的孤單與寂寥。

      進了咱家門的小白豬小黑豬,不管它臉方不方、嘴筒長不長,額寬不寬有沒有皺紋,耳朵大不大、下垂不下垂,我們都喜歡,因為它們小,小得那樣天真爛漫,小得讓我們牽腸掛肚。被養(yǎng)成一頭大豬后,情況有少許微妙變化。那腹部下垂不明顯,又背腰平直、四肢粗壯端正的,一點都不顯笨重,顯然比腹部下垂得厲害、肩還有點斜向前的,具備更優(yōu)美的體型,哪怕上趟茅廁,眼光也會更頻繁、持久地落到它身上。在顏色上,一身亮色皮毛的大白豬更受青睞。大概孩童之心,膩煩于每天在暗沉的屋宇下過暗沉的生活,裹一身滯重黑色的大型動物,漸漸不那么討喜。大白豬身上有沒有臟處或者污物,也一目了然??吹剿簧砀蓛羟逅?,隔著圍欄哼哼著仰起頭跟你打招呼,大眼睛眨巴眨巴看你,即便灶房里鍋燒熱了正等你炒菜,你也忍不住忙中偷閑,隔著圍欄把手伸進去,先摸摸它的頭捏捏它的耳朵,不辜負它的友好熱情。

      與這生靈在一個屋檐下相伴度年華,我時時感動于可以用一雙手給它帶去它需要的飽腹感,感動于凝望它時,它輕聲哼哼著抬起頭,美美的眼睛也朝我看,感動于自己試圖把手伸進圍欄空隙去撫摸它時,它總是很配合地昂起它硬邦邦的頭顱,像是知道它的小主人,小胳膊不夠長……這幀畫面有形有聲,讓五臟六腑各個角落熨帖柔軟。

      豬是聰明的,也是脆弱的。至今清晰記得那頭來到我們家兩月左右的小黑豬的聰明和脆弱。

      我們一樣的喂它吃,陪它玩。剛圈養(yǎng)沒幾天,小黑豬漸漸對吃不感興趣。食欲不佳的它,后來只把嘴筒往食槽里湯水中杵一下,就抬起頭拿眼睛瞅瞅我們,轉身走開。不明白它想要什么,心中焦愁又無奈。父親把它從豬圈放出來,讓它重新回到灶門前草堆里睡。我們以為又可以跟它親近了,歡喜了一陣。它卻還是精神沉郁,趴在草堆里似睡非睡??床怀鏊砩嫌惺裁串悩樱妇巫约簺]照顧好它。我們高興不起來了。妹妹嘰嘰喳喳問父親,豬兒到底怎么啦?生病了嗎?

      父親不說話,查看一番,又觀察了半天后,中午時分,他拿了一把尖刀蹲到小黑豬跟前。見這陣勢,我心跳加劇。聽說過,也在別人家見過一回,知道給豬用放血療法的事。心痛這頭可憐的小豬,得接受這種劇痛的治療。父子四個圍著小豬,父親用尖刀在小黑豬耳朵背割了一下,它尖叫起身欲逃走,我們皺著眉緊緊抱住它身軀,又撓撓它肚皮,看見它耳朵背滲出血來。在我們協(xié)助下,父親又刺破它的耳尖和尾尖。沒人說話,話最多的妹妹也不吱聲。他們應該跟我一樣,在向上天祈禱小豬從這一刻重新健康活潑起來。

      一個下午和晚上,小黑豬看不出有改變。第二天,是趕集日,又逢休息日。父親拿出繩子給小豬系上,喊我和弟弟牽上小豬跟他一起趕集。入夏了,沒多少陽光,天悶熱。我們懵懂地跟在父親身后走,小豬被我們輪流牽著,走得有些不情不愿,難得發(fā)出一兩聲哼哼聲。父親把我們領到牲口市場,嘈雜中找個空位站住。站了一會兒,他說有事要辦,離開一陣,讓我和弟弟繼續(xù)守著。我和弟弟終于完全明白了父親的意思。蹲下身來,摸摸趴在地上的小豬油黑的皮毛,它哼哼兩聲像是回應。

      小豬病了,父親想把它賣給陌生的下家。我和弟弟都不說話,像兩個木偶站在集市。不久弟弟待不住逛街去,就剩我一只木偶。如芒在背如坐針氈的小半天過去,這當中父親和弟弟先后返回到了我跟小豬身邊。其間有人探問過小豬賣價,拿過我手中的繩子牽起小豬原地走了走。最終沒人將它買去。我不知,這結果是不是受了我不想讓它被買走的強大磁場的干擾?;剞D的路上,開始它小跑了一段。其余大部分路程也是它走在前面——它牽著我,時不時哼一聲。大馬路走了一公里多,該下馬路走進村的小路了,是它在前領我下馬路。我欣喜若狂,喊了聲:“小東西它認得路!”弟弟隨口哲人一般冒出一句:“所以罵人不要說‘蠢豬’。它聰明得很!”

      我歡喜地預計它恢復的日子。可是進門后,趴下它就再沒站起來。雖然病了,卻用盡氣力,讓自己永遠留在了該屬于它的主人家里。第二天早上,我觸到它冷硬的身軀,心沉如鐵。父親立在一旁,為他當年運勢不好,反復嘆息。

      打那以后,印象中總有一頭健壯的小黑豬,不緊不慢歡跑在我故鄉(xiāng)回家的長路上,它不時哼哼兩聲,尾巴甩成個圓圈,神氣活現(xiàn)。

      秋冬時節(jié)陰雨纏綿,大人小孩多數(shù)時間被困在家。那樣的日子,時光走得特別慢。弟弟待不住,去了鄰院找那些大男孩們玩。父親在他的臥室獨自裹葉子煙抽,大半天沒跟我們說一句話。我和妹妹把一面圓鏡立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對著鏡子相互給對方梳頭發(fā)、編辮子。平時上學匆忙,我們都用兩根橡皮筋,把頭發(fā)扎成雙馬尾辮就了事。妹妹一開始搗騰她的頭發(fā),編單辮子,編雙辮子,編許多根細細的小辮子,或者照哪部電視劇女主角的發(fā)型,把自己頭發(fā)梳來理去。在她自個身上捯飭,不過癮,我對弄頭發(fā)又興趣甚微,自然成了她的發(fā)型模特。

      檐下秋雨滴落有聲,我閉上眼睛,心里思忖,這時節(jié),這次第,若手上能有一本連環(huán)畫之類的書看看,寒秋就不會這么深濃了。

      那天妹妹第N次努力幫我梳《射雕英雄傳》里黃蓉的發(fā)型,我堅持臉型跟大明星不一樣,梳成那樣不好看;她也堅持……

      這時我聽到了豬圈里的聲響。

      我離開堂屋,去看豬。小白豬已經(jīng)長成大白豬,沒有拖著幾乎墜向地面的肥碩大肚子,健壯的樣子正討人喜歡。它越長越高大了,小主人在它眼中一定越來越小。大白豬站在食槽前,看看我,沉緩地哼哼兩聲,很紳士地抬頭,把長嘴筒朝我揚了兩下,大眼睛眨巴眨巴。我轉回身,到灶房墻角的背篼里抓了一把紅薯藤,重新立在豬圈前,紅薯藤并不一下子全投進食槽里,我放它們在旁邊石柱上,只撿一根從圍欄空隙遞進去。它頭輕輕一揚,嘴稍稍一張就脆生生咬下一段,隨即嚼出清脆的擦擦聲。

      那時,我們窩在丘陵深處的土墻瓦房沒有窗戶。把門一關,除了門縫和瓦楞間的縫隙透些光亮,主要依賴屋頂?shù)膬善镣撸ㄒ环N透光瓦片)采光。臥室和灶房,屋頂?shù)牧镣呔嚯x地面太遠,陰雨天房里一片幽暗。矮小的豬圈屋反倒敞亮些。陽光朗照的晴天,太陽光線透過屋頂?shù)牧镣?,形成矩形光柱,白亮亮打在豬的身上,豬身上每根毛的長短,都清晰可見,反射著柔和的光芒。

      “討厭的下雨天,你也很無聊吧?”

      說出這句話,心上似有什么東西突然飛走了,我耷拉的嘴角兀自舒展了。它自在地一咬一嚼,安逸、滿足地享受我喂它吃的快樂。一根長長的紅薯藤捏在手上,慢慢喂,愜意地喂,我的開心并不亞于它。彼時彼刻,豬舍里只剩它清晰的咀嚼聲。這聲音該是有多年以后才懂的輕音樂的曼妙的,比屋外束縛了我們幾天的雨聲,好聽得多。

      一只手喂它吃,另一只手也不閑著,伸進圍欄摩挲它的頭和長而滑順的頸毛。大白豬背部略微下凹,曲線很好看,我也想摸摸。我在豬圈外,它沒有正好貼著圍欄站在食槽里,任我怎樣伸長手臂也夠不著。

      妹妹興沖沖跑過來,邊跑邊問:“姐姐,豬兒在做啥子?你跟豬兒說啥?”快到我旁邊了,看清我在干嘛了她馬上又說:“來來來,我也來喂它!”

      她人剛在我身邊站定,話還沒說完整,豬圈里的豬對著我手中的紅薯藤異常果斷用力地咬了一口之后,猛地一擺頭,白色身影突然跳起來,一下從食槽這邊蹦到了對面它上大號小號的地方,沒停頓幾秒,前面兩只蹄子又一躍,蹦到它睡覺那一面的墻根下了。它一邊完成騰挪跳躍的動作,一邊喉嚨里發(fā)出哄哄的響聲。對它這一連串動作,常年養(yǎng)豬的人一點也不陌生。不過這么健壯一頭大豬還發(fā)少年狂,著實讓我們姐妹倆一時間看傻了眼。我們傻了幾秒鐘,豬也像被施了定身法,在那兒定了幾秒鐘后,才恢復元神。

      “發(fā)狂”,這個鄉(xiāng)人專用在牲口身上、成年人偶爾取笑歡快跑跳的人才挪用一下的方言詞匯,意思相當于撒歡。鄉(xiāng)鄰們口中說的卻是“發(fā)guang(第四聲,音逛)”。大概是詞匯傳播到文化缺乏的偏遠丘陵腹地,口口相傳中字音發(fā)生了改變。

      我們又驚又喜,妹妹更是急著抽出一根紅薯藤伸進圍欄,咧嘴笑著跟豬絮叨:“來來乖豬兒,快過來!本小姐親自喂你吃!多吃點兒,吃得開心點兒,快點兒長哈,長壯點兒……”聽得我忍俊不禁。

      喂完一根紅薯藤,她有新主意了:“姐你繼續(xù)喂吧,我想給豬梳辮子去,你看它毛那么好看……”說時遲那時快,一轉身回堂屋拿了多余的橡皮筋,小身影已經(jīng)翻到豬圈里去了。大白豬忙著吃紅薯藤,只哼哼兩聲偏轉了一下頭,任隨小主人在它身上捯飭。

      看著豬圈里的一頭大白豬一個小女孩,我漸漸走了神,恍惚看見母親在給一個小女孩扎頭發(fā),那小女孩,一會兒是妹妹,一會兒是我……母親給我們扎頭發(fā)的情景是這樣么?我都記不起來了。母親的模樣閃過眼前。我又去取了一把紅薯藤,放進食槽里,也翻身進了豬圈。有一陣子,沒進到圈里跟豬兒親近了。

      大白豬哼哼著轉過頭,沖著我嗅了幾下,繼續(xù)低頭嚼紅薯藤。我摸摸它的頭,撫撫它的背,捏捏它的大耳朵,把臉貼到它肚腹上。溫熱的感覺叫人不舍得把臉快速移開。

      鄰院的表嬸帶她女兒一起,上門詢問我父親關于農(nóng)具的事,聽見我們姐妹在豬圈屋說話,三人都走了過來。

      鄰家女孩一腔羨慕:“嗨,你們兩姊妹還好耍哎,又跑到豬圈里頭……”

      她媽媽笑不可支,轉頭對我們的父親說:“你們家娃兒,怎么那么喜歡爬到臭烘烘的豬圈里頭,去跟豬兒一起耍唉!呵呵……”

      我們的父親有些尷尬地說:“哪個曉得她們的!還要跟豬兒說話哩!豬,聽得懂人話嗎?豬又不懂感情……”

      妹妹沖著母女二人調皮地笑笑,回她們:“就是好耍呀,你們要不要來耍哈嘛?!?/p>

      我只跟著妹妹笑笑。我不知道我的笑里,有什么。

      豬不懂感情,豬通人性。三天兩頭爭吵打罵的成年人懂感情嗎?

      三人來了又走了。還不到做飯時間,我和妹妹繼續(xù)跟大白豬一起耗時光。

      大白豬的頸毛、背毛確實長,扎辮子卻嫌短,妹妹已經(jīng)在它脊背一側編好兩根兔尾巴辮。也虧她這耐心。超群脫俗的一頭俊秀的白豬,被兔尾巴辮襯得……直想笑阻她:你還是別給它扎辮子了,這樣打扮它,越扮越丑了。默默笑了笑還是忍住了。這漫長無聊的雨天,爹不來疼娘不來愛,有自個喜歡的方式打發(fā)時光,多好啊。我開始跟她一起給豬兒編小辮。

      這又讓我想起前兩年,我們把發(fā)卡別在豬的頭上,把摘去紅薯葉的莖掐成翡翠項鏈戴在豬的耳朵上……

      父親通常要到臨近除夕,才請人來殺年豬。父親說,這是為了讓它多吃幾天催肥的糧食。

      殺年豬是一年一度的大事。到了這一天,一向瞌睡好得很的三個娃,不消父親催喊,大清早就自個兒起來了。我們的奶奶即便不輪到在我家吃住,也會過來幫忙。窮鄉(xiāng)僻壤的,尤其窮困人家的孩子,一年到頭,過年期間能在自家和親戚家吃到回鍋肉,是對年最大的向往了。那年代我們家鄉(xiāng)過年,回鍋肉是普通人家唯一的一道葷菜。味蕾對回鍋肉的最早記憶,很難追究起始時間。它第一次在味蕾上刻下難以磨滅的美好印象時,我們幼小的大腦并不清楚,這美味跟地上搖頭晃腦擺尾巴的四蹄動物之間,有啥關聯(lián)。定定地憧憬起回鍋肉的美來,腮幫涌起一撥又一撥口水,饑餓的肚子發(fā)出強烈抗議。但這并不影響我們一直以來對這偶蹄類動物的喜愛和親近。

      兩種情感,各自跑在完全不相關的道上,沒有交集可言。

      好多個年關,養(yǎng)大養(yǎng)肥的豬都被送到集市上換錢用了。這樣的窮年總算過去,我跟家人一樣,心底也隱著興奮。只是還有別種情緒,霧蒙蒙地籠著。

      作為大姐,我最先起床。起床第一件事,到豬圈屋看豬。

      豬大概一無所知,它也一覺剛睡醒,上了個小號,抬起頭朝我輕輕哼哼,邁著沉甸甸的步伐,轉向食槽來。它腦子里總歸想著,趕快去食槽里探查一下,好心的小主人不定又帶來了美味。

      善良的小主人卻立在圈前,不喚它也不伸手逗引它,只安靜地看著它。前天,父親就宣布:明天你們姊妹三個,不用打豬草煮豬食了。

      一整天不給它吃,哪忍心?我當即在內心表示了懷疑。

      第二天午后,瞅準父親去田間的時光,我和妹妹溜去菜地,小偷一樣挑了一些寬寬大大、綠得好看的青菜葉、大白菜葉——不是平常撿來煮熟了再喂食的泛黃那種。我們把菜葉捏在手里,一齊送到它嘴邊,它左邊咬一口,嚼幾下,右邊咬一口,嚼幾下。沒在意從哪天開始,習慣了看它低頭吧唧吧唧一口口濺著湯水進食,看它自在地擺尾巴,習慣了聽它一邊進食,一邊忙中偷閑,有規(guī)律地從喉嚨口發(fā)出安寧平和的哼哼聲。

      今天,我只能看著它低下頭,長長的嘴筒在空闊的食槽里杵幾下,嗅不到一絲食物的氣息,繼而抬起頭看向我,輕輕哼兩聲。等了片刻,主人僵立在那里,像砌豬圈的石柱,對它不加理睬,它慢慢轉身,朝自個睡覺的地方挪步。

      父親卸下兩根欄桿,大白豬終于走出豬圈,踏上它奔赴天國的遠行路。留下奶奶獨自在灶房忙,我和妹妹鉆進臥室躲起來,不想看見毫無反抗力的它,在幾個大人的吆喝聲中,凄惶地被趕著,經(jīng)過灶房和堂屋,一步,一步,走向院壩邊上早已為它設下的刑場。

      聽見趕豬的聲音出了堂屋,我和妹妹開始把食指塞進耳孔,其余手指彎曲棚起,緊緊蓋住耳朵,捂得耳朵里面打雷一般轟轟作響,只為確保聽不出它的哀嚎。時間仿佛停止,不再向前走。我們捂了好久好久,肩和臂都酸麻了。直到從門縫里看到,有人再次走進灶房,說“好了”,幾百個日子,一段憂傷又美麗的陪伴成為回不到的過去。

      我和妹妹不聲不響出來,只待在灶房,跟奶奶一起做事情。害怕進堂屋,怕眼角的余光一不小心瞟到院壩里。

      一個時辰后,院壩里再也沒有它可憐的或可愛的模樣。它已經(jīng)成為手藝嫻熟的匠人、幫忙的親戚和鄉(xiāng)鄰以及父親喜笑顏開談論著的,和弟弟振奮的眼神里渴求著的,另一種存在形式。

      得閑了,像被神靈引著,我悄然走進豬圈屋。恍然見皮毛泛光、純白滾圓的嬌憨模樣正在蹦跳撒歡。

      定目細視,幻影消失??臻煱察o的豬圈,只有透過亮瓦的白亮光影,落在干凈、干燥的石板上,沒了那讓人心生安寧的哼哼或嚶嚀聲,也沒了高高揚起、翕動著鼻翼噴著股股熱氣、殷切來迎我的長嘴筒,美麗的大眼睛,大大的招風耳。全沒了。只有干凈、干燥的食槽,干凈、干燥的石板,還有將我隔擋在外,比我還寂寞的豬圈圍欄。

      我們所喜愛的,能快樂相伴的這可愛的生命,溫順的生靈,它怎么可能是不懂感情的呢?誰,掌控著一頭豬的命,一粒草芥的命?泥墻和屋頂外的世界廣漠無垠,留給少年孤獨和茫然。

      帶著少年的迷惘,我們開始期待來年元宵節(jié)過后或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陌生的小豬來到我家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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