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東明
汽車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顛簸不停地行駛。李向陽坐在車上,思緒時續(xù)時斷,他是三天前收到父親讓他回家的電報,才從青年點趕回來的。
昨天晚上,李向陽到家時,已經(jīng)晚上九點多了。他人剛一到家,母親就對他說,今天下午,干校的曲師傅到家里來了,說明天一早就過來接你去干校。
父親有什么要緊事,這么急著讓他回家,還要讓他去干校?
于是,李向陽問母親,您知道我爸有啥事兒嗎?
沒聽說呀,曲師傅不來,我都不知道你今天晚上回來。
是爸爸發(fā)電報叫我回來的。
啥,他還給你發(fā)了電報?那是啥事呢?好了,坐一天車了,趕緊睡覺吧,明天到了干校,見著你爸就都知道了。
母親說著,從柜里取出一套洗得干干凈凈的被褥,鋪在炕上。
七月的蒙古高原,天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李向陽搖下車窗玻璃,風吹進了車樓子,也卷進來飛揚的塵土。
李向陽身上黏糊糊的,難受死了,此時李向陽沒心思理睬這些了,他現(xiàn)在急于想知道,父親為啥給他發(fā)電報,著急要見他。他回想一下,這次從家回到青年點,已經(jīng)是大半年時間了,這半年中,他沒有給家里寫過信,父親也沒有給他寫過信。他是因為走的那天頭一天晚上,出的那檔子事兒,才賭氣不辭而別的。
那天還沒出正月,晚上,父親做了幾個菜,要請幾個老朋友,來家吃飯。
父親不會喝酒,請朋友來做客,家里總要有人陪酒,李向陽想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在家里又頭大,父親應該會讓他來陪酒。那天一下午,他賣力幫助父親準備晚上的飯菜。
到了晚上,酒菜都已準備停當,幾個老朋友也坐好了,李向陽瞅瞅父親,等父親發(fā)話,他好上桌陪酒??筛赣H卻沒有理他的碴,反而回轉身,對弟弟說,二子,你上桌兒替我陪陪幾個叔叔。
什么?讓弟弟陪酒,李向陽愣了,父親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反應,低聲對他說,你弟弟是工人,懂嗎?
弟弟是工人,這就是父親讓弟弟陪酒的理由嗎?可是弟弟這個工人是怎么當上的呢?他想和父親分辨兩句,沒有他李向陽下鄉(xiāng)插隊,弟弟能當上工人嗎?當時下鄉(xiāng)政策規(guī)定,一家有弟兄倆的,有一個下鄉(xiāng)插隊,另一個孩子就會安排工作。李向陽不想讓弟弟下鄉(xiāng)受罪,才報名去了農(nóng)村,弟弟也被安排工作,留在城里當了工人。李向陽認為父親在這件事兒上,偏心眼兒。這倒也罷了,可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更讓李向陽憋滿了怨氣。
那天,酒至半酣,桌上的酒喝干了,父親的幾個老朋友仍未盡興,父親又讓李向陽去外屋地拿來一瓶酒,并讓把酒熱一熱。他也沒假思索,就把酒瓶子直接放進開水壺里,就聽“啪”的一聲,酒瓶子遇上滾熱的水,炸裂了,這是一瓶松州城當?shù)氐纳拙疲粔K二毛六一瓶。這瓶酒,錢多錢少無所謂,關鍵這酒是缺貨,憑票供應的東西,現(xiàn)在三更半夜的上哪去淘弄呀,李向陽知道闖禍了。還沒容李向陽再多想,他父親一步跨過來,喝道,你個窩囊廢,啥也干不了。李向陽被父親突如其來的怒斥,嚇呆了,木雞一樣呆立在一旁,父親見他這個樣子,更火了,又吼道,滾!
那天晚上,李向陽想了很久,認為父親不但偏心,還看不上他,他決心明天一早就回青年點,不抽調(diào)招工,絕不回家。
汽車還在繼續(xù)行走,一路上,李向陽對父親為啥催他回家,做了多種推測,也沒猜想出來。他心想,要不是青年點這次選調(diào)招工時,他憋了委屈,打死他,他也不會回來的。
前些日子縣里下來兩個招工名額,要在青年點選調(diào)兩名知青去縣城當老師。公社張書記指定,其中一個名額給了李向陽,還通知他第二天去縣里體檢,可是第二天要上車時,卻變卦了,一名在公社開柴油發(fā)電機的知青頂替了他。為這事兒,李向陽窩囊地在床上躺了三天,恰巧這個時候,父親發(fā)來電報要他回去。
汽車走了七個多小時,到了干校的時候,李向陽已經(jīng)餓得前心貼后心了。
李向陽見到父親時,父親臉上掛著笑容,問,你來了?
李向陽不知怎么回答父親,只好嗯了一聲。
走一天路,餓透了吧?正好今天晚上食堂吃餡餅,走吧,先吃飯去。父親說。
干校食堂是集體伙食,不用付飯票,因今天晚上吃餡餅,每個人一次只能給四張餡餅。
父親把四張餡餅放在李向陽眼前,說,你先吃我再去拿。但是,父親再回來的時候,只端回來兩碗粥,父親不好意思笑笑說,餡餅沒了。
李向陽把餡餅推給父親,父親又推回來,說,你吃,你吃,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晚上我喝粥就行。
李向陽也確實是餓了,他咬了一口餡餅,剛想問父親,這樣著急讓他來,有什么急事兒,父親卻不等他張口,搶先催促說,先吃,先吃。父親說完就笑瞇瞇地瞅著他吃飯。
父親瞅他的眼神兒里充滿了慈祥。
李向陽想起來了,他上小學一年級,期末考試得了一百分的時候,父親就是用這個眼神兒瞅著他。
父親的宿舍是個廢棄的民工工棚。夏日的夜晚,蚊子很多。李向陽和父親躺在炕上,父親一邊用蒲扇,為李向陽驅(qū)趕著蚊子,一邊給李向陽講述干校里發(fā)生的奇聞怪事,就是不說為了什么事兒,把李向陽叫來干校。漸漸地,李向陽進入了夢鄉(xiāng)。
一直到李向陽要離開干校了,父親也沒有對李向陽講,為啥叫他來干校,父親不說,他也就不問了。
離開干校那天,走出很遠了,李向陽回頭望去,父親依然站在路旁,再遠,李向陽也能看見父親瞅著他的眼神兒,那樣慈祥。
這個眼神兒,瞅了李向陽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