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泥燈
——讀唐朝暉《她的寂照》

◎陳鈺鵬

1960年，法國詩人圣-瓊·佩斯因其詩歌“振翅凌空的氣勢與瑰麗豐沛的想象，將當代升華在幻想之中”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2020年，唐朝暉在一本題為《島嶼——致敬圣-瓊·佩斯》的散文詩集中，寫下了這樣的句子：“這一天，是你多年以后，重回人間，/你再一次感受到世間的快樂和瘋狂。/你已經離開，你已經在離開。/無論發(fā)生什么，你是到過海那邊的人，/你知道，生活的另一面，/有什么”。①

當唐朝暉從天津港出發(fā)，曾經徐徐展開于詩人佩斯眼前壯闊的太平洋畫卷，也清晰鐫刻在了他的心里。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同樣作為出生在加勒比海地區(qū)的作家，佩斯相比于德里克·沃爾科特以及V·S·奈保爾等人，無疑是幸運的，他無需面對因自身身份而必須抉擇其在世界文化與文學傳統(tǒng)中所處位置時的焦慮，因為他一開始就站在歐洲文學的傳統(tǒng)之中。佩斯作品中所發(fā)出的，是一種沐浴著智性、連綿而富于想象力的雄性抒情聲音②，它鉤連起的細密的意象、音色是為采用同種體裁寫作的詩人唐朝暉所欣賞的。在《她的寂照》中，唐朝暉持續(xù)地保持著一種密集的想象力切換頻率與連貫的智性思辨持久度，以一種平正流暢的音色為整組詩歌的音樂性奠基。

由于散文詩體裁本身的特點，詩句無需在嚴格分行中完成其呼吸，因此，散文式的長句允許某種“意象的延宕”，甚至允許散文文法中的排比與鋪陳，這造就了寫作這一體裁的難度，即：在相對較長的句子中完成詩歌跳躍性的語意切換，并始終保持其在統(tǒng)一語調上的節(jié)奏感的均衡。

相較于佩斯詩歌中那種略顯高亢的語調，《她的寂照》整體語調偏低，在一些或會顯現出較高音的地方——即使是吁告、請求、反問、慨嘆，詩句也無不是克制且冷靜，這賦予了長句形式背后一種從容簡潔的聲音品質。在詩人自上世紀90年代初起筆，千禧年定稿的詩集《心靈物語》中，這種聲音的發(fā)出就已趨于穩(wěn)定成熟。③

詩的開場，《她的寂照》就為我們描畫了一幅卡佛式的、男女于日常生活中愛受阻的場景：“在凌晨起床，坐在星空中”，只因我想“求她慢下來，我跟不上她的生活”，而那個與我朝夕相處的伴侶，把“我們在一起”“這個句子，放在雨水里，等待著腐朽或是生機”。（《她的寂照》）

這種日常的“愛之難”具體表征為愛之棄置——“把‘我們在一起’這個句子，放在雨水里”；愛之無力——“我在她的生活中的無力”；以及愛之隔閡——“她站在寒冷中。我無力相助”。

唐朝暉從一開始便為我們展現出他所面臨的“愛之難”的具體現實困境，進一步地，世俗之愛變換著它的面目，開始更深地困擾詩人：“每打開一扇門，她就換了一身裝扮——我想喊出她的名字，你叫我如何應對?！保ā端募耪铡罚┢鹗家还?jié)，這種因世俗之愛的變幻感、疲累感導致的失語，直接決定了整體詩歌語調的陡低，而詩人“示弱”般對凌亂日常生活場景的直陳，也為后面的詩節(jié)打開更多行動可能性提供了條件。

圣-瓊·佩斯說：“詩首先是生活方式，面對原子能，詩人的泥燈夠嗎？夠的，只要人們還記得泥土?！雹苌罡翘摌嬌⑽亩嗄甑奶瞥瘯煙o疑深諳現實場景所蘊含的能量，《她的寂照》對日常生活場景的持久注目恰好印證了這一點。

詩的第二輯《她和我在大陳島的日常生活》中，詩人為我們展現了他理想狀態(tài)下的日常之愛：它干凈、透明、澄澈，穿透瑣碎蕪雜的細節(jié)而直指永恒，猶如“驚雷從浪出，夜月寂照空”。（《她的寂照》）這是一種洞悉對方靈魂底色之后的心靈默契。

“寂”為定，“照”為慧。且寂且照，定慧一體，定慧不二之義⑤，它也是生命個體在有所覺、有所悟之后，運用體征智慧的過程。面對家庭生活中的日常，詩人并未選擇甄士隱式的出世、離場，而是繼續(xù)蟄伏下來，承擔起自己的世俗責任并靜待故事的完成。不同于昌耀詩歌中那種公牦牛般的自然雄性力量⑥，在《她的寂照》中，那份歷經心靈的糾葛與掙扎，卻仍在家庭生活中承擔合格男性角色的篤定、勇敢，是這組詩中突出的雄性力量，它的本質是一位男性覺知者經過沉思，對自我靈魂進行內在省察、了悟之后重返紅塵生活現場的反撥力，是一種返場之后的突圍。

現實與內心的沖突悖逆不僅未曾改變詩人行動的軌跡，反而加深了其證悟解脫的決心，他希冀著完成塵世突圍之后的徹悟。

不難發(fā)現，在詩行的行進之間，在豐富的日常場景之外，詩人默默開辟出了屬于自己的一方內心空間，仿佛一處秘密心靈的告解室，容納著詩人在這里進行祈禱、冥想、追問、沉思，它過濾掉塵世生活的艷麗砂石，而以“照而常寂”的箴言，引領著詩人。盡管“她們都曾經扎傷過我的身體”，但堅定的仍是“從她們中間，我祈求一個她”。（《她的寂照》）這并非祈求某種歌德意義上理想化了的女性神祇的降臨，而是“我”希望經歷“寂照”之后，完成對自己內心深處真實智慧的召喚。

詩中反復出現的“她”并非僅僅代指女性，“她”是故鄉(xiāng)，是友人⑦，是自然萬物，是亡者“披著黑色的披風”⑧，“她”亦是“我”自己。但也如唐朝暉所言，“詩歌中的‘她’是我對女性的一種崇高敬仰本身?！边@毋庸置疑。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創(chuàng)作《心靈物語》時，“她”就已經作為唐朝暉詩歌中一系列形象的指代而出現。在一首名為《她》的短詩中，我們或許能夠窺見詩人對于“她”這一人稱代詞的準確注腳：“她是人。她是單個的人。她是神。她是魔。她是床和夢。她是心靈。她是物語。她肯定不僅是女人，她也是男人，她就是萬物?！雹岚ā缎撵`物語》在內的諸多詩篇，只要讀者愿意，“她”和“我”的身份可以相互切換，他們同時擁有無數的分身并顯影在自然萬物之中。“她”無處不在，因而，“她”的多次使用，并非波伏娃意義上對女性的“他者化”⑩命名，而是更廣泛意義上的，詩人對自我、自我信仰以及所處周遭一切感同身受的、某種文化意義上的柔性體認。

作為一名旁觀者，唐朝暉在《你的神跡》聽聞其友人童年時家庭故事的一節(jié)詩中，此種體認似乎有了某種原型：“你說，父親配不上母親的優(yōu)雅。/無數個晚上，家里的門經常被酒鬼流氓撞壞。酒鬼都帶有裝鬼的成分。/你心靈的角落里怨恨流出來：因為父親的懦弱，父親的血液來自于底層的命運，你們與父親站在一起，承受著四面八方的寒風，你沒有說你愛你父親，你沒有說恨。/你與母親站在一起?！?或許，友人與母親站在一起，便是與蒙受命運摧折的生命站在一起，亦是與自己站在一起，而與母親站在一起，“我”亦便擁有了一切。

時光流逝，當年歲漸長的“我”投入日常生活的殺伐之中，“我”便又化作無數堅固的分身——“其中有一個我，用剛硬的身體迎接瘋狂的敵人?！薄捌渲杏幸粋€我，藏身于灌木林，狙擊的鏡頭，照著遠處的一條小路......狙擊那些傷害百姓的流寇?！薄捌渲杏幸粋€我，一根長棍，保護著她，和家人?！保ā端募耪铡罚┰谶@種激烈的突圍中，在這種勇猛男性之力的背后，詩人“告別了很多個我”，只因這突圍的終點，他堅守著的，仍然是自己“屬陰”的起點——對他來說，這才是契合信仰的，也是他所覺悟到的、潛藏在日常背后的生命真相：“她一定在我前面。我摸到的都是失敗的器皿：如此的善良。失敗，是我建立的城堡?！保ā端募耪铡罚┮磺猩鼰o不處于無常之中，生老病死，是每一個生命必然經歷的過程。

《她的寂照》中，堂兄與長輩的死，預示著“我”最終朝向的命題：體認“寂滅”，了悟死亡。從某種意義上說，生命“失敗”的終極形式，便是走向死亡，而“我”最終亦會放下那種建功立事的、開拓的“雄性力量”，放下“我”長久扮演的紛雜世俗角色，回歸到無為的、覺知的智慧起點之中。

在這間由“失敗”構建的城堡里，“我”能向生命中的所有人袒露出內心最柔軟的秘密，并得到“她”與“她們”的徹底的理解：“她看得到生活中我的無所畏懼。她不會責怪我時刻念死的行為。/幾百年，年年如此，老家漫山的綠色中，噴涌而出的那一簇簇映山紅。/她理解我悲涼的愛意。”（《她的寂照》）

誠如張棗所言：“死，是一件真事情”?，而“我”不僅做好了面對死亡的準備，還依舊懷揣著生命的悲涼底色，在熙攘的塵世里，在日常的神恩中，觀想“她的寂照”，并永遠奉獻給塵世以覺者的“悲涼的愛意”。

清澈的陽光里，“她”亦已在某個平凡的時辰動身，來到“我”遙遠的城堡傾聽“我”表白心跡，而“我”也終將如同“她”的靈魂一樣，如同和“她”在旅途中所穿越的大陳島的海岸線那樣——開放、流動、慈悲、愛、自由：

“我們站在一起，一個個繁忙的人，從我們身邊走過，我們永遠不會擔心，再也看不見對方?！保ā端募耪铡罚?/p>

注：①唐朝暉：《島嶼——致敬圣-瓊·佩斯》，《散文詩》雜志社編，隨刊贈送。②《圣-瓊·佩斯詩選》，管筱明譯，安徽文藝出版社。③彭燕郊先生在唐朝暉的散文詩集《心靈物語》序言中說：“它的哲理性的描述全然是詩化的，抒情味濃郁而又絕不帶有浪漫主義那一套呼號、呻吟和絕叫，同時也不帶有任何人工的詩學取舍的痕跡，存在于心靈清澈深處的被作者用想象力、用藝術構思如此自如，如此從容不迫地納入詩里的，我們幾乎想說是神圣的詩境里的，所有這些具有閃亮的人文價值的人類經驗，就像一江春水一樣在詩的河床里流動著，沉著有力，外表卻那么文靜，怡然自得地浩浩蕩蕩。”④見圣-瓊·佩斯1960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⑤筆者在此處請教了作者本人。⑥張光昕：《昌耀論》，作家出版社，詩人張光昕指出了昌耀詩歌寫作中的“雄牛情結”與“羔羊情結”。⑦唐朝暉：《赴宴》，見組詩《心靈物語》。⑧唐朝暉：《亡者之書》：“眾多亡者披著黑色的披風，她們站立的土地以及身后的天空都是黑的。風黑黑地吹過來。我清晰地看到了這一切。我被一陣雨所驅趕，匆匆來到這里。我在她們的臂彎下走過，觸摸千古的樹木，千古的石柱?！币姟缎撵`物語》。⑨唐朝暉：《她》，見組詩《心靈物語》。⑩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唐朝暉：《你的神跡》，見《通靈者》，北京燕山出版社。?《哀歌》，見藍星詩庫《張棗的詩》，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