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文 磊
(浙江大學漢語史研究中心)
提 要 關(guān)于《論語·子罕》“止吾止也”“進吾往也”這兩句的理解,歷來有不同看法。本文在梳理歷代訓釋譜系的基礎(chǔ)上,主要從語法的角度對“建功宜篤”“為仁由己”“唯義與比”三說做了進一步的辨析?!敖üσ撕V”和“為仁由己”兩說均難成立,“唯義與比”說是最能站得住的。本文提出的“吾”“我”之別的句法表現(xiàn)這一思路,還可以幫助我們準確理解其他經(jīng)典例句,如 《莊子·齊物論》“吾喪我”。文末提出,訓詁學中加強語法尤其是句法的研究,是很有必要的。
《論語·子罕》9.19章:“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①朝鮮平壤貞柏洞本《論語》只保存了《先進》《顏淵》等篇,《子罕》篇未存。定州漢墓竹簡本存有《子罕》篇,但此章未存。其他版本,如唐抄本《論語鄭氏注》及傳世各本,皆存此章,且行文一致。關(guān)于“止吾止也”“進吾往也”這兩句的理解,歷來有不同看法。近年來,楊逢彬(2016)和蔣紹愚(2018)對此發(fā)表了各自的意見。本文在梳理既有訓釋譜系的基礎(chǔ)上,將諸家觀點概括為“建功宜篤”“為仁由己”“唯義與比”三說,并主要從語法的角度作進一步的辨析。
“建功宜篤”是說建功宜進不宜止,突顯行為的篤定和有恒。這一講解強調(diào)“我對別人‘止’和‘進’的態(tài)度”(參看蔣紹愚,2018:50),“此孔子所以決去就也”①參看〔日〕安井息軒 《論語集說》,嚶嚶舍藏版,日本明治壬申(1872年)季秋刻,卷三25頁。。
該說由來已久,目前所見早期的幾位注家均持此說。何晏《論語集解》(參看阮元???,1980:2491)引包咸注:“ 【譬如為山……】……此勸人進于道德也。為山者其功雖已多,未成一簣而中道止者,我不以其前功多而善之也。見其志不遂,故不與也?!币R融注:“ 【譬如平地……】平地者將進加功,雖始覆一簣,我不以其見功少而薄之也。據(jù)其欲進而與之也。”鄭玄注(參看王素編著,1991:107):“【譬如為山……】……以言有人君為善政者,少未成匱而止,雖來求我,我止不往也。何者?人之解(懈)倦日日有甚也。【譬如平地……】……以言有人君為善政者,昔時平地,今而日益,雖少行進,若來求我,我則往矣。何者?君子積小以成高大也?!被寿墩撜Z義疏》曰:“【譬如為山……】此戒人為善垂成而止者也?!匀俗魃拼棺愣梗瑒t善事不成。如為山垂足唯少一籠土而止,則山不成。此是建功不篤,與不作無異,則吾亦不以其前功多為善。如為善不成,吾亦不美其前功多也。故云吾止也?!酒┤缙降亍看霜勅耸紴樯贫蛔≌咭病F┯谄降刈魃?,山乃須多土,而始覆一籠。一籠雖少,交是其有欲進之心可嘉。如人始為善,善乃未多,交求進之志可重,吾不以其功少而不善之。善之有勝于垂成而止者,故云吾往也?!?/p>
宋代以降,從此說者仍較多見,如邢昺《論語注疏》(參看阮元???,1980:2491)、陳祥道《論語全解》②參看(清)永瑢、紀昀等編纂《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96冊卷五8-9頁。、翟灝《四書考異》③參看(清)翟灝 《四書考異》,謝家禾跋、盧文弨校,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刻本,“條考十一·論語子罕”9頁。、劉寶楠(1990:350-351)等。
近代日本學界亦不乏持此觀點者,如岡白駒《論語徵批》(參看高尚榘主編,2011:492)、東條弘《論語知言》(參看關(guān)儀一郎編,1926:286)、安井息軒《論語集說》④參看〔日〕安井息軒 《論語集說》,嚶嚶舍藏版,日本明治壬申(1872年)季秋刻,卷三25頁。、照井全都《論語解》⑤參看嚴靈峰編輯《無求備齋論語集成》,臺灣藝文印書館,1966年,第15函第二冊198頁。等,皆是。
建功宜篤說有一些平行語例可作類比?!尔}鐵論·西域》:“會先帝棄群臣,以故匈奴不革。譬如為山,未成一簣而止,度功業(yè)而無繼成之理,是棄與胡而資強敵也?!辈贿^,《鹽鐵論》這里也有可能是斷章取義?!稘h書·禮樂志》:“孔子曰:‘辟如為山,未成一匱,止,吾止也。’”顏師古注:“言為山欲成,尚少一匱之土,止而不為,則其功終已不就。如斯之人,吾所不能教喻也?!鳖佔⒑徒üσ撕V說接近。但是,《漢書》及顏注未必就是孔子這句話本來的意思。
翟灝《四書考異》①參看(清)翟灝《四書考異》,謝家禾跋、盧文弨校,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刻本,“條考十一·論語子罕”9頁。引《尚書·旅獒》“為山九仞”及《荀子·宥坐》“如垤而進”二例為證,支持建功宜篤說。劉寶楠(1990:350-351)曰:“《荀子·宥坐》篇:‘孔子曰:如垤而進……’即此章異文?!睹献印けM心》篇:‘有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軔而不及泉,猶為棄井也?!洞蟠鞫Y·勸學》②按,此是《荀子·勸學》之文,非《大戴禮·勸學》。云:‘……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牟⑴c此章義相發(fā)?!蹲ⅰ泛埻林僚d也……見其志不遂故不與者,明已設(shè)教,當觀其志能遂與否,若見志不遂,則其功終不能就。如斯之人,不能復與之也?!钡堵瞄帷泛汀跺蹲返染湟庖参幢馗蹲雍薄繁菊率且恢碌?。
蔣紹愚(2018:51)從語法的角度提出,“《宥坐》與《論語》本章實際上是不同的”,“《宥坐》說‘吾已矣’,《論語》本章說‘吾止也’。用‘矣’和用‘也’是不同的?!痢?,××矣’是一個條件復句,是說在什么條件下會有什么行動”,“‘××,××也’是一個表原因的復句,后一個小句說明前一個小句的原因”。不過,根據(jù)我們考察,古漢語“××,××也”除了可以是表原因的復句之外,也可以是一個條件復句?!墩撜Z》中的例子如:
(1)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論語·里仁》)
(2)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保ā墩撜Z·述而》)
(3)子曰:“上好禮,則民易使也?!保ā墩撜Z·憲問》)
(4)夫子憮然曰:“……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保ā墩撜Z·微子》)
《左傳》中也有一些例子,如:
(5)夫概王曰:“……今日我死,楚可入也?!保ā蹲髠鳌ざü哪辍罚?/p>
(6)宣子曰:“我若受秦,秦則賓也;不受,寇也?!保ā蹲髠鳌の墓吣辍罚?/p>
(7)子皮曰:“……微子之言,吾不知也?!保ā蹲髠鳌は骞荒辍罚?/p>
(8)子西怒曰:“……賂吾以天下,吾滋不從也?!保ā蹲髠鳌ふ压辍罚?/p>
呂叔湘(1982:274)說:“‘矣’字表變動性的事實,‘也’字表靜止性的事實?!奔词钦f,“矣”“也”之別可能不是表現(xiàn)在能否用于條件復句之主句上,而是表現(xiàn)在用于何種語義的主句上。
我們是不贊同建功宜篤說的。這種詮釋最大的問題,是跟原文的字面意思離得太遠,難以彌合。對此蔣紹愚(2018:50)已經(jīng)有所提及,我們表示贊同。原文是“吾進也”和“吾往也”,可何晏用“不以其前功多而善之”“不與”(引包咸)和“不以其見功少而薄之”“與之”(引馬融),鄭玄用“雖來求我,我止不往”和“若來求我,我則往矣”,皇侃用“不美其前功多”和“不以其功少而不善之”分別加以解釋。我們認為對經(jīng)典語句作義理的闡發(fā),至少要尊重原文的字面意思,而這樣的闡釋很難還原回原來的字面意思。因此,建功宜篤說盡管很早,但未必符合孔子這句話的原意。這很可能是后人為了政治和道德教化功能(包咸“進于道德”,馬融“為善政”,鄭玄、皇侃“為善”)而進行的義理發(fā)揮。
“為仁由己”強調(diào)止或進的原因在我自己,而非其他因素使然。楊伯峻(1980:93)說這“便是‘為仁由己’的意思”。“為仁由己”語出《論語·顏淵》:“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楊逢彬(2016:181)認為該說“為皇侃《義疏》、邢昺《疏》和朱熹《集注》之說”。但據(jù)我們考察,皇侃、邢昺尚無“為仁由己”的理解;此說最早見于朱熹(1983:114):“言山成而但少一簣,其止者,吾自止耳;平地而方覆一簣,其進者,吾自往耳。蓋學者自強不息,則積少成多;中道而止,則前功盡棄。其止其往,皆在我而不在人也。”①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善本特藏部有一部明刻本《論語詳說》,撰者題為宋李綱。該書注曰:“言山成而但少一簣之土,其止者,吾自止耳。……是其止在我而不在人也。……平地而方覆一簣之土,其進者吾自往耳?!瞧渫谖叶辉谌艘??!蟮诌M而必曰吾往,乃自強也,止而必曰吾止,乃自棄也?!贝苏f跟朱熹《論語集注》很相似,若真是李綱所撰,那朱熹就不是首創(chuàng)。但據(jù)徐瀟立(2007)考證,此書并非李綱《論語詳說》,而極有可能是明初理學家曹端所撰《四書詳說》。蔣紹愚(2018:50-51)說,《論語集注》“是說‘止’和‘進’的原因,為善而止,是因為我自己停止,為善不止(進),是因為我自己前往”。我們覺得這一概括不夠全面。從這段注解我們得知,朱熹其實是將建功宜篤(“自強不息,則積少成多;中道而止,則前功盡棄”)和為仁由己(“其止其往,皆在我而不在人”)兩種觀點合在一起說的,或者說是在繼承舊說的基礎(chǔ)上,加上了為仁由己的新說,而不是只強調(diào)原因(即為仁由己)。
朱熹的解釋影響極大,此后有很多人跟著他說,即把新舊兩說合在一起說,如張栻《癸巳論語解》②參看嚴靈峰編著《無求備齋論語集成》,臺灣藝文印書館,1966年,第16函第二冊卷五8頁。、戴溪《石鼓論語答問》③參看(清)黃群輯 《敬鄉(xiāng)樓叢書》第三輯之二,民國二十年(1931年)永嘉黃氏校印,卷中16頁。、真德秀《論語集編》④參看(清)永瑢、紀昀等編纂《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00冊卷五10頁。、鄭汝諧《論語意原》①參看(清)永瑢、紀昀等編纂《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99冊卷二27頁。按,四庫全書本作“止曰吾止,進曰吾往。作輟成否,豈系乎人哉?特在吾一念爾”。嚴靈峰“進曰吾往”作“往吾往也”(參看嚴靈峰編著《無求備齋論語集成》,臺灣藝文印書館,1966年,第16函第一冊卷二25頁)。、郝敬《論語詳解》②參看(明)郝敬《論語詳解》,明萬歷戊午(1618年)京山郝氏刻本,卷九36-37頁。、鹿善繼《四書說約》③參看(明)鹿善繼著,盧兆隆、郭衛(wèi)明訂《四書說約》,清道光甲辰(1844年)善化賀長齡重刻,“上論”卷九9頁。等,皆是?,F(xiàn)代學者如錢穆(2002:254-255)、王熙元(1981:505-506)、李零(2007:185)、孫欽善(2009:113)等,亦然。
有人偏重原因方面的解讀,這樣就發(fā)展出專門的為仁由己的觀點。如金履祥《論語集注考證》④參看嚴靈峰編著《無求備齋論語集成》,臺灣藝文印書館,1966年,第16函第二冊卷五6頁。說:“此章總以自平地為山設(shè)喻?;驗樯綄⒊桑刑澮缓埗拐?,或尚是平地,方覆一簣而進者,其進其止,由其己心,非人所能與也。”黃式三《論語后案》⑤參看(清)黃式三《論語后案》,清道光甲辰(1844年)活字本,“子罕九”20頁。則更進一步,說“吾止、吾往,吾猶己也?!都狻氛`”;他認為“止吾止也”“進吾往也”的行為主體是一致的,強調(diào)“我自己”。蔣紹愚(2018:50)說:“本章的‘吾進也’和‘吾往也’是用來說明原因的,《論語集注》的解釋……是正確的。”
日本近代學界也有不少人依照朱說,如伊藤仁齋《論語古義》⑥參看〔日〕伊藤仁齋著、佐藤正范編《論語古義》,簡野道明氏所藏,日本東京合資會社六盟館明治四十二年(1909年)發(fā)行,卷五186頁。、廣瀨建《讀論語》⑦參看嚴靈峰編著《無求備齋論語集成》,臺灣藝文印書館,1966年,第28函28頁。等。但也有人明確反對朱說,如東條弘《論語知言》(參看關(guān)儀一郎編,1926:286)說:“《注》:‘其止其往,皆在我而不在人也?!哉`解?!卑簿④帯墩撜Z集說》⑧參看〔日〕安井息軒《論語集說》,嚶嚶舍藏版,日本明治壬申(1872年)季秋刻,卷三25頁。說:“《集注》止進二字下屬為句,語意反晦?!?/p>
我們認為為仁由己說是不符合語言表達的事實的。下面試作申述。
“止,吾止也”“進,吾往也”在邏輯關(guān)系上都是條件復句,這一點大家的理解是一致的?!爸埂薄斑M”是條件從句,“吾止也”“吾往也”是主句。我們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論語》的條件復句中,主句的主語如是第一人稱代詞,一律用“吾”不用“我”,共10例。例如:
(9)如用之,則吾從先進。(《論語·先進》)
(10)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論語·憲問》)
成書年代和地域上跟《論語》接近的《左傳》,在這種位置上也是用“吾”不用“我”,共26例。例如:
(11)茍舍我,吾請納君。(《左傳·莊公十四年》)
(12)捷,吾以女為夫人。(《左傳·莊公十年》)
《左傳》中有些條件分句帶有祈使的語氣。祈使和假設(shè)條件具有天然的聯(lián)系,言者讓聽者怎樣,隱含著如果聽者怎樣,就如何如何。這時主句主語同樣用“吾”不用“我”,共7例。例如:
(13)活我,吾與女璧。(《左傳·哀公十七年》)
(14)歸我衛(wèi)貢五百家,吾舍諸晉陽。(《左傳·晉公十三年》)
《左傳》中只有少數(shù)幾個例外,如下:
(15)陳僖子謂其弟書:“爾死,我必得志?!保ā蹲髠鳌ぐЧ荒辍罚?/p>
(16)孔達曰:“先君有約言焉:若大國討,我則死之?!保ā蹲髠鳌ば辍罚?/p>
(17)初,斐豹隸也,著于丹書。欒氏之力臣曰督戎,國人懼之。斐豹謂宣子曰:“茍焚丹書,我殺督戎?!毙酉?,曰:“而殺之,所不請于君焚丹書者,有如日!”(《左傳·襄公二十三年》)
這三個例子都是條件復句,主句的主語卻用“我”不用“吾”。但辨析發(fā)現(xiàn),這幾例有一個共性,即主語“我”都處在對比焦點的位置上。例(15)主句和從句的主語“我”“爾”形成對比,這時主語占據(jù)對比焦點位置。例(16)主句中有焦點關(guān)聯(lián)詞“則”,左向關(guān)聯(lián)主語為焦點,強調(diào)“我”。例(17)的語境是,國人都怕督戎,沒人敢去殺他。斐豹說:“茍焚丹書,我殺督戎。”這里“我”和前文語篇中的“國人”形成對比,即國人無一敢去,我去,所以“我”仍應解讀為對比焦點。
而考察前文用“吾”的例子發(fā)現(xiàn),主句的主語都不是焦點解讀。由此我們得出這樣的規(guī)律:《論語》《左傳》等上古文獻的條件復句中,主句的主語如用“吾”,則不能承載焦點,如用“我”,則要承載焦點。
至于為何如此以及上古漢語主語位置上的“吾”“我”之別,因本文主旨和篇幅所限,這里不能展開,只能略微一說。條件復句中,條件從句具有話題屬性(參看Haiman,1978;徐烈炯、劉丹青,1998)。根據(jù)我們調(diào)查,上古漢語句中如已另有話題,句子的主語一般就不再承載焦點和話題了。也就是說,這時只能使用弱式的“吾”,而不能用原式的“我”了①詳參史文磊、劉瑩《從信息結(jié)構(gòu)的句法表現(xiàn)看上古漢語“吾”“我”之辨》(待刊)。。
基于以上認識,我們再來看為仁由己說的問題。該說是一個條件復句中的焦點解讀,楊伯峻(1980:93)的譯文“是我自己……的”頗具代表性,其中“是……的”正是典型的焦點結(jié)構(gòu),對比焦點落在第一人稱代詞主語上。然而,根據(jù)我們的調(diào)查,這時的焦點解讀一定要用“我”不用“吾”。而這里用“吾”,則一定不能是焦點解讀。即是說,“止,吾止也”“進,吾往也”兩句斷非“是我自己停止/前往的”這樣的焦點解讀。
“唯義與比”是說該止則止,該進則往。楊伯峻(1980:93)說,這“便是‘唯義與比’的意思”?!傲x”表示道義、應該?!拔x與比”語出《論語·里仁》“義之與比”。
楊逢彬(2016:181)認為該說“為何晏《集解》所引包咸、馬融之說”。但據(jù)前文辨析可知,包、馬之說還沒有唯義與比的意思。據(jù)我們考察,該說最早可以追溯到北宋的張載(參看朱熹,1986:216):“為山平地,此仲尼所以惜顏淵進未止,且與互鄉(xiāng)之進也?!辈贿^,張載在此是將“為山”“平地”拆開分別講解的?!爸倌崴韵ь仠Y進未止”對應“為山”句,語出《論語·子罕》:“子謂顏淵曰:‘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這是說顏淵好學,只知進而不知止,結(jié)果英年早逝,孔子感到惋惜,換個角度說就是主張“當止則止”,即唯義與比?!芭c互鄉(xiāng)之進”對應“平地”句,語出《論語·述而》:“互鄉(xiāng)難與言,童子見,門人惑。子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边@是說孔子對互鄉(xiāng)童子當下進取之舉予以贊許。比張載稍后的楊時則明確表明了唯義與比的看法:“未成一簣止吾止者,時止則止也。雖覆一簣進吾往者,時行則行也。亦各當其可而已矣?!保▍⒖粗祆洌?986:216)
蔣紹愚(2018:50)認為這種講解“在‘止’和‘進’前面加了[應該]”,“和原文有距離”,“閱讀古書有時可以加一些字來理解,但能不加則盡量不加”。楊逢彬(2016:181-182)則贊成唯義與比說,并說:“《荀子·宥坐》:‘如垤而進,吾與之;如丘而止,吾已矣?!鉃椋骸词箘偠蚜艘恍〈橥粒绻麘摾^續(xù),我贊同這樣做;即使堆成了一座山,如果應該停止,我也會停下來。’……《孟子·公孫丑下》:‘……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后三句楊伯峻先生譯為:‘反躬自問,正義確在我,對方縱是千軍萬馬,我也勇往直前?!?/p>
前文提到清代翟灝《四書考異》①參看(清)翟灝《四書考異》,謝家禾跋、盧文弨校,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刻本,“條考十一·論語子罕”9頁。和劉寶楠(1990:350-351)曾引《荀子·宥坐》“如垤而進”這一句來支持建功宜篤說。但是,以往的注家對于這一句該怎么理解,并無明文注釋(參看董治安等匯撰,1997:948)。我們覺得楊文的解讀并不是沒有道理的。若是如此,《論語》“止吾止也”句在“止”前加[應該]的解讀,就不是孤例,此其一。其二,“止吾止也”這類句子中[應該]的解讀不必認為是“增字為訓”,而可以認為是情態(tài)詞承語境缺省。因為在上古漢語里,很多情況下情態(tài)義是在語境中解讀出來的。
綜上所述,我們的理解是傾向于唯義與比的。
本文主要做了兩方面的工作。第一,對《論語·子罕》“止吾止也”“進吾往也”句歷來的訓釋譜系作了較為細致的整理和辨析。梳理清楚《論語》每一章訓釋的歷史繼承和創(chuàng)新發(fā)展,無論是從語言文字之學論,還是從經(jīng)學與義理之學論,都是一項非常必要且有價值的工作。第二,在既有研究的基礎(chǔ)上,對諸家觀點做了進一步的檢討和辨析。建功宜篤說跟原文的字面意思離得太遠,為仁由己說不符合條件復句中主句主語的句法要求。相對而言,唯義與比說是最能站得住的。
關(guān)于《論語》此例涉及的“吾”“我”之別,有必要多說幾句。就筆者目力所及,只有十九世紀上半葉日本古學派的東條弘①據(jù)關(guān)儀一郎、關(guān)義直(1966:336)“東條一堂”條,東條弘號一堂,“業(yè)を皆川淇園に受く。……その學専ら宋學を斥け、考據(jù)によりて聖經(jīng)の原意を發(fā)揮することにあり”。(受業(yè)于皆川淇園?!鋵W專斥宋學,以考據(jù)發(fā)微經(jīng)典原意。)曾從“吾”“我”之別對朱熹的“為仁由己”說作過辨析,實屬難能可貴。東條弘《論語知言》(參看關(guān)儀一郎編,1926:286):“按,吾,夫子自吾也。朱子不知吾我之別?!蹲ⅰ罚骸渲蛊渫?,皆在我而不在人也?!哉`解。”但是,東條氏在此并未詳說“吾”“我”是怎樣的區(qū)別。我們翻閱了《論語知言》,在其他兩處注解中找到了更加詳細的闡述?!墩撜Z·公冶長》:“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薄墩撜Z知言》(參看關(guān)儀一郎編,1926:146):“按,我與彼對,吾與夫?qū)?,故吾人、夫人,吾子、夫子。古者未睹其言我人、彼人,我子、彼子,則吾我之別遠矣。按,我、人,吾、人,皆對言。此子貢就交際人情言。起頭我,泛指人言;下文人,指他人言;稱吾單指己。此章上下兩語,上我對下句吾言?!薄墩撜Z·述而》:“竊比于我老彭?!薄墩撜Z知言》(參看關(guān)儀一郎編,1926:201)曰:“我與吾不同。吾與夫?qū)Γ蜃?、吾子,夫人、吾人之類。是夫尊辭,吾親辭。未見以我為親辭者也。此曰我者,孔子亦商人故也?!睎|條氏認為“吾與夫?qū)Α?,“吾單指己”,“吾親辭”。據(jù)此可見,盡管東條氏已從“吾”“我”之別來鑒別“為仁由己”說的優(yōu)劣,但他提出的“吾”“我”之別是站不住的。而我們提出的鑒別標準,是建立在系統(tǒng)考察的基礎(chǔ)上的。
“吾”“我”之別的句法表現(xiàn)這一思路,還可以幫助我們準確理解其他經(jīng)典例句。例如:
(18)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莊子·齊物論》)
“今者”是表時間的附加性成分作話題的情況。這種情況下句子主語如是第一人稱代詞,用“吾”不用“我”。除非第一人稱代詞主語承載焦點,但這里不是。所以該句主語用“吾”不用“我”,正是句法規(guī)則使然。而上古漢語動詞后的賓語如是第一人稱代詞,一定用“我”不用“吾”,所以這里賓語用“我”,也是句法上的要求。這樣一想,“今者吾喪我”為什么一句話前用“吾”后用“我”,就解釋得通了。
蔣紹愚(1997:20)說:“語言是一個系統(tǒng)。詞匯、語音、語法是密切相關(guān)的?!谟栐b學研究中如果忽視語法,就會出現(xiàn)許多問題,這是我們今天的訓詁學研究所必須注意的?!蓖艟S輝(2018:85)歸納訓詁的十條基本原則,第七條即是“通語法”:“借助語法分析可以有效地確定詞義。”結(jié)合本文所論,在訓詁學中加強語法尤其是句法的研究,的確是很有必要的。